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人的“神性”

2019-12-13 07:20范瑋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9年6期
關鍵詞:神性小說

范瑋

剛認識東紫那幾年,正是我社交恐懼癥嚴重的時候,見到一個小區的鄰居,都怵頭是不是要打招呼,坐火車讓個座得猶豫很久,做好事都像是做虧心事。所以我對社交一概的態度就是,節制社交以獲得內心的平靜。我和東紫見面,她主動跟我打招呼,我就接茬兒,她不打,我就裝看不見。有限的幾次飯局,都是人多的場,一個飯局下來也說不了幾句話,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我用方言說錯了膠東的一個地名,東紫笑得花枝亂顫,揶揄我半天。有次和一個評論家在濟南某餐廳吃飯,評論家說,東紫的單位就在附近,要不喊她一起過來?我趕忙阻攔,半生不熟的朋友,聊不開,都別扭。

雖然這是一篇印象記,但我還是想先說一說東紫的小說,因為我們心理距離的縮短與文字的認識有關。早在20世紀90年代,我鐵路上的兩個朋友都大力推薦過東紫的小說,說東紫是他們鐵路上的驕傲云云。新世紀初,我在《人民文學》上看到過東紫的小說《珍珠樹上》,當時沒有讀出有多么好,倒是覺得她運氣好。認真讀東紫的小說,是在十年之后,我在《山花》上看到了《被復習的愛情》,這篇小說讓我震驚不已。大約是幾個月之后,當時在《作品》的張鴻給我電話,談對我的小說《影子》的看法,開始是張鴻批評我小說存在的問題,談話快要結束的時候,不知怎么就轉向了東紫的《被復習的愛情》,電話就奇怪地轉換了風向,在對東紫小說的討論中被延長下去,那個電話有些長,至少在一個小時以上。張鴻的批評并沒有完全讓我服氣,而對東紫的表揚我倒是絕對服膺。

接完張鴻的電話,我到孔夫子舊書網上下單,買了一本東紫的舊書《天涯近》。那是多年前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的一本,都是東紫的“少作”。我在另一篇文字里說過當時初讀東紫少作的感受:那是一種特別的讀書體驗,一種驚悸的吸引。東紫的文字尖銳而生猛,有趕盡殺絕的雄霸之氣。年輕的東紫喜歡挑戰巨大的事物,沒有讓人覺得她自不量力,她尖銳之后,尚能形成難得的開闊,倒是讓她的小說具備了罕見的文化深度。胡適說做文章是要用力氣的,中國作家多是憑借腎火施放狼煙,向來缺乏將矛盾演繹到底的力量,而東紫卻成為一個例外。我專門去搜看了她的一些創作談,試圖發現她力量的來源,但東紫扯來扯去,談情感或者家常,對精神思想閉口不談,好像她空諸依傍,又好像那些乃是與生俱來。這讓我失望,也讓我有些好奇。

還應該說說生活中的東紫。一個能寫出尖銳的文字的東紫,在生活中當然有犀利的本色,但更多的時候她是周到和細致的,她的周到是溢出式的,細致是過分化的,以至于給人留下婆婆媽媽、絮絮叨叨的印象。東紫的為人處世,可以用兩個詞概括:助人為樂、幫人上癮。轉眼之間,東紫能攬一堆事情,這些性質不同的大事小事閑事,占據了她太多的時間。幫人辦事,好像是東紫的一種生命需要??傊?,生活里的東紫這么“生活”,讓我覺得挺“邪乎”的。

接下來就到了西藏采風,我們友誼的起點。西藏采風行程過了一半,大家被高原的圣潔觸動,行走和沉思都有別于過往。去日喀則的車上,高原反應讓大家昏昏欲睡。東紫和我恰巧坐在后面。我們從文學談到人生談到人和人的關系。東紫把西藏紅的圍巾鋪在腿上,像布置一個小講壇。談到生命的心酸處,有幾次,東紫都哽咽住,眼淚滴落在圍巾上,慢慢洇開,像墨滴于宣紙。那是一段有些“漫長”的路程,那也是我們相互辨認的過程。

跟東紫認識這些年,自然有不少交集,有不少感動和感受,雖然它們都瑣碎細小。我之所以把感動和感受分開,是因為我找不到更為準確的詞匯來描述,在我的經驗里,感動是情緒變化,是一種心理活動;感受是精神反應,應該算是一種靈魂活動。我不知道這種笨拙的分法,能不能準確傳達出我的本意。

先說感動。

東紫好像幾次跟我要過書,我一直沒有給。后來她在朋友的辦公室發現了我的書,拿走了。后來東紫跟我討論起那些小說,我才知道,東紫不是敷衍的,是認真的。而且東紫的認真是徹底的,她大概是看出了我缺乏歷史知識的儲備,就鄭重其事送我了一套歷史書??闯鰟e人有病,就主動送藥,這就是東紫。

