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萬歲

關捷（滿族）

盛夏的早上，榆林堡鎮東邊，鼓樂和鞭炮突然騰空而起。一支出殯隊伍浩浩蕩蕩地開了出來。青青的玉米地里，野兔、山雞、螞蚱東奔西逃，而喜鵲們并不跑，只在枝頭矚目并且議論。

隊伍的前面走著引路人，他一路拋灑紙錢，并隨手插上“路旗”，他的后面有儀仗，人們抬著各類紙扎，一個小孩子扛著引魂幡……和正常的葬禮不同的是，沒有棺木。只有一個小木箱，上面放著“遺像”。還有一處特別出奇地不同，就是死者居然還活著。

是的，死者白明山真真切切地站在出殯隊伍的后面，他向人們揮手，并且微笑。鎮上的人，不勝奇愕地看著他，老人們差不多一律皺著眉，年輕人的表情也是莫可名狀。

一

白明山現在轉過了身，他把臉正面對著我們——漆黑的兩道眉毛，細長的眼睛，目光熱烈。雖已年滿六十，但是骨骼結實，肌肉強健，印堂閃閃發亮。他出身滿族鈕鈷祿氏，世居城里的堂子胡同，清末榆林堡的祖墳看墳人去世，他曾祖父那一支就搬到這里守護祖墓，到他這一輩，已是第四代，他是四鄰八村有名號的俠義之人。

今天為他送行的鄉鄰們，在向他投去怪怪目光的同時，相互耳語，回憶他的傳奇人生。

1983年春天，在榆林堡鎮通向三江口的小土道上，四五個人乘坐馬車，悠閑地談論著天氣并預測秋天的收成。

一只紅腹錦雞突然從玉米地里躥出來，兩匹大白馬受驚，狂奔瘋跳起來，馬車上下左右顛簸，車上的人大呼救命?？墒?，路上的人誰也不敢上前。突然，遠遠地奔來白明山，他當路一橫，雙手拽住兩匹馬的韁繩，怒目圓睜厲聲叱咤，令人稱奇的是，兩匹大白馬急急收住了長腿，垂下了頭，只原地噴著響鼻。白明山撫摸它們的腦袋和長鬃，微笑不語。從此以后，人們就一直傳說他會硬功，拇指粗的鋼筋可以彎成彎兒，纏在腰間當褲帶。

1995年夏天，長白山地區發洪水，榆林堡是重災區。全鎮的人幾乎都撤離了，白明山把家人送到大堤上，自己返了回來。他對鎮上的干部說：“我水性好，萬一有人掉下去，我可以救他?！蹦且淮?，他先后從洪水中救出十六個人。從那以后，人們傳說他會輕功，可以躺在水面紋絲不動睡一個夜晚。

還有一年，本家侄子大肥偷了鄰居的一頭牛逃跑，白明山聽說后追上去一腳將侄子踢翻，綁好之后，親自送到派出所。然后，他對侄子說：“好好改造，不然將來死了，按照咱滿族的老禮兒，入不得祖墳?！贝蠓室荒旰蟪鰜?，他親自去接，并給蓋好了瓦房。

每到年三十晚上，白明山都要點數自家的年貨，點完了，一定要裝上幾袋子，騎上自行車飛快地送到鎮上幾個孤寡老人家去。他對周圍的人說：“按我們滿族的老禮兒，老人是大家的老人，孩子是大家的孩子，我們都要管啊?！?/p>

白明山，在榆林堡鎮及周邊地區，擁有良好的名聲。他當過全區的計量員，也當過鎮辦企業的廠長。出了市區往南走，在那一帶方圓幾十公里的地面兒上，只要提起白明山的大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F在，人們在心中默默點數他“生前”的事跡，愣頭愣腦地看他的“遺像”看他的笑臉。他們的頭腦思考得比這夏天的空氣還燙，無法理解這個白明山?！懊魃?，這是要干什么呀？……”鎮上一位九十多歲的老人，似乎比別人思考得更痛苦，一根食指放在嘴里久久不肯拿出來。

