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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心劫

2020-01-26 05:50伊安然
桃之夭夭B 2020年12期
關鍵詞:貴妃

伊安然

燕瑾玄心里一直藏了個人,年少時所有的脆弱都是那人妥貼撫平??上菚r他年紀小,連自己的命運都左右不了。后來他當了太子,那人卻杳然人間。成了他心里釀著的一杯苦酒。不過近來,他發現溫泉宮那個小太監生得和他這心上朱砂十分相似??蛇@小太監的出現,似乎和溫香殿鬧鬼傳聞和貴妃暴斃都有扯不開的關系,深宮里陰云翳翳,燕瑾玄穿云破日,卻只想抓住這縷舊月光了。

楔子

入夜時分的北安門安靜異常,數九的寒天,葉蘭臺已經站在冷風里等了整整兩個時辰,懷里包著的那點子溫熱,不知何時冷透,涼氣一陣陣地往心里沁。

“外頭站的,可是赫舍里氏郁月的家人?”一個尖細的聲音在城門處響起。

葉蘭臺猛地抬頭,疾步奔向城門:“我是!”

城門里站著的老太監穿著一身臃腫的棉衣,見了眼前的少年,只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他:“東西都帶來了?”

葉蘭臺忙將袖袋中那包沉甸甸的銀子遞了出去,老太監接過銀袋在手中掂了掂才露了一絲笑相:“跟我來吧!”

他深施了一禮:“多謝公公!”

“我看掖庭局的名冊上,她是家中獨女,她老子早年外放任江西司員外郎,前年卻因流民暴亂死在了任上啊。郁家按說應該沒有人了才是?!崩咸O邊走邊偷眼不時打量著他秀氣的臉,“你是郁月什么人?”

葉蘭臺稍微滯了滯,遲疑地答道:“我,是她……族中旁支的弟弟!”

老太監有些訝然,摸了摸剛到手的銀袋道:“說起來,她也是屬實福薄。眼看到了要放出宮的年紀,卻不慎將檀貴妃養了小半年的龜祖宗弄丟了。娘娘一時火遮了眼,嚷著要將人拖出去杖斃,其實也只打了十杖??上怂偷轿疫@里時,便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你呀,一會兒將尸體領回家置副棺木,好生安葬……”

葉蘭臺沉默著點了點頭。一路無話走到安樂堂,老太監指著最西邊的一間小耳房:“喏,就在那里面了?!?/p>

葉蘭臺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眼看見耳房正中的地上素縞掩了張草席。白布下露出一只手垂在地上,手腕上一條磨舊了的紅繩綁了枚銅錢,襯得腕子幼細纖巧。只一眼,葉蘭臺的眼中便泛起紅潮。

老太監見他站在原地停步不前,便催促道:“這會兒天也黑透了,你領了人速速離開,記著切莫沖撞了貴人,再惹出事端!”

葉蘭臺深吸了一口氣,回身沖老太監躬身一揖:“多謝公公提醒。此番多虧您代為斡旋,大恩無以為報。小人在桐關街還有間兩進的小宅院,今日來得匆忙,未將那宅子的房契隨身收藏。等過幾日料理了郁月的后事,再送來交與公公好了,公公將來出宮也可聊作棲身之所!”

老太監聽到“房契”二字后,雙眸發亮:“你這孩子太可人疼了,咱家生受你如此大禮如何心安?”

“我如今不在京中長住,那宅子在京中也要淪為無主的荒宅,還請公公務必笑納?!?/p>

老太監笑得愈發親厚:“既如此,咱家便觍著臉生受了。你得了空,找這城門上的樊侍衛,就說是我畢得喜的侄兒,他自會帶你來此間找我的!”

葉蘭臺應了一句,這才走進耳房,彎腰在郁月的尸身前蹲了下來。他微顫的手從懷里摸出一塊涼透的糖三角塞到郁月同樣涼透的手里:“說好了,等你出宮,我帶著糖三角來娶你。郁月,我們可以回家了!”

那夜,長安城的風嗚咽了整夜。

皇城外,有人背著一具冰冷的尸身從北安門出來,就著慘淡月光步行數里,至城郊起土修冢埋香骨。

皇城里,有人在枕下摸索半天,直到摸住一枚瑪瑙耳墜牢牢攥在掌心,才安然睡去……

1.

長庚太子燕瑾玄自小身體羸弱,宮中人人都以為這位是個命不久長的主。沒想到這位六皇子,幾次打閻王殿前過卻活了下來,反倒成了最有福的那一個。

前頭五個兄長為奪嫡斗得頭破血流,大皇子和三皇子一個失足落馬死于意外,一個身染惡疾,英年早逝。二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素來交好,卻結黨作奸,意欲謀逆,被圈禁封地不得回京。

如此,皇上膝下只剩了燕瑾玄和幾個不滿十歲的年幼皇子,儲君之位轉了一圈,竟落到了燕瑾玄頭上,著實讓一度針鋒相對的各派大臣都不勝唏噓。

不過,朝堂國事塵埃落定,后宮卻忽然起了波瀾。

檀貴妃入宮多年,誕有八皇子,又因容色出眾而盛眷不衰,只是近來她那溫香殿里卻忽然出了鬧鬼的傳聞。

這一日,檀貴妃在湯泉宮沐浴時竟中了邪般一直嚷著有鬼,撲起一池水花后,險些不著片縷沖出湯泉宮。最后雖被幾個近身宮女拉住了,卻因地濕打滑,主仆幾個都跌作了一團。檀貴妃當時摔得最重,頭破血流,額角血流如注,嚇得一眾宮人陣腳大亂。

燕瑾玄的母親月貴妃當時恰好也去湯泉宮沐浴,好巧不巧便親眼目睹這一幕,素來膽小低調的她被嚇得癱坐在地。

燕瑾玄聞訊親至重桂宮,確認過母妃無礙后,才放心離開。

出了重桂宮,成光跟著走了幾步,看了看方向,小聲問道:“殿下,咱們不回光華殿了嗎?”

