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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土城有雨

2019-11-19 02:27王剛
伊犁河 2019年4期
關鍵詞:陳老師學生

王剛

1

下午第三節課,陳富水像往常一樣,夾著筆記本走進高三(1)班。再過一個多月,學生們就要奔赴高考戰場。那可是一道鬼門關,闖過去的成龍上天,卡住的變蛇鉆草。關鍵時刻,怎能感冒?衡量一個老師的教學業績,不就是靠這一錘子買賣嗎?平時講課講到喉嚨啞,改作業改到手抽筋,有個鳥用?這最后的買賣被搞砸了,三年的辛苦不過是瞎子點燈。昨天下午的教職工大會上,馬校做了動員講話,要求高三老師“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直到現在,馬校鏗鏘有力的喊叫似乎還回響在陳富水的耳邊。作為班主任,陳富水不敢大意,他得利用班會課,為學生加加油,鼓鼓勁,讓他們擼起袖子干,完成最后的沖刺。

陳富水走上講臺,習慣性理了理眼鏡,犀利的目光如同鞭子,逐一抽過學生們的脊梁骨。這是陳富水屢試不爽的殺手锏,對學生有極大的震懾作用。一般情況,經過第一輪鞭打,大多數學生就會集中注意力,準備聽講。有學生打過這樣的比方,說陳老師的眼睛會射飛刀,比小李飛刀還準還狠。時間長了,陳富水的名頭越來越大,成為學生眼中的五大“殺手”之一。

一番抽打之后,學生們打起精神,從小山似的書本后抬起頭來。四月的日光已經很有力度,雖然已是下午四點過,仍然有一種灼燒感。日光斜斜地從玻璃窗射進來,亮晃晃的。幾個靠窗的學生也許是太困了,仍然埋頭伏在書堆后,鼾聲如雷。陳富水咳了幾聲,打鼾的學生猛然驚跳起來,引起全班哄堂大笑。陳富水抬起手,往下壓了壓,學生們立刻變得鴉雀無聲。

陳富水很滿意,清了清喉嚨,準備發表講話。他張開嘴巴,忽然又合上了,鏡片后的眼睛眨了眨,敏銳地發現了新敵情。最后一排靠門的角落里,吳所謂埋著腦袋,兩只手不停地敲著什么。憑經驗,陳富水幾乎能肯定他在玩手機。這小子,上課不守規矩,是班上的刺頭之一。陳富水不止一遍強調,任何人不得在教室里玩手機,否則大棒伺候??伤褪锹牪贿M去。只剩短短一個多月,當老師的急得喉嚨上火,可他還“無所謂”。這叫什么?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監急。陳富水壓住火氣,將眼光聚集為一點,落到吳所謂的身上。這種情況不能姑息,得殺雞給猴看。用同學們的話說,陳老師這一招叫重點突破,采用精確制導導彈進行攻擊,對重點目標進行輪番轟炸,直到徹底摧毀對手。同學們興奮起來,轉過頭看著吳所謂。吳所謂感覺到了異樣,趕緊把手機塞進桌箱,一下子抬起頭來。

360度無死角,所有障礙已經掃除。陳富水咳了幾聲,準備發表動員講話。每次講話之前,他總要咳幾下。當教師不久,由于用嗓過度,他患上了咽炎。如果不咳幾聲,講話就顯得不順暢,吭哧吭哧的。同事們說,陳老師這一招,叫掃雷。先把雷掃干凈,才能發起沖鋒。不錯,上課就是打仗,不把地雷掃干凈,還打個鳥仗?你沖得上去嗎?一顆地雷就能卡死你。所以說,掃雷至關重要,是通向勝利的關鍵。

陳富水說,同學們,問大家一個問題,寒窗苦讀十年,你們的目標是什么?有同學拖長聲調說,考大學。陳富水接過話頭,對,考大學,這是你們證明自己的唯一方式。如果考取了理想的大學,那十年的付出是完全值得的,因為你們邁出了走向輝煌的最關鍵的一步。如果失敗了,你們只能兩手空空,注定要成為這個社會的垃圾破爛,被踩在最底層。掐指算算,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不過四十天而已,比兔子的尾巴還短。稍一松手,它就跐溜一下溜走了。從現在開始,我要求所有同學行動起來,一天當兩天用,一分當兩分使,一秒當兩秒花。同學們,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抓住最后的尾巴,創造屬于我們的奇跡。

陳富水頓了頓,打住了話頭。他敏銳地看見,吳所謂又把頭埋到桌箱里。陳富水提高聲音說,可是,個別同學死到臨頭,還不知道燒燒香,抱抱佛腳。大家聽過著名的青蛙實驗吧?溫水里的青蛙不知危險將至,結果被活活煮死,成了一鍋腥臭的肉湯。我敢打賭,有的同學就要成為那只死青蛙。

陳富水一邊說,一邊順著過道往后走。他說完這番話的時候,已經走到吳所謂的身邊。吳所謂仍埋著頭,捧著手機,手指劃來劃去。顯然,他已經完全陷入了游戲的情境里,成了游戲里的角色。陳富水不說話,居高臨下地俯下頭,盯著吳所謂的手機。他清晰地看見,屏幕上有一個穿鎧甲的鳥人,握著血淋淋的大刀,正在與幾只怪獸作戰。

