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大片：影像記錄比基尼核爆

寶丁

1946年7月25日，“貝克日”水下核爆炸的場景，圖片后期進行了上色處理。

二戰結束后的第一年，兩次驚天巨爆震撼了風光旖旎的馬紹爾群島比基尼環礁，也震撼了剛剛飽受戰爭之苦的全世界。由美國所實施的代號為“十字路口行動”的核試驗，是剛剛拉開帷幕的冷戰的重要標志性事件，也是人類被拖入核威脅時代的又一明證。為了全面記錄比基尼核試驗，一大批“官方”攝像師和攝影師在現場拍攝了大量影像資料，從而為比基尼核爆留下了永恒的記錄。

公開秀肌肉

在“十字路口行動”呼之欲出之際，美國是當時世界上唯一擁有核武器和唯一在戰爭中使用過核武器的國家。在那之前，美國人已經有過三次使用核武器的記錄，分別是在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的第一次原子彈試爆，以及對廣島和長崎的兩次原子彈攻擊。

與大多數經歷了二戰磨難的國家相比，美國通過參與二戰已經脫穎而出，不僅國土幾乎未受侵擾，而且軍事和工業實力呈幾何式增長。在此背景下，白宮做出在太平洋進行公開核試驗的決定，無疑反映出美國人的“傲慢與偏見”。

“十字路口”最主要的目的是秀肌肉，而威懾對象就是蘇聯。在1945年還是共同對抗法西斯的盟友，到了1946年就已經反目，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對于蘇聯在戰后“日益增長的利益訴求及以軍事手段兌現這一訴求的能力”感到憂心忡忡。有研究者指出，雖然比基尼核試驗的官宣目的是“用于測試海軍軍艦在核爆炸中的生存能力以及調查爆炸造成的傷害程度”，但它還有一個不便明示的重要目標，就是要給蘇聯人留下“深刻印象”從而嚇阻其實施自己的戰略意圖。

正是基于這一考慮，確定于1946年7-8月間進行的核試驗才會“高調”登場。美國政府在1946年初即對核爆實施預先公告：將在比基尼環礁實施三次核試驗，時間分別為7月1日“亞伯日”、7月25日“貝克日”、8月10日“查理日”。其中第一次將由B-29“超級空中堡壘”轟炸機投放名為“吉爾達”的23千噸當量核彈，這種核彈因曾造成多名研究者死亡而人稱“魔鬼核心”。第二次使用同等當量的核彈“比基尼海倫”，不過將是史上首次水下核爆試驗，第三次也是水下核試。

美國軍方在向比基尼水域調集多達50余艘各類軍艦參與試驗的同時，還在全美范圍內公開征募攝影攝像人員，同時允許各大媒體實施現場采訪，力求多角度全方位記錄此次核爆的“盛況”，從而強調美國才是這個可怕領域中的No.1，并使之成為對潛在敵國的長久威懾。

于是乎，遙遠的比基尼環礁一下子成了與攝影機打交道的專業人士的朝圣之地。美國軍方要求參與核試驗拍攝的人員必須擁有“令人印象深刻和豐富多彩的相關經歷”，從而使得應募者多為取得過相當成就的資深人員，而對這些“一時之選”們來說，“十字路口行動”將是他們欣然向往的一個冒險機會。

1946年7月1日，“ 吉爾達”爆炸后生成的蘑菇云，攝影師在“麥金利山”號兩棲指揮艦上進行拍攝。

一時之選

從1946年2月開始，多趟火車專列便不斷駛入新墨西哥州的羅斯韋爾，向那里送入軍人和裝備，也送入了入選“十字路口行動”的宣傳片拍攝和照片攝制人員。羅斯韋爾是美國陸航（美國空軍尚未成立）第509混合大隊的大本營，正是這個大隊的B一29向日本投放了兩枚原子彈。

在進駐羅斯韋爾的各色單位中，有一個“第1.52航空攝影分隊”的單位，就將負責對比基尼核爆的全程攝錄工作。分隊的指揮官是理查德-坎寧安中校，美國陸軍對他的簡介是“戰前的電影剪輯師”——這個簡介就是整個攝影分隊人員結構的一個縮影。

到5月1日，經過對超過300名攝制人員的遴選，最終由陸軍和海軍聯合敲定了入選名單——而從這群將要負責記錄核爆炸全過程的人員的職業信息來看，似乎折射出了一個20世紀40年代所謂“華麗的好萊塢黃金時代”。

