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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在九月的曇花里

2019-11-05 09:44姜南歌
花火A 2019年8期
關鍵詞:醫生

姜南歌

程愫沒想到她接待的第一位客人是個剛成年的男生。

她是一名臨終關懷師,所以,看到周南渡的那一刻,她的心唏噓得有些發疼。

結果,這小鬼一開口便粉碎了她的惋惜。

見她進來,他匆匆瞥了一眼,嫌棄道:“說好了要美女啊。怎么,我快死了,都不讓我如愿?”

面前的人瘦削但整潔,盤腿坐在沙發上打游戲,臉上掛著頑劣的笑,哪里像個需要臨終關懷的人。

她這樣跟院長說時,院長嘆了口氣:“他從前不是這樣的?!?/p>

周南渡,重點學校高三畢業生,成績名列前茅,性格乖巧,是讓家長安心、老師放心的三好學生。

但一場藥石無醫的病奪走了這一切。

高三忙碌的生活讓他顧及不了太多,直到倒下時,一切已經無法挽回。

霍奇金病,青年人常見的惡性腫瘤之一,病因至今不明。

“發現時已經是晚期。南渡小時候有原發性免疫缺陷,哪怕治好了,也不像正常人一樣,一旦生病,就如山倒。醫生下了最后通牒,他的生命只剩三個月了?!?/p>

早上的陽光應是溫暖燦爛的,可照在程愫的身上沒有半分作用。

“他父母不再努力一下?或許有希望呢?”

院長搖搖頭:“怕這個病有遺傳風險,他父母把重心放在弟弟的身上了?!?/p>

父母是這個孩子在這個世界上最后一道屏障。最后一道屏障沒了就等于被全世界放棄,也難怪他會變成這樣。

再次走進他的房間前,程愫停下腳步窺探。

他坐在落地窗前,隔著玻璃看天空。

今天明明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可陽光落不到周南渡的身上,讓他過分枯瘦的背影顯得更加單薄。

她推門進去時,周南渡回過神來,嘴角又勾起:“被我這么羞辱還不走,看來你是很舍不得我了?!?/p>

程愫面無表情地回答:“先把你眼角的淚擦干,再跟我說話吧?!?/p>

周南渡愣了愣,立刻轉回去抹了把臉,再轉過來時,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臉。

“職責所在,你不必對我如此抗拒?!背蹄豪税岩巫幼谒膶γ?,翻開筆記本,“說說你吧,這段時間有什么想不通或者想完成的,我可以幫你?!?/p>

小屁孩蹺起二郎腿抖啊抖的:“我想去游樂園玩機動游戲?!?/p>

程愫好脾氣地回答:“你現在這個身體狀況不適宜出門?!?/p>

“那讓我的同學過來給我開個送別會吧?!?/p>

“你現在這個身體狀況不適宜讓太多人過來?!?/p>

“喏!”周南渡攤手,“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一點都沒感覺到被關懷?!?/p>

一開始就碰上了刺頭,程愫在心里重重地嘆氣,但表面上還是和氣地問:“你就不能以你現在的健康狀況來提要求?”

周南渡就真的摸著下巴思考,過了一會兒,嗒的一聲打了個響指。

“我想談戀愛,不能出門的話,就跟你談吧?!?/p>

……真是反了。

周南渡說到做到,在醫院逢人就說他在追程愫,說想在死之前嘗試一下戀愛的滋味。

醫院的護士護工大多是姐姐阿姨,被這個小屁孩可憐兮兮的話哄得淚水漣漣,都到程愫的辦公室來找她談話。

煩不勝煩的程愫直接找周南渡算賬,卻沒想到他的母親也在病房里。

周南渡面對著門口睡覺,而他母親則坐在窗戶邊給他切水果,見程愫進來,便放下水果刀起身。

程愫指了指外面,請她出去聊一聊時,周南渡翻了個身,醒了。

“呀!你來找我了?是來答應我的嗎?”

