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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嗎?

2019-09-28 03:22羅絲·特里梅因
小說界 2019年5期
關鍵詞:內爾凱蒂姨媽

羅絲·特里梅因

1

她和我一樣,也是個寡婦,或者說她愿意讓我這么認為。她給我看過一張褪色的照片,上面有個當兵的,穿著愛爾蘭衛隊的制服?!斑@就是我男人?!彼f。

我問了幾個關于他的問題,但她不想回答。她只說:“他是愛爾蘭人,跟你男人一樣。你能看得出來,對不?從眼神里。瞧他多蒼白,跟水似的。不過再多我就沒法說了?!?/p>

她叫內爾·格林伍德,大我十歲,是我在諾??寺纺菞l偏僻岔道上的鄰居。我們兩家的農舍挨在一起,就跟原本是一棟房子似的,可她卻說:“不不,房子從來就是分開的,是兩棟。都是農場雇工住的農舍。買一贈一,懂嗎?是住家用的。兩邊都是哭哭啼啼的奶娃和小孩子。一點兒也不隔音,整宿都別想合眼?!?/p>

如今我們已是兩個老嫗,人生被我們拋在身后,像一場記不清又放不下的夢。我倆屋后都有個院子,中間隔了道尖木柵欄。夏天,我在自己這邊種豆子、土豆和大黃。我還種了一圃明艷的花兒,有蜀葵、唐菖蒲和金盞花。我在鐵絲籠里養了幾只母雞。一個來自東迪勒姆的人幫我用墻磚圍了個庭院,我有時就待在里面,坐在一張帆布折疊椅上,聽母雞咯咯叫,聽鴿子在樹林里咕咕唱歌。

內爾那邊長著蕁麻、高草和野草,她說那是“上帝播種的”。私底下,我覺得內爾的院子丟了愛爾蘭人的臉,不過她并不這么想,她喜歡這樣。她說那是“大自然翻身作了主,不再任人擺布”。有時,我會看見她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不顧遍地的蕁麻,還伸手去撫摸羽毛般輕盈的草葉,一副對它們滿意極了的樣子,然后她會采集剪秋羅的莖,把它們裝進她廚房桌上的一只罐子里。她院子的盡頭立著一個金屬架,本來是紅色的,現在卻銹成了土褐色,下面掛著一架小孩子玩的秋千。我注意到內爾從不走近秋千,只站在幾步之外看它——她會站著一動不動,好像看得入了神。

一天,我對她說:“這秋千在你來的時候就有了嗎?”

“噢,”她說,別過臉不看我,“不記得了,不過我想是的。我感覺它好像一直就在那兒?!?/p>

當時我們正站在各自的院子里,分處柵欄兩側。那是八月里一個炎熱的上午,強烈的陽光照在我們身上,我看出內爾有些病怏怏的,眼睛泛紅,皮膚發灰。我本來還想再問幾個關于秋千的問題,但脫口而出的卻是:“你還好吧,內爾?”

她憤怒地盯著我,就好像我說了什么不中聽的話?!斑€好嗎?”她說,“我都這么大年紀了,都快九十了,你居然問我‘還好嗎?問我這差三個月就滿九十的老太太?耶穌啊。省口氣吧,太太?!?/p>

以前有幾回她也是這樣:突然蠻不講理,突然火冒三丈。我想,人要是獨居久了,像我倆這樣,大概就會在別人面前口無遮攔,不再壓抑自己的想法和感受,變得有什么說什么。我知道自己有時會行為怪異,一副急需社區服務救助的樣子;我會跟電視里的人對話,還朝他們扔枕頭。我把我的雞當孩子養?!坝H愛的小鳥們,”我會說,“你們都是我的乖寶寶?!泵總€老人都有三四分瘋癲,雖說瘋法各不相同。是生活讓我們變成這樣:它把每個人逼瘋。不過在那個八月的夜晚,也就是柵欄邊那一幕的當天晚上,發生了一件特別瘋狂的事。

半夜三點,我被自家的門鈴吵醒。

天還黑著。我從衣櫥里取出獵槍。我一直把它擦得锃亮,上了膛,怕萬一有狐貍來偷我那些寶貝母雞。我躡手躡腳地下了樓,手里握著槍。到了門口,我喊道:“誰呀?是誰?”