陳富水大概看了十幾秒鐘,閃電般抓住手機。吳所謂嚇了一跳,本能地攥緊手機,抬頭望著陳富水。陳富水說,松手。吳所謂說,陳老師,這是最后一次,我保證。陳富水說,我叫你放手。吳所謂低聲說,我知道錯了,求求你,放過我這一次。陳富水提高聲音說,這是第幾次了?你真是屢教不改。吳所謂趕緊說,我改,一定改,一定改。

全班同學齊刷刷轉過頭來,驚愕地看著他們。陳富水沒有想到,吳所謂竟敢跟他搶手機,心里不由打起鼓來。這家伙人高馬大,萬一動起手來,不一定能占上風??墒?,如果在眾目睽睽之下放手,那豈不是很沒面子?更重要的是,將來怎么管束這些家伙。陳富水暗中用勁,瞪大眼睛說,吳所謂,放手,馬上放手。

吳所謂原本坐在座位上,由于陳富水用力過大,他不得不提起屁股,站了起來。陳富水有點吃驚,沒想到吳所謂竟然比他高一頭。金黃的陽光照到吳所謂黝黑的臉上,幾顆碩大的青春痘閃耀著詭異的光芒。他的眼睛圓瞪著,虎視眈眈地盯著他,毫不退縮。

事情就這樣僵住了。陳富水握著手機的一頭,吳所謂握著另一頭,誰也不讓誰。全班同學大眼瞪小眼,誰也不知道怎么辦。陳富水的手心沁出了汗水,粘糊糊的。有那么一刻,他差點想松開手了??伤钟X得丟不起那個臉,如果開了這個頭,今后還有什么臉混?

陳富水只得拼了。作為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他的體內蘊藏著足夠多的力量。相比之下,吳所謂雖然個子大,但畢竟才十七八歲,耐力上要吃虧。大概僵持了幾分鐘后,陳富水扭住無所謂的手,使勁往下按。吳所謂的手臂漸漸彎下來,像一根扭曲的樹枝。但他仍然不放手,梗著頭,憋著勁,一聲不吭。豆大的汗水從他的額頭滴落下來,嘀嗒有聲。

陳富水漸漸占了上風。他把吳所謂的手臂使勁往下按,忽然使勁往上扯,并用手肘撞了吳所謂的胸口一下。吳所謂啊了一聲,放開了手機,一屁股往后坐下去。砰的一聲,腦袋恰好磕在桌子上。吳所謂慘叫起來,媽呀,好疼。他用手撐地,背脊彎曲如弓,膝蓋跪在地板上,撅著屁股,試圖站起來。連試了幾次,都沒成功。他索性叫起來,老師打人了,老師打死人了。

陳富水握著手機,看著跪在地上亂喊亂叫的吳所謂,一時竟不知怎么辦。

幾個膽大的同學跑過來,將吳所謂扶起來。他們拍打著他衣褲上的灰塵,小聲說,吳所謂,別鬧了,吳所謂,你把陳老師氣壞了。

吳所謂氣呼呼回到座位上,喘著氣瞪著陳富水。

這時,忽然有同學喊起來,血,陳老師,吳所謂流血了。

果然,陳富水看見吳所謂的頭部砸開了一道口子,鮮血汩汩流出。陳富水扒開吳所謂的頭發,喘著氣說,別大驚小怪的,只是一個小口子。

發生了這種事情,班會課肯定上不成了。陳富水叫大家自行看書,讓班長管好紀律,就帶著吳所謂走出了教室。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得帶吳所謂去校醫那里看看。

校醫洗凈傷口,上了點藥,對陳富水說,陳老師,沒問題的,皮外傷。

陳富水把吳所謂帶到辦公室,苦口婆心地說了許多話,還跟他道了歉。不管怎樣說,老師與學生搶手機,這事做得不太好。吳所謂倒很大度,紅著眼說,陳老師,我也不對,不該玩手機,不該讓你下不了臺。我知道,你是個好老師。

陳富水有點感動,他握了握吳所謂的手,把手機還給了他。

吳所謂走出辦公室的時候,陳富水看著他的背影,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

這時候,手機叫了一聲,打開,是一條天氣預報信息——

今夜土城有雨,預計夾雜冰雹,請廣大市民做好防范。

2

陳富水驚慌失措地奔跑在一場大雨之中。頭頂電閃雷鳴,烏云翻滾;腳下洪水汪洋,波浪滔天。他邊跑邊喊,試圖躲過大雨的追趕,但卻找不到可以避雨的地方。大街上擠滿了濕淋淋的人群,一律瞪著死魚般的眼睛,目光空洞地看著他。他跌倒了,他們卻大笑起來,誰也沒有拉他一把。他從水里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千萬顆冰雹閃著亮光,呼嘯著砸下來。他大叫一聲,一下從夢中醒過來,枕邊的鬧鐘叫的正歡。

陳富水的心臟撲通撲通直跳,怎么會做這種怪夢?難不成下雨了?他關掉鬧鐘,踢開被子,趕緊跑到窗邊,扒開窗簾往外看。早晨的天空又高又藍,一朵灰色的云也沒有。太陽雖然還沒出來,但可以斷定這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出租屋下面的空地上,幾個老頭老太在打太極,練劍,跑步,玩鳥。陳富水覺得哪兒不太對勁,心里慌慌的。想了想,沒想明白,也就懶得想。他洗漱完畢,心急火燎走出家門。沒辦法,當教師的就是這個命,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天不亮就出門,月亮出來才歸家。不過,陳富水并不覺得有多辛苦,比起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家人,這算得上神仙日子了。陳富水來自一個叫石頭鎮的地方,那里幾乎全是石頭,很少有成塊的地。老鄉們把種子種在旮旯里,長出來的莊稼還不如雜草茂盛。陳富水能夠從石頭鎮走出來,成為土城高中的教師,也算得上鯉魚跳龍門了。陳富水很知足,不想升官,也不想發財,只想埋頭教書,按時領取薪水。萬一運氣足夠好,搗鼓出幾個985或211,那就謝天謝地了。