導演組的領導者，是被描述為“狂妄自大的前冒險家、深海潛水員和作家”的約翰·克雷格少校，他曾經跟隨第8航空隊在歐陸上空執行過36次戰斗拍攝任務。

擔任其助手的路易斯·哈格梅耶自封為“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空中攝影師”，1921年和1923年，哈格梅耶曾兩次受軍方委托拍攝過人稱“美國空軍之父”的比利·米切爾將軍所進行的空對艦炸彈攻擊試驗。

克雷格的另一位助手吉爾伯特-沃倫頓是個典型的“好萊塢人”，他的履歷上寫道：“曾任好萊塢派拉蒙和環球影業公司的攝影師，因服務于‘十字路口行動而被召回現役?！?/p>

將要執掌攝影機的則更完全是好萊塢班底。其中資歷最深的是雷吉納德·利昂斯，他在1908年就成為美國電影工業的先行者之一，當時供職于布魯克林的玻璃杯電影公司。從1916年開始，利昂斯赴好萊塢淘金，先后供職于拱心石、克里斯蒂亞、米高梅、20世紀?？怂购腿A納兄弟等多家電影公司，堪稱好萊塢早期發展的活見證。

最具空中拍攝技巧的則要屬哈里·佩里。這位自1918年開始職業生涯的攝影師享譽好萊塢，他掌鏡的作品已超過40部，其中包括早期有聲西部片典范《維吉尼亞人》、空戰愛情片《地獄天使》和獲得第一屆奧斯卡最佳影片的《鐵翼雄風》，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后兩部影片都以一戰空戰為主題，有大量鏡頭在空中拍攝。

在輔助技術領域擔綱的是以下人士。阿德里安-杰弗羅伊負責空中和地面攝影的設備調試，他曾是派拉蒙公司的一名音響師。陸軍上尉雷內-杜薩克在美國加入二戰前曾擔任好萊塢的技術顧問。來自加州的聯絡官亨利-羅斯曾在米高梅任職?？死?拉姆齊上尉“已在好萊塢安家，并計劃在此次行動后重返電影界”?？枴げR爾恩的經歷包括“在華納兄弟公司特效部門工作13年”。斯坦利-約翰遜告假暫時離開派拉蒙電影公司，成為“十字路口行動”的后期剪輯員。

軍方對攝影分隊人選的嚴格把關是有其道理的，只有經年的專業資歷，才能確?！笆致房谛袆印北粶蚀_記錄下來。畢竟在1946年，人們是無法從上衣口袋里隨便掏出一部智能手機，就能在瞬間拍下數百張高畫質圖像的。

扭曲和撕裂

1946年7月1日“亞伯日”;麥晨，嚴格按照預定的時間表，運載著比基尼核爆總指揮、以“火攻東京”聞名的李梅將軍的飛機率先在晨曦中從馬紹爾群島的某機場起飛。接著，8架由B-29轟炸機或C-54運輸機改裝的攝影飛機依次升空，攝影師們在機上各就其位，安裝在固定滑軌上的攝影機已經過了反復的調校。

5時54分，一架名為“戴夫的夢想”的B-29帶著它那可怕的貨物“吉爾達”升空，迎著清晨的陽光開始執行令人敬畏的任務。

比基尼核試驗如期進行。根據現場親歷者的描述，“一道幾乎遮蔽了早晨太陽的眩目強光標志著世界上第四顆原子彈的爆炸。一個明亮的火球冒了出來，由一段向下伸入水中的光焰的“樹干”支撐著。隨著燃燒著的火球逐漸消退，蘑菇云開始發育…--令整個漏湖和目標艦隊盡在其籠罩之下……僅僅10分鐘后，放射性云團就上升到了超過20千米的高度?！?/p>

利昂斯、佩里及其團隊忠實地執行著自己的使命：把原子彈掉落在目標艦隊上空時的可怕影響完整地記錄到電影膠片上。他們在各自的飛機上用各種設備從各個角度拍攝爆炸、火球和高聳的放射性云，同時深深地被如此這般的景象所震撼。

7月25日“貝克日”，發生了史上第一次的水下核爆炸。8時35分，掛在錨定艦隊中一艘LCM（機械登陸艇）上、位于比基尼漏湖水面以下數米深的原子彈，在無線電控制下被引爆。

空中的拍攝者們觀察到爆炸的第一個跡象是“在水面上出現了—個火球”，緊接著，“比基尼漏湖廣闊的區域中出現了急速升騰的沸騰海水”。根據在場者的記錄，之前出現的火球“幾乎立即被水柱形成的球形穹頂隱藏起來，后者迅速形成了一個冠冕。高聳的水柱騰起近2千米高……目標艦只在洶涌的水域所構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下，猛然抬出水面?！?/p>