門外那人沉默片刻。夜里很熱,我感覺汗水順著我的脊背緩緩往下爬。隨后傳來內爾的聲音:“讓我進去,太太。我來救你了?!?/p>

我關上保險,把槍靠在傘架上,開了門。內爾站在門口,頭發亂糟糟的,穿著一條破破爛爛的睡裙,一雙眼睛瞪著我?!拔疫€以為得破門呢?!彼f。

“破門?”

“我以為你給困在屋里了?!?/p>

“我為什么會困在屋里?”

“你在敲墻呀。我一下就驚醒了。開始我還想不出那是啥,后來一想,哦,老天,肯定是她一個人在隔壁求救呢。所以讓我進去吧,我好看看你犯沒犯腦溢血?!?/p>

我開了燈。內爾用力推開我家大門,走進來站在我狹窄的門廳里,她家的門廳也跟這一樣,其實根本算不上什么門廳,只是正對樓梯的一小塊四方形空間。她向我伸出雙臂,把胳膊搭在我肩上說:“好了,太太。你說說看?!?/p>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內爾。

“說啥?”我問。

“你是說你不知道?你平白無故把我吵醒了!敲敲敲敲個沒完,難道是敲著玩兒呢?”

我離開她,坐到樓梯上。

“我正睡著呢,你就來按門鈴了?!蔽艺f,“我啥也沒敲啊?!?/p>

“嗯?”內爾說。

“我沒敲你的墻,內爾?!?/p>

“那好,”她說,“這兩棟房子的構造我最清楚,你的臥室在你樓梯的右邊,我的在我樓梯的左邊,所以我們之間只隔著一面所謂的墻,也就是幾根板條和一點灰泥。我有時都能聽見你打鼾。我可沒瞎說。所以咚咚聲一響,我就知道是你。別裝了??傊疫^來了,知道嗎,這叫見義勇為?!?/p>

我揉揉眼睛。背上的汗水正在蒸發,我有些發抖。

“謝謝你趕過來,”我說,“但我保證沒敲你的墻?!?/p>

“那你肯定是夢游了。咚咚咚三下。停一停,然后又是咚咚咚三下。而且可大聲了,我他媽的一下子就從枕頭上彈起來了?!?/p>

我無言以對。

事情就這么開始了。

有些夜晚風平浪靜,我還能睡個好覺;但在另一些夜晚,我卻一次次被吵醒,不是夜里三點就是更晚,內爾每次不是按我的門鈴,就是用什么東西敲我的臥室墻板,聽上去像是榔頭,還一邊喊“停下!停下,太太!趕緊停下,否則我要告你擾民了!”

夏天還沒過完。內爾院子里的荒草和蕁麻實在太高,幾乎遮蔽了秋千。而且,自打怪我敲墻那天起,她就再沒去院子里散步。我每次待在院子里時,總會朝內爾那邊張望,發現里面已經長滿了薊草。我總希望能看見她在那兒,希望我們能在陽光下清醒正常地交談,但她卻把自己關在房子里。

我決定送她些雞蛋。雖說我們都是獨居,但作為鄰居,我們還是很關心彼此。因為,干嗎不呢?

不知為什么,不養雞的人總喜歡棕殼蛋而不是白殼蛋,就好像棕殼蛋更有味道(完全錯誤),所以我挑了六只棕殼蛋,把它們放進一只藍色的瓷碗。我覺得這么擺好看極了:淺棕配青藍。

內爾沒有門鈴,所以我只能敲她的門。她開門就說:“我就知道是你。你,還有你的咚咚咚!又怎么了這回?”

我捧起裝雞蛋的碗?!敖o,”我說,“昨天剛下的?!?/p>

內爾脖子上圍了一條磨舊的棉圍巾,她把圍巾提起來擋住嘴?!拔已巯鲁圆涣硕嗌?,”她說,“說不定都沒空兒煮它們?!?/p>

她看上去消瘦而疲憊。我越過她的肩膀,看見樓梯上滿是她的東西——衣物、鞋子、雜志、藥瓶、一捆捆信件——她好像決心清空她所有的抽屜,把東西一股腦全倒在那條綠瀑布似的樓梯毯上。她看見我在瞧那些東西,于是轉向它們?!拔以谡乙粯訓|西,”她說,“到處都找遍了,卻怎么也找不著?!?/p>

“你在找啥?”我說,“我能幫上忙嗎?”

“好啦,”她說,“你問得真傻,太太。我要是知道自己在找什么,還能找不著嗎,你說?”