程愫瞪他。

“答應?答應什么?”

見程愫越發咬牙切齒,周南渡笑得更歡,碰巧周太太的手機響起,這個話題才算過了。

“我要給小嘉開家長會,過幾天再來看你?!?/p>

周南渡哦了一聲:“那你們關好門,我繼續睡?!?/p>

說完,他又拉了拉被子躺下。

程愫送周太太出門,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

“程醫生,我不知道小渡跟你說了什么奇怪的要求,但我希望你能盡量滿足他?!?/p>

程愫想,這何止奇怪,簡直是過分了。

從病房到醫院大門不過數分鐘路程,周太太都在講電話,不是談生意,就是談小兒子,除了一開始跟她說的那句話,再也沒有提到過周南渡。

“周太太?!痹谒宪嚽?,程愫再也憋不住了,“除了我們醫院,家里人的支持……”

程愫還沒說完,又被一個電話打斷了。

“不好意思,我小兒子催我了,有什么事,我們過幾天再說,可以嗎?”

目送車子匆匆遠去,本來想回辦公室的程愫又繞到了周南渡的房間。

還沒走到門邊,她就聽到刺耳的破碎聲從房間里傳出。

她沖進病房時,躺在床上的周南渡就像一個溺水的人高舉著雙手,像是要驅趕什么人,又像是想握緊救命稻草。

“不!別過來!我不想死——”

程愫連忙跑過去握住他的手,他瞬間驚醒,猛地坐起來緊緊地抱住她不肯放手。

“求求你,別帶我走!我還不想死!”

程愫輕輕拍著他嶙峋的后背安撫,他滾燙的眼淚滴在她的后頸,像一根根針刺在她的喉嚨。

“沒事,沒人帶你走,一切都是夢而已?!?/p>

周南渡慢慢平靜下來,疲憊地趴在她的肩膀上,時不時抽一下,但圈在她腰上的手就是不愿意放開。

“這不是夢?!彼剜?,“是我不久的將來?!?/p>

死神不久就會來到他的床前,任他怎么反抗也于事無補。

程愫無法跟他說還有希望,她是臨終關懷師,要做的就是讓病人接受現實,然后平靜地過完這段日子,而不是欺瞞他們,給他們一個無望的謊言。

她抓住周南渡如枯枝一般的手,與他十指緊扣。

“沒關系的,有我在,我會陪你到最后一刻的?!?/p>

他無助地看著她,似乎在詢問真假,得到回應,他卸下周身防備,乖乖地躺下。

周南渡在她的安撫下重新睡了過去,怕他再陷入夢魘,她就搬了張凳子坐在他床邊等他醒來,一等就是一個下午。

等她察覺自己睡過去后驚醒過來時,身上披了一件淺灰色的外套,而床上的周南渡不見了。

她連忙起身,房門正好被踢開。

“小周胃口不錯啊?!?/p>

“這里的三分之二都是給程愫帶的,她太愛吃了?!?/p>

“哎喲,我們小周真體貼?!?/p>

周南渡走進來,看到程愫已經醒來,絲毫沒有羞愧,把飯盒遞給她:“喏,你陪我睡覺,我陪你吃飯?!?/p>

夕陽西下,深橘色的晚霞照進病房,頭一次投射在周南渡的身上。

再見周太太是高考放榜的那天。

程愫剛上班,正要推開辦公室的門時,周南渡的媽媽卻從里面走了出來。

兩人面面相覷,程愫先開口:“周太太有事找我?”

周太太張了張嘴,收起被抓包后的尷尬道:“沒什么,有點東西給小渡,我已經放在里面了,等一下就勞煩你帶給他?!?/p>

說完,她就要離開。

“周太太留步?!背蹄盒∨茏愤^去,“您既然都來了,怎么不去看看他?”

言語中不乏怨懟,周太太有過一絲猶豫,但很快又露出焦急的神情:“小嘉還在外面等我,我還要送他去體檢,我下次再來看他吧?!?/p>

那一刻,程愫很想拉著她質問周南渡是不是她的兒子,但這里離病房太近,若是被周南渡聽見,他又會怎么想?!