白明山高中畢業，平時喜歡讀書看報，祖先留下來的書，他看了好幾個來回，自己買的書，也都看爛了。眼睛花了以后，他主要就是看電視新聞。

且說二十年前6月的一天晚上，白明山正在家里看電視，看著看著，他的眼淚涌了出來。那年，他40歲。

老伴李玉坤覺得奇怪，在一起過了半輩子，也沒見他掉過幾回淚呀？用手拍了他一下，他也不動。于是，老伴就和他一起看節目。

電視上講的是器官移植的事。主持人說，有好多人因為沒有可供移植的器官，眼睜睜地死去了。

心善的白明山很難過，流完眼淚后，他對老伴說：“人死了，燒了太可惜，不如把遺體捐出去救人。我將來就這么辦?！崩习轳R上捂住他的嘴，對他說：“快住聲，好好的，說什么死？還捐遺體？你嚇著我了?！卑酌魃秸f：“這怕什么？就這么定了，我找時間去公證處立遺囑?！薄斑€遺囑？你？”老伴聽他越說越不像話，真生氣了，臉扭向西墻，看墻上的一幅富貴牡丹畫，不再理他。

白明山與老伴從小就要好，鄉鄰們按戲文里的說法說他們是“青梅竹馬”，感情一向深厚。見老伴生氣了，白明山口氣就軟了些。他對老伴說：“我給你二十年時間，我相信二十年后，你一定能轉過彎子來?！崩习檎f：“哼，別的啥都行，就這個，一百年我也不轉你那個彎兒?！卑酌魃叫Φ溃骸肮?，一百年，夠遠的?！闭f完了這些，兩人就各忙各的。但到了每年的3月18日，討論總是要進行的。

3月18日，是白明山的生日。每到這一天，他就要當全家的面提出這個嚴肅問題。就這樣，每當那個喜氣洋洋的時候，他都要對老伴和孩子說出將來捐獻遺體的事。老伴總是皺皺眉，說：“又來啦?！眱号畟儛烆^吃飯，并不響應討論。

去年，是提出問題的第十九個年頭。在生日宴上，一杯燒酒落腹，白明山繼續論述陳年話題，他說：“好傳統都沒有嘍，咱們要找回來。咱們滿族人原來不是這樣看生死的，古時候，遠的不說，就是打沙俄的時候，我的老祖兒18歲戰死，兵丁們把骨灰罐送回來，全家沒有哭的，一個胡同的人都來喝酒，送他光榮歸天。視死如歸，視死如歸，說的就是這樣的。清水，你一個大學生，你要繼承這樣的生死觀，別弄得談死色變，嚇得不得了，那不是咱滿族的爺們?！眱鹤影浊逅c點頭，若有所思。老伴與女兒、兒媳婦分別對視了一下，說：“吃飯不說話，這也是咱們滿族的老禮兒?！?/p>

白明山笑笑，就不再說。他對第二十年的生日抱有希望。這天晚上，白清水看父親外出練武功了，他帶領媳婦來到母親的房間。白明山總是在夜里偷偷練祖先傳下來的功，大約快深夜的時候，才能回來。

白清水對母親說：“媽，咱們這么別著，也不是一回事，我怕爸憋出病來?！眱合眿D說：“媽，爸做的是對的呀，咱們沒有道理別著他?！辈恢裁磿r候，女兒也進屋來了，女兒說：“媽，我要去美國了，就是這件事我放心不下。媽，你還不懂嗎，爸是多剛烈的人啊，他為什么要等你二十年，他就是在意你呀……”

老太太沒吱聲，沉默了許久，把煙一掐，說：“都回屋睡覺吧……”剛說到這里，白明山“咕咚咕咚”的腳步聲就響了起來。

二

今年的3月18日，是白明山六十歲的生日。這也是白明山許給老伴期限的最后一年。他希望在這一年發生奇跡。

白明山特別清楚，兒子像他媽，性子柔軟，多年來他一直想培養兒子的剛烈，像滿族男人那樣的剛烈，但是好像不大成功。他忽然決定，就從這件事上開始鍛煉兒子，給他淬火。

頭一天的中午，白明山對兒子說：“清水呀，我要立遺囑。我有一本人情往來的賬目，你好好看一下。我欠別人的，你小子一定要替我還上，別人欠我的，一筆勾銷?！卑浊逅曇舻统恋鼗卮穑骸鞍?，我知道了?！卑酌魃接终f：“那個大事，你抽時間要幫我辦一下?！卑浊逅畣枺骸鞍?，哪個大事？”白明山說：“捐遺體呀，我都叨咕二十年了?！卑浊逅肓艘幌?，終于咬咬牙，說：“行，爸，我安排時間就帶你到區公證處?！卑酌魃秸f：“明天的生日就先不要搞什么儀式了，找個好日子，你給我辦六十大壽。至于什么時候，到時我自然會告訴你?！薄昂玫?，爸我聽你的?！眱鹤幼焐洗饝?，心里卻不是那么舒服，頭一直低著，暗暗罵自己不如老爸豁達開明。

