楊過船
那天大毛在酒桌上掀了桌子。
事后大毛對幾個哥們說,對不起,那天喝多了。
一起喝酒的哥們說,大毛是借酒發狂,其實那天他并沒有喝多,平時八兩的酒量,那天掀桌子時最多喝了半斤,大毛平時待人隨和,肯定是什么觸動了大毛的心事。
大毛掀桌子是因為有人在酒桌上說,江萬成不是個東西。江萬成不是個東西,這是大毛喝到八兩以上時經常自言自語說的話。問題是,那天說江萬成不是個東西的不是大毛。
多年前的一個春上,沅水流得不是特別湍急,一只木排,載著江萬成一家五口,從沅陵順流而下,經桃源、常德,到馬家時拐進了這條小河。七曲八彎,在那個黃昏,??吭诹它S臘溪對岸的談家垸堤邊。那時,大毛五歲,二毛三歲,三毛還在冬枝懷里抱著。五歲的大毛依稀記得,一家人晚上住進了堤邊一個廢棄的窯洞里,母親冬枝對江萬成說,口糧還夠吃三天。
因為木材緊俏,江萬成用木排帶來的幾十根木頭不到兩天就被周邊聞訊而來的社員這個三根那個五根地買走了。賣了木材的江萬成到黃臘溪買了兩斤肉,晚上接隊長談應來、大隊會計談河亭到單身漢談秋蒲的茅屋里喝了酒。秋蒲的茅屋就在堤邊,離窯洞不遠。菜是請談會計屋里的陳嬸弄的,米,用的秋蒲的,吃飯時冬枝懷里抱著一個后面跟著兩個也被叫到了秋蒲家。那餐飯大毛吃得很飽。一家人回到窯洞后,倒頭就睡了。
從地鋪上醒來時,大毛發現,江萬成不見了。
那天中午聽到娘兒幾個的痛哭聲,陳嬸來到窯洞里問冬枝,江萬成去哪兒了?冬枝直搖頭。留了錢沒有?冬枝說給我頭邊放了十塊錢,二毛手里留了五角。問大毛時,大毛沒作聲。陳嬸從家里帶來了點米,要冬枝平時去她菜園里摘菜。
一個月后江萬成仍沒音信。隊長對冬枝說,你在隊里出工,給你算工分,到時給你分口糧。
冬枝矮矮壯壯,雖然吃得虧,但到田里做事卻不里手,隊里人曉得她是山巴佬,看到她一家造孽,也一樣給她算正勞力的工分。
一年后江萬成還沒有音信。冬枝一個人帶三個伢兒住窯洞不是個法,陳嬸要撮合秋蒲和冬枝成個家。秋蒲那時三十多歲,家里弟兄多,早就從家里分了出來,打一輩子單身是板上釘釘的事,如今能平白撿個媳婦,自然樂意。談會計說那得辦個手續,就幫著先后到隊里、大隊里、公社里打了證明蓋了章,還到常德報社里登了個啟事。一個月后,大毛兄弟隨娘住到了秋蒲的茅屋里。
秋蒲和冬枝出工去了,大毛在家里帶二毛三毛。大毛常常帶二毛三毛去堤外河邊玩耍,看黃臘溪碼頭邊??康钠?。有時,他盯著對岸下船的客人看好久,直到乘客都走光了,聽到汽船重新起航的嗚嗚聲,才收回目光。
大毛七歲時,秋蒲對冬枝說,再窮也不能讓伢兒不讀書。大毛背著書包讀書去了以后,二毛就在家里帶三毛。
但大毛最終初中沒讀完,去學了泥水匠。當包頭賺錢娶老婆修樓房買車,那都是后頭的事。
大毛捐錢給村里建養老院,出資幾十萬修通了從村口到談家垸的水泥路,也是后頭的事。
曾經有人來村里說在哪里哪里看見過江萬成,說江萬成那年是搭汽船走的,到處逍遙了一陣,后來錢用得差不多了,沒敢到談家垸來,只得回了沅陵老家。
江萬成再到談家垸時,大毛已經當起了包頭。見了面,一家人都不理睬江萬成,只有秋蒲出來打招呼。
大毛大毛,我是你爹吔。江萬成喊大毛說。
我爹叫談秋蒲。梢長個大的大毛悶聲悶氣地回道。
那天晚上大毛沒有回家,找兩個朋友在街上喝酒,喝了一斤多酒的大毛說,江萬成不是個東西。
第二天中午回到家里時,大毛才曉得江萬成一早就搭車走了。
大毛說,昨天多喝了點酒,要到堤上去吹吹風。
大毛的錢包里,一直保存著已經皺巴巴的兩塊錢,那是江萬成那晚離開窯洞時,放到大毛手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