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白屛疫M來給你煮個蛋吧,”我說,“你喜歡什么火候?!?/p>

“四分半鐘!”她不耐煩地說,“什么都不能超過四分半鐘,多一秒我都受不了?!?/p>

我們進了門,來到她的小廚房,它就像我那間廚房的鏡像,只不過臺面上擠滿了鍋碗瓢盆,都是內爾從櫥柜里翻出來的。

“這兒你也找了?”我說。

“當然啦,”內爾說,“每個房間我都找過了?!?/p>

我泡了壺茶,煮了兩個蛋。我想內爾要是看到我吃,說不定也會想吃。

她在一張富美家塑料小桌上清出一塊地方,我們面對面坐著,開始喝茶。內爾敲開雞蛋頂部,凝視著它?!霸趷蹱柼m,我家養過雞,”她說,“那會兒我還沒出嫁。我們有一只公雞,尾巴是藍黑色的,喜歡在園子里雄赳赳地踱步。它自以為是科克郡之王,它的確是,于是我就想,我也想像它一樣——當某個地方的國王,或者女王什么的。我對性別不怎么敏感。不過最后都沒實現?!?/p>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蔽艺f。

“太對了。十常八九?!?/p>

她吃了一小口雞蛋,像嬰兒那樣吮吸。我啜了一小口茶。就在這時,內爾突然定住不動,腦袋歪向一邊,仔細聽著什么。

“來了!”她說,“又來了!聽見了嗎?”

“聽見什么?”

“咚咚咚啊?!?/p>

這些年來,我的聽力每況愈下。要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庭院里,我倒還能聽見雞叫、鴿子叫和林間的風聲,但有時候我卻不得不把電視音量調大,好聽清里面的聲音。眼下,我屏住呼吸,終于聽見門上傳來一陣砰——砰——砰的聲音。

“有人在敲你的門,內爾?!蔽艺f,“興許是郵差?!?/p>

“噢,”她說,“噢……”

她站起來,用餐巾擦擦嘴唇,走到門口,把門打開一條縫。我跟著她走進小小的門廳,等著門外傳來郵差雷吉快活的聲音——他對工作極其上心,不會遺忘或弄丟任何一封郵件。但門口沒人。內爾把門完全打開,我倆一起走進小小的前院,朝路上左看右看。

“沒人,”內爾說,“但你聽見咚咚咚了?!?/p>

“聽見了?!?/p>

“沒騙你吧?!?/p>

“沒?!?/p>

“可這次是在門上,不是墻上。什么意思呢?”

我抓住內爾瘦骨嶙峋的胳膊?!安恢?,”我說,“但我能確定一件事,內爾。敲門的不是我。對吧?我在吃雞蛋呢?!?/p>

內爾盯著我?!皼]錯,”她說,“沒錯?!?/p>

“而且聽著,我以所剩不多的性命擔保,夜里敲你臥室墻的也不是我?!?/p>

九月已接近尾聲,寒風突如其來地造訪了我們這條寂寥的岔道,諾??说乃蓸浔凰榇虻弥θ~搖撼,發出陣陣悲嘆。一陣風冷不防地吹來,掀動我們的衣服,我們能聽見秋千生銹的鏈條在掛鉤上吱吱作響。

“哦,”內爾說,“是秋千在跟我說話呢。是秋千,太太!我找來找去,卻根本沒想到它。我就差那兒沒看了啊?!?/p>

“行吧,”我說,“咱們要不先把雞蛋吃了,再去秋千那兒看看?”

“不,不,必須現在就去,一分鐘都不能耽擱?!?/p>

我們繞過內爾的房子,來到后院,“上帝”在里面種滿了芬芳的野草。我聽見內爾家的房門在我們身后砰的一聲關上了,我們應該被鎖在外面了,煮雞蛋會在蛋杯上冷掉,但內爾毫不在乎。

我們一路撥開高草和酸模莖。頭頂的天空似乎在逐漸轉暗。秋千前后擺蕩,仿佛被一個大膽的、看不見的孩子越蕩越高。

“瞧那個?!眱葼栒f,“那玩意兒簡直邪了門了,從沒這么邪門過?!?/p>

內爾走到秋千旁,伸出一只胳膊想阻止它,可秋千卻乘著風勢全速撞向她,擊中了她的太陽穴,打得她仰面倒進了亂糟糟的草叢。我大喊一聲。秋千在鏈條上尖叫。內爾倒在地上,瞪著天空,像個死人。我穩住亂飛的秋千,然后走到內爾身后,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她往后挪了挪。然后我又跪下來,拾起她的手,感覺它冰涼冰涼的,像冬天田野里的一塊石頭。

“內爾,”我說,“能聽見嗎?”

