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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尋覓覓的青州時光

2019-11-11 04:27韓嘉川
翠苑 2019年4期
關鍵詞:青州李清照

韓嘉川

尋尋覓覓的青州時光

上永濟橋過南陽河,便可以在洋溪湖畔尋覓李清照的時光了。

夏日的蟬鳴,潑灑了茂密的陰涼在湖岸上。一座與普通農家無大差別的門樓上,有現代詩人臧克家先生題寫的匾額“李清照紀念祠”。能確定在這里尋覓到李清照與趙明誠曾經居住過的蹤跡嗎?當年他們的府第是否就是這樣一座門樓?尚且不去考證。宋高宗建英元年(公元1127年)十二月,“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余間,冀望來春再,備船載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余屋者,已皆為煨燼矣?!保ā督鹗浐笮颉罚?,且東陽城兩月內連遭兩次兵火洗劫,故居是否存在尚且難說,又經歷了近900年的風雨變遷,即便這里真的是“故居”之地,如何能保存下來都是難以確定的。君不見青州博物館的若干展品大都難以保證完整,我們在種種碎片中拼接起曾經的歷史,在時間的紋理中管窺這塊大地上有過的人物、故事與情節,那么這里的紀念祠修建于20世紀80年代,是不足為怪的。

那么,“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保ā而P凰臺上憶吹簫》),詞中的流水,是依傍于這座清靜小院之側的洋溪湖嗎?那些于夏日陽光中爍動著粼粼波光的水紋,是曾經映照過易安居士倩影的嗎?

隔著遙遠的歲月,并不真的期待能與女詞人出出進進的門樓相遇,即便是與當年的環境相似,甚或能夠尋覓到李清照詩意詞情的韻味兒,也是若干女詞人粉絲的精神滿足了。因此盡管對于這里的一草一木,花息屋影都頗費猜詳,但是居所的門樓大小高矮,并不妨礙酷愛漱玉詞者對種種蹤跡的尋尋覓覓。

在李清照71年(公元1084-1155年)的生命中,青州時光自其24歲始,至45歲南渡,除去中間隨趙明誠去萊州與淄州知州任的3年,17年里,是她最好的年華,也是最美好的時光。

小院里有四松亭、順河樓,易安居是東廂房,正房則是被以“歸來堂”命名的“居室”。不管這里的四松亭哪一年才有,也不論順河樓是建于哪一年(據稱建于清咸豐六年(公元1856年),是否與李趙二人有關,至少是應了“惟有樓前流水”之意。而“歸來堂”內東首,有床枕條案,似二人臥室,但令人生疑的是,這是后人推測當年主人生活起居的情境。猜測即便要模擬當年的“歸來堂”,也應為二人的書房,也就是今天人們所稱的工作室。其實“歸來堂”,或說趙家青州的居所,應為趙明誠之父趙挺之所置。趙家祖籍為諸城,趙挺之幼時便遷來青州,在此娶妻郭氏,并由此入仕。其在官場遭構陷,后雖然查無實據重被啟用,卻因在汴京無房產,便生歸鄉之意。其鄉便是青州的府邸,也被民間稱之為宰相府的宅第,因而將其名為“歸來堂”。大觀元年(公元1107年)正月,被罷相的政敵蔡京官復原位,三月趙挺之被罷尚書右仆射,5天后故,趙明誠攜妻回到了青州東陽城的府第。

在這里“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翠羽之飾,室無涂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保ā督鹗浐笮颉罚τ谡斫鹗?、收藏文物古跡,李清照可以不計較吃穿與是否有翡翠首飾、室內一應陳設,只要遇到各種喜愛的善本書籍,便買來。且“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札精致,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金石錄后序》)

青州古城是齊國之腹地,青州博物館所展出文物,雖大多有殘缺,但豐碑巨碣、三代古器,仍令后人震撼。趙李夫婦在這里所收集的《東魏張烈碑》《北齊臨淮王像碑》、唐李邕撰書《大云寺禪院碑》等一大批石刻資料,益都出土的有銘古戟,昌樂丹水岸出土的古觚、古爵,陸續成為他們的寶藏?!笆諘瘸?,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帙?!保ā督鹗浐笮颉罚?/p>