見過他流眼淚,又怎么舍得他再受委屈。

周太太拿過來的是周南渡的成績單。

周南渡從小體弱多病,但在讀書這一方面表現出超人的堅韌,他拼盡全力參加高考,成績自然也不會太差。

只是,這些數字對他來說已經失去了意義,還可能給他帶來創傷,她不知道應不應該給他看。

沒等她細想,周南渡就來了。

他進來時沒有敲門,嚇得程愫手忙腳亂地把成績單藏起來。

周南渡仰著頭睨她:“我看到了?!?/p>

程愫裝傻不說話。

他攤開手:“怎么,我考得那么辛苦,連分數都不讓看?”

對峙兩秒,程愫只能把成績單遞出去。

她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表情,他卻沒有如她想象中的脆弱,彈了彈成績單道:“分數比我想象中要高,看來最后一道大題做對了,我果然是天才?!?/p>

說完,他又抬頭看向程愫:“怎么樣,有沒有覺得我更帥了?”

霍奇金病晚期的病人都消瘦且貧血,周南渡也不例外,早年正常的時候還稱得上是個病弱美男,現在瘦脫了相,著實跟帥這個字沾不上邊。

沒得到贊許的周南渡嘖了一聲:“真不識貨,我去找個有眼光的!”

說著,他就把成績單收到口袋里走了出去,程愫看著他大搖大擺的背影,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

周一例會一直開到下午,程愫剛回到辦公室,搞清潔的阿姨從里頭出來。

“程醫生回來了,小周到處找你呢?!?/p>

程愫給阿姨道謝后,便到病房找人,但此時他并不在病房,她繞著大樓找了一圈,終于在經過花園的涼亭時看到了他。

周南渡握著鉛筆給旁邊的小孩講題,小孩第三次搖頭時,程愫都以為他要扔筆不干了,結果他還是耐心地繼續講解,絲毫不見面對她時的聒噪。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周南渡吧,不因害怕別人忘記而嘩眾取寵,靜水流深。周家人送他到臨終關懷中心,也只是想讓他變回這個樣子。

程愫想過無數辦法讓他恢復正常,但他一直用拙劣的演技裹住自己,試圖將自己困死,現在他終于向世界流淌出善意,她不敢上前,生怕打擾這風景。

但生活總是不遂人意,程愫正要找個地方坐下時,一個婦人怒氣沖沖地闖進了涼亭。

“小正!你亂跑什么,快跟媽媽回去!”

小孩被婦人從凳子上拉到了身后,被打擾的周南渡茫然地抬頭。

小孩子萬分不愿,將手伸向周南渡:“我不走!我要跟著哥哥做功課!”

“跟什么跟!你想沾上他的晦氣,跟著他去死嗎!”

程愫跑進涼亭時,婦人抱著小孩離開了,急得課本也沒拿。

課本靜靜地躺在周南渡的手邊。

他低著頭,劉海擋住他的眼睛,尖尖的下巴緊繃著,程愫不問他有沒有事,盡量俯身平視他:“食堂賣咸豆花了,我們一起吃好嗎?”

周南渡一動不動,程愫便抓起他的手與他十指緊扣,重重地一握,這才讓他抬了抬眸。

“你不怕被沾染晦氣嗎?”

程愫反問他:“你覺得我怕?”

“每個人都怕死的?!?/p>

“但每個人都會死的?!背蹄鹤屗币曌约旱难劬?,“每個人都會面對死亡,不要怕,我在這里陪著你?!?/p>

“那你能陪我去死嗎!”周南渡甩開她的手,惡狠狠地瞪著她,“你們這些健康的人沒資格這樣跟我們這些知道死期的人說話!你們總是站在高處睥睨著我們說死亡不可怕。我拿刀架在你的脖子上,告訴你三分鐘后我就砍斷你的大動脈,你能冷靜地等死嗎!”

