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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嶼有雨

2019-11-15 02:27花大錢
小品文選刊 2019年21期
關鍵詞:假裝外公外婆

□花大錢

外婆走的時候,我正在北非的一個國家旅行。

旅途信號微弱,收到媽媽短信的時候,我剛坐上一輛前往幾百公里之外城市的大巴。三十幾度的天氣,日光直射,巴士沒有空調,沿途沉悶又昏黃,只有連綿不絕的土丘和零星散落的民居,猶如烈日蒸騰后殘留的鹽粒。高溫又缺氧的車廂剝奪了我最后一絲感知情緒的能力,只覺得腦袋很重,像喝多了烈酒之后的昏聵,又覺得自己像一塊硬邦邦的海綿,在連日奔波的旅途中浸泡已久,卻依舊不解焦渴。

車子經過一個叫丹吉爾的地方時,天氣突然開始降溫,同行的伙伴說這個城市臨著直布羅陀海峽,左邊是大西洋,右邊是地中海,是很靠近海的地方。我順著灰蒙蒙的車窗向外望去,窗外漫無邊際的黃土丘已經變成了一片片低飽和度的矮樓。天空是水泥色的,中午一兩點的光景卻讓人恍惚覺得已到了黃昏。

雨就是在這個時候落下的,密集的雨點砸在車窗上,又順著各自的軌跡落下,大巴被迫在原地停留,被疾行的雨滴拋在了原地。大雨中,我仿佛聽到遠處有潮水倒灌入耳,而我的心里,也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催云成雨。

丹吉爾在下雨,幾萬公里之外的我的家鄉也在下雨,這個世界上,每處有傷心人的地方都在下雨。

我生在南方的海島,四季多雨。

印象中,雨從四五月份就開始多了起來,肉眼不可分辨的雨絲像揚塵一般飄在空中,街上若無人打傘,便無從知曉雨原來是在下了。我總覺得四五月的雨并不是雨,而是海面上水汽在進行一場企圖穿過大陸的遷徙。

這么小的雨當然是困不住人的,我坐在窗前,看這細密的雨絲用一雙濕濕的手描摹出故鄉的形狀?!巴馄?,外面下雨了,我可以不去上幼兒園嗎?”但這么小的雨又怎么能困住人呢?所以不管我央求多少次,外婆還是會慢慢幫我把那頭自滿月起便再也沒剪過的頭發打成熟悉的辮子,然后把那塊印著貓咪的手帕,用一根小小的別針輕輕別在我左胸口前。

接我上幼兒園的班車會在每天早上七點鐘準時停在外婆家門口,還記得車上有個斷了一只手臂的男售票員,但我早已忘了他的長相,在我往后漫長的人生里,似乎也再沒有見過這樣的男售票員。外婆會把我來不及吃的早餐交付給他,并且叮囑他一定要讓我把早飯吃完。有時是粢飯團,有時是花卷,有時是糖三角,在四五月的時候,吃得最多的則是青餅。

南方的春天拖拖沓沓,往往到了清明時節也絲毫沒有要散場的意思,雨下不停,地里的野菜便也越長越喜人。油綠如玉的青餅就是用一種叫“青”的野菜搗成汁,再拌上糯米或是晚粳稻米制成的。青餅沒有餡兒,有些會在外面撲上一層薄薄的黃豆粉。外婆往往只是簡單地把青餅煎一煎,再拿去白糖堆里滾一圈,就做好了我的早飯。我喜歡吃這種軟糯回甘,清香撲鼻的食物,似乎還能吃到一股春雨的味道,很溫柔的味道。

六七月份的時候是梅雨季節,連日的雨水像村口婦人們的閑談,細碎且聽不到停下來的那天。哪怕是不下雨的時候,日光照舊收斂,天上的云都像枯萎了一樣,一副將雨未雨的神色。外婆家的木柜子,木門在濕氣的侵蝕下,整日散發著一股古樸又陰郁的味道,老房子的墻角很容易便洇了水,像擦不掉的淚痕。印象中的梅雨季總和傍晚連在一起,又或許是因為陰雨的天氣讓整個白天混沌成了一團,白天再也不像往常那樣被切割成界限分明的上下午,只有傍晚,所有的時刻都是傍晚。

我喜歡在外婆準備晚飯的時候興興頭頭地繞著灶臺打轉,窗外的雨漣漣而下,院前的大水缸正用它那張明亮的大圓臉迎著滴滴答答的雨點,房里的電視機永遠在放86版的西游記或是87版的紅樓夢,燒水的錫壺還在嗚咽,灶頭的鍋就開始往外吐起了溫熱的水汽,里面正燙著外公的黃酒。甕里的咸菜早已腌漬好,切碎了的炒蠶豆,下酒也下飯。我繞著灶頭跑累了,便坐在飯桌邊支著頭看外婆忙碌的身影,看頭頂的燈光暈出一圈圈黃澄澄又毛絨絨的光亮,但不能看太久,看久了就會犯起困來外婆有時候還會從菜場的小攤買木蓮凍回家,吃木蓮凍最好的時候是在盛夏暴雨午后,吊入井里冷卻后的木蓮凍帶著絲絲天然的涼氣,舀一碗木蓮凍,一口溜入喉,滿身暑氣便被澆滅了,心里更是像吞了一口傍晚沁涼的海風,浮浮沉沉。