“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小重山·春到長門春草青》)。夫婦二人在此精心研究金石,??惫偶?,整理碑拓,其樂融融?!吧墟i書冊什物,用屋十余間?!痹跁恐?,二人互相問答,飲茶取樂。以某一條目為題,考問對方該條目在某書庫的某架、某書、某卷,第幾頁中的第幾行,答對者則以喝茶為獎賞。趙明誠則飲茶不斷,李清照甘拜下風……至南渡時(公元1127年),兩度兵火,除了運出的15車之外,書庫均被燒光了。那么現在的“歸來堂”即便是模擬情景,可有用來揣測李趙二人只鱗片爪之蹤跡呢?睹物思人是拜謁者的心愿,而修建于洋溪湖畔的紀念祠,更多的是從李清照之詞意生發開去,為漱玉詞的粉絲們提供了一個充滿想象的空間。

對于在青州的這一段生活,李清照后來回顧時寫下了《丑奴兒》一詞:“晚來一陣風兼雨,洗盡炎光。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币环蚱薅讼噱σ阅囊雇砭跋?,被其勾勒得歷歷在目。生動、鮮活,以小小的情節展開人物形象,是易安詞之特長。不管現在“歸來堂”里的床鋪枕席是否趙李二人真實用具,但至少是詞人所依據的重要抒情道具,譬如“獨上蘭舟”“被翻紅浪”“被冷香消新夢覺”等。寫這首詞時趙明誠已經故去,李清照的生活中只剩了回憶。

而青州的生活的確留下了若干美好的記憶,其中的感情生活是主導?!朵较场僮觽恒几帷穼戁w明誠外出搜尋碑刻,其在家思念的心境。在狀寫室外院落景象之后,又描摹了室內的靜物,最后以“遺犀還解辟寒無”,道出主題?!斑z犀”指“通犀”,是能避寒的犀角“避寒犀”,此處是指夫妻感情的“依賴”,丈夫不在家,即便有“避寒犀”也不能得到所期待的溫暖。而《木蘭花令·沉水香消人悄悄》中的“雪滿東山風未掃”,既為出門丈夫擔心,又有愛中的埋怨之情:“為君欲去更憑欄,人意不如山色好”,想到外面樓臺上憑欄遠望,可有丈夫的蹤影,又想你在這里對他千般的掛記,他那里被金石遺跡之愛奪去了心思。須知趙明誠對于金石古跡的尋覓與收藏,到了癡狂的程度,而李清照又何嘗不是如此?只是這里李所產生的妒意,是對趙的千般愛出發的,包括愛屋及烏趙所從事的尋覓?!叭撕翁??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保ā饵c絳唇·寂寞深閨》)盼歸之情真的是“柔腸一寸愁千縷”啊?!蔼毐獬顭o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蝶戀花·暖雨晴風初破凍》,掛記令其胡思亂想,且睡不著。

如果說李清照在青州的生活之幸,來自于夫妻恩愛用情之深,即便是寂寞、幽怨、孤獨,均來自于這種情之所在,其詞句中不乏那種女人情調的嬌嗔與怨懟,更是漱玉詞的魅力所在。趙明誠上任萊州知府后,開初她沒有陪丈夫前往任上,期間寫了膾炙人口的代表作《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寄給趙明誠。趙得詞后,閉門三天三夜,寫了50首詞,然后把這些詞與李的混在一起請朋友看,朋友看過后,礙于面子,思量再三說:只有三句絕佳。趙追問哪三句?友答: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此詞將一個思念丈夫的婦人形象用寫意的筆觸躍然紙上。李清照不僅是一位用眼睛說話的人,如“眼波才動被人猜”(《浣溪沙·閨情》);也是用心說話者:“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更是用意象說出話外話,令人心疼的人。

李清照以不朽的詞作在青州留下了獨特的時光,循著詞韻的蛛絲馬跡,會從若干細節勾勒出一代詞宗的形象,尤其是心路歷程所展現的精神貴族神韻。若說愛情詩詞,自古到今多少人寫下了愛之深情之切的作品,而如李清照寫到如此之入骨入魄者或有幾許?

不僅是我,相信好多人到這里來,想遇到李清照所遺留的時光,在草木間,在湖水上,在南陽河與永濟橋,在宋城和青州的街巷里,以及趙明誠走過的地方所牽動的目光。青州掛牌“中國詩歌之城”,僅憑李清照曾在此的風韻,足矣!