他推開程愫,想要逃離這里,程愫怕他跑出醫院,抓住他的肩膀想拉他回來。

但暴怒的周南渡就像野獸一樣難以控制,不但沒有被程愫拉住,甚至還把她帶倒了。

程愫摔倒在石階上,周南渡沒有回頭,她想起身追上去,單腳踩在地上時,腳踝處傳來劇痛,讓她差點又跌倒。

“周南渡——”她忍著痛小跑,在看到他跑出醫院的大門時,她終于還是脫力跌倒在水泥地上。

“程醫生,你沒事吧?要不要我送你去骨科看看?”

程愫搖搖頭,抓住同事的手緊張道:“518號房的周南渡跑了,趕緊讓人找回來!”

同事嚇了一跳,扶起程愫就打電話搬救兵,又讓經過的人送程愫到骨科大樓。

她插隊拍完X光,骨科的同事跟她說沒有傷到骨頭,只是軟組織挫傷,還笑嘻嘻地說幫她寫嚴重點,好讓院長批假的時候能多批幾天。

程愫遞申請的時候,院長說周南渡找回來了,讓她別擔心,回家多休息幾天。

程愫想拒絕,院長只是搖搖頭:“也是我不對,你第一次接病人,我不應該分周南渡給你治療的?!?/p>

周南渡的人生剛開始就要被宣告結束,程愫一個新人,引導不了他,院長也不怪她。

“我讓趙醫生接手小周,你先回家休息一周,回來我再給你別的任務?!?/p>

“院長!”程愫追上要離開的院長,但面對面時,她又說不出一句話。

她照顧了周南渡一個月,不但沒有讓他放松,還讓他跑出了醫院,任何讓她留下的理由都成了笑話。

休息的時間仿佛靜止,程愫一個人住,每天研究一日三餐,修剪草花,生活也算充實,只是,每次休息時,她總想到周南渡,想他會不會耍脾氣,會不會一個人坐在陰暗的角落一聲不吭,會不會調戲趙醫生……

嗯……趙醫生都能當周南渡的媽媽了,他應該不會這般過分。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門鈴響了,她一瘸一拐地去開門,卻在推門的瞬間愣在了原地。

看到來人,程愫的眉頭立刻蹙起:“你怎么過來了?誰讓你出院的!”

“呃,小程啊,是我帶他過來的,院長和家長都批了的,你不用擔心?!北粺o視得徹底的趙醫生替傲嬌、不說話的周南渡解圍,然后把他推進屋子,再跟程愫說,“我有點事要做,晚點再接他走,就拜托你照顧他了?!?/p>

周南渡是第一個到程愫家的異性,兩個人在客廳面對面,程愫尷尬得不知該說什么。

周南渡聞到了空氣中的香味,道:“你在煮東西?”

程愫啊了一聲,一蹦一跳地跑向廚房。

進廚房后,周南渡聞到了一股焦味,抻著脖子看去,程愫攪著一鍋褐色的濃湯。

“你煮的什么,黑黑的?”

程愫沒有回答,從旁邊的鍋里舀出半碗豆腐腦,然后把底湯澆在上面,自己先吃了一口。

“你就是這樣招待客人的?主人怎么可以先吃!”

說著,他就把程愫的碗奪了過去,仰頭吃了一大口,然后被燙得話都說不出來。

程愫幸災樂禍,接過他的碗道:“又不是不給你吃,你急什么?!?/p>

吐著舌頭哈氣的周南渡瞪她:“我進門前,你那表情就是這個意思?!?/p>

兩人面對面席地坐在茶幾前吃豆腐腦,安靜了好一會兒,周南渡重新開口:“我以為你不要我了?!?/p>

他低著頭,程愫怕他太過自責,指了指自己的腳,調侃:“哦,不知道是誰先動手的?!?/p>

周南渡沉默了幾秒,抬頭,又是那個傲氣的模樣:“我這不是特地求院長讓我出院跟你道歉了嗎。不過,我都不知道你會為我學做咸豆花呢?!?/p>

程愫嘴角抽了抽,把勺子戳進他的碗里,攪散了他的豆花當懲戒:“臭小子,你還有妄想癥了?!?/p>

“哼,我是不是妄想癥,你自己清楚?!?/p>

“……”