“先去湯泉宮瞧個究竟?!毖噼訕O肖其母,加之早年體弱,身形較之成年男子來說,還是有些纖弱,月袍玉帶襯得細腰迎風,似仙人一般。

“奴才方才聽月貴妃那兒的輕云說了,檀貴妃是因為在湯池中發現了帶血的銅錢漂在水上,伸手撈起時那血銅錢卻在掌心化作一攤腥臭的黑血,這才嚇得失了理智,摔傷了頭……”

“溫香殿這位,自入宮以來步步為營,絕對是最有心計和手段的。先頭這鬧鬼的事兒看似以訛傳訛,但現在看來倒像是有人在暗中籌謀什么大計?!?/p>

“娘娘不是說檀貴妃讓人找了大理寺的江大人來查此事嗎?既然都有人查了,哪用得著您親自去湯泉宮?”

燕瑾玄搖頭:“這次摔傷的雖是檀貴妃,可這血銅錢到底是沖誰來的還未可知。今日若是母妃早去一步,說不定現下摔傷的便是母妃了。在未確定那人故弄玄虛是要針對誰之前,本宮若是掉以輕心,只怕就會變成坐以待斃了!”

燕瑾玄說到這里,竟是沉默良久。

半晌,他再開口時嗓音聽著竟有些喑?。骸翱上У阶詈?,這對一次次將我從鬼門關拉回來的祖孫二人,一個因私下救我,犯了太醫署的忌諱而受到責罰,被逐出京城,另一個……另一個從此行蹤不明,杳無音訊……”

燕瑾玄說到這里,微闔的眸子悄然睜開,看向身側這個專注替他揉著肩的小太監。

他似是根本沒在意自己說了什么,正低頭用澡豆在他肩頭認真搓洗著。澡豆溶化后,在皮膚上留下淡淡甘香。

燕瑾玄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盯著他的眸光轉深轉濃,些許疑光自墨瞳深處緩緩亮起。

3.

檀貴妃的病情一夜之間突起變故。

原本只是在湯泉宮受驚摔傷了腦袋,按說血止住了,傷口長好就該長痂愈合的??墒撬诙煲估锉惆l起了高熱,臉上和手心竟起了一層銅錢大小的水皰,又紅又腫。人燒得迷迷糊糊的,周身也跟著起了一個個銅錢大小的水皰,觸之即破,潰處流出清亮黏稠的體液,卻是惡臭無比。

一時間,原本便已謠言四起的溫香殿里更是人人自危。

“原只是個叫郁月的宮女不小心弄丟了娘娘那只叫長生的烏龜,被娘娘一氣之下杖斃了。最冤的是,聽說當天夜里那長生又從娘娘床底下爬了出來……”

“我聽說,娘娘在溫泉宮看見的那血銅錢,便是郁月生前手上戴的那枚用紅繩綁的銅錢,她一直當寶貝一樣戴在手上從不離身??纱蛩篮?,好幾個人都說在宮中看到綁著舊銅錢的紅繩,卻無人敢撿。這銅錢浮水上這么邪乎的事,還能是人干的?”

小太監們并排躺在大通鋪上,正七嘴八舌地說著小話,忽聽得一陣腳步聲從外面傳來,有耳朵尖的忙重重咳了一聲,眾人立時都噤了聲。

房門被人重重推開,進來的卻不是旁人,而是湯泉宮的另一個小太監小滿子:“我告訴你們,這回可真是出大事了!”

“你小子不就是去浣衣局幫你干娘干活去了嗎?浣衣局能出什么大事?”

“嘿!”小滿子氣紅了臉,“我告訴你們,我才剛跟我干娘去東宮送衣服,你們猜怎么著?東宮主子怕是也染上檀貴妃一樣的病癥了!”

原本已經蓋好被子躺在最西角的小聶子猛地睜開了眼睛。

眾人聞言一個個從床上坐了起來,寢房的嗡嗡聲又重了幾分。

小滿子成了焦點,臉上頗有幾分自得:“我親眼瞧見太醫署給檀貴妃瞧瘡的那位大夫滿頭大汗地從太子寢宮出來,幾個小太監端著熱水和臉盆進進出出的,連成光總管都是白著張臉的!不是說今兒一早,太子殿下陪著月貴妃去溫香殿探望檀貴人了嗎?這前腳探病后腳便被過了病氣,照這樣下去,這瘡病怕不是要變成瘟疫?”

小聶子臉色異常難看,翻身起床穿上靴子,披上衣服便急急往外跑。

隆冬時節的禁宮之中,冷風被一道道高墻隔成悠長的嗚咽,仿似絕望的哭號,落在小聶子耳中,卻異常熟悉。

他剛出偏房,卻見到了安樂堂的畢得喜正提著盞燈籠從院門處進來。

畢得喜見了他眼中一亮,小跑了幾步將他拖到角落里,撲通一聲便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公子,您行行好,那房契,連同您給的去晦銀,我一并還給您!求您放我一條生路吧!您要替郁月報仇我懂,如今宮中人人都知檀貴妃被邪靈附了體,滿身毒瘡遭了郁月的報應。自古以來只有“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您大仇得報,我這個唯一知道您是假太監的老家伙可就日夜難以安寢了。我在宮里當了一輩子狗,苦了一輩子,您就行行好,把解藥給我,讓我走吧!我自己有門路,我逃出宮后也沒人知道您的身份……”

葉蘭臺不再刻意捏尖的聲音在夜里聽來格外低沉:“我說過了,我離宮的時候,自會將解藥給您。您看您眼下能跑能跳,哪有半點兒將死之人的樣子?”

畢得喜猶不死心:“可是……”

葉蘭臺的聲音愈發溫柔起來:“我現下還有點兒急事要辦,公公執意不放手,是真想求我還是想以此事威脅我?”

這話一出口,周遭空氣似乎都冷了幾分。畢得喜猶豫了一會兒,似豁了出去般從地上爬了起來:“姓葉的,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逼狠了咱家,只消我一嗓子喊出去,你也落不得好果子吃!”

“葉某荀活多年,賤命一條,可比不得公公,攢了一屋子珍寶金銀還沒顧得上花呢,就這么把命交代在這不見天日的深宮之中,怕是虧得慌!”葉蘭臺說完,用力掙開畢德喜的手走進夜色里。

身后夜風哭號,終是一路悄然。

葉蘭臺挺直的脊背在轉彎的一瞬像是倦極般垮塌了,但想起小滿子那番話,還是硬著頭皮朝東宮走去。

東宮的光華殿果然殿門大開,燈火通明,倒不見小滿子說的有人進出忙碌。

見他在殿門處探頭探腦,一個老太監皺著眉道:“你是哪個宮的?還懂不懂規矩了?這么晚了竟在太子的光華殿外鬼鬼祟祟,想干什么?”