“尋尋覓覓……卻是舊時相識?!笔撬龕矍榈那嘀?。

半爿院落里的粉豆花

太陽終究還是擦到房檐兒了,陽光斜斜地射過來,像一件微紅的衣衫,搭在院子中間的柵欄上。墻根下的粉豆花女孩兒的小嘴兒一樣張開了。也到了學習小組解散的時候,大家收拾書包開始往外走。拐過了房角,有一個必做的事情,就是摘粉豆兒。在一大蓬花秧前仔細尋找,摘了,攥在小手心兒里,跑回來,交到同學母親放在窗臺上的小鐵桶里,誰交得多便會受到表揚。

同學的母親有一張干凈的長圓臉,平時端坐在窗前,目光搭在窗外前廊的欄桿上,那里有幾盆精心養育的花。手里拿著一支拂塵,眼前的孩子哪個寫作業期間不老實了,她便用拂塵撩一下。也有用力的時候,那是有的孩子調皮打架了。

下了前廊的臺階,半是院落半是甬道的空間,還算寬敞,足夠孩子們玩的了。房子的正屋連著耳房,呈L形。與之相對稱的另一邊,也是正屋連著耳房,呈L形?;蛘哒f是一個完整的正房,兩頭分別連著耳房,而房子與院落都從中間分開,同學家占用了半爿。從中間用柵欄分開的另一爿院落里面,長滿了雜草與灌木,那邊房屋的門窗也始終關閉著。

從院子里看,太陽就是擦著西邊的耳房落下去的,這時候被同學母親稱作“晚飯花”的粉豆花開了,孩子們的肚子也餓了。一二年級的男孩兒走路沒有一步步走的,總是要奔跑跳躍的。那天也許是為了搶著去摘粉豆兒,不小心碰落了前廊的花盆,同學便不依不饒地讓我賠打破的花盆。

西邊的天空燒紅了,也染紅了整個院落,還有粉豆花。

有時候下午不上課,午飯后大家陸陸續續地來了,離規定學習的時間還有一會兒,便在同學房后的胡同里踢一會兒足球。買不起足球,便用一只舊皮球里面塞滿了草,孩子們踢上去發出“嘭嘭”的響聲,驚動了胡同里午睡的鄰居。聽到斥責聲,大家就銷聲匿氣地停一會兒,并攀著窗臺看那個鄰居家的鐘表。鄰居桌上的鐘表是貓形的,兩只左右擺動的貓眼代替鐘擺??纯床坏絻牲c,便可以再踢一會兒,再踢起來的聲音更大,尤其是有人球沒踢著,卻把鞋子踢飛了的時候,整個胡同里會蕩起孩子們的開懷大笑……

剛從師范畢業的年輕老師躊躇滿志,胸懷浪漫,挾一本《歐陽海之歌》來到學習小組,把整個下午填滿了歐陽海小時候的苦難,一直到斜斜的陽光變紅。就在那時,看到了另半爿院落里的那個女人。長長的白衣衫長長的頭發陰陰的臉,她扶著墻站在太陽的回光中往這邊看。

那時候,墻角的粉豆花已經在漸漸開放了,孩子們的心中惦記著采摘粉豆兒。

被老師用東??谝舴Q作“大大”的老頭是老師的父親,專程來看望在城市教書的兒子。當那只刮得亮亮的光頭出現在教室的門玻璃上時,調皮的同學唱起了童謠:“馬蛋子核(發hu音),開茶爐,一分錢,倒半壺……”老師的“大大”是林場的護林員,常年住在山上。孩子們對于林場與護林員沒有概念,只覺得已是夏天了,那老頭還穿著后襟撅撅的棉襖,感到很可笑。老師惱了,讓那位唱童謠的同學站在操場上暴曬了一節課的太陽。