白明山沒有想到，兒子居然就這樣轉過了彎子，大喜過望，他說：“你真不愧是高級工程師，到底比你媽想得通透?！眱鹤诱f：“ 爸，我也知道你是對的，我就是心里過不來這個勁兒?！卑酌魃秸f：“你現在不是過來了嗎？”“是的，爸，我有點想通了?！卑酌魃铰牭竭@里，偷偷瞄一眼老伴，老伴手里拿著一把蒲扇，似乎無所用心地扇著。白明山溫和地說：“你看，兒子思想新，他同意了。你還猶豫什么？我這一輩子對社會沒做什么，就想死了后，還能有點用場。人啊，不能白來一世?！崩习檎f道：“我就是不明白，活得好好的，天天研究死，死后還要割成一塊一塊地分給別人，這成了什么？”白明山說：“那不是也比燒成灰好多了嗎？你看看人家報上說的，南京的馬先生，4歲的兒子出了車禍搶救不過來，馬上就不行了，為了救別人的命，他拔下了孩子的呼吸機，看看人家，我一個老頭子死了有什么可惜的，有什么舍不得的？”又是許久的沉默，老伴放下蒲扇，長嘆一聲，說：“嗨，你磨了我二十年了，我也是沒了轍，現在兒子都同意了，我還能說什么？清水，就陪你爸去區上公證吧?！卑浊逅c點頭，爺倆對視一笑。

5月15日，在兒子的帶領下，白明山來到了區公證處，申請辦理死后遺體捐贈。公證處的同志說：“我們區四十多萬人，您這是頭一個呀，了不起?！卑酌魃秸f：“是嗎？我就是喜歡了不起?！惫C處的同志愣愣地看了他一眼，白明山沖他平靜地一笑。

從公證處出來，父子倆直奔醫科大學。手續辦完了，漂亮的女醫生說：“農村人有這樣的覺悟，真是想不到的?！卑酌魃秸f：“農村人覺悟高的人多著呢?！迸t生一看他氣宇軒昂，覺得自己有些失言，誠懇地說道：“大爺，對不起?！卑酌魃秸f：“其實也沒有什么，你這個也是觀念問題。 ”

這一夜，白明山睡得特踏實。他夢見一位雙目失明的孩子用了他的角膜重見了光明，他的角膜正在孩子的眼睛里面欣喜地看這個世界。白明山在夢中，幸福地笑著。老伴兒細看他微笑的樣子，也笑了，然后，悄悄拉起他的手，生怕他跑了。

三天以后，白明山拿到了證書。翻開紅皮封面，只見上面寫到，白明山同志：自愿將遺體與器官無償捐獻祖國醫學教育與研究事業，為表示感謝您的無私貢獻精神，特發此證。

白明山高興極了，他對兒子說：“我今天不下地了，給自己放假一天。我存了一瓶二十年前的五糧液，就等著這一天，晚上，咱爺倆喝了?！焙Ａ康乃?，當天晚上喝了八兩白酒。他對兒子說：“你就是個孝順的小子，爸很知足。順就是孝，你圓了爸爸我二十年的夢想?！卑浊逅f：“爸，我這還算孝？白白二十多年，我讓您苦等啊。我這是不孝?！闭f到這里，兒子眼圈兒紅了。兒子媳婦見狀，馬上給爺倆倒滿酒杯。白明山說：“小子，別哭，你們知識分子哪一點都好，就是愛哭?！蹦沁呑瞿赣H的把手掌放在兒子的后背上。

忽而，白明山放下了酒杯，他猶豫了一下，慢慢地說：“你還要孝順我一次。就是幫我提前舉辦葬禮，讓我在活著的時候看到。按科學上的要求，我死后一小時內必須送到醫科大學。這樣的話，你們就沒機會給我辦葬禮了。提前給爸辦一下，也省得我真死的時候，大伙傷心。也可以讓鄉親們知道一下捐獻遺體的重要性，替科學好好宣傳一下?！卑浊逅f：“好吧，我辦，就當是六十大壽了。時間就定在6月16日那天，六六大順。還是父親節，正好?！卑酌魃礁吲d地說：“好兒子?！闭f罷，又干了一杯。

老伴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半晌說：“你們爺倆都是精神病??！”白明山笑著說：“你慢慢會懂的?！崩习檎f：“兒子同意了，女兒也不一定?！卑酌魃秸f：“那你這就給女兒打電話?！彪娫捊油?，女兒說：“媽，您就同意了吧，只要我爸高興。我在這邊，老是不放心這事，生怕你把我爸憋出病來?！崩习檎f：“我明白了，你們這是串通好了來對付我呀?！卑酌魃秸f：“天地良心，我真的沒有串聯，是孩子們思想新啊?！崩习閾u搖頭，兩朵淚花開在眼角，無奈地說：“鎮上的人會怎么看咱們？十里八村的人會怎么看？”白明山笑笑說：“怎么看？高看唄！”