葉蘭臺來的一路早想好了說辭,上前行了一禮:“奴才是湯泉宮的小聶子,太子殿下上次在湯泉宮沐浴時見過奴才。當日太子殿下有一事問過奴才,奴才現下想出答案了,特來求見面稟太子殿下!”

老太監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沒再多問,只是親自進了內殿通稟。不多時,老太監便出來了,身后卻是跟著成光。

成光臉色不太好看,從頭到腳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殿下抱恙不見任何人,有什么事等殿下大好了再來不遲!”

“成公公!”葉蘭臺急了,“奴才知道殿下現在的情況,奴才不怕傳染,也不是為了攀附東宮才來求見的!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必有神明庇佑!奴才此來,是……是要獻藥的??!”

“獻藥?”

“是!奴才從前在鄉下,也見過這身上生出圓瘡的病,知道有個土方子頗有奇效。因此想來確認一下殿下的情況,也好幫著略盡綿薄之力!懇請成公公成全!”葉蘭臺說著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成光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倒沒再說什么,走了幾步,見他還跪在原地,不由得罵道:“還愣著干什么?不是要見殿下嗎?”

葉蘭臺大喜過望,忙起身跟著成光進了寢宮。

殿中燈火通明,又燒著上好的銀炭,撲面的熱氣伴著梅花的冷香沁人心脾。

珠簾之后,燕瑾玄著一身明黃單衣,正斜倚在一張湘妃榻上。有個小太監正端著個藥碗,要將青黑色的藥汁往他腳上抹去。

雖然隔了珠簾,葉蘭臺仍一眼看見燕瑾玄光著的雙腳上,腳底和腳背上皆有零星幾個銅錢大的水皰,腳底的皰瘡似是已被挑破,只余一塊塊紅色圓斑。他的臉色立時變了。

燕瑾玄見了他,只招了招手示意他進入內殿。見他臉色不好,似是解釋般滿不在乎地看了看腳底:“太醫瞧過了,不是什么大毛病,用些拔毒清火的藥膏便好!”

“這是圓光瘡,不可以針挑破,也不能用尋常藥膏濕敷,否則瘡面毒素散不出來,向內游走反會造成毒素淤積肝腑,加重病況的!”葉蘭臺說著,急急問成光,“有勞成公公去取一壇上好的竹葉青來!”

成光張了張嘴想說什么,見燕瑾玄沖自己頜首使眼色,只好乖乖帶著小太監去取酒了。

葉蘭臺見人都走了,三步并作兩步上前,直接跪坐在了燕瑾玄的腳踏邊。

他輕輕抬起燕瑾玄的腳掌看了看瘡面,眉頭擰作一團:“殿下這是瘡發之后還下地走了?”

燕瑾玄“嗯”了一聲:“許是清早就發了,沒太留意,下午歇晌時才發現的?!?/p>

“這幾日切記不可下地走動,水皰若有破潰,需立時用烈酒拭之,尤其睡覺時不可亂踢亂蹬……”葉蘭臺下意識在傷口處吹了兩口才猛然驚覺不妥,一時又有紅潮泛上耳根。

“我長大了,不是那個故意踢掉被子引你走近,再纏著你,要你給我暖床的六皇子了!”燕瑾玄微微歪頭,似是在認真看他,唇邊笑意卻一點點兒地明亮起來,“倒是蘭臺,你的尾巴可是露出來被我逮了個正著??!”

4.

葉蘭臺取了棉帕,用酒水打濕了,敷在燕瑾玄腳上時,明顯能感覺到他因為疼痛而僵直身體的動作。

“破潰的皮膚碰上酒會有些痹痛,但這水皰不能挑破,只能以此法防止潰爛擴散?!比~蘭臺說著,手上的動作又輕了幾分。滿室的酒香讓他有種微醺的錯覺。雖未抬頭,卻能明顯感覺到燕瑾玄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流連。

他嘆了口氣,索性就勢轉移燕瑾玄的注意力:“只是因為我耳朵上那顆痣,殿下便認定是我了嗎?”

“幼時趴在你背上也好,被你抱在懷里也罷,看得最多的便是你右耳耳垂上這顆朱砂痣。那時你一襲白衣,極愛干凈,我不小心將嘴角的藥湯蹭了些在你背上或肩上,你總是又氣又惱地瞪我……”燕瑾玄說著,頗有些得意地眨了眨眼睛,“蘭臺放心,雖是多年不見,但我小時候的臭脾氣一點兒沒改,較之從前,愈發地認死理!”

葉蘭臺扯了扯嘴角,有些惱羞成怒,正要發作,卻見燕瑾玄伸手自迎枕下摸出一枚明晃晃的瑪瑙耳墜:“蘭臺你看,久別重逢,你答應我的事也該先辦了吧!”

葉蘭臺一怔,看著那墜子,臉上不自然地泛起一抹緋紅:“胡鬧!”

“當初那伽藍寺的大師說我這個命格是不破不立,要給我穿個耳洞轉運。我嫌他們迷信,死活不肯。是你拿自己的私已錢買了這只耳墜送我,說等我耳洞長好了,你就替我戴上它,陪我否極泰來!”燕瑾玄說著,側過頭將右耳朝他湊來,“如今你回來了,我才算真正否極泰來,這耳墜自然該由你親手幫我戴上!”

葉蘭臺接過那瑪瑙墜兒,金勾尾上掛著紅果般的一小顆瑪瑙珠子,在指尖一滾便落向掌心。

“葉蘭臺,男兒丈夫,一諾千金,我等了你七年,你想賴賬?”燕瑾玄見他遲遲不動,略帶挑釁地看向他。

葉蘭臺有些恍惚,眼前依稀是七年前那個蒼白嬌弱的六皇子,總愛以一副少年老成的姿態在他面前頤指氣使,理直氣壯,恃寵而驕。

他拈起耳墜湊至燕瑾玄近前,指尖捏住了他圓潤潔白的耳珠,將金釘輕輕楔進耳洞的瞬間,后知后覺地發現二人此時離得過近,呼吸相聞,耳鬢相貼,宛若世間親密的愛侶。連帶著,方才燕瑾玄的那句“等了你七年”,都有了些別樣的意味。

“好看嗎?”燕瑾玄朗聲問道。

葉蘭臺由衷說道:“鮮亮又招搖,配殿下這天人之姿,再合適不過了!”