她的嘴唇微微翕動,好像有話要說。

“內爾,”我又說,“能跟我說句話嗎?”

她依然瞪著天空,這時,空中開始落雨,豆大的雨點砸在我們身上。我扶起她的肩膀,讓她把頭靠在我腿上。我看著雨水像圣油一樣沖刷著內爾受傷的前額。我輕撫她的臉,抹去圣油。

“是誰?”她說。

她多瘦啊,比孩子都輕。我抱著她穿過草叢,跨過低矮的尖木柵欄,從后門進了我家。我聽見母雞們一看見我就沖向雞籠,把我懷里的老婦人當成了一袋糧食?!叭ト?,乖乖們?!蔽艺f。

我在廚房里歇了口氣,把內爾放在地板上,找來一只靠墊給她當枕頭,又給她蓋上一條毯子。我給她的傷口上了碘酒,替她包扎好腦袋。她的眼睛滴溜溜直轉,似乎想知道發生了什么。

我本想打999叫輛救護車,卻不知為什么沒打。所謂“不知為什么”,其實就是我這輩子從沒打過急救電話,害怕那只是傳說中的號碼,是臆想出來的東西,電話那頭其實根本沒有人。它會響啊響啊,但沒人會接。

相反,我上樓進了自己房間,點燃煤氣爐,理好床鋪。然后我回到內爾身邊,她看上去像是睡著了,我抱起她,感覺她沉甸甸的,不是睡著就是死了。

我吃力地爬上樓,開始心口發痛,兩腿發軟,但我堅持了下來,因為我一直想成為這樣的人,像郵差雷吉那樣一往無前,無論工作多么艱巨,條件多么惡劣。

我把內爾放在我床上。天花板很低——跟她那邊的一樣——過了一會兒,內爾抬起手臂,仿佛想觸摸它。

“這樣我起碼能知道你沒死?!蔽艺f,如釋重負地笑了。

內爾盯著我。她把胳膊放下來,摸到墻壁,用力撐著它。

我坐在床尾瞧著內爾,心想,我得把她接過來了。她的門關上了,雞蛋也冷在蛋杯里。我得管她了。

2

內爾這輩子有個秘密,它塵封已久,她只能一點一點地讓它重見天日,艱難地尋回記憶,就像考古學家艱難地解讀出土的骸骨。

她躺在我床上講,我坐在床邊聽。我不時會提個問題——不過只在我認為她能回答時才問。大多數時候我都保持安靜。她有時會在安靜中睡去,我就輕手輕腳地走進廚房,給她煮點湯,或者偶爾弄點愛爾蘭燉菜,放上羊頸肉、蔬菜和薏米。她說,在科克,他們每個周日都吃愛爾蘭燉菜?!拔覀兙椭钢@道大眾菜活著了,”她說,“吃著羊頸肉和胡蘿卜,我心里美滋滋的?!?/p>

她又從燉菜講到了她那個愛爾蘭衛隊的丈夫?!八?,”她說,“他從不是我真正的丈夫,因為他在英格蘭已經有妻子了。你敢相信嗎?”

“我信?!蔽艺f。

“所以后來他就離開我,回這兒找他妻子了。我只好待在愛爾蘭,跟我媽相依為命,吃燉菜,在工廠做工,用羊毛給閣樓做隔熱層??赡阒辣粣廴藪仐?,心有多痛嗎?我實在受不了那種痛,就辭了工,坐船來了英格蘭。我想找回我的男人。我知道他們部隊駐扎在諾??烁浇?,就到處找便宜的房子,然后從一個老甜菜農手里租下這地方,那人好像叫厄尼啥的。他手抖,比我在科克縣的鄰居還要呆,但人好。

“你那邊農舍是空的,從戰前起就一直空著。里面啥也沒有,只有一張床在咱們這間屋子:也就是你的房間。它讓我想起愛爾蘭那些廢棄的房子,都是大饑荒1時被人遺棄的,多少年來,它們被洗劫一空,最終土崩瓦解,再也沒有人回去住過?!?/p>

“那么,”我說,“你男人呢?你找到他沒?”