從什么時候不再到同學家學習了已記不清具體環節了,只記得拐過同學家的院子不遠,是一座天主教堂,黑漆大門里,有穿黑衣的修女從弓形的門廊前走過。那幢建筑用很大的青石壘砌了高高的臺階,有一天臺階上堆滿了圣經,燃燒了起來。再往前走是一座中學,高音喇叭整天喊口號。中學墻外面有一個修鞋的攤子,修鞋者是一個患小兒腦癱的人,走路一歪一歪地靠兩只小板凳左右挪進,孩子們叫他“歪子”。他的攤子與小板凳被砸了,歪子趴在地上的哭聲,令人在八月里渾身起雞皮疙瘩……夕暉從中學院墻上漫下來,令街道上一片殷紅。

夏晚的時光,是粉豆花開的時候。

我們的記憶或許被屏蔽了,或是走到了時間的背面。我再去那座院子的時候,是同學被招去福州軍區文工團當文藝兵的前夕。那晚的月光很亮地照在院子里,分開左右兩爿的柵欄已經被風雨吹打得黑乎乎的,且歪斜得厲害。對面院落里的雜草、灌木像孩子們的年齡一樣瘋長,月光的影子被草葉與枝條切割得很碎。而粉豆花依然如小姑娘一樣倚著東耳房的墻根,開得羞怯又掩飾不住張開粉嘟嘟的小嘴兒。

同學用大提琴奏出的《牧歌》旋律,月光一樣從耳房的窗子里流瀉出來,音符猶如粉豆花的花瓣,時時撞擊著我的心靈,并播種著“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感覺。那時同學的母親已經病臥在床,不能再坐在窗前了??粗M來的往日調皮的孩子們,面頰上滾落了幾滴清清的淚。

我是看到那些淚滴,才轉身走到院子里來的,《牧歌》的旋律也跟著我流瀉了出來。沒有白白的羊群,也沒有穿白衣裙、長頭發的女人站在對面的院落里,闊然的空間任憑音樂的旋律回蕩。

還有粉豆花淡淡的清香在飄。

那座院落什么時候沒有了的呢——我們的記憶肯定被屏蔽了,我與早就轉業歸來的大提琴同學相對無語。而拆了院落建起的樓房又拆了,現在那里是一片空地,據說是要建更高大的樓房……

只是,粉豆花與它散發著清香的夕暉,落腳在哪里了呢?

地標雄崖所

暮色蒼茫中,灰蒙蒙的廟宇矗立于一座土臺子上,與之相伴的是一株孤零零的銀杏樹。那時北風在空曠的原野上沒遮沒攔地向南狂奔,直到波浪滔滔的大海。一路上將那些白色的蘆花與灰蒙蒙的干枯樹枝撕扯得“吱吱”響。從燕兒島、大麥島方向往西邊的市區走,那座廟宇與銀杏樹出現在視野的時候,則意味著距離家中爐火與晚餐不遠了。

叫作“南閣廟”的建筑是浮山所南城墻的標志,建于明洪武年間(公元1368~1398年)。浮山所城有東西北三個城門,卻沒有南門,因當時南城墻外便是大海,據說漲潮時把魚竿伸出城墻外就可以釣魚。十一二歲的我隨著倒地瓜的人流往回走,遠遠看到南閣廟的時候,是走在一條曲折的沙土路上,南閣廟距離那條道路大約一箭之地。也就是說那時候的大海已經退出了相當寬闊的灘涂,且有了沙土路。多年以后,城市的腳步向東邁進,邁過了浮山所,邁過了燕兒島與大麥島,大海也繼續后退,給城市的邁進騰出了更大的空間。不僅南閣廟沒有了,就連那株標有“古樹名木”的銀杏樹,也被鱗次櫛比的樓廈遮蔽在夾縫間,不再是看得見的“地標”了。

好在向北的海岸線上還有雄崖所,與市區地理距離約80公里,而時空距離卻是600年。如果把地標作為一個意象的話,其涵有的便是滄桑。

老陳會釀地瓜酒,秋晨清涼的陽光潑灑在雄崖所石板街巷的時候,他扛著三齒镢頭從一座門樓里出來,要去坡地里刨地瓜。在巷口與之幾句話便聊起了他的家族,他是副千戶陳福的后裔,到他這一輩已經是第23代了。明永樂二年(公元1404年),因軍功擢升為武略將軍的陳福,來雄崖所任管軍副千戶,從五品官銜。按當時的軍制,陳福的后代世襲武略將軍從五品管軍與副千戶之職。除了海陸防御的職責外,承襲的還有這個職位的俸祿。直到第8代,清初時,朝廷廢除了世襲制度,千戶、副千戶,以及百戶等官員的職位與俸祿不再惠及后人。