“那你呢!”燕瑾玄突然發問,“蘭臺,這七年,你去了哪里?發生了什么?受過多少委屈,吃過多少苦頭?你愿不愿意,同我講講?”

他的語氣異常溫柔,帶著小心翼翼的探詢意味,卻如同連弩驟發,葉蘭臺只覺綿密的箭矢鋪天蓋地向自己射來,讓他眼眶發熱,喉間發緊。

他哽了數息,最終卻是淡然一笑:“還好?!?/p>

“還好?”燕瑾玄坐在榻上,自下而上仰望著他平靜無波的臉,“又是如何個好法?”

葉蘭臺微微垂眸,與他長久對視,眼神漸漸從平靜變為冷冽:“當年祖父被逐出京城,帶著我輾轉飄零了一段時日,原想投奔一個遠親,不想撲了個空。祖父不堪舟車勞苦,沒撐到六十歲生辰便走了。我舉目無親,唯有改名換姓回到京城,尋了家醫館當學徒。再后來,陰差陽錯遭了變故,成了如今這副破敗模樣,讓殿下見笑了!”

說完,他從袖袋里摸出個荷包鄭重塞進燕瑾玄的手心:“這荷包里的藥,殿下記得早晚一顆,腳上的傷切忌不可亂用其他敷料草藥,忍痛幾日,待毒性發盡了自會結痂痊愈的?!?/p>

“我都聽你的!”燕瑾玄點頭,一把拽住他的衣角,“但我現在這個樣子,你一定也不放心把我交給太醫署那群飯桶。不如我讓成光去湯泉宮招呼一聲,就說我那日在湯泉宮掉了個寶貝,幸得你今日尋了回來,所以你往后就留在光華殿了,好不好?”

葉蘭臺有些遲疑,皺著眉尚在猶豫,可是看著燕瑾玄眸底那小心翼翼的期待,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燕瑾玄立時松了一口氣,臉上的歡喜漫溢出來,用力拖住他的手:“那就這么說定了,往后,你便是我光華殿的人了!”

5.

葉蘭臺留在光華殿的那晚,京都下了場大雪。

葉蘭臺在外間的小榻上值夜,久久都沒睡著。一閉上眼,腦子里一會兒是郁月的死狀,一會兒又是少年時跟燕瑾行擠在一張床上納涼的情形。

睡不著他就索性不睡了,挑了燈坐在燕瑾行的腳邊,在昏光中靜靜地看著燕瑾玄的睡顏,看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取了成公公命人浸在酒中的小棉帕輕拭水瘡。每塊帕子只用一次,換個瘡面便跟著換塊帕子,重復數次后,他終于有些熬不住,便和衣在他床沿邊睡了下去。

迷迷糊糊間,似乎有人在身邊放了個湯婆子,異常地暖和。他忍不住湊近了些,卻聞得一陣久違的藥草夾雜著冷梅般的幽香。

這味道熟悉得仿佛在他心底烙過印般,以至于他一個激靈就猛地睜開了眼睛。入目所見,卻是燕瑾玄床帷上的金線繡云紋。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睡夢中竟然直接滾到了燕瑾玄的身邊。

他微微側身想坐起來,卻看見了燕瑾玄近在咫尺的臉。

葉蘭臺一直覺得,燕瑾玄的臉小且精致,像一顆晶瑩欲碎的露珠。他下意識伸手比畫了一下,忍不住無聲地笑了。

果然,人雖大了,臉卻一點兒沒變,依舊比自己的巴掌還小。

誰知,他剛要將手縮回來,那張臉的主人卻像只慵懶的貓一般,將眉眼往他掌心輕輕地蹭了蹭,發出一聲夢囈般的滿足輕喟。

葉蘭臺的心瞬間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鼓脹起一種柔軟的滿足感。

“燕瑾玄!”他連名帶姓地沉聲喚他,帶了三分薄慍。

“別裝了!你睡著時,都是縮成一團的!”葉蘭臺翻身便要坐起,燕瑾玄卻忽地伸出一條腿,橫在了他的腰上,力道出奇地大,竟重重地將葉蘭臺壓回了床上:“別亂動!不然弄破我腳上的瘡皰,心疼的可是你!”

“你干什么!”他哭笑不得。

燕瑾玄眼睛都不曾睜開,只低低“噓”了一聲,將頭埋進他的頸窩里:“這些年,我做夢都在想,我的蘭臺什么時候會回來,像這樣再守我一夜?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有種百鬼難侵,天塌下來都有蘭臺護著我的安心?”

“蘭臺!”燕瑾玄的手伸過來,聲音軟得如同一口溫醇的暖酒,“你不知道,我這些年,丟了魂似的活在這深宮里,日日都想出去找你。我母妃總說那伽藍寺的大和尚確有神通,我穿了耳洞后果然不太生病了。只有我知道,我是不敢再病。因為你走之后,我做夢魘著了,再沒有人搖醒我,抱著我給我喝珍珠茶;我病了,也沒有人整夜整夜守著我替我退熱,將我從鬼門關里拉回來。我不能再病,我也不想死了,我日日都在盼著,有朝一日,我的蘭臺會回到宮里,像今夜這般,又守著我,將我的魂魄還給我……”

葉蘭臺什么也沒說,只任由燕瑾玄環著自己一條胳膊,在黑暗中將早已流盡的眼淚,又淌了一遍。

窗外,風雪呼嘯了一整夜,忽聽得一陣喪鐘驚鳴。

葉蘭臺猛地屏住了呼吸,在黑暗中繃緊了身子,燕瑾玄也仿佛睡著了般,異常安靜地等著什么。

不久,有腳步聲由遠及近,殿門被人輕輕叩了兩下,成光在外面低低道:“殿下,檀貴妃方才薨了!”

燕瑾玄沒有出聲。成光有些不安地補了一句:“聽聞皇上那邊龍顏震怒,悲痛異常,命人斬了兩個太醫,還……還讓人連夜去大理寺把江大人召來宮中!”