內爾一巴掌拍在她沒受傷的太陽穴上?!澳腥税?!”她說,“找是找到了,但我倆怎么都合不來。所以后來我就徹底放棄了。離開他之后,我再沒找過別的男人。他們只會讓你一點一點崩潰,直到你覺得自己什么也不是,除此之外,他們還會干什么呢?”

過了幾天,她說不想再麻煩我了,提出要回自己那邊去。但她還很虛弱,受傷的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而且不管怎么說,其實我不想讓她回去。我喜歡照顧她,這讓我的日子有了奔頭,比種花和養雞管用。

我并不介意她占用我的床。我鋪好隔壁房間的小床,睡在里面。

她幾乎沒出過我的房間,除了上洗手間或洗澡。一天,她讓我幫她洗頭,我拆下她的繃帶,小心翼翼地給她抹上洗發水,再吹干她脆弱的發絲,給她戴上軟發卷。在我拆掉發卷、替她梳頭時,內爾笑了,就像一個年輕女孩對著鏡中煥然一新的自己微笑。接著,她說:“我剛想到一件大好事,太太。自從我住進你家,那個該死的咚咚聲就再沒響過,可我不明白為什么。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內爾,”我說,“那會不會是你的幻覺呢,嗯?”

“可你也聽見有人敲我門啊,就在我摔倒那天?!?/p>

“沒錯。但那說不定是野兔巷那間平房里的小崽子呢,敲了你的門就跑到一邊躲起來了?”

“有可能。我覺得這也說得通。所以那次是真的,但敲墻是我的幻覺?”

“我不是這個意思,反正我知道你以為敲墻的是我,但真不是?!?/p>

“除非你夢游?!?/p>

“是啊??赡菢游邑M不會把自己吵醒嗎,???”

“唔,那可不一定。真的。你沒聽說過有些人還做著夢呢,就走到窗前跳下去了,到死都沒醒過來嗎?”

大多數日子里,她都會跟我說她想找一樣東西。她說她夢見自己找啊找啊,她說自己在夢里管那件找不著的東西叫“傷心事”?!翱赡蔷烤故鞘裁茨??”她說,“我為什么會這么叫它呢?我會找到它嗎?”

“我不知道,內爾。我在想,你要找的會不會就是陪伴啊,而且你現在已經找到了——你找到了我?!?/p>

她沉默了,嚴厲地看著我,就跟不認識我似的。接著,她說:“我一直叫你‘太太,對不?叫了這么些年了。你是沒有名字還是怎么的?”

“我有名字,”我說,“可你不一定會去記?!?/p>

“那倒是,”她說,“還真不一定?;蛘吒?,說不定我還老搞錯,那樣咱倆可就亂套了?!?/p>

這之后又過了幾天,一天半夜一點,她叫我過去,我走進她的房間,看見她跪在我床上,扶著墻壁,把臉貼在上面。墻上貼著女孩子氣的墻紙,畫著野花編織的小小花環。

“就是這兒,”她說,“我想起來了!我看見月光照在這些野草上,就一下子全記起來了?!?/p>

“‘傷心事?”

“嗯。從頭到尾都記起來了。因為她當時就在這兒。就在這個位置?!蔽易诖参?。屋里冷颼颼的。

“誰在這兒?”我說。

“凱蒂,”她說,“后來他們說她根本不叫這個名字,但我是這么叫她的,她也是這么答應的。她在我這兒一直是‘凱蒂。她就是這么找到我的——敲墻?!?/p>

她一動不動,臉和手都貼在墻上,我沒去動她,讓她保持那個姿勢,同時拽出我的晨衣往外走。我對她說我去弄點熱飲來,然后下樓煮了牛奶,做熱巧克力。

我把熱呼呼的巧克力放在她的床頭桌上,打開臺燈,它投下一小圈暗黃的光?!昂昧?,”我說,“給我講講凱蒂吧?!?/p>

她很難開頭。她說她得從最后開始講,從“傷心事”已成定局那會兒開始。

“那時我在坐牢,”她說,“不記得坐了多久。幾個月還是幾年。罪名是綁架。監獄里簡直一刻不得安生,知道嗎,完全沒有安靜的時候,晚上也有人尖叫?!?/p>

“你想來口熱巧克力嗎,內爾?”我問。

“不,一會兒吧,等我把這段講完,監獄這段。后來,我又回到了農舍。算了,還是直接講農舍吧,監獄的事我開不了口。從來都開不了口?!?/p>

“但我還記得自己走回家,發現什么都很臟,因為那棟可憐的房子根本就沒人來過。那個臟??!而且我自己也很臟,一身監獄味兒。我生上爐子,燒了點熱水,水熱之后,我就在浴缸里泡了好幾個小時,想洗掉身上那股臭味。我一直攥著一只黃色的塑料鴨子,是在浴缸邊上找到的,那是凱蒂以前的東西。那破玩意兒在水里從來立不住,我倆就笑啊笑啊,它一倒我們就笑——笑個沒完。凱蒂笑得真好聽啊,我以為那聲音會一直在耳邊回響,印在我心上,永遠不會消失,但它還是消失了,知道嗎?沒了。全沒了,只有我還在找來找去?!?/p>