陳富水匆匆走過大街,身后仿佛跟著狼似的。他要盡快趕到學校,組織學生上早自習。一個多月的時間實在太短了,他得狠狠逼著學生,用鐵掌把海綿里的水全榨出來。經過一家名叫“咸豐包子”的小店時,他沖上去抓了兩個饅頭,要了一杯稀飯。隨后,他啃著饅頭,喝著稀飯,大步向土城中學走去。

語文科代表顏云站在講臺上,帶領大家背誦屈原的《離騷》。有幾個同學懶洋洋地伏在桌子上,看見陳富水走進來,趕緊坐直身體,裝模作樣打開書本。陳富水皺了皺眉頭,本想訓斥幾句,又擔心影響其它人,就沒開口。作為語文老師,他曾多次告誡學生,雖然他們是理科生,但也不能忽視語文,哪一科都不能拖后腿。他還打了一個比方,說偏科如同瘸腿,走不穩,跑不快,注定要跌跟頭。左說右說,學生們卻不以為然,總在早自習看數理化。每次搞模擬考試,5分的古詩文默寫,大多數學生竟然吃零蛋。陳富水很生氣,叫他們利用早自習的時間,多背背古代詩文。有的學生卻說,算了算了,不就5分嗎?陳富水就罵,說他們短視,就像那只坐井觀天的青蛙。說歸說,學生依然不尿他那一壺。無奈之下,陳富水只得實行大棒政策,作出嚴格規定:5分古詩文默寫,一分也不能丟,誰丟分就罰誰。

學生讀學生的,陳富水并不打擾他們。他站在講臺上,嚴厲地掃視了全班一圈。這幾乎是他每天早上必做的事,一是震懾學生,二是查看有沒有缺曠的學生。當他的目光掃到最后一排時,卻看見吳所謂的座位赫然空著,不由一怔:這刺頭,都什么時候了,還翹課?陳富水蹭蹭蹭走下去,板著臉,看著那個空座位,問吳所謂的同桌:吳所謂來過嗎?吳所謂的同桌叫王將軍,一個滿面粉刺的大男孩,是吳所謂的死黨。他放下書本,看了老師一眼,漫不經心地說,沒。陳富水又問,你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王將軍說,不知道。頓了頓,又補充說,我怎么會知道?

陳富水走出教室,給吳所謂打電話,卻提示說所撥打的號碼已關機。再打,還是關機。這小子,到底跑哪兒去了呢?陳富水的心又涌起那種慌慌的感覺。

陳富水回到辦公室,翻開家長通訊錄,盯著那個叫吳大彪的名字,遲遲沒有按下撥號鍵。他有點猶豫,這家伙可不是個善茬。開家長會的時候,陳富水見過吳大彪。那可是一個巨人,身高一米八幾,腰粗如桶,聲如巨雷,滿臉絡腮胡,眼睛如兩顆電燈泡,眉毛短而粗,頭發濃厚如草。吳大彪是屠戶,專干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營生。死在他手下的豬,沒一萬也有八千。開家長會那天,他帶著臭烘烘的油腥味走到陳富水的面前,高聲大氣地說,陳老師,有什么事情就說,我忙回去殺豬呢。家長會開始后,吳大彪煙不離嘴,滿教室彌漫著嗆人的煙味。家長們受不了,紛紛拿眼睛瞅他,他卻滿不在乎。陳富水無奈,只得再三請他忍一忍,不要抽煙。不止如此,他還旁若無人地接聽手機,滿教室全是他嗡嗡的聲音。想著吳大彪那張油黑的臉,陳富水合上了通訊錄。再等等吧,說不定再過一會,吳所謂就自己鉆出來了呢。

同事們陸續進入辦公室,互相打著招呼。坐在陳富水旁邊的張威扭過頭說,哥們,怎么回事?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陳富水看了看張威,搖了搖頭。張威又說,現在的氣象部門,真他媽不靠譜了,竟說昨晚有雨,有冰雹。陳富水說,是啊,一滴雨也沒有呢。張威說,就是就是,我本來約了女朋友,要去鐘山看月亮,結果泡湯了。陳富水說,大概他們發布天氣信息的時候,正做著夢吧。張威哈哈說道,對對,這叫什么?這叫癡人說夢。陳富水說,以后別信他們,就當放屁。張威說,對,對,這幫龜孫,誤了老子的大事。

張威所說的鐘山,位于土城西邊,是土城最高的山。陳富水去過一次,站在山頂,可以俯瞰全城,有一種站在云端指點江山的感覺。幾年前,政府打算把鐘山打造成休閑娛樂的公園,出資修了一條水泥小路。小路繞山而上,從山腳一直爬往山頂,彎彎曲曲,陡峭難走。更要命的是缺乏必要的防護措施,山頂松動的石頭會時不時滾落下來,砸傷砸死游玩的人。政府出于安全考慮,就關了上鐘山的路。不過,越禁止也就越有吸引力,總有不怕死的人偷爬鐘山。他們常常選擇有月亮的晚上,翻過鐵絲網,沿著小路爬上山頂。攀爬鐘山的人大多是探險愛好者,也有追求浪漫的情侶,還有少數企圖攔路搶劫的混混,或犯了命案藏匿鐘山的罪犯。有時候,這些人在鐘山上狹路相逢,有的搶人,有的被搶,有的殺人,有的被殺,上演了一個個驚心動魄的案件。漸漸地,鐘山成了神秘的象征,成了探險的代名詞。