周南渡消化能力也比平常人差,豆制品是最適合他的營養補充。只可惜他從小在北方長大,吃不慣南方的甜豆花,每天都打滾說想吃他爺爺做的咸豆花。

她是找不到了他爺爺,但學做還是可以的,賦閑在家這幾天,她便學做底湯。昨天她便把味道調到最適合他的口味,今天打算再升華一下,沒想到煮煳了。

她小心翼翼地問:“好吃嗎?”

周南渡吃得正香,頭也不抬:“焦味太重了,一點兒爺爺的味道都沒有?!?/p>

他可真不給人面子啊。

“但……”他停下狼吞虎咽的動作,蒼白的臉多了幾分顏色,“有程愫的味道,是世間獨一無二的?!?/p>

程愫的心跳快了一拍,耳朵被暮色氤氳上緋紅。

吃完豆花,趙醫生就來電話說出發到程愫家來接走周南渡。掛斷電話,她回頭找人,發現他不在客廳,而是在陽臺看她養的花草。

“你這盆蔫蔫的東西是什么?”

程愫探頭去看,順手澆水:“路邊撿的曇花,這已經是我力挽狂瀾的效果了?!?/p>

她剛接手它時,那才叫半死不活。

“會開花嗎?”

程愫指了指它的新芽:“會的?!?/p>

“開花那天,我能來看嗎?嗯,或者那時候我已經……”

“可以的?!背蹄嚎焖俚卮驍嗨?,然后轉頭看他,“一定可以的?!?/p>

周南渡先是一愣,然后如釋重負地粲然一笑,伸出小手指:“那我們拉鉤?!?/p>

程愫說了句“幼稚”,但還是伸手鉤住了他小手指,然后把手張開,將他嶙峋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南渡,難渡也要奮力泅渡啊?!?/p>

程愫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周南渡帶自己做的豆花。

周南渡還在睡,她輕手輕腳地把保溫瓶放在床頭柜,悄無聲息地離開,沒看到關門后床上的人驀地睜開了眼睛。

剛出門,程愫就碰到來查房的趙醫生,正要打招呼,她口袋里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

她朝趙醫生欠了欠身,等趙醫生示意她先接電話后,才按下通話鍵。

“媽?”

“愫愫??!你爸爸剛出車禍,現在還在搶救,你趕快回家吧!”

程愫當場愣在了原地,話筒那邊的母親一直在喊她,音量之大,讓旁邊的趙醫生也聽得一清二楚。

“小程,還好嗎?”

程愫回過神來,聽見母親帶著哭腔的聲音,她知道自己不能崩潰,只能穩住聲音問:“好,你把醫院的地址發給我,我立刻趕過來,凡事有我,別怕?!?/p>

掛了電話后,趙醫生問:“家里有事?”

程愫點頭:“能麻煩趙醫生替我到院長那里請假嗎?我要馬上趕回去?!?/p>

“沒問題,你去車站也費時間,直接開我的車走吧?!?/p>

程愫家在鄰市,回家只能到客運站坐大巴,現在趙醫生愿意把車借給她,她也沒猶豫,接過車鑰匙就匆匆離開。

調導航時,程愫的手一直在抖,好幾次按錯了按鈕又要重新開始,沒發現后座的門開了又關。

握住方向盤的手慢慢不再顫抖,踩著油門的腳也漸漸用力,直到車子開上高速公路時,程愫才松了一口氣。

或許……她應該給周南渡打個電話?

她眼角瞟向副駕駛座上的手機,伸出右手去拿時,后頭一只手也伸了過來。

“啊——”

“別叫!看路!”