“來吧,”我說,“喝點巧克力?!?/p>

她照做了。她說自己向來無法抵擋甜的東西,小時候在愛爾蘭實在沒怎么吃過?!坝袝r候,”她說,“太陽打西邊出來,我媽會給我買一支冰淇淋,我就總想盡量吃得久一點。結果我每次都等得太久太久,冰淇淋全都化成了水,流得我一胳膊都是,然后我媽就會說:‘瞧見了吧,你根本就不想吃,是不是?你還把套頭衫弄臟了,又浪費六便士?!?/p>

“凱蒂呢?”我沉吟片刻,問,“她喜歡吃冰淇淋嗎?”

“哦,喜歡呀,”內爾說,“她在兒童之家從沒吃過——她五歲被送到那兒的。他們根本沒好好養她。她多瘦啊。我說她是我的薊絨姑娘。她來我這兒時是八歲,但看上去不到,個子太小了。我從收留她的第一天起,就想盡辦法給她弄好的吃。土豆、派、火腿、焗豆、牛奶、蟹肉醬、巧克力脆片。有時我們還在外面的高草叢里野餐:吃熟雞蛋和火腿三明治,錫紙包的三角奶酪,還用那只棕色的舊罐子裝蘋果酒。她多喜歡那個呀!她會說‘內爾奶奶——她就是這么喊我的,內爾奶奶——‘我像在天堂一樣?!?/p>

“所以凱蒂是孤兒啰,嗯?”

“不。她不是。從頭到尾最可惜、最荒唐的就是這個。她屬于那種孩子,當媽的瘋了或者酗酒,沒法照管她,所以才被送進福利院。但那地方很糟糕。那個所謂的兒童之家,就在迪勒姆過去一點。你沒準還聽說過吧?他們為了省錢就讓孩子們挨餓,孩子們有一半時間都被鎖在房間里,根本呼吸不到新鮮空氣,也聞不到田里的馬,聽不見知更鳥唱歌……

“凱蒂在那兒待了三年。他們不教她讀書寫字,她什么也學不到。一天夜里,她偷偷溜走了,身上只穿了一件紅大衣。你能想象嗎?黑燈瞎火的,小凱蒂穿著紅大衣,自己走了十英里。她走啊走啊,后來實在又累又冷,感覺必須躺下來。所以她就進了你的農舍——就是這間,當時它破敗極了,房頂都快掉下來了——然后她上了樓,就在這張床上睡下了。接著,黎明時,她就敲我的墻了,那時窗外剛透進點亮光?!?/p>

內爾用裝巧克力的杯子暖手。她一動不動,就好像只有絕對靜止,她才能記起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我一言不發,等她繼續講下去。我聽見屋外傳來貓頭鷹的啼鳴。

“我收留了她。換了你會怎么做,太太?我告訴她跟我在一起她很安全,再也不用回兒童之家了。我給她洗澡,想給她暖暖身子,她就是這時給我看了她帶出來的那只小黃鴨。她說那是唯一只屬于她一個人的玩具,既沒被偷走也沒被沒收。我們把鴨子放進水里,讓它跟著水波起伏,看它不斷翻倒,就這樣,我聽到了她的笑聲。

“我家里有吃的。我一直把火腿掛在壁爐上,像在愛爾蘭那樣,煙熏過的火腿能保存更久。我把它們掛在那兒,可能因為總以為我男人說不定哪天會回來吧。真要說女人傻,也就這點傻!整天琢磨男人愛吃啥,想靠這個讓他回心轉意!男人還是回他老婆那邊了,從沒真正離開過她。我花了好幾個月買火腿、熏火腿。什么樣的傻瓜會干這種事??!”