說起來,陳富水挺羨慕張威的。張威是土城的土著,雖然比陳富水還小幾歲,但有房有車,還有了女朋友。陳富水見過他的女朋友,有點像范冰冰。聽說,站在鐘山頂看月亮,會覺得月亮特別大,特別美,特別詩意。陳富水想,帶著范冰冰去鐘山看月亮,那一定是非常浪漫的事情吧。不過,浪漫是別人的,他卻沒有。參加工作后,他也試著談了幾次戀愛,但都無疾而終。父母非常著急,三天兩頭打電話,催他趕緊結婚。陳富水也想,可結不起啊。有個姑娘與陳富水分手時,說了一句讓陳富水刻骨銘心的話,她說陳富水連個狗窩都沒有,還結什么婚?

叮鈴鈴,上課鈴響了。張威提起一本書,對陳富水說,老陳,走吧,該上課了。陳富水看了看課表,說,你去吧,我沒課。張威揮揮手,轉身走出了辦公室。陳富水看著他魁梧的背影,不覺失了神。他想,什么時候,自己也能帶上范冰冰、李冰冰或王冰冰,上鐘山看一回月亮呢?

手機忽然叫起來,嚇了陳富水一跳。他看了看手機,趕緊走出辦公室,按下了接聽鍵,小心翼翼地問,馬校,請問什么事情?

馬上來我的辦公室,用最快的速度。

馬校說完,掛了電話。陳富水握著手機,心怦怦直跳。聽得出來,馬校的語氣似乎不太好。陳富水來不及多想,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從一樓沖上六樓。他喘了口氣,敲響了馬校的門。

馬校打開門,面無表情地說,進來。

陳富水進了門,隨手把門關上。

馬校坐到靠背椅上,指了指沙發說,坐。

陳富水說,謝謝馬校,請問馬校有什么事?

馬校抬起碩大的禿頭,扶了扶眼鏡,問,你班上有個叫吳所謂的嗎?

有的。

你打了他?還罰跪?

我只是收了他的手機,沒有打,也沒有罰跪。

馬校皺著眉頭說,你知道嗎?吳大彪把你告了,也把學校告了。

什么,不會吧?憑什么?

你問我,我問誰?吳大彪已經把吳所謂送進醫院,還把這事捅給了《土城日報》的記者。上級教育主管部門給我下了死命令,務必處理好這件事。小陳,這意味著什么,你應該清楚。這事如果處理不好,你肯定會背處分,甚至丟工作,還會對學校帶來非常不好的影響。

陳富水說,他們胡說,我只是收了手機,根本沒有打他。

馬校擺擺手說,行了,說這些有啥用?就算我相信,吳大彪相信嗎?記者相信嗎?趕緊把手里的工作安排一下,多帶點錢,我們去醫院。

3

去醫院的路上,馬校再三囑咐陳富水,多說好話軟話,盡量滿足吳家的要求。陳富水說,他沒有違反學校的規矩,只是收了手機,并沒有打人。馬校說,你把人家腦袋打破了,還罰跪,這還不違規嗎?你記住,一會看我的眼色行事。

走進醫院大門的時候,陳富水的手機叫了一聲。他瞟了一眼,原來是氣象臺發布的一條信息,內容是:今夜土城有雨,預計夾雜冰雹,請廣大市民做好防范。他抬頭看看,天空萬里無云,日頭白晃晃的。他笑了笑,張威說得對,這叫什么?這就叫癡人說夢。

馬?;仡^說,別磨蹭了,快一點。

陳富水應了一聲,緊走幾步。不一會,他們走進了吳所謂的病室。進門的瞬間,陳富水瞥見床上的吳所謂側著身子,正在玩手機。吳大彪坐在床邊,龐大的身軀像一座山。吳大彪看見了他們,趕緊咳了一聲。吳所謂抬起頭,啊了一聲,立即把手機塞進被窩里。

馬校握住吳大彪的手,問,孩子好點了吧?

吳大彪沉下臉說,好個屁?腦袋砸了個大窟窿,一天兩天能好?

老吳,你別急,事情已經出了,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

吳大彪說,我把兒子送進學校,是為了讓他學知識,學文化。這下倒好,你們把他當人肉沙包,想罵就罵,想打就打。

陳富水說,我只是沒收了手機,并沒有打人。

陳老師,做人要講良心,不要睜著眼睛說瞎話。吳大彪指了指吳所謂,不客氣地說,你看看,好好看看,這是誰打的?我先把話擱這兒,這事情不處理好,我跟你們玩命。

陳富水胸中的火騰地燒起來,他不管不顧地走到床邊,叫了幾聲吳所謂。吳所謂緩緩睜開眼睛,低聲說,陳老師,你來了。陳富水說,吳所謂,你說說,我昨天打你了嗎?吳所謂張了張嘴,吳大彪咳了一聲,他又閉上了嘴巴。陳富水又說,吳所謂,你說實話,老師罰你跪了嗎?吳大彪說,陳老師,你別嚇唬孩子,他膽小,又受了傷,需要好好休息。吳所謂咬著嘴唇,緩緩閉上了眼睛,仿佛進入了夢鄉。陳富水抓住他的肩膀,使勁搖晃,催促說,你說啊,你倒是說啊。吳大彪一把抓住陳富水,大聲說,有你這樣當老師的嗎?你還想逼供?馬校趕緊笑著說,老吳,別沖動,坐下談,坐下談。

陳富水說,我只是沒收了手機,并沒有打人。

吳大彪說,我眼睛沒瞎,我看得清清楚楚。

陳富水說,我發誓,我沒有動他一指頭,也沒有罰跪。

吳大彪沉聲說,不是你打的,難不成是我打的?