三

那日子說近，也就真的臨近了，父子倆開始設計葬禮。

白明山對兒子說：“一切都要和真的一樣，除了我沒死以外，其他的都是真的，要設靈堂，要燒紙，要請鼓樂班子。你姐在國外她不能回來，你和你媳婦要給我下跪磕頭，出殯的時候，小順兒還給我打靈幡。還要放哀樂?！闭f到這里，白明山摸摸7歲的孫子的頭問：“小順兒，你害怕嗎？”小順兒仰起小臉，說：“爺，我不怕！”白明山一雙大手把孩子摟在懷里，說：“看看，看看，這才是我孫子?！卑浊逅犃?，頭皮一緊一緊的。他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許久，他問道：“還放哀樂？”“放，死人嘛，怎么能不放哀樂？”“可是，爸，那天是父親節，是您的六十大壽，放哀樂太不吉利了?！卑酌魃秸f：“小年輕的，你怕什么？你還是男孩子呢。白事情當紅事情辦。我要讓人們知道，捐獻遺體光榮，同時，也要人們知道，死并不可怕，死就是歸去了，就是出遠門?！卑浊逅犃?，覺得爸爸講得有理。忽而，他又問：“那，都通知哪些人呢？”白明山說：“直系親屬，就當是我請大家喝頓酒。至于鄉親們，他們進了院，你就招待，別心疼錢?！薄昂冒伞眱鹤哟饝艘宦?，操辦去了。

6月13日上午，榆林村正在地里除草的劉大順接到白明山的電話。

“大順，我是你姐夫，再過三天就是16號，那天我就死了，那天，你們兩口子要來給我燒紙磕頭。別光知道喝我的酒，不知道孝順?！眲⒋箜樢汇?，繼而哈哈大笑，說：“姐夫，沒有你這么鬧笑話的，這死的事也是隨便說的？再說，你說死就死呀，別逗我了，世上哪有這么死的？”白明山說：“你知道的，我叨咕了二十年的捐獻遺體的事，現在手續辦成了，我讓你外甥給我提前辦喪事，要不然我有一天真死了，你就看不著了。16號那天你來就知道了，不信，你給你姐和你外甥打電話?！眲⒋箜樂畔落z頭，就給表姐掛電話，果然是真的。坐在屋里，劉大順和老婆互相呆看著，舌頭伸得老長，半晌，劉大順才說：“姐夫太能作了，我敢說，全長白山地區也沒有幾個他這樣的，還六十大壽與葬禮一起辦。他啥也不怕呀?！?/p>

鎮上，消息像疾風一樣飛跑。

榆林堡一帶沸騰了，村民們熱議著，并期待著三天后一個曠世的傳奇發生。

6月16日，古老的榆林堡鎮由沸騰升級為震撼。清晨，橫平豎直的街道被陽光照耀，裊裊升起水霧，這個著名的清代小鎮，正在呈現出一片寧靜，是夢醒時分的那種感覺。

在榆林堡鎮北街的東大院里，天一亮，人們就看見一個巨大的靈堂，上方寫著“美德永存”，鞭炮聲、嗩吶聲、哀樂聲，還有哭聲，連成了一片。

這一天的太陽，在白明山看來，比哪一天的都明亮，都艷紅。望著大地東邊，那一輪懸浮的又明亮又鮮紅的圓蛋，他的心里頓生蜜意。窗外，傳來了孫男娣女們的哭十八場，探頭一望，他們一律披麻戴孝，跪在那個他還沒有睡進去的大紅漆的棺材面前，全心全意地哭。

他幸福地笑了。他終于死了，他終于把自己設計死了。二十年前的宏偉藍圖，在他孜孜不倦的努力下，變成了現實。他高高興興地走進了靈堂。是的，“死者”白明山活靈活現地端坐在了靈堂的里面。

葬禮按照白明山的要求，上香、燒紙、磕頭，一樣不少。

白明山的老伴坐在窗臺前，看樓下的這一切，心情特別復雜。她問兒子，“清水呀，你說媽哭還是不哭？哭吧，他活著呢，不哭吧，他辦了喪事……”清水說：“媽，我也拿不好這個主意……”幾番猶豫之后，老人下了樓，給白明山磕了三個頭，心里磕得麻，磕完，又匆匆上了樓，把門關得嚴嚴的，她不想見任何人。