程愫連忙擺正方向盤,看著后視鏡中的人,怒斥:“你在這里干什么!”

“我來陪你啊?!?/p>

“你來整我的吧!”程愫被他氣得不行,“我下個出口出高速,你乖乖給我待在醫院!”

周南渡有恃無恐地蹺起二郎腿:“導航顯示那個出口回市區大塞車,送我回去至少半個小時,一來一回都能到你家了?!?/p>

程愫被他氣得火冒三丈:“哪怕耽誤半天,我也要把你送回去!”

周南渡的身體靠藥物支撐,隨時有突發狀況,要是發生了什么事,不能及時搶救,家人就可以直接準備身后事了。

“別??!”周南渡把頭往前伸,“我把這幾天的藥都帶在身上了,反正你的目的地也是醫院,我給趙醫生打個電話贖罪,不會連累你的!”

“連累我無所謂,你身體出事了,我第一個不放過你!”

得逞的周南渡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

到達醫院時,手術還在進行中,程愫剛出現在手術室前,原本在等候的親戚都上前將她圍住,不停地安慰她,她也在話語中知道了這次車禍的嚴重。

“愫愫……”

程愫將母親緊緊地抱?。骸皼]事的,不要哭,相信爸爸,也相信醫生?!?/p>

程媽媽像在大海中找到了浮木,抱著女兒不肯放手。

程愫無助地抬頭,正好看到周南渡站在原處,眼神昏暗,不知道在想什么。

幾乎是同時,手術室的紅燈熄滅,程愫連忙上前,看到醫生摘下口罩后露出的笑容,她懸著的心瞬間安寧。

她轉頭看向周南渡,他也在張望。

她小跑到他的面前,還沒開口,眼淚先下來了。

“哭什么,手術不是很成功嗎?!?/p>

程愫搖搖頭,想把眼淚擦干,卻不想越擦越多。

周南渡長長地嘆了口氣,伸手在她的眼角處輕輕一抹:“你看,你也是需要我的,我來得沒錯?!?/p>

他說得一本正經的,程愫被他逗笑,淚眼模糊中,枯瘦的他似乎高大了起來。

手術結束后,程爸爸還在昏迷狀態,程媽媽陪夜,程愫便帶著周南渡回家,第二天再送他回醫院。

程愫做好晚飯,打算喊周南渡過來,剛走出廚房,就看到在沙發上側躺著的人。

恰逢望日,月光灑在窗臺上,流淌在周南渡的身上,光與塵糅雜,像莫奈調出的光影,美得讓人忘記呼吸。

程愫走到他的面前蹲下,冷冷的光照在他臉上的小絨毛上,像森林中飄浮的精靈。

她伸手,指腹小心翼翼地滑過他的下頜,停在他的頸側時,猛地停了下來,然后摸了摸他的額頭。

——燙得嚇人。

“周南渡!醒醒!”

她搖晃著他的肩膀,但周南渡的眼睛就是緊閉著。

霍奇金病患者常伴高熱,乏力,藥物有一定的安撫作用,但……

程愫翻遍了周南渡的口袋,硬是找不出一顆藥丸。

是了,他的藥都是護士配好,等到要服用的時候才給他的,他怎么可能拿到一天的藥,但她現在意識到已經太遲。

救護車來得很快,程愫在一旁看著醫生急救,眼淚又簌簌落下,只是這次再也沒有人對她說她的眼淚是珍珠,不要隨意掉。

她給院長打電話,毫不意外地被罵得狗血淋頭。

周南渡的父母來得很快,那個溫婉的太太此刻目眥盡裂,若不是周先生拉著,恐怕她就上來給程愫一巴掌了。

“要是南渡活不過三個月,我第一個拿你開刀!”

程愫洗了好多次臉,才把臉上的紅掌印消退。

周南渡醒過來后,第一時間在找程愫,結果,一睜眼就看到了自家母親,心涼了半截。

“小渡,你感覺還好嗎?”

“程愫呢?”