據《明史》記載:洪武年間,日本海盜、倭寇多次大規模侵擾山東沿海,當時的萊陽、即墨、膠州、諸城受害嚴重。洪武二十一年(公元1388年)五月,為了防御抵抗倭寇的騷擾掠奪,“自京師達于郡縣,皆立衛所”。由此,來自安徽、云南、江蘇、河南等地的軍戶,攜妻帶子來到了東海岸一處叫作白馬島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守御所城。因白馬島上有一處斷崖雄奇巍峨,故名“雄崖所”。據明制,凡設置的衛所,軍民分籍,屬于自給自足的軍屯性質,規定士兵主要來源于“籍選”,從世襲的軍戶中抽丁,每戶抽一丁為正丁去衛所,且須帶家眷,以安定守衛生活,并繁衍后人。作為守御千戶所,雖然與浮山寨的備御千戶所的上級同屬于鰲山衛,但守御千戶所卻不隸衛,直屬都指揮使司。盡管在軍事力量的配備建制完全一樣,但“守御”與“備御”的區別在于,守御千戶所承擔的主要任務是陸地防御和部分海防任務;而備御千戶所承擔的是海岸防御與海上作戰任務,兼及援助陸地防御任務。按照民間的說法,“守御”則為“死戰”,指人在城在;而“備御”則打不過可以撤退。類似于守城部隊與野戰部隊的區別。雄崖所是當時名震海疆的九衛十八所之一。這與明初朱元璋下令“寸板不得下?!保ā睹魇贰ぶ旒w傳》)有關,在當時朝廷看來,陸地的防務重于海防。

明時的軍屯制度,雄崖所轄有韓家屯、北阡、周家屯等八屯。據韓家屯的《韓氏族譜》記載,其祖韓九思“隨永樂皇帝北征有功,授正五品、千戶司、武略將軍之職,在此安家屯田,守御海疆,稱為韓家屯?!表n家屯為八屯之一,其又分出中韓家屯與南韓家屯,統歸八屯之中。

老陳說有一天趕集,聽到集上有人說他是“所里的”,老陳感到詫異,所里的人他都認識,怎么這個人他沒見過???便問其姓氏,回答姓陳,老陳更詫異了,陳姓是他的本家,此人居然敢冒充所里的陳姓?若有人冒充“所里的”做了不講信譽的事,敗壞了雄崖所的名聲,那是不可原諒的,更不用說還冒用陳姓!經詳細問詢方得知,在雄崖所外還有專為所里軍隊養馬的馬坊,那里的人不僅也有陳姓,而且也是軍戶。據晚清的《雄崖所建制沿革》記載:“建城之后,又于沿海分設營屯,以為駐防,所謂屯田軍即此也。屯兵皆百戶分領,其地亦皆百戶世業……屯田開墾耕種,余作牧馬,仿古屯田制……”

軍戶顯然不同于普通老百姓,最初建起的城郭居住的全是軍戶。每戶配給房舍三間,半間用來貯存軍器,因而被稱之為“兩間半屋”。而正副千戶的臺房,也是居住與辦公兼用。所里有倉廒六間,“軍戶年節滋生人丁,造報丁冊,倉大使按季照丁發給軍谷……清初裁革世職,軍谷廢……”(《雄崖所建制沿革》)軍戶不僅年節發放軍糧,而且添丁增口都要記錄在冊,按人頭布餉。即便到了雍正十二年(公元1734年)徹底廢除了軍戶制度,作為傳統軍戶依然比普通百姓優越,譬如用來丈量土地的“叉尺”也比民間的大,以致那種優越感延續至今,集市上不敢輕易出口“所里的”,不僅是軍戶身份的榮耀,更是傳承了600年的忠貞與誠信的象征。