陳富水正要說話,馬校碰了碰他,給他甩了個眼色。陳富水只得閉了嘴,抱著胳膊坐在床沿上。馬校笑著說,老吳,你別急,這不,我把陳老師帶過來了,我們好好談一談,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吳大彪氣呼呼地說,是得談談。

馬校笑瞇瞇地說,這樣吧,我們出去談,不要打擾孩子。醫院后面有個飯店,我們去那里找個小包間,點幾個菜,喝點小酒,邊吃邊談。

馬校心里盤算,如果吳大彪出去吃飯,這事情可就好辦得多。有句話說得好,巴掌不打笑臉人。只要吳大彪吃飽喝足,有些話就好說了??上?,馬校的算盤打錯了。吳大彪精得很,根本不上鉤。吳大彪說,馬校,我家娃娃還躺在床上,哪里有心情吃飯喝酒?別扯那些沒用的,談來談去,都是一個錢字。

馬校說,那好,我們到門外談,不要影響孩子。

吳大彪給吳所謂拉了拉被子,說,走吧。

陳富水跨出病房的時候,忽然轉過頭去,恰好碰上吳所謂的眼光。吳所謂有點慌亂,趕緊閉上了眼睛。陳富水的心疼了一下,仿佛被人插進了一把刀子。他忽然想起某個老教師說的那句話,唉,有什么意思啊,教了一群白眼狼。

他們走進醫院的吸煙室,找椅子坐下。吸煙室里沒有其他人,顯得空蕩蕩的。馬校點點頭說,不錯,就這里了。陳富水也覺得不錯,這種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傳開了,不知還會鬧出什么亂子。

馬校說,老吳,說說你的想法吧。

陳老師打傷了我兒子,還罰跪,給他造成了極大的精神傷害。吳大彪頓了頓,面無表情地說,醫藥費加精神損失費,得賠償20萬。

什么?陳富水一下子跳起來,20萬,你瘋了?

吳大彪不緊不慢地說,陳老師,你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讓我娃娃下跪,他受到了多大的傷害?別說20萬,30萬也不過分。

你胡說,我沒有打他,也沒有讓他下跪,你可以去班上問問。

馬校呵斥道,富水,冷靜點。

吳大彪拿出手機,遞給馬校說,馬校,你看看,到底是誰胡說?

手機屏幕上,吳所謂彎著腰,撅著屁股,以手撐地,雙膝跪在地板上。陳富水站在吳所謂的面前,手里握著一個手機。他們的周圍,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人頭。

事情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陳富水喊起來。

吳大彪戳著圖像說,鐵證如山,你還狡辯。

陳富水蒙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誰拍的?肯定是與吳所謂走得比較近的那幾個學生,比如王將軍?;貙W校后,得把這些小子揪出來,問個清楚。

陳富水說,不行,我要回學校,找學生來證明這件事情。

吳大彪冷笑說,行啊,你去找,我就不相信,你還能把黑的說成白的。

馬校瞪了陳富水一眼,勉強笑著說,老吳,你說的20萬,太高了啊。

吳大彪撇撇嘴,高?笑話,男兒膝下有黃金,當著那么多學生的面,你們讓我的兒子跪在地板上,這點錢還高?我給你20萬,讓你跪在我的面前,你干嗎?

陳富水說,我沒讓他跪。

馬校說,問題是,就算把陳老師賣了,他也拿不出這么多錢。

吳大彪說,那是你們的事情,反正我已經把這事告知《土城日報》的胡記者,如果不解決好,他會把這事發在明早的日報上。

馬校說,老吳,你別那樣做,我們教書的也挺不容易。

吳大彪說,這就看陳老師怎樣做了。

馬校說,老吳,你別亂來。

吳大彪說,我等你們到下午六點。

說完,站起身,拍拍屁股,走出了吸煙室。

4

呆坐了好一會,馬校嘆口氣說,走吧。

陳富水罵了句臟話,說要去找找吳所謂的主治醫師,了解了解情況。馬校認為沒啥鳥用,醫生連屁也不會放一個。陳富水堅持要去,理由是萬一運氣好,碰上個好醫生,可以求他開一份吳所謂的病情證明。只要有了證明,就能捏住吳大彪的七寸,可以反告他敲詐。馬校皺皺眉,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去了也白去。不過,面對陳富水的堅持,馬校同意陪他跑一趟。

結果跟馬校意料的完全一樣,那個穿白大褂的胖醫生義正辭嚴地拒絕了陳富水。醫生說他得遵從職業道德,不能亂開這種證明。陳富水軟磨硬泡,又是點頭又是哈腰,就差沒有下跪了。醫生不為所動,叫陳富水別胡鬧。醫生還說,吳所謂傷在頭部,表面上看沒多大問題,但誰也不敢打包票,腦內會不會留下什么后遺癥。作為醫生,他不會也不敢開類似的證明。