聽到這個名字,周太太的臉就黑了:“你還想著她做什么?!若不是她,你怎么會……”

周南渡打斷她:“是我偷偷跑出去的,你別什么都怪別人?!?/p>

“那她也應該把你送回去!回去我就給你轉院,我不能讓你……”

“夠了,媽媽?!彼凵竦?,“如果你真的想我快點死,那就轉院吧?!?/p>

他看著自己布滿針孔的手背:“她是我深海里唯一的依靠,沒有她,我會溺死的?!?/p>

大病一場后,周南渡的身體不復從前,從臨終關懷中心回到了ICU病房,一直處于昏迷狀態,連醫生都說已經能看到時間的盡頭。

程愫跟著趙醫生去看他,只見他單薄的身上插滿了儀器和導管,哪里還有他一直維持的體面。

“他怎么突然接受治療了?”

趙醫生看著她,微笑:“或許還有事情沒有徹底放下,不愿放手吧?!?/p>

夜里,程愫一個人到周南渡的病房前,隔著玻璃,很遠,所以無法觸碰。

“南渡,我家的曇花快開了,你不想來看嗎?”

周南渡接受抗瘤治療后,程愫被分配到其他病房。

這次的病人是一位老婆婆,不像周南渡那樣聒噪,反而還擔心程愫每面天對死亡會不會很難受。

程愫搖搖頭:“每個人都說我天生冷漠,共情能力低,所以,我才來做臨終關懷的?!?/p>

“是嗎?”老婆婆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下方,“黑眼圈這么重,小姑娘很多牽掛吧?!?/p>

程愫摸了摸疲勞而酸澀的眼眶,說不出任何話。

午休時,程愫去ICU病房看周南渡,可剛走到樓梯口,就被沖上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哎呀,是程醫生啊,正好,快跟我來,你每天去探望的那個病人醒了!”

程愫先是一愣,消化完這句話后,直接跑上樓。

ICU病房前人來人往,程愫費了好大力氣才沖到最前面,但站在大門前看到睜著眼睛的周南渡時,又不敢上前。

周南渡還戴著呼吸機,看到她來,無力起身,只會對著他傻笑。

“你還好嗎?”

他搖搖頭:“還是接受臨終關懷比較舒服?!?/p>

昏迷時間過長,他身體虛弱,氣若游絲,程愫要靠很近,才能聽到他斷斷續續的話。

“我在夢中聽到你說曇花開了,我趕得及去看嗎?”

程愫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滴在他枯瘦的手上,他嘆了口氣,摩挲著掌心里她的手。

院長放行得很快,周南渡剛恢復體力,便跟著程愫回家。

程愫做晚飯時,不知道周南渡在她的房間里做了什么,出來時神情輕松,如釋重負,不過,不管她如何逼問,他就是不說剛才做了什么。

晚飯過后,兩人蓋著毯子并排坐在陽臺,盯著那朵瘦弱的花苞。

“你確定今晚真的能開?”

程愫瞥了他一眼:“我沒確定過,是你硬要來我家的?!?/p>

周南渡嘖了一聲:“真不解風情,就不能說‘你來了,它肯定會開嗎?!”

月亮漸漸爬上星空,周南渡有點困,像小雞啄米一樣點著腦袋,程愫直接把他的頭摁到自己的肩膀上。

“困了就先睡一會兒吧?!?/p>

他搖搖頭,卻也沒有起身,靠在她的肩上,看月亮西斜,看斗轉星移。

那晚,他們說了很多話,說雙方的家庭,說經歷,說人生態度,了解之深入,用周南渡的話說就是,今晚過后,他們都可以領證、擺酒席了。

午夜十二點,萬籟俱寂,閉目養神的程愫突然聞到濃烈的香氣。

迷迷糊糊的她揉了揉鼻子,猛地驚醒。

白色的花飽滿地綻放在銀色的月光下,猶如暗夜里蘇醒的精靈。

“南渡,起來,花開了?!?/p>

“嗯,看到了?!?/p>

周南渡睜著眼睛,沒看花,目光一直定在她的身上。

“是很美,但沒你好看?!?/p>

他的眼睛在灑落的月光下流轉著光芒,程愫沉溺在他如夜海一般的瞳仁里。

“程愫,別這樣看我……”

他伸手捂住她的眼睛,感覺掌心漸漸濕潤,手腕被她緊緊地攥著。

“不要哭,再看看我好嗎?”