“知道了!”燕瑾玄應了一聲,同時摸索著拉過葉蘭臺的手,與他牢牢相扣。

過了許久,葉蘭臺才艱難地開口,他竭力讓聲音聽來平靜些,可惜開口時,聲線已沙啞得幾不成聲:“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燕瑾行睜開眼睛,黑暗中,他的眸子卻亮得驚人。葉蘭臺甚至能辨清他的鼻子和笑容:“我活到今日,知道得最多的事都是與你有關的。

“我知道你這一生,最在意的人便是葉醫丞!他這一生癡迷醫道,救人無數,五十二歲做到太醫署醫丞這一步,自詡妙手仁心,俯仰無愧。

“當年我母妃被皇后排擠,幽居重桂宮。我卻連日高燒不退,漸漸意識全無,痙攣抽搐。她抱著我爬墻翻出重桂宮,跪在太醫署外求人給我診治。聽聞那夜太醫署當值的醫官、藥童共有九名,竟無一人敢走近她這個被皇后打壓的失寵嬪妃。只有葉醫丞替我號了個脈,卻也只是搖頭勸她帶我回去準備后事。

“后來,送我離開的小藥童,卻偷偷往我母妃袖中塞了幾包藥。翌日天光破曉時,還偷偷翻墻進了重桂宮,第一次抱起我,將我從十殿閻羅處帶回人間……”

燕瑾玄說到這里低低笑了起來,笑聲悲愴而蒼涼:“可是,蘭臺,知道有什么用呢?我再不能還你一個活生生的祖父,也沒辦法彌補你多年流離失所,無法言說的委屈和苦痛?!?/p>

葉蘭臺搖頭,往昔積在心底的苦澀,似乎都因為他這番話回流到了喉頭,前所未有的委屈和脆弱,讓他如同墜入溫軟的陷阱。

“蘭臺,往后,換我守著你吧!”燕瑾玄說著,左手輕輕覆上葉蘭臺的雙眼,察覺到掌下微涼的濕潤時,他深深吸了口氣,卻只是溫聲哄了句,“什么也別想,乖乖的,睡一覺,天亮了,一切就都好了!”

葉蘭臺只覺心房被狠狠撞了一下。

當年,燕瑾玄在病中,他總是這樣哄他:“什么也別想,乖乖的,睡一覺,天亮了,一切就都好了!”

只是如今山南水北,時過境遷,他們都知道,睡一覺天的確會亮,但一切并不會好起來!

6.

檀貴妃的兄長早在兩年前便升任了戶部侍郎,手握皇家錢袋子,這兩年在朝中自是呼風喚雨,權勢漸大。

驟聞妹妹死訊,檀侍郎當即到皇上面前討說法,認定檀貴妃的突然暴亡定是遭人暗害,雖被皇帝勸走,卻只是打個轉殺到大理寺,將大理寺卿江吟良堵在了家門口,逼著江吟良三日內交出幕后黑手,否則絕不善罷甘休。

死的是皇帝寵妃,又是戶部侍郎嫡親的妹子,江吟良被人逼到這個分上,焉敢耽擱?當天便將溫香殿所有宮女、內侍輪流訊審驗,還將檀貴妃出事之前半個月的飲食用度經手者,一一篩了個遍。葉蘭臺雖被調到了光華殿,但第二天下午,大理寺便派了人來,點名道姓,傳他去內務府的掌刑司。成光三言兩語打發了來人后,不出一日,大理寺又派了個問事前來索人。

成光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來要人的大理寺問事:“小聶子如今是我們光華殿的人,江大人要從光華殿帶人去掌刑司受訊,依著規矩怕是得先知會太子殿下一聲才行??晌覀兊钕逻@幾日也在養病,若因此事打擾殿下,問事大人怕也擔待不起吧!”

那問事苦著張臉道:“公公說得極是,所以昨日我們已將湯泉宮的其他人都審過了,因著檀妃娘娘出事前那日沐浴所用蘭湯正是小齊子和這位聶公公負責煮的,而娘娘從湯泉宮回來之后的第二日才開始周身潰爛。聽聞,殿下現在這癥狀,其實也未必是向檀貴妃請安時被染。有人親眼見過殿下當日下過湯池,當時湯池中的水正好及踝,與殿下現在這由下而起的病癥也對上了。江大人以為那日的浴湯十分可疑,是以已將小齊子押入掌刑司的大牢受審,聶公公牽涉其中,若是連話都不去回一遍,我等……我等也不好向皇上和檀大人交代??!”

成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我那茶爐里還煨著塊月貴妃賞的年糕,再不吃怕是要烤焦了。今兒辛苦大人又白跑了一趟,不如一塊兒去把那年糕吃了?”

葉蘭臺就坐在窗下煮著雪芽茶,見成光不由分說拖著那大理寺問事往外走,皺起的眉卻并無半分釋然。

這兩天因了檀妃的死,宮里亂作一團。他昨晚趁亂去了趟安樂堂,卻遍尋不著畢得喜。打聽了一圈,竟聽聞畢得喜已經失蹤三天了,細細一算,怕是那晚他威脅自己之后便失蹤了。

燕瑾玄自書本中抬頭瞥了他一眼:“你那茶都煮了大半日,也不舍得給我喝一口!”

葉蘭臺臉上微窘,忙沏了杯茶遞到他手邊,躊躇片刻才道:“如果大理寺那邊的人再來的話,還是讓我去吧!只是問幾個問題而已,不去反而顯著心虛似的?!?/p>

燕瑾玄繼續低頭翻著書,漫不經心道:“好,屆時我親自陪你去一趟好了!”

“堂堂太子殿下,陪一個小太監過堂,成何提統?”

燕瑾玄挑眉:“那就當是你陪我去好了!”

“不許胡說!”葉蘭臺瞪了他一眼,只當他是心不在焉地隨口胡言,黑著臉指了指一旁,“呸呸呸!”

燕瑾玄被他這副表情逗得撲哧一聲笑出了聲,忍不住伸手去掐葉蘭臺的臉:“我們蘭臺還真是個小迷信!”

葉蘭臺被他捏得臉上發燙,偏偏一轉頭,還好死不死看見成光黑著一張怨婦臉正看著自己,窘得忙將燕瑾玄的手從臉上拉開,像受驚的兔子般縮回窗下烹茶。

“奴才跟了殿下這么久,還從未見您對誰這么笑過呢!”成光酸溜溜地將一盤蜜橘放在案上,不無妒意地瞥了葉蘭臺一眼,“這也就是咱們殿下身子骨不好,皇上一直沒給指婚。不然就是太子妃進了門,也未必能讓我們殿下這般開懷!”

