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俏明
我是在平康里見到的她,那一年她十三歲。
五歲誦百詩,七歲初習賦,十一歲時,她的詩作已經飄蕩在長安城陰仄仄的上空,她是我們那個時代最最拔尖的女詩童。
我喚她蕙蘭,質蕙心蘭。
暮春的長安城,曲江河畔,柳絮飛揚。素衣凈臉,我莫名地感到內心空蕩。我,唐朝堂堂的大詩人,居然在屈尊去尋訪一名小詩童之前,莫名其妙地沒鉆溫柔鄉。三天!簡直不可思議!
拐進東南角,脂粉香撲面而來,此時此刻,我的感覺是一個字:俗。納悶間,一陣咿咿呀呀的誦詩聲從一所破舊的小院中朗朗傳出。我循聲走去,小院的柴門不推自開,一扇呲牙咧嘴的窗欞欲墜未墜。窗前,一個小女孩兒搖頭晃腦地誦讀詩文,但見她纖眉明眸,肌如凝雪,如出水菡萏。她沉浸在詩賦之中,完全沒有意識到我的到來。整理好衣冠,我叩門而進,躬身作揖,小女孩兒并沒有驚訝于我的唐突。我說明來意,而后笑問道:“丫頭可會作詩?”我捻去須發上的一絲柳絮,片刻道:“作一首江邊柳,如何?”她輕輕點了點頭,須臾,提筆蘸墨,在一紙半舊的信箋上一氣呵成: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樓。影鋪秋水面,花落釣人頭。根老藏魚窟,枝低系客舟。蕭蕭風雨夜,驚夢復添愁。
蕭蕭風雨,驚夢添愁?小小的年紀已然知曉愁為何物了?我反復吟誦,此詩音韻品相意境,皆屬上品!如此難得的上乘之作竟然出自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兒之手,坦白說,我當時完全被驚艷到了??粗矍暗霓ヌm,只一瞬間,我突發奇想:讓我的時光倒流,變成與蕙蘭年紀相仿的那個溫岐吧!
此后,蕙蘭成為我唯一的女學生。她家道中落,年幼喪父,母親以給青樓娼家做些針線和漿洗的活兒來勉強維持生活,天可憐見的,自然而然,接濟她們成了我在長安城的一件日常。
我是那個時代的快槍手,長安城一直流傳著我馳騁科舉場單筆救數人的傳奇,而我也活成許多人口中的傳說:生性不羈,放浪形骸。一個小小的蕙蘭,怎么能縛得了崇尚自由的我呢?
不久,我便離開長安城,前往襄陽任刺史徐簡的幕僚。秋涼葉落時節,我收到她的詩作《遙寄飛卿》。
我未敢回賦。
秋去冬來,梧桐葉落,冬夜蕭索,她又寄了一首《冬夜寄溫飛卿》:苦思搜詩燈下吟,不眠長夜怕寒衾。滿庭木葉愁風起,透幌紗窗惜月沈。疏散未閑終隨愿,盛衰空見本來心。幽棲莫定梧桐處,暮雀啾啾空繞林。
她的幽怨如泣如訴,她對我的愛意纏綿動人,我是泛愛之人豈有不曉之理?倘若當時我忍耐不住動筆回賦,蕙蘭也許就是永遠的蕙蘭了。
那時的我已年近不惑,可我依然存惑。
我承認,我丑我自卑,我的顏值,在偌大的唐朝,如果我不作詩的話,諢號就是溫八戒而非溫八叉了。
時光流逝,她出落得越發標致。我認為,離她越遠越好。千百年后不是有一句名言說:有一種愛叫放手嗎?我想我當時應該就是這種心態了。愛她,遠離她,給她最大的自由。更何況,她現在是長安城紅得發紫的女詩人魚幼薇了。天性率真如她,保持距離便是對她最好的庇護吧!
新皇初立,我重返長安城,彼時的蕙蘭已是及笄少女。我們相邀到風光秀麗的崇貞觀中把臂同游,正巧碰到一群新科進士意氣風發,爭相在觀壁上題詩留名。蕙蘭思潮起伏,便滿懷感慨地題下一首七絕:云峰滿目放春晴,歷歷銀鉤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之后的事情已非我所能左右了。
她終究成了別人的薇兒,也許是魚兒。
選自《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