“熏火腿是美味啊?!?/p>

“說得沒錯,太太。確實是。所以凱蒂就有吃的了。她就坐在我的廚房里,喝牛奶,吃上好的火腿,就著面包和黃油。我對她說:‘要我幫你聯系誰嗎,還是你想跟我住一陣子?她一開始什么也沒說,但吃完火腿,她就說她想睡了。我帶她上樓,讓她睡我的床,她把小黃鴨貼在臉上睡著了。到了早上,她說想跟我住,再不回外面去了,因為這世上沒人想要她?!?/p>

內爾放下喝空的杯子。她倒回枕頭上,說她得睡會兒了。她說她記起了太多事情,它們快從她腦袋里溢出來了。她說記憶能在腦中爆炸,像硫磺那樣炸得又猛烈又持久,讓你以為你的眼睛里正流出巖漿。

她說不清凱蒂跟她住了多久??赡苡幸荒甓?,因為凱蒂整個夏天都在玩那架秋千,接著就是夏末了,這條路兩旁的橡樹上落下許多橡果,小女孩喜歡把它們撿來,用鞋油擦亮,在窗臺上擺成一排。然后又是冬天了,不過內爾會在農舍的客廳里點起爐火,又買來書和筆,教凱蒂讀書寫字?!八龑W得很吃力,”內爾說,“因為他們連最基本的都沒教過她。但她畫畫真叫厲害!簡直是個小藝術家。她畫的橡果上完色,看著就跟真的似的,她還畫了一艘三桅帆船,漂在碧藍碧藍的海上。有一回她畫了我,在我頭上加了光環,肩頭加了翅膀?!?/p>

我不得不問她有沒有人來找過凱蒂。我眼看她一聽這話,臉刷地白了?!坝?,”她說,“而且報紙登得鋪天蓋地的,說兒童之家有個女孩失蹤了??赡闱?,太太,他們找錯目標了:他們要找的是尸體。他們以為凱蒂被人拐走殺掉了。我想告訴他們:‘別以為這是電視上那種白癡警匪肥皂劇。誰也沒死。凱蒂只是想找人照顧她而已,她找到了她的內爾奶奶。

“不過當然啦,我什么也沒說。他們派來了一個年輕的女警察,看著跟女學生似的。我不準她進來,叫她走開,別拿那些破事來叨擾別人。我看見她羞得滿臉通紅。我知道凱蒂在后院里玩秋千呢,離這兒遠得很。我就對女警察說,我一個人住好多年了,也沒當過媽,她怎么就以為我能受得了客廳被小孩子弄得亂七八糟呢?我說我會做最好吃的愛爾蘭燉菜,問她想不想學,她就走了。她肯定覺得跟這么個能從謀殺案聊到做飯的人閑扯是浪費時間。她要是繞到我屋后,就會看見那架秋千,看見凱蒂在上面玩,可她根本懶得去看。我覺得她一點兒也不會辦案?!?/p>

內爾跟我說她向來沒什么錢,只有國家發的一點救濟金,但她還是去東迪勒姆的一家義賣商店給凱蒂買了衣服。傍晚,她倆會趁著暮色散步,聽雉雞在田野里咯咯叫。她說一切都很好,幸福極了,直到那天,巴貝奇姨媽突然從天而降。

“巴貝奇姨媽是誰?”我問。

“巴貝奇姨媽啊,”她說,“就是我媽的妹妹,芭芭拉。我們一直都叫她‘巴貝奇——原因已經忘了。我猜是因為我們開始叫她‘巴貝,后來自然而然就加了個‘奇。人有時候會把名字簡化,有時候又會往里面加字,誰知道這種小把戲有什么意義呢?

“我還是個小姑娘時,巴貝奇姨媽挺照顧我的,偶爾會從海邊的售貨亭給我買棒棒糖。但我離開家的時候她還在愛爾蘭。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伤褪沁@么個女人,喜歡給人驚喜,她站在我門前的時候,臉上全是藏不住的喜悅。

“那是數九寒天里的一個下午,我跟凱蒂正在火爐邊畫畫,所以我的寶貝姑娘可不就沖到門口去看誰來了么,結果巴貝奇姨媽就問:‘內莉,這孩子是誰???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愛巴貝奇姨媽。我想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她,但我知道這不行。我說凱蒂的媽媽病了(這當然不假,雖然已經過去很久了),那女人養病期間,她就由我照顧。