“就你話多!”燕瑾玄放下手中的書,拿了個橘子便剝了起來,“先前讓你辦的事,辦得如何了?”

成光臉上的笑容滯了滯,看著燕瑾玄欲言又止,末了只是點了點頭:“放春湖那兒一切順利,殿下放心!”

燕瑾玄點了點頭,卻將剝好的橘子遞給了成光,努了努嘴,示意他送到對面的葉蘭臺那兒。

成光敢怒不敢言地將橘子遞給葉蘭臺,見葉蘭臺一臉尷尬不敢接,嘆了口氣將橘子塞到他手里:“我們殿下一顆心都能掏出來給你,區區一個橘子而已,你怕什么?”

他說著,眼眶竟有些發紅,嚇得葉蘭臺頗不自在。見他出去了,忙拿著橘子又湊到燕瑾玄身邊:“我先前一直覺得成光公公是那種八面玲瓏,鐵齒銅牙的圓滑人物,怎的原來竟是這樣動不動就哭的性子嗎?”

燕瑾玄莞爾:“大概是習慣看我頤指氣使,乍見我這樣上趕著討好你,他心下覺得跟了個頂沒出息的主子吧!”

葉蘭臺眼皮子一跳,卻是不敢接話了。

自被燕瑾玄識破身份以來,沒少聽他說些這樣讓人聽了要臉紅的話,葉蘭臺每每對上他這直勾勾的眼神和這仿似哄姑娘的語氣,這臉就不爭氣地要發熱。明明從前他和郁月有了婚約,郁月待他情深意切,他亦是銘感五內,偏偏從未有過此時這般心慌無措的感覺。

燕瑾玄知他臉皮薄,也沒再逗他。二人便這樣對坐著消磨時光。

這天傍晚時分,大理寺卿江吟良竟親自來了光華殿,不等成光阻攔,江吟良便在殿外朗聲道:“下官江吟良,奉詣查辦檀貴妃被毒害一案?,F有人證物、證暗合太子有作案之嫌,下官已稟明皇上,皇上口諭,令下官親自來光華殿接殿下前往乾寧宮殿前對質!”

“鐺”的一聲,葉蘭臺手中捧著的酒盞落地摔了個粉碎,捏著棉帕正在擦拭的那個水皰也被失手壓破,透明的體液傾流而出,燕瑾玄疼得輕輕地“咝”了一聲,卻一把握住了葉蘭臺顫抖的雙手,“慌什么?”

“怎……怎么會這樣?”葉蘭臺腦子里似有一團亂麻,有什么重要的信息呼之欲出,他卻一時理不出頭緒,只緊張得反握住燕瑾行的手,“瑾行,你做了什么?是你對不對?你到底做了什么?”

燕瑾玄輕笑著將臉湊到他掌心:“別怕,我去去就回,你就在光華殿等我,我晚間回來見不著你,會生氣的!”

成光似是早有準備,命人將墊了毛皮的步輿抬了進來,正要將燕瑾玄背上步輿,葉蘭臺卻搶身上前,將燕瑾玄抱了起來,一臉執拗,近乎威脅道:“我陪你去!”

7.

乾寧殿外的積雪已經沒了膝,說是陪燕瑾玄來的,可葉蘭臺如今不過區區一個內侍,連進乾寧殿的資格都沒有,只能跟在成光身旁,守在殿外的長廊里。殿中原本還不太真切的談話聲,被一聲茶盞破碎的聲音打斷,外面所有人都跟著縮了縮脖子。

“事到如今你還想狡辯?”皇帝怒聲喝道,“你讓人掐死的畢得喜的尸體今早便在放春湖里浮了起來,人家手心里還捏著你腰袋上掛的白玉葫蘆呢!你是不是以為死無對證便可高枕無憂?大理寺都查清了,那個小聶子是畢得喜的干兒子,當日正是他負責為檀妃燒的蘭湯!”

幾聲拍案重響后,皇帝似是發作得累了,語氣既悲且痛:“你是太子,她是貴妃,是朕的女人,是你兄弟的親娘,你怎能對她下此毒手?身為一國儲君,如此狠辣陰損,你讓朕如何向世人交代?”

葉蘭臺的臉色變得異常慘白,整個人都無法抑止地顫抖起來,只將削瘦的肩背靠向身后冰冷的廊柱,耳邊嗡嗡直響,一會兒是小滿子那句“前腳探病后腳便被過了病氣”,一會兒是成光回答燕瑾玄的那句“放春湖一切順利”。

他狠狠掐著自己的腿,恨自己后知后覺。燕瑾玄瞞著他做了這么多事,他竟一無所察。

殿內,正被詰問的燕瑾玄卻平靜得嚇人,面對天威震怒,竟是冷笑了一聲:“交代?宮中人人皆知兒臣四歲時,在宮宴上誤飲了母妃的果酒,生了場重病,才變成現在這副羸弱不堪的樣子。父皇卻最是清楚,當時母妃受寵,誰人最是不忿,要置她于死地?又是誰有這樣的膽子和能力,在宮宴之上對一個妃嬪下毒!可事發多年,父皇何曾給過我們母子半個交代?”

此話一出,乾寧殿里里外外噤若寒蟬,只有皇帝跳著腳吼道:“你這是在與朕秋后算賬?”

“兒臣不敢!兒臣只是想讓父皇知道,朝堂也罷,后宮也后,傾軋爭斗不是一朝一夕。生死相搏都不過是久恨成魔。若非她們欺人太甚,父皇又過于偏信偏愛,兒臣何至于走到今日這一步?”

“好!你們瞧瞧,這便是中書省眾位大人交口稱贊的,敏而勤政,宅心仁厚的好太子!你貴為儲君,扼殺內侍,毒害貴妃,還敢在此跟朕叫囂!”皇帝顯然已是盛怒,不知抄起什么,又是一陣乒乓作響,似是推翻了什么東西。

葉蘭臺下意識便想上前,成光一把拉住他:“殿下是天皇貴胄,頭前那幾位皇子,殺人放火,結黨謀逆,亦不過被圈禁于封地?;噬显偕鷼?,也不會要他的命??赡闳舸藭r闖進去,便只有死路一條了!”