程愫連忙點頭,在他松手的一瞬間,擦干眼淚,想把他認認真真地再看一次。

他仰著下巴:“怎樣,好看吧?!?/p>

程愫點頭:“以后會更好看的?!?/p>

“好,那我爭取下輩子再長得好看一些?!?/p>

周南渡醒來后,他的主治醫師就告訴程愫,這是短暫的回光返照,希望她當平常對待,盡量完成他的遺愿。

她知道周南渡的遺愿就是讓他平靜地走,只是此時此刻,她怎樣也做不到。

程愫再也忍不住,撲進他的懷里:“南渡,不要走!求求你!”

周南渡眼里也有淚,輕撫著她的背:“我把余生都換作花前月下死在你的懷里,這樣算來,也不算太虧?!?/p>

“不要……”程愫不停地搖頭,但懷里的人沒再開口安慰她。

她歇斯底里的呼喊沒人回應,那是她前半生最冷的夜晚。

周南渡的葬禮上,周家三口在殯儀館都表現得很平靜,但在骨灰下葬時,周南渡的弟弟突然沖了出來,抱著他哥哥的骨灰盒不肯放手。

“小嘉別搗亂,你是想你哥哥死也不能安寧嗎!”

周南嘉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瞪著母親像是一頭暴怒的獅子:“哥哥進醫院時,你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要騙我他在國外玩!我能用自己的臍帶血救過他,這次也能用我的造血干細胞救他的!你為什么這么狠心!”

周太太跪在地上,手撐在泥地上,雙拳緊握:“小嘉,不是媽媽不愿意,是小渡不肯?!?/p>

弟弟是為了治愈他原發性免疫缺陷而出生,被成功治愈,他感激上天和親人。這次霍奇金病依舊可以選擇移植弟弟的造血干細胞,只是治愈的幾率微乎其微,他不愿弟弟再為自己受苦受難。

周太太帶他看心理醫生,希望他樂觀地接受治療,但這次他似乎把這一生的倔強都用在了這里,只愿接受臨終關懷的姑息治療。

兒子跪在自己面前哭著求她,說自己受夠了病痛的折磨,她怎么可能不答應。

周太太偷偷去問醫生,兒子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醫生說,他想活成另一個自己,一個惡劣得讓人厭惡的自己,希望所有人都不因自己的離去而悲痛。

她便將他送到臨終關懷中心,想兒子了,便偷偷到醫院,隔著門和玻璃看他,哪怕自己的心再痛,也默默地承受。

程愫看著抱著痛哭的一家三口,本以為流干的眼淚再次淌下。

周南渡,你看你多自私,把紅臉唱完,黑臉都給家人唱,受不了折磨就先離去,全然不顧旁人的感受,怎么能這般過分?!

但最過分的是,她竟然還對他念念不忘。

她手上握著他偷偷放在她房間的信,一共三封。

一封是讓她現在打開,一封是讓她結婚時打開,最后一封是讓她在彌留之際打開。

她很聽話,只打開了第一封。

他還是那樣聒噪,連寫信也很多廢話,讓她好好照顧自己,不用整天想他,偶爾抽空想起他,他就會很高興了。

他說他的人生是一場波麗露,開花的時候極盡璀璨,凋零時不必感慨憐惜,只需要知道自己在看世上最美的花就足夠。

而程愫陽臺的那棵曇花就像周南渡一樣,在綻放出剎那芳華后,終究歸于沉寂,永遠沉睡在同一個九月。

編輯/周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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