東紫還真的幫助我買過藥。她動用了在醫院工作的采購資源,大熱天跑中藥市場,砍價、挑選,甚至親自盯著人家把這些中藥磨粉,磨粉的機器類似農村磨飼料的鋼磨,沒有防塵保護,那些沖天而起的粉塵落了她一身。最近兩年,我耳朵患上歐氏管開放癥,她幾次催促我到濟南檢查,還說認識一個中醫高手,可以讓他給把脈開方。我當然沒有去麻煩她,因為她的醫藥專業背景,加上幫人到底的那種熱心,都能讓人預想到這會給她帶來多少麻煩。

前些天,聊城的一個書院邀請我去講座。講座開始半個小時后,東紫和她的閨蜜陳姐突然出現在會場。后來才知道,她們就是為了不打擾我,沒有提前一晚到聊城,早上五點就開始趕路,路不熟,書院又處于禁止通車的古城區,本來打算提前候場的她們,硬是折騰了將近五個小時才進了會場。

再說感受。

我相信每個人都具備“神性”,當然,這里的神與宗教里的神完全無涉,只要與自己的“神性”相遇,他所思考的、所寫下的,已經不再是來自頭腦的語言,而是來自靈魂的話語;他的行動,也在以“神”的身份行事。

我曾經在東紫的書房里,看見顯眼處陳列著另一位作家的書,而圈子里盛傳二人間隙很深,到了不相來往的地步。這時,我覺得二人關系的江湖傳言是否可靠已經無關緊要,東紫在這種所謂的危險關系中的表現,讓我又一次對復雜的人性有了美好的期許。不譏人之非,是老子提倡的人生準則;愛你的敵人,你便沒有敵人。這是我一直向往的人生境界。而到了東紫這里,她心里根本就沒有敵人的概念,或者說她的敵人從來不會發展成敵人。我倒是見證過一次他人對東紫的傷害,當然那是一次誤傷,東紫在第一時間表現出的態度是理解,是的,就是理解,不是所謂的原諒,她覺得施害者首先是一個受害者,受害者的攻擊難免會脫靶,一個受害者只有受到足夠的理解和愛,才會避免悲劇的循環。東紫正是靠承受和無條件的愛,阻止了惡的循環。誰才會愛上一個向你開槍的人?我想,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答案。

前年,我偶然得知一位老人的故事。老人家世顯赫,年輕時風流荒唐,他把自己流放在一個鄉村,終生未娶,年老在養老院凄慘度日。老人藏著巨大的秘密,故意走進了生活的泥沼,他弄臟了自己的一生。我心里萌發出一種沖動,我相信與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的沖動沒有什么兩樣。但我遇到的困難同樣巨大,不善與陌生人交流本來就是我的短板,何況遇到的是古怪的暮年老人?關鍵時刻,東紫出手相助,她開著車像一個大俠般從濟南趕來。東紫握住老人的手說,您八十多了還這么帥,年輕時一定有很多人追!老人像孩子一樣羞澀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交談意想不到地順利,我處在神秘的大幕被打開的激動中。當聊到我最關切的問題時,老人沉默起來,他的臉越來越白,如果不是喉嚨里發出嘶嘶的氣流聲,他簡直就像一個紙糊的人。東紫蹲下身,用手撫摸著老人的膝蓋,就像在哄一個嬰兒。我們和老人告辭。走出門來,淚眼婆娑的東紫說,老范,我們不能再打擾他了。是啊,讓一個人懷揣著秘密度過余生,是他最后的體面。

這是一次失敗的采訪,但對于我個人來說,卻是一場異常重要的認知,在污濁不堪的現實中辨認出愛,遠比探尋秘密更為重要。

認清東紫這個人,也就不難明白她的小說呈現出的面目,那些像寓言和神話一樣有著人類自覺的小說,那些傳達神諭的小說,那些謎底寫著“愛”的小說。東紫曾經用銳利的刀子解剖自己和眾人心中的那條叫作貪婪的龍;也會用慈悲探照,見證“精神性的人在動物性的人中誕生”;即便是早期那些破壞力驚人的小說,也是因為藏著深愛,才會有深恨。東紫心底的柔軟是上天賜予的最好介質,讓她的強烈的剛性不斷淬火,讓她和她的小說都至柔至剛、韌性十足。

其實,對世界恒久的深愛,才是她力量的來源。

一個人的“神性”,可以成就更多人的“神性”,我想,這是小說存在的意義,也是人之為人的意義。

猜你喜歡
神性小說
一個完整的人什么樣?
民間資源、自然神性與人文主義立場——阿來小說論
自然神性輝光下的凹村世界——雍措散文集《凹村》解讀
那些小說教我的事
春·遇見
迎向“神性的維度”:從視覺設計與文化創意的局限性暨純粹性說起
明代圍棋與小說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