葉蘭臺雙目赤紅,還想說什么,卻聽里間似是江吟良在勸皇帝息怒:“皇上息怒!依臣之見,此事尚有蹊蹺之處,不如先聽聽殿下如何解釋,若是其中還有什么誤會,殿下也正好可以分辯一二。這般話趕話地指責,倒無端傷了父子感情!”

“江大人好意,本宮領受。不過事已至此,也沒什么好遮掩的了!畢得喜掌理安樂堂,與宮外不過一門之隔。本宮先前便時常托方便出宮的太監幫本宮打聽一位故人,此事在宮中向來也不是什么秘密。自被立為太子以來,檀貴妃數次人前羞辱母妃,說父皇正值壯年,本宮這個太子卻身體羸弱。言語之間,無非詛咒本宮必是短命之人,母妃想母憑子貴不過癡心肖想。恰好數月前溫香殿為了只烏龜打死了一個宮女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檀貴妃不是視人命如草芥嗎?本宮便借題發揮,以重金買通畢得喜,在宮中散布鬧鬼的謠言,又定下這冤魂索命、惡靈附體的計劃,讓她嘗嘗什么叫報應不爽……”

“你這個畜牲!”檀侍郎怒火中燒,聽聲音竟似撲上去對燕瑾玄動起手了。

葉蘭臺拼命扭動身體,卻被成光更緊地按在了墻角:“你想死我管不著,可殿下說了,我今日若讓你闖進去,便要我跟著陪葬!你今兒想進去,除非我死在這兒了!”

與此同時,殿中唯一還保持冷靜的江吟良沉聲問著:“這么說,殿下殺害畢得喜,是為了滅口?”

“畢得喜的死,是他咎由自取。本宮托他從宮外買來西番銅錢草,取其草汁混上豆粉,做成銅錢形狀的澡豆封在蠟片之中。檀貴妃摔傷那日,湯泉池的蘭湯其實并無異常,有問題的是嚇壞她的血銅錢。畢得喜安排了人,趁無人時將那蠟丸嵌在湯池的石縫之中,蠟丸在湯池中泡得久了慢慢融化,便會自石縫中滑出。待檀貴妃下池時,水面升高,蠟片徹底滑進湯池。還有蠟油的澡豆在水里漂浮被檀貴妃撈起時,草汁毒液自然也透過皮膚沁入肌理。畢得喜自以為幫了本宮的忙,便想以此要脅本宮將其調至光華殿任東宮總管。他若謙卑懇求,原也不是什么難事,可這老賊言辭囂張,聲稱若不遂其意便要將此事捅到皇后面前去。本宮無計可施,唯有鋌而走險,親手了結了他!”

殿外的葉蘭臺聽到這句話時,再也忍不住,厲聲喊道:“不……”

成光嚇得面無人色,一把捂住他的嘴,沖一旁的小太監小聲喝道:“還愣著做什么!給我把他扛走!快!”

幾個小太監一擁而上,混亂中,葉蘭臺咬住了成光的手,卻也不知怎么被人繞到身后打了一悶棍,當下眼前一黑。

臨倒下去時,耳邊還清晰聽得殿內燕瑾玄語調輕緩道:“父皇痛失所愛,檀大人憐惜親妹,盡可取了本宮性命相抵便是。左右兒臣四歲之后的十八年都是賺得的……”

左右這十八年,都是賺得的。

燕瑾玄,你這條命,是我葉家祖孫一個苦心孤詣,一個日夜相守,朝夕伺藥,涓滴盡心,一次一次生生從閻王殿拉回來??!你怎么能把這話說得這樣輕松?把自己這真龍之子的性命輕賤如斯?

葉蘭臺合上眼睛的霎那,心口發悶,喉頭腥氣直往上躥,咬著成光虎口的牙關還沒來得及松開,便徹底失去了意識。

8.

燕瑾玄沒有失約,當天晚上便回了光華殿。

只不過回來時,腿上的圓光皰悉數破潰,嘴角也青紫了一大塊,不知是腰腹哪處吃了拳頭,坐在椅子上時猶自捂著小腹,本就白皙的臉龐蒼白到近乎透明。

葉蘭臺睜開眼看到這一幕,立時便紅了眼圈。

“您是不知道,這小子瞧著斯斯文文,急起來竟是個屬狗的!您瞧瞧奴才這手,都被咬成什么樣了!”成光背過臉去偷偷抹了把淚,嘴上猶在不依不饒地告著狀。

燕瑾玄虛弱地擠出一絲笑:“你這卻冤枉蘭臺了。原是我愛咬人的,他小時候沒少被我咬過,手上、胳膊上、臉上……”

他說到這里不知想起什么,笑容又溫柔了幾分:“可惜了,我竟沒見過他那樣發狠的狼狽模樣!”

葉蘭臺聽到這里再躺不住,翻身坐起,光著腳便奔到榻上,抓起燕瑾玄的手,在他腕子上重重咬了一口。

燕瑾玄輕“咝”了一聲,哀聲叫道:“疼疼疼……好蘭臺,你倒是輕著點兒??!”

“哪個要你自作主張?哪個要你替我頂嘴?哪個要你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做了什么?你都做了什么?”葉蘭臺越說越生氣,大顆的淚珠砸下來,看得燕瑾玄臉上的笑容也一瞬消失。

“是是是,我錯了,我下次再不敢了!”他一把拽住葉蘭臺的衣擺,“我的好哥哥,你莫氣了,快瞧瞧我這傷可還有得救?萬一跟那檀貴妃似的,真來個毒浸肌理或是沒了命,或是壞了腿腳,往后豈不是要靠你背著我沿街行乞?”

葉蘭臺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又胡說什么!”

燕瑾玄這趟倒是學乖了,扭頭連“呸”了三聲,這才賣乖地看向他。

成光見他這副沒出息樣,氣得當場嘔了三聲,捂著虎口就走,頭也不帶回的。

葉蘭臺啞聲問道:“我將銅錢草毒做成澡豆的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當年你嫌給我煮藥湯麻煩,還是我教你偷懶,將藥材研磨成粉混在澡豆中扔進浴桶的呢!后來被葉太醫知道,說是這個方法雖然取巧,卻頂多只有三成效用,不是還把你罵了一頓,罰你抄了整本《葉氏珍草譜》嗎?我也是那次無意中看你抄過這西番銅錢草的!”燕瑾玄說著,不無得意地問道,“我只憑這些,便能將你的手法推演出個七七八八,怎么樣,我是不是這世上,最了解蘭臺的人?你看,與你有關的事,樁樁件件,我都刻在心上,經年不忘!”