聽說老陳要去刨地瓜,被老陳稱作叔的李姓老人推著車子從對面巷子里出來了。李大叔4間房子西頭的一間已經塌了,那房子已經修修補補住了上百年,砌墻的紅色巖石仿如骨頭一樣支撐著他們的生活。雄崖所有一個風俗,只要有人家要蓋房子,所里的人每當外出,無論做什么,都要隨手帶石頭回來,送到蓋房人家,這也是今天人們所見到的整座所城都是石頭建成的緣故。李大叔的小院收拾得干凈齊整,紅色花朵熱烈地開放在墻腳。在秋季,我所能認出的花大概只有菊花了,顯然那不是菊花。院中堆放了很多地瓜,有半人高。今年地瓜豐收了,已經80多歲的李大叔興致很高地還要去地里刨,住在城里的兒孫與晚輩親戚說好要來拿。

59歲的老陳可以說是吃地瓜長大的。地瓜進入中國的歷史大約也600多年了,與衛所的設置年代差不多。幾乎與從云南、貴州、山西等地奉命調防到這里的軍戶一起,落戶于這個地方。在地里我指著刨出的個大飽滿的地瓜說,這是“芽瓜”吧?老陳抬頭仔細看了看我,說你下過鄉種過地瓜?我“嗯嗯呀呀”地支吾過去。在往袋子里撿拾地瓜的時候,見我對瓜扭子戀戀不舍,他說扔掉吧,現在沒有人吃這么小的了。我說拿回去釀酒吧,他說釀酒也用不著這樣的。

其實是否下鄉時栽種過地瓜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雖然生長在城市里,卻在長身體的年月,隨著倒地瓜的人流,幾乎走遍了青島東部郊區的地瓜地。所謂的倒地瓜,就是農民將地瓜從地里刨完了以后,人們再往深處刨,刨出根須拿回家煮熟了吃。偶爾也會遇到那種根須扎在深處遺漏的地瓜,那就像中彩一樣。我5歲的時候喝野菜湯能喝幾大碗,肚子撐脹歪了,可覺得還是空落落的……在我的記憶里,倒地瓜幾乎總在走,臨近城鄉邊沿的土地都被翻過無數遍了,因而必須往遠處走。那些人流腰里揣著麻袋,有的推著小車,背著簍子,扛著鐵锨、镢頭,一路浩浩蕩蕩地往東走。一旦發現一塊還沒翻過第二次的地瓜地,人們便螻蟻一樣撲上去……浮山所是靠近市區最近的一個公社所在地,人們的腳步最先踏過了那里的土地,有的甚至翻過了多遍。人們的腳步邁過那里向更遠處走,山東頭、石老人……有人說已經到了嶗山的地界,那里的涼水喝了不鬧肚子??晌鞅憋L幽幽地刮著,舔舔干裂的嘴唇,那水倒是干凈的,但是扎牙。背著半袋子地瓜根須,饑困交加,拖著疲乏的腳步,走到能看到浮山所南閣廟的地方,那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一斤糧食的定量可以買5斤地瓜,母親每年冬天都要買一定量的地瓜來填補糧食的不足。于是,每年冬天吃得臉都發黑。就這樣依然不能解決問題,春天還要在天不亮的時候去趕浮山所集,買地瓜干回來磨成面,然后拿到嶗山大院的“西來子”人家,加工成煎餅做干糧。所謂“西來子”是“西邊來的人”的意思,是青島人對從日照、臨沂等地來青島的人的統稱,無所謂褒貶。那些地區的山地貧瘠,人們常年生成了粗糧細作的手藝,就是土法對薯類、秸稈等進行深加工,令其能夠下咽果腹而已。

老陳問我下過鄉?我含糊著沒有正面回答。那年下鄉在鄭莊,老鄉問愿不愿意吃地瓜,礙于情面我只好說愿意。于是,上頓、下頓都是地瓜,吃得胃酸不止……即墨在一個時期被人們私下稱作“曬貨縣”,指的不僅是秋天在田野里、河灘上、屋頂墻頭,到處晾曬著白花花的地瓜干,而且那就是一年的主糧。那時地里也產小麥,而交了公糧之后,春節時一家只能有5斤面粉……