陳富水耷拉著腦袋,跟著馬校走出醫院大門。馬??纯刺焐系娜疹^,說時間不早了,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陳富水不想吃,說自己沒胃口。馬校拍拍他的肩膀,說死刑犯都要吃斷頭飯呢,還是先吃飯吧。

他們走進一家名叫“發耳豆花飯”的小飯館,點了一碗豆花,一盤青椒洋芋絲,一盤爆炒豬腰。菜上齊后,馬校盛了一碗飯,放到陳富水的面前,說,吃吧。陳富水好像沒聽見,眼睛盯著地板。馬校用筷子敲了敲盤子,提高聲音說,發什么呆?吃飯吃飯。陳富水點點頭,端起飯碗,胡亂往嘴里扒飯。馬校夾了一筷子腰花放到他的碗里,說,別總吃干飯,吃點菜啊。

正吃著,馬校的電話叫起來,是教育局的韓主任打來的。馬校瞟了陳富水一眼,按下了接聽鍵。韓主任問,馬校,陳富水的事情處理好了嗎?馬校又看了陳富水一眼,說正在與吳大彪協商,狗日的要價太高。韓主任的口氣變得嚴厲起來,說上級領導很重視這件事,因為這事關乎整個土城的教師形象,如果被捅出去,影響極為惡劣。韓主任要求馬校不管采取何種手段,務必將事情解決好,謹防事態擴大。韓主任還說,陳富水捅了大簍子,無論讓他付出什么代價,也要與吳家達成和解。

馬校掛了電話,見陳富水端著飯,呆呆地看著自己。他咳了幾聲,低聲說,你都聽見了?

陳富水機械地點了點頭。

馬校說,我們得想辦法,把這事處理好。

陳富水說,我真的只收手機,沒有打人,也沒有罰跪。

馬??嘈χf,我相信你有卵用?目前最要緊的,是要讓吳大彪罷手。

這樣吧,我回學校找幾個學生,請他們證明這件事。

你傻啊,就算學生愿意證明,也沒辦法推翻吳大彪手里的圖片證據。你這樣做,只會讓事情越來越糟糕。

陳富水說,我不相信,難道就沒個說理的地方?

馬校說,吳大彪已經請記者介入了,我們非常被動。記者都是人精,肯定早就跟部分學生接觸過了,拿到了對你不利的證據。換句話說,你要想推翻一切,不是不可能,但太難了。我們耽誤不起,不能讓這事影響學校。

可是,可是……

沒什么可是,別說了。

陳富水失了神,放下碗,呆呆地盯著腳下的地板。馬校不管他,自顧自埋頭吃飯,發出響亮的咀嚼聲。他實在太餓了,得趕快填飽肚子。吃飯的同時,他想起吳大彪那張陰沉沉的黑臉,背脊不由冒起某種涼意。狗日的,獅子大張口,明顯地敲竹杠,但一點招也沒有。龜兒子,顯然有備而來,住院,圖片,記者,新聞材料……真夠陳富水喝一壺了。讓人惱火的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屎盆子扣到腦殼上,他卻無法把這事撇清。該怎么辦呢?打蛇打七寸,吳大彪的七寸在哪里?他腦海里忽然靈光一閃,抓住了問題的關鍵:記者。對,如果能夠擺平記者,吳大彪就成了無牙的老虎,事情會好辦得多。

馬校丟下碗,問陳富水,你認識《土城日報》的記者嗎?

陳富水說,不認識。

馬校跟陳富水說了自己的打算,想辦法聯系上胡記者,找門路跟他勾兌勾兌,實在不行就出點血,給他一筆錢,讓他撤下新聞稿。只要搞定胡記者,吳大彪就成了無牙的老虎,事情可能就好辦得多。

陳富水亢奮起來,趕緊查通訊錄,找號碼,打電話。好一陣忙活,終于打探到一個消息,陳富水的某位同學在《土城日報》上班,與胡記者有過來往。陳富水趕緊把電話打過去,謝天謝地,電話打通了。陳富水沒有客套,簡明扼要地說了事情經過,請同學幫忙想想辦法。同學沉默了一會,告訴了陳富水一件事:胡記者是吳大彪的外甥。同學說,這胡記者不好惹,是《土城日報》的名記,架子大,刁鉆古怪,典型的鬼見愁。陳富水掛了電話,蔫了。誰能想到,五大三粗的吳大彪,居然有個耍筆桿子的外甥。

馬校嘆了口氣,他娘的,這條路又斷了,該怎么辦呢?

陳富水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

沉默片刻,馬校忽然問,小陳,你可以拿出多少錢?