就在這次核爆炸的瞬間，那艘LCM立刻完全消失，而在經歷了“貝克日”的核沖擊后仍然漂浮在水面上的那些艦只，則大都被核爆所釋放的巨大力量扭曲和撕裂了。

美國軍方宣稱“亞伯日”和“貝克日”的核試驗取得了圓滿成功，事實上，這兩次核爆炸的破壞力和輻射污染程度完全超過了美軍的預期，導致“查理日”的第三次核爆被緊急取消。對于攝影團隊來說，這已經足夠了，在剛剛結束的兩次核爆中，他們已經從數千個角度進行了上百萬次拍攝。

參與拍攝的攝影師和攝像師都有著非常成功的職業經歷。圖為當年參與拍攝的弗里茨·格羅，他以記錄科學史上的重大事件聞名，作品經常發表在《生活》和《科學美國人》上。

圖冊與影片

拍攝核爆的工作完成后，后期處理工作就地展開。在與比基尼同屬馬紹爾群島的夸賈林環礁，技術人員已經建成了一個特殊暗室，巨量的電影膠片和照片底片都被送往那里進行處理。

按照技術部門的說法，拍攝比基尼核試驗的冒險并不僅限于記錄原子彈爆炸本身，還包括“與酷暑、暴雨、被潮汐淹沒的小徑、填滿珊瑚的建筑物和難以抑制的口渴感覺進行的艱苦斗爭”。

設置在某海島上的地面拍攝機位。

軍方期待著有關比基尼核試驗的官方宣傳片盡早剪輯完成，以便“真正評估原子彈的戰略意義”。然而，經過反復考慮，美軍高層最終還是叫停了記錄片項目，從而使得好萊塢班底所拍攝的大量素材僅僅停留在素材的層面，而未能成為—部“影片”。

得以刊行的官方影像作品，是一部名為《“十字路口”年鑒》的厚重圖冊，它被定性為經歷過嚴格安全審查的非密級文件，包含了精煉的文字、大量的黑白照片和偶爾閃現的細節豐富的柯達彩色正片。

凸版制作的深藍色皮革封面選定了“亞伯日”上升中的蘑菇云照片，而且繪上了一個虛擬的紅底白色十字標線。實際上，第一次比基尼核試驗的爆炸原點偏離了原定的中心位置，輻射云的橫向偏移超過了600米。

《年鑒》由詹姆斯·蓋洛德少校帶領—個由13名軍官、士官和民間專業人士組成的團隊編制和出版，這些人因為以下理由受到了表彰：這本出色的年鑒重新喚起了剛剛在世界大戰中幸存下來的人們的信心，他們現在擁有迅速解除戰爭威脅的新手段。不過更多人認為，《年鑒》和所有那些影像素材，無非只是美國耀武揚威的資本。

在記錄比基尼核爆的圖冊刊行兩年之后，蓋洛德的副手，據旁人回憶總是面帶微笑的年輕飛行員小丹尼爾-福布斯投入到了新—輪的冒險中：參與YB-49飛翼式轟炸機的試飛工作。結果他在加利福尼亞州的莫哈韋沙漠遭遇飛行事故，生命就此終結。

在1946年被高調記錄下來的兩次核爆炸之后，美國繼續在馬紹爾群島進行核試驗。雖然改取低調姿態，但數量達數十次之多，致使當地的生態系統遭到嚴重破壞，一個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從此成為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地方。

隨著時光流逝，當“十字路口行動”逐漸被人遺忘，普通公眾對“比基尼”的印象更多是集中在以之命名的三點式泳衣之際，當年保存下來的1946年核爆影像在1988年重新受到了關注。由羅伯特-斯通導演的紀錄片《比基尼電臺》在當年上映，不僅詳實回顧了整個“十字路口行動”的過程，而且呈現了核試驗對原住民及參與者的影響，獲得了第60屆奧斯卡最佳紀錄長片的提名。

盡管《比基尼電臺》最終未能獲獎，但被時人評價為講述了“核時代最令人震驚和難以置信的故事”，而這部紀錄片中的大量核爆炸畫面，就來自1946年攝影團隊所拍攝的素材。那場令人毛骨悚然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風光大秀，就以這樣的形式終于登臨在大銀幕之上。

責任編輯：王鑫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