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鳥

◎張建春

我不確定這只花翅尖嘴鳥要做些什么，它在我家的北窗戶的護欄上望呆。護欄上掛有牛羊肉之類，如若餓了，它可啄食，窗戶也半開，撲撲翅可飛進。尖嘴鳥就是望呆，我走近了仍是呆呆的望著我。

天冷，我把這叫不上名字的鳥稱為寒鳥。

寒鳥肯定是只留鳥，一年四季都會在我的身邊生活。候鳥早在樹葉枯黃時向南，奔著溫暖飛去。尖嘴鳥平時似乎沒見過，大慨綠樹成蔭時，藏在了樹棵間，和人離得遠遠的。天寒地凍，鳥的世界縮小，就向人和人居住的地方靠近了。

寒鳥委實因寒遲鈍，我看到它的眼睛里沒有膽怯，一絲絲茫然布滿了固態的目光。我問，冷嗎？它沒有回答，或許應答了，我錯失了它的聲音。鳥語難懂，南方人的聲音好聽，就被稱為鳥語。

據說，小時常帶我玩的三哥懂鳥語，他有語言天賦，天南地北的話聽懂，鳥語也包括在其中。神奇的是大冬天，三哥會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計，對我說，沖地鷹抓了只兔子，我們奔了去，果然鷹爪下伏著正掙扎的灰兔。不用說，我們斬獲而歸，有了餐美食。問三哥是怎么知道的，他得意地說：停在門前樹枝上一群麻雀議論，聽到的。如之再三，三哥是懂鳥語。

倒是村里老人生氣，說，寒鳥嘴邊的食不該奪。寒鳥在凍天尋食不易。我第一次聽到寒鳥的說法，很小，但還是心悸了。

三哥也算是只寒鳥，三歲母親去世，是伯父把他揣大的。三哥的日子過得不順，算得上窮兇潦倒，三十多歲意外死亡，那也是個冬天，冷得出奇。知三哥的人給了兩個字“寒蛋”，比寒鳥還要寒。寒鳥會飛，三哥無翅膀。

尖嘴鳥留戀我家的窗戶，形影孤單，相對著一棵合歡樹光禿禿的，春天的巢早殘破，已不再成為家。我期待有同樣的一只鳥飛來，相互取暖，也許會生出些溫意。

去年大雪，地被封住、樹被蓋嚴，寒鳥無處去，急得撲向玻璃窗戶，我和家人清理了陽臺上的積雪，放了米和水，鳥群撲過來，爭著進食。但還是發現了不少鳥的尸體，在雪地上戳目。寒鳥身寒，進而心寒。

我是個不會說故事的人，特別羨慕能口吐蓮花，把故事的情節宕蕩開來的人。孫子尚小，常纏著我說，我就編了寒鳥的故事：雪天，小鳥無處去，肚子餓了，到處找吃的……僅就這幾句，孫子眼圈就紅了，軟著嗓子說：給它們零食吃。故事到此打住，倒是孫子盼著下雪，希望在雪天里給鳥們送零食。

如果和孫子說寒鳥，孫子肯定是聽不明白個中事的。勸君莫打三春鳥，對寒鳥也該多幾分關心的。

有一小文，說某城市，幾年前，一家四口為重病的父親裸討求助，看了心痛，如若真實，這也是一窩極寒的鳥了。不過，寒冬過去就是春天，春天的鳥啼鳴婉轉。

早晨上班，起得早，一群麻雀在我的面前不緊不慢，跳得歡，它們在寒冬里，也是寒鳥，但它們樂觀，又讓我有些思緒?！白臃囚~，焉之魚之樂”，寒鳥也有樂處。冷到梅花開，方是寒冬來。梅花奔嚴冬，鳥就不能奔寒冷？

寒鳥是個古詞，魏晉時的阮籍就用其抒懷：回風吹四壁，寒鳥相因依。凄涼有余，但還是貼切有度。阮籍愛酒，放浪形骸，以寒鳥自詡著，用酒取暖，還真是不冷。三哥不酒，在風雪中穿梭，奪了寒鳥口邊食，反而成了被凍死的鳥兒。

古詞新用，味足足的。

天欲雪，窗戶柵欄上的寒鳥不離不棄，我讀阮籍，似是刻意。魏晉多名士，若寒鳥飛。猛地聽到尖嘴鳥驚啼，古意得來自遼遠。又一只寒鳥棲落窗欄，該是一對了。它們互理羽毛，我幾乎聽懂了它們的語言，嬌、嗔、怨、愛、癡……寒鳥語態豐富，相互取暖。

我終于明白了尖嘴寒鳥的望呆，望斷寒風，廝守就來了。有雪就來吧，我要帶孫子，去喂寒鳥，天寒地凍中的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