葉蘭臺臉皮薄,忍不住又有些耳根發熱,瞧了瞧他腿上的傷,心疼得直皺眉:“當日你碰過湯池的水后,我特意讓你沖過熱水,又給你細細洗過,自然不會像檀貴妃那般嚴重,只是這水皰都破了,怕是要晚半個多月才能下地走動了!我明日再改個方子,慢慢將那些毒逼出來!”

說著,他又抬起燕瑾玄的下巴仔細看了看,熟門熟路地從一旁的五斗柜里翻出一盒藥膏,小心翼翼地替他抹上。

燕瑾玄乖乖聽憑他在自己臉上抹勻藥膏,忽然問道:“那個郁月,和你到底是什么關系?”

葉蘭臺動作微微頓了頓。燕瑾玄以為他不想說,剛想跳過這個話題,卻聽他答道:“郁月原就是我指腹為婚的未婚妻,祖父被貶出京后,帶我到江西投奔郁家。一則,想讓我與郁月完婚;二來,也想請郁家幫忙,尋個鋪子安身立命??伤娙~家敗落,執意要取消婚約。郁月對他爹嫌貧愛富的行為頗為不齒,偷偷追出來,給了我一封信,信中還有一張銀票,將我引薦到了她閨密家在京城的醫館當學徒。次年,為了逃避她爹將她另許他人,她以參加宮中選秀為名進了京,還找到醫館見了我。她要走了我一枚銅錢,說是定情信物,讓我在醫館好好干,等她出宮時,我要成為久安堂的大夫,帶上她最愛吃的糖三角去接她出宮,娶她過門……”

燕瑾玄聽完,長睫輕顫了幾下,眸光復雜地看向他:“所以,如果不是因為她的死,你根本不會進宮,也壓根沒再想起過我,是不是?”

葉蘭臺放下藥膏,眉眼低垂,似是倦極:“你莫怪我,瑾玄!祖父當年因為后宮爭斗傾軋,開罪皇后,才會被構陷醫術不精,延誤病情,繼而被逐出太醫院。南下一路,我們遇過流匪,住過黑店,你方才說,腳壞了要背著你行乞的事,我與祖父,也是干過的!”他說到這里,轉過身去將藥盒歸位,嗓音卻分明帶了哽意,“我這一生,最恨的事,便是看他老來清貧,抑郁而終,客死在異鄉,連尸骨都沒能帶回京都……若不是郁月暗中幫扶,我也許,早已死在江南的大江小湖里。我那些年,根本不敢想你。因為想起你,我便會想起,當年月貴妃跪在太醫院時,是我心軟求祖父救的你。若非如此,你我羈絆不會這樣深,祖父也不會無端卷入這場后宮爭戰。我當時也不過十四五歲,那樣的變故,太難消解,我不舍得恨你,唯有努力放下你……”

“蘭臺!”燕瑾玄打斷他的話,低低喚他。

葉蘭臺不敢回頭,卻慌忙抬手抹了抹臉上的濕痕。

“葉蘭臺!”燕瑾玄不依不饒,又喚了一聲。

葉蘭臺素來便怕他這樣一聲聲綿軟地喊他。

小時候的六皇子只有一把伶仃瘦骨,最愛用這無辜卻執著的腔調逼得他一次次心軟。大冷的天,他攛掇葉蘭臺用棉被裹著他,開著小窗,吹著呼呼的北風看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天而降;三更半夜,他肚子餓了,也是這般喚著葉蘭臺的名字,勾著他將炭爐支在他床邊,給生病的他烤榛子吃。

那時候的他尚且狠不下心拒絕和離開,更何況現在?

他轉過身,見燕瑾玄抬起右手沖他輕輕地招了招。待他走到近前時,燕瑾玄才輕輕問道:“你那個郁月,有我好看嗎?”

葉蘭臺怔住。燕瑾玄卻仰著臉,定定地看著他:“她救你于危難困窘之時,是你未過門的妻??晌遗c你,少年相識,又經過這么許多曲折離難,還羈絆漸深。論情分,還是我在你心中更勝一籌是不是?”

葉蘭臺錯愕地看著他。燕瑾玄卻指了指自己耳朵上的瑪瑙墜子:“男人一生,只能給一個人一次定情信物,你十二歲時便給了我,所以,后來的那些,都作不得數?!?/p>

“燕瑾玄!”葉蘭臺終于明白他這是在吃郁月的醋,當下又氣又惱,剛想罵他幾句,卻聽他接著道,“蘭臺,檀貴妃的案子結了,我以后都要幽居光華殿中,再不得踏出半步。至于這儲君之位,半年之后也要拱手讓給檀貴妃的八皇子了!”

葉蘭臺眼底閃過一瞬愧疚,正猶豫著如何開口,卻見燕瑾玄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會留下來陪著我吧?”

“你胡思亂想什么呢?”葉蘭臺喉頭發緊,狠狠瞪他。

“那你能不能,從今夜起,當那個害你祖孫顛沛流離的六皇子再也不在了?在你面前的這個我,是你當年豁出一切想救下,如今也肯為你肯豁出一切的燕瑾玄!”

看著他眼底的怯色,葉蘭臺的心被揪緊了,他想了許久,卻只是緩緩彎下腰:“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有一年夏天,你講鬼故事嚇我,我不耐煩故意裝睡了,你偷偷親我的事,我其實早都知道?”

燕瑾玄聞言,眼中閃過一抹狡黠的光,卻只是微微一笑,拉過他的手掌,將臉埋向他掌心,輕輕地蹭了蹭:“年少輕狂,誰還能沒幾個秘密?”

當年,情竇初開的自己,一時情難自抑,偷偷親了那個白衣勝雪的少年后,見他眼皮下的瞳仁急跳才知他只是假寐,慌得心都要從喉嚨里跳出來,癱坐在了一旁。

可是等啊等,等到知了都叫了九九八十一聲,才發現自己偷偷喜歡的人并沒有生氣,反是悄悄羞紅了臉,連耳垂上朱砂痣都化作秾麗的滴艷,心中的悸動霎時被歡喜淹沒。

那一日的午后,燕瑾玄暗暗立誓,此生必定心如磐石,系此蘭臺,再無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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