地瓜的豐收提起了老陳釀酒的興致,近些年老陳每年釀制一些地瓜酒,除了送給本家長輩及親朋好友之外,還拿到集上去賣。他是從父親那兒繼承的釀酒手藝,困難時期,舍不得用地瓜釀酒。然而,人不喝酒倒也罷了,而禮為四維之首,祭祖敬神之禮不可無酒。敬奉天地君親師,是軍戶守疆的精神信仰,南門樓之所以稱為“奉恩”門,是時時提醒軍戶們的本分。而酒,理應是糧食剩余的產物,一臉忠厚、堅貞的老陳,如果穿戴盔甲、手握兵器,便是戰場上的驍勇士卒,他身上流淌著先祖報國守疆的熱血,遺傳基因決定了他與父輩不會做輕慢祖宗的事。因而酒在他們是一種精神寄寓,即使再難也要釀一點祭拜天地祖宗。在父親偷偷摸摸釀酒的時候,已經懂事的老陳便幫著清理器皿,里外把風……熏陶中自然便傳承了釀酒的手藝。

而“酒香不怕巷子深”用在這里,卻另有一番滋味兒。藏不住的酒香隨風蔓延成了人們的悄語,因此不難腦補當時的本家,以及相近的人們以怎樣的借口悄然造訪他家的門庭。李大叔那時是生產隊長,為讓大家的生活有所改善,便悄悄帶領精壯的漢子在農閑時下海捕魚。海上風大寒冷難耐,他便取出地瓜酒讓大家御寒。后來出海打魚的事被上級知道了,不讓李大叔干隊長了,他一點都不覺得遺憾。后來每當老陳釀出新酒,都先裝一桶給李大叔送去。

《戰國策·齊冊》記載:公元前284年,燕將樂毅攻齊,只有即墨久攻不下,齊國將領田單率眾守城,巧設火牛陣,百姓以醪酒犒賞將士,士氣高漲,大破燕軍?!磅簿啤敝傅氖敲拙?,是這個地區用黍米釀制的“老酒”。而雄崖所距離田橫島不遠,現在統屬于田橫鎮所轄。舍生取義的五百壯士與守御軍戶的內在精神是一致的,酒又是支撐這種精神的物質。

因而作為軍戶后裔的老陳父親與他,從23代往前祖祖輩輩的生活中怎能沒有酒呢?物質是精神的寄寓,在600多年的歲月里,幾度歡樂幾度愁的物質,竟然是與雄崖所的軍戶們幾乎同時落戶的地瓜;這片熱土上,養育了軍戶及他們后裔的居然還是地瓜;曾守護中國海防的竟然也是地瓜……

下午起風了,在雄崖所的南門城樓外,我又遇到了老陳,他端著一只不銹鋼盆,里面是吃剩的地瓜下腳料。他向旁邊一片民房方向示意,說他妹妹家里養了一群鴨子,他要用那些東西去喂鴨子。那片城郭外的民房已經是很大的一片了,顯然是所里人家的延續,所里住不下了,便蔓延到了城外。老陳走起路來虎虎生風,來去匆匆,望著他走進城門的背影,便想是一種血脈在他身上延續,使其終至具有軍人利落果斷的品質,甚至在莊稼地里務農,在家里釀酒到集市上賣酒,他都做得極為認真而執著。一個有精神寄托的人,其生存狀態會有不同。

刨地瓜的地方在玉皇山的半坡上,旁邊不遠的地塊上有些城市人也在刨地瓜,李大叔說現在的城里人時興體驗鄉村生活的滋味了,花錢包下一塊地瓜地,自己刨了拿回去送親戚朋友,也是一種精神享受。

爬上山頂看盡管已經坍塌了東門與北門的雄崖所,依然方方正正,目之所及的丁字灣遼闊蔚藍,當年鎮守這塊戰略要地的雄崖所是今天所存不多的歷史真跡。尤其是老陳用地瓜酒所傳承的釀造技藝,那是真正的歷史味道?,F在的雄崖所東,當年海水浸潤的地方,現在有通衢大道貫通南北,過虹橋連接煙臺地區的海陽縣;往南則有濱海大道直抵青島市區。而白馬島的斷崖依然雄立于烈烈的海風中,600年來沒有退縮分毫。

雄崖所是一個地標:既是一個地理標記,守御著多條河流的入???也是歷史的標記,600年的紅色巖石壘砌的歲月,鑲嵌著遙遠的使命;更是一個心理標記,涵有大地蒼茫中的地瓜與酒、軍戶的品格與榮譽……地標,無論什么樣的形象,都是涵有記憶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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