陳富水愣了愣,低聲說,我卡里大概有五千元。

五千元,太少了,趕緊打電話,找其他人想想辦法吧。

陳富水不知道該給誰打電話。打給父母?不可能。他們長年累月守著那幾畝瘦地,種點玉米,種點土豆,能有什么錢。打給親戚?不可能。他的那些親戚,大多數都窮得叮當響,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怎么可能有錢借給他?這不是幾十幾百,而是二十萬啊。個別親戚雖然有錢,但人家也不可能借給他。在他們眼中,他這樣的窮小子不過是條餓狗,誰愿意把肉包子丟過來。打給朋友?掐指算算,他有幾個朋友?他平時不善于交際,不喜歡吃吃喝喝,總是埋頭教書,獨來獨往。算來算去,也就辦公室的幾個老師,還能說得上幾句話。

馬校催促說,別掉鏈子,趕緊打電話吧。

陳富水鼓起勇氣,一一給辦公室的老師們打電話。打了幾個電話,陳富水碰了一鼻子灰,他們說要么沒錢,要么說有要緊事,正忙錢用。陳富水覺得自己被抽掉了脊梁,身體松松垮垮塌陷下來,幾乎快成了一堆肉。他已經沒有臉繼續往下打電話了,但馬校的眼睛死死盯著他,讓他不得不打下去。最后,他撥通了張威的電話。張威還不錯,答應借他一萬。張威說,哥們,我也就這點能力了,別嫌少,微信轉賬吧,注意查收。一分鐘不到,陳富水就收到了張威的微信轉賬。

馬校說,再找找其它人吧。

陳富水搖了搖頭,把手機揣進兜里,垂下了眼睛。

馬校摸出一張銀行卡,遞給陳富水說,我這卡上,有五千元。

陳富水望著他,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馬校說,我能借你的,也就這么多了。

5

陳富水揣著兩扎沉甸甸的百元大票,跟著馬校走進了病房。

病房里多了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尖臉,尖耳,尖嘴,長發,穿著西裝,戴著墨鏡。男人坐在床頭的椅子上,翹著二郎腿,叼著煙,時不時抖一抖煙灰。他的背上挎著一架照相機,隨著身軀的晃動而晃動。胡大彪畢恭畢敬地站在旁邊,彎著腰,垂著手,雞啄米般點頭。吳所謂仍然躺在病床上,看見陳富水,趕緊閉上了眼睛。陳富水的心一陣刺痛,趕緊轉過頭,不想再看那張長滿青春痘的臉。

那男人看看陳富水,又看看馬校,對吳大彪說,就這樣吧,我走了。說完,甩甩長發,起身往外走去。吳大彪點頭哈腰,趕緊跟上去,送男人出門。陳富水喊了一聲,跑到那人的面前,攔住他說,你是胡記者?我要跟你談談。男人瞥了陳富水一眼,你是陳富水?陳富水點點頭。胡記者笑了笑,把嘴巴湊到陳富水的耳邊,低聲說,你拿什么跟我談?說完,甩開陳富水的手,揚長而去。

陳富水愣了愣,正要追趕,卻被吳大彪拽住了胳膊。他使勁掙扎,卻無濟于事。吳大彪的雙手如同鐵鉗,死死把他夾住,根本無法移動分毫。

你要干什么?放開我。陳富水喊起來。

吳大彪說,陳老師,你最好老實點。

馬校說,放手放手,好好談事情。

陳富水說,我要找胡記者,叫他別亂寫。

吳大彪放開手,從兜里掏出幾張打印稿,撇撇嘴說,胡記者要寫的,全在我這兒。吳大彪把稿子遞給馬校,一字一句地說,明天早上,這稿子會出現在日報頭條。馬校接過稿子,一個醒目的標題跳進眼簾——《老師毆打罰跪學生,敢問師德今何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央,還配了一張大圖:吳所謂彎著腰,撅著屁股,跪在陳富水的面前,周圍擠滿了人頭。

陳富水看著圖片,咬牙切齒地說,卑鄙,無賴。

吳大彪冷哼一聲,你們不答應我的要求,我就讓你們天下出名。

馬校說,小陳,不要亂說話,你給我坐下。

陳富水閉上嘴,氣呼呼坐到床沿上。

馬校掏出煙,抽出一支,遞給吳大彪說,老吳,抽支煙。吳大彪用胳膊擋開,說,這是病室,禁止抽煙,我兒子受不了煙味。陳富水暗想,還他媽受不了?你兒子經常躲在廁所抽煙,被德育處抓住好幾回了。馬校訕訕地縮回手,解嘲說,對,對,這是病房。

馬校努力笑了笑,說,老吳,你坐下吧,我們好好談一談。

沒什么好談的,一口價,20萬。

馬校說,老吳,你真會開玩笑。

馬大校長,你看我像開玩笑嗎?

陳富水說,20萬?你干脆把我賣了。

吳大彪嘿嘿笑起來:我只賣豬,沒賣過人。

談來談去,還是談不攏。吳大彪一口咬定二十萬,一分也不讓。陳富水則說自己沒有打人,也沒有罰跪。再說,吳所謂傷得并不重,校醫可以作證。馬校則提出,陳富水出2萬塊錢,請吳大彪高抬貴手,放陳富水一馬。三人爭得臉紅脖子粗,還是沒有結果。吳大彪不耐煩了,他背靠墻壁,微微閉上眼睛,說不談了,他困了,誰也別他媽打擾。

正說著,門外涌進來一幫男女,病室里立刻變得擁擠起來。吳大彪跳起來,招呼這個,招呼那個。來人都是吳家的親戚,他們圍住馬校和陳富水,叫嚷起來。有的說要上訪,有的說要找領導,有的說要把事情捅到網上,有的說干脆一頓還一頓,用拳頭說話……吳大彪站在旁邊,不時瞟陳富水或馬校一眼,嘴角浮起冷冷的笑容。馬校的額頭滲出豆大的汗水,連連點頭,陪著笑臉,保證會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復。陳富水則站在人群中央,低頭望著地板,一聲不吭。