外婆去世之后,我再也沒有在別的地方見過木蓮凍。每次經過菜市場的時候,總會習慣性地搜尋一下,但記憶中木蓮凍就像春夜里的雨,一旦掉落到了泥土中,便再也無跡可尋了。事實上,我的心里也說不上有多記掛木蓮凍,只是總覺得有東西懸在心間揮之不去,忘了的時候就忘了,想起來的時候也就想起來了。對外婆的思念也是這樣,就像一場痛風,晴日無事,可每當下起雨來,關節處的隱痛還是在時刻提醒著你,病灶的存在。

小的時候,總覺得大人是一種更為心硬的動物。爺爺走的時候我總以為我們會難過很久很久的,我們對他懷抱著多么巨大的深情,就應該陷入多么巨大的悲傷里。但好像過不了多久,大人們就迅速歸于平靜了。他們忙于繁瑣的葬禮,忙于繁瑣的生活,浩浩蕩蕩地向前走,只有留在原地的我依舊哭得潑辣,哭得如同夏日里隨著臺風而暴注的雨水。我一邊為死去的人悲傷,一邊怨恨那些還活著的人,獨自逆風而行。

但外婆走后,我大概明白了什么。我從來不會在媽媽面前提起外婆,我們家的飯桌上也很少能再見到青餅了。媽媽不買,我也就不吃,有些東西,假裝忘記,是我們共同的默契。有次媽媽不經意提起,我也只是淡淡回應“不吃了,不愛吃了”。不敢提,不是忘記,而是怯,是刻意回避,更是一種體恤。因為還有一種更深的難過,叫作不敢在至親面前難過。

我終于知道了小時候媽媽是因為顧及我,就像我現在也學會了顧及她那樣。

下雨天也不一定是要打傘的,也有人選擇若無其事地走進雨中。而我和媽媽都是那種不敢打傘的人,我們向來都不太勇敢,嘴上不說懷念,心里卻永遠在回望來時的路。

外婆走后,外公的身體一直不好,但我反而不敢去看他了。媽媽照料躺在病榻上的外公,和我視頻,鏡頭里的外公出現得猝不及防,他原來已經瘦成了這樣。他怎么能瘦成這樣呢?那么嶙峋,看起來那么沒有重量,仿佛是一小攤正在被烈日暴曬的水漬,下一秒就要在我眼前蒸發。他的一身皮膚也已經被穿得松松垮垮,上面依稀爬滿了老年斑,但我無法近距離地凝視,更無法伸手去觸摸。他不能進食,也不能說話,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就像一個初生的嬰兒。

但他還是能認出屏幕里的我,他咿咿呀呀地示意媽媽把手機拿近一點,咿咿呀呀地跟我說話,費力地從嗓子中擠出每個音節,但我卻一句都聽不出。我只能無措地把音量調到最大,慌張地叫來媽媽翻譯,恨不得讓整只耳朵都鉆到喇叭里去,但沒用,我們還是沒有一個人能聽出他的意思。外公還在手機那頭費力地說,我的眼淚早已像是云層中兜不住的雨點,唰唰唰地掉下來。我曾經這么健碩的外公啊,現在就像一件在椅背上都掛不住的衣服,往下滑,正在一個勁兒地往下滑。我想他大概是快要走了吧,媽媽大概是要在這短短幾年里失去她的爸爸媽媽了吧。

后來,我便再也沒有接過媽媽的視頻,一次次掛斷,假裝沒看手機,假裝信號不好,假裝好像只要不點開那個接聽鍵,便永遠不需要面對那些生命中最艱難的時刻。

我生在南方的海島,四季多雨。

夏末常有臺風登陸。先是有風,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吹起,也不知道是從哪個方向而來。但如果在風中輕輕側過臉去,便依稀還能分辨出是海,風是從海的那邊吹過來的。風吹走了萬物的顏色,讓一切都變成了灰蒙蒙的,然后云朵從四面八方趕來,相會在一起,抱成巨大而混沌的形狀。緊接著,雨就來了。

外婆會把晾曬的鰻干收進屋子,把家里所有的窗戶都關緊。窗外大雨奔涌如瀑布,后院的枇杷樹在大風中顫擺出夸張的弧度,有時水會淹進外婆家的老房子,有時水深沒過小腿肚,外公外婆便挽著褲腿,用塑料臉盆一盆一盆往外舀水。那時候的外公外婆,還是我記憶中的健碩模樣。

夏日的雨水是新鮮的眼淚。好像雨一下,人很快便老了。

在這個世界上,并沒有一場雨是突然而至的,每一場雨的落下都有它的預兆,但我們卻依舊無法預測雨的落下,一如我們無法預測命運的降臨。

面對這樣的天氣與命運,我們究竟該去到哪里避雨呢?躲到時間中嗎?躲到死亡中嗎?外婆走后,我時常在想這個問題,我們到底為什么而悲傷,我們到底失去了什么呢?

我并不是個多勇敢的人,但在親近的人面前,倒是肆意得不像話。我愛耍脾氣,總是作天作地。外婆經常說我,你呀,你就是那種“大晴天要吃湯飯,落雨天要吃干飯”的娃。我是這樣的人,但在這個世界上,在我往后或許漫長的人生里,再也不會有人這樣說我了。

親人的離去,讓我們失去了自己,那個只有他們才能認識的自己。他們走了,那個只有他們才能認識的我,也隨之熄滅了。

往后就算還有一模一樣的落雨天,我也找不到一把適合避雨的傘。

于是,我只好假裝若無其事地,走進那一個個下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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