“巴貝奇姨媽進了屋。她帶了個箱子,是那種老式的硬紙殼箱,不過上面有真正的鎖,你一撥那個小插銷,箱子就會像小丑盒子一樣彈開。她問我收沒收到她的信,我說:‘哪有什么信啊,巴貝,也許因為我們換了個郵差吧,他叫雷吉,可能還不知道這片地方歸他管。她說:‘那太糟啦,內莉,不過你不介意的話,我準備在這兒待上兩個星期。我在英格蘭人生地不熟,所以你最好照顧照顧你姨媽,給我講講這兒的風俗,要不我估計會在英國的大霧里迷路呢!她最愛開玩笑了。凱蒂一下子就喜歡上她了,立刻把自己畫的海盜啦、青蛙啦、漁船啦拿給她看,還有我頭戴光環的那幅畫,她倆立刻就成了朋友。

“那晚我一宿沒合眼,糾結著要不要向巴貝奇姨媽坦白。問題是,太太,我覺得自己沒做錯什么,一切都很自然,但我明白外人會怎么看:他們會覺得我綁架了凱蒂,偷走了她,剝奪了她的生活??墒聦嵳孟喾?。她過去在兒童之家哪有什么‘生活啊,只有漠視和傷心。她闖進我的生活,就像夏天里忽然吹來的一陣涼風,可這沒人能理解啊,不是嗎?”

一想起凱蒂,內爾就打開了話匣子,不停地講,想一股腦倒給我聽。她說她腦袋里在放電影(她讀成“菲林”),她必須不停地講,直到電影放完為止??晌铱闯鏊鋵嵰呀浿v累了。那天,她的胃口好像變差了,還沉沉睡了好一陣子。我說要不先到這兒吧,今天先講到巴貝奇姨媽來訪,可她說不,她一定要講后面那段,“傷心事”開始的那段。

她說:“巴貝奇姨媽靈光得很,知道嗎,太太?她看出凱蒂已經跟我住了好一陣子。一天夜里,巴貝奇姨媽跟我喝著白蘭地和姜汁酒,從我這兒套出了實情。聽完,巴貝奇姨媽對我說:‘咱們家族可有犯罪史啊,內爾,咱們是十惡不赦的愛爾蘭人,要是你不去社區服務中心坦白這件事,他們就會這么說你。因為警察遲早會找到凱蒂的。

“我當場就拒絕了。我說凱蒂現在過得很開心。她有秋千、院子和花,為什么要送她回去過那種不幸的日子,奪走她的未來呢?可巴貝奇姨媽說:‘你們沒有未來,內爾·格林伍德,這你是知道的。那孩子應該去上正規的學校,過正常的生活,所以你明天就去坦白一切,否則我就替你去。

“我一想到要失去凱蒂就難過,這她能理解。她暗示要是社工聽了我的故事,要是他們知道凱蒂跟我在一起很開心,知道我很關心她,他們或許會讓她繼續跟我住在一起,只要我肯送她上學。

“可她這么說,只是為了哄我去那兒,讓我把我干的事交代干凈。巴貝奇姨媽知道凱蒂會被帶走,孩子也確實被帶走了。走的時候,她穿的不是那件小小的紅大衣。那件衣服早就小了。但在我心里,她就是那么走的:在警車里越來越遠,穿著她那件紅大衣,趴在后車窗上向我揮手,哭得小臉都花了。

“就是這樣了,太太。后來的事我也懶得講了,無非是我被逮起來,被安了些莫須有的罪名。你能想得到吧,嗯?然后我就進了那座鬧哄哄的監獄。他們不許我看凱蒂,這輩子都不行。我就想啊,好吧,這樣的話,我只希望自己別活太長。

“可你瞧,我卻活了這么久。你說怪不怪?我看我完全可以拿你打狐貍的那把獵槍一了百了,但我卻沒那么做。你對我好啊,太太,我不想臟了你廚房里的油布??勺詮膭P蒂走的那天起,我就真覺得活著再沒什么意義了。我想可能就因為這個,我才這么久沒想起這件事吧,直到又聽見那個咚咚聲。真難想象我怎么還在人間。我感覺我的心早就不在了?!?/p>

后來,內爾死了。

葬禮上沒有別人,只有我和牧師,教堂里靜得令人窒息。但我心說,內爾肯定不會介意,畢竟她那么討厭鬧哄哄的監獄。門外就是村鎮綠地,我能聽見孩子們在那里玩轉椅、蕩秋千的聲音。

(本文選自上海文藝出版社近日出版的《大師的靈感筆記——亨利·詹姆斯從未動筆的小說》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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