馬校好不容易掙脫眾人的拉扯,抓住吳大彪的胳膊,請他借一步說話?吳大彪環視眾人,故意提高聲音說,有什么好說的?還能怎么辦?打傷了人,當然得賠錢,只要交了20萬,什么屁事都沒有。馬校說,老吳,說句你不愛聽的直話,孩子傷得并不重,你就讓一步吧。吳大彪說,怎么讓?還能讓嗎?馬校說,小陳年輕,有些事沒處理好,你大人有大量,放他一條生路,他這輩子都會感激你的。吳大彪哼了一聲,算了,我可受不起。馬校低聲說,老吳,你就給我一個面子吧。說著,馬校轉過身,對陳富水說,小陳,把錢拿出來。

陳富水抖索起來,從兜里拿出兩扎紅票子。馬校接過錢,朝吳大彪晃了晃,說,老吳,這是兩萬塊,你收下吧。吳大彪瞟了瞟馬校手里的錢,冷笑說,馬校,你是變魔術的?20萬成了2萬。其它人也鬧起來,都說給的錢太少。馬校把錢塞到吳大彪的手里,懇求吳大彪收下。吳大彪把錢推回來,搖了搖頭。

馬校說,老吳,你就收下吧。

吳大彪說,這事你別管了,你也管不了。

陳富水忽然伸出手,一把將馬校手里的錢抓過來。

馬校大驚,失聲叫起來,你要干什么?小陳。

陳富水笑了笑,算了,人家看不上,我們自己留著吧。

眾人圍著陳富水,亂哄哄地嚷起來。他們的手指頭紛紛戳到陳富水的身上,像一把把尖利的刀。他們怒吼著,有的說要以牙還牙,打斷陳富水的脊梁骨;有的說叫胡記者趕快把事情報道出來,讓陳富水出名;有的說要讓陳富水停課,來醫院侍奉吳所謂;還有的說要逐層向上級領導反映,把陳富水踢出教師隊伍。

吳大彪抱著手,似笑非笑地看著陳富水。

吳所謂偷偷睜開了眼睛,茫然地看著晃動的人影。

馬校半張著闊大的嘴巴,一時不知道說什么。

陳富水冷冷地看著眾人,額頭擰起來,像一個巨大的川字。他看了看吳所謂,覺得他已經死了,成了一具木偶。他看了看吳大彪,嗅到一股濃烈的豬油味,不由一陣惡心。他又看看馬校,看看他花白的頭發,心底涌起一陣憐憫。那一刻,他覺得馬校不再是領導,只是一個可憐的糟老頭。

別吵了,都給我閉嘴。陳富水忽然厲聲吼道。

如同半空中落下一個霹靂,竟然把眾人鎮住了,鴉雀無聲。

陳富水點點頭,徑直走到吳大彪的面前,冷笑說,吳大彪,憑什么要20萬?

吳大彪回過神來,高聲說,就憑你打我兒子,憑你讓他下跪。

陳富水問,跪一次賠多少錢?

吳大彪說,跪天跪地跪父母,你說要多少錢?跪一次,至少得賠20萬。

陳富水大聲說,大家都聽見了,這是吳大彪親口說的。

眾目睽睽之下,陳富水走到床邊,對著吳所謂,咚的一聲跪下去。吳所謂一下子跳起來,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老師。

沉寂了好一會,馬?;剡^神來,伸手拽住陳富水的胳膊,使勁把他提起來。耀眼的日光燈下,馬校第一次發現,這個才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頭頂已經有了幾根刺眼的白發。

陳富水甩開馬校的手,高聲說,吳大彪,20萬,我還清了。

說著,他又咚的跪下去,隨即緩緩站起來,指著吳大彪厲聲喝道——

吳大彪,你記住,你欠我20萬。

說完,猛一轉身,沖出門去。

6

陳富水氣喘如牛,使勁邁動雙腿,不要命地往前跑。行人熙熙攘攘,但他似乎看不見,不是撞上這個,就是撞上那個。那些被撞的人呵斥他,罵他,但他聽不見,如同聾子。他是一輛失控的車,哪怕撞上人,撞上樹,撞上墻,也不會避讓。也許,只有把自己撞壞后,他才能停下來。

沒跑多久,陳富水就把自己撞壞了。從醫院出來后,他就感覺膝蓋骨隱隱作痛,但沒有在意,以為不過是小問題。長期以來,他堅持跑步,兩條腿又長又壯。在學校組織的教師長跑比賽中,他一馬當先,拿下了冠軍??涩F在,他的腿卻疼起來,起初只是一個點,隨即逐步擴散,后來竟蔓延到整條腿。稍微動一動,膝蓋骨就嘎吱嘎吱作響。他放慢腳步,嘗試踢了踢腿,卻驚異地發現,他的腿竟然伸不直了。他大駭,趕緊彎下腰,用手揉捏膝蓋骨,希望能夠把破碎的骨頭重新粘合起來。手指稍微觸碰膝蓋骨,膝蓋骨就發出尖利的破碎聲。陳富水幾乎要哭出聲了,好好的腿,怎么廢了?

陳富水不得不放棄恢復膝蓋骨的念頭,準備直起身子,走出這條大街??伤斎话l現,他的腰也直不起來了。他努力將脊背挺起來,可它卻固執地保持彎曲的姿勢,像一棵被折斷的樹。陳富水不甘心,又努力了幾次,還是不行。他幾乎哭出聲來,這可怎么辦?腿廢了,腰也廢了,該怎么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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