白清水給父親磕第一個頭時，突然站起來，抱住白明山，“爸，咱不做了行不？”白明山堅定地說道：“繼續！”白清水聽了這話，真就哭了起來，見他這樣哭，媳婦也就放聲大哭起來。白明山的小孫子學著爸爸媽媽的樣子，跪在靈前哭。

“老白去世了?！薄柏摹睆挠芰直鞒鋈?，傳到了沙河站、達連屯、四方臺、英窩，村民們紛紛趕來吊唁。白明山和兒子白清水，原先只準備十桌的酒席，只是為了招待直系親屬?？墒?，鄉民們聽說“老白去世了”，都要來看看。大家想起他洪水中救人的故事，想起他照顧孤寡老人的故事，想起他攔驚馬救人的故事，想起他大義滅親的故事……

于是，白清水臨時又增加了二十桌。他悄悄對爸爸說：“沒想到你人緣這么好，不告訴，大家也來?！卑酌魃铰暽粍拥卣f：“你好好招待他們，不許虧待一個人?！?/p>

人們走到靈堂前，這時白明山出人意料地站起身來，向眾人拱手作揖，“感謝呀，感謝大家給我的喪事捧場。多謝?！眱鹤影浊逅s緊給大家解釋，人們驚訝良久，這才弄明白真相?！斑@樣??！這樣??！”人們感嘆老白的怪異，可看到老白的兒子和媳婦、孫子跪在他的“遺像”前磕頭，也還是紛紛跪下，按照老規矩磕頭。包括白明山的長輩，死者為大，也都紛紛下跪，給他磕頭。

侄子大肥進院就跪倒，說：“七叔，您老是大義的人啊，我給您磕三個頭，您當年教訓得對，我幾十年來，一直好好的，再沒犯法。七叔，我希望您健康長壽，好好活著，時時教訓我們晚輩?！卑酌魃胶ο蛩麚]手致意，同時，舉杯和大家一一相撞。

大肥問：“七叔，您今天是高興，還是……”白明山聽了這話，干了杯中酒，爽朗大笑道：“當然是高興呀。我做完了捐贈遺體的公證，過了六十大壽，同時，我也辦了葬禮，我的事都齊了?！贝蠓视謫枺骸翱墒?，你，你可是連墳頭也沒有了呀，能行嗎？到了那邊，祖宗要問你，你怎么說？”白明山答道：“我上了光榮榜，我還要墳頭做什么？有一天我到了那邊，我就對祖宗說，我其實沒全死，我的有些器官還活在別人的身上呢，哈哈哈……”人們被他的話雷得一陣又一陣發愣。

哀樂低回，哭聲陣陣。白明山頻頻舉杯，談笑風生。他看每一位親朋都很親切，看他的表情像是若無其事，可是，越是喝到最后，越是淚眼潮濕?；秀敝?，似乎覺得自己真的要離開了，這樣，他就又喝得更多些。

天黑了下來，終于，前來吊唁的人們散去了，白明山喝得滿面紅光，他走回了屋子。

見老伴偷偷擦淚，他笑道：“沒事的，我再陪你十年，放心吧?！崩习檎f：“我不，我要你陪我到永遠，到時候，我和你一起走?！卑酌魃嚼习榈氖?，說：“咱不哭，我答應你?！?/p>

白天“死”的陣勢畢竟龐大了一些。這一夜，白明山沒有睡好，朦朧中，他反復問自己：“我真的死了嗎？明天早上再鏟兩畝地試試。我還不信了呢我，說死就死呀?！边@樣想著，他又瞇了一會兒。

17日清晨，出殯。

眼看著為自己出殯的隊伍走遠了，白明山的一顆心踏實了。他拿起立在墻角的鋤頭，直奔田間。小舅子劉大順跟在后面，邊走邊笑問：“姐夫，你不是死了嗎？你怎么還能鏟地？”白明山假裝生氣地說：“你小子是盼我早死？”劉大順說：“我盼？你這大張旗鼓地發送，是你自己盼呢?！卑酌魃秸f：“我估計我最少還能活十年，也不能活太久了，過了八十歲，器官就不能用了呀?！眲⒋箜樥f：“別介，你可別死，你死了，沒有人請我喝酒?！?/p>

白明山大笑道：“哈哈哈，你小子，就知道喝，你呀鏟地吧你?！眲⒋箜樜匦?，就去低頭鏟地。

晨光穿過樹叢，照在白明山的臉上，黑紅黑紅的。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