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旅行相反的方向

對我來說，旅行是一種由來已久的渴望。

我希望是在臨近秋天的時候，也許，還會早一些，是在一個不可思議的周六。太陽從中午開始照耀。我走出家門，路過一個車站，一輛公交車停下來，我看到一部分人有秩序地上車，一部分人有些慌亂地下車。我觀察著他們，因為不用上車，所以忽然明白，他們或許正在以這種簡單的方式，行走在旅行的途中吧。

在相隔了幾個小時以后，一個甜美的聲音告訴了我一個與“甜美”天壤之別的消息——對不起，由于天氣原因，您乘坐的航班延誤了。這種結果不是最令人沮喪的——您可以在這里等待一下，有消息了我們會通知您的。這時，我立刻覺得自己的腿開始打顫，好像是蒼蠅叮了我一下。接著，我迅速地衡量了一下自己的耐心。最后，對旅行的渴望促使我最大程度地忽略掉耳畔一切與此相關的雜沓喧囂。我安靜地坐下來，開始無可救藥地摧殘自己的耐心。準確地講，等待，尤其是諸如此類的等待，就像在搜索靈魂深處的那個不知所措的自己，然后在時鐘的嘀嗒聲中慢慢地被切割、被加熱、被溶解，而后消失。

當這種等待到來又不得不欣然面對的時候，我選擇休息，閉目養神的那種休息?；蛘吒纱嗨弦粫?，只有這樣才可以讓我在這個紛亂的時刻策馬奔馳，到達一段舒緩的夢幻時光——這是漲潮時分，但是海灘上還有一定的寬度。沙堆和沙子壘成的那些城堡畫出了一條意外的界線。一個人，他安靜地躺在沙堡中，手臂和臉頰都綴滿了沙粒。他疲憊萬分，仿佛在沉睡，仿佛在漫游。海鷗們走上前來，腳步呆板、懶散，脖頸向后扭著。在這些沙堆城堡中間，海鷗和他的存在好像是被精心安排的一樣，虛擬出一個模糊不清的棕褐色的夢幻世界來……

這是我經常做的一個夢，無論在白天還是夜里，這個夢總是圍繞著我。這個時常出現的夢，在最秘密的時空里，有它自己的預兆嗎？如果有，我希望是在一個橘黃色的太陽散落在云霧之中的時刻，我在海邊真的可以嗅到桑松木的氣息，并深深地依戀上這種氣息。為此，我與一個人，一個顯然是我在世上最熱愛的人之一，早就在漫長的時間中等待這段時光的降臨。我感激他同我保持一致，用異常的等待力接受著這段時光。所以，我不停地給他寫信，一封又一封，卻沒有寄出去一個字。也許我只是想借用一個地址來加深一封信的眷戀吧。

周日的早上，當我再一次從那個做了千遍萬遍的夢中醒過來，發現自己確確實實還睡在一間窗緊閉、門緊鎖的屋里，聽上去像是瘋人院，但其實真的就是我原本的房間里時，我好像真的嗅到了桑松木的味道。隨即閃入我腦海的是條藍線。線的左邊海天交融，那里有棕褐色的沙灘。線的右邊海面漸漸變窄，窄得只能容得下一條河，河上有一座石拱橋，橋下有搖搖晃晃的烏篷船駛過。于是，我踏上一條古老的街道，石子路，土墻，陌生的庭院，塔樓和天空，有新奇，有遐想，仿佛沉沒，仿佛忘卻，仿佛某個遙遠的冬季已經消融在這桑松木的氣味中，化成了別的東西。

周日的早上，可以是一個名字，可以是一句話，還可以是一次旅行。我想去看望朋友，也希望他們來看我。這樣就會有路上的風景進入我的肺腑，陪伴我傾聽冰雪消融、風吹樹響，當然，還可以用花開的聲音來杜撰一個去留無意的故事。周日的早上，我不想呆在家里，可是沒有邁開的腳步讓我不得不呆坐在家里，我渴望旅行，可是我的這次旅行已經在周六被機場取消的航班徹底劃上了休止符。

周日的早上，我賴在床上遲遲地不愿意起來，窗外刺耳的鳥鳴聲仿佛在彈奏著漂浮不定的灰色天空。我知道，一只臺燈在發出臺燈的光，一把木椅以椅子的姿態天天陪伴著我，同時陪伴我的還有門、塵土、空氣和墻。它們模仿我，我模仿它們，我們一道生活。一臺電視機被放置在木桌上，而木桌被放置在電視機的下方。飯鍋里空無一物，米作為米在米袋里待著。一本書打開，十本書卻安靜地合著。作為一個人，我在想著另一個人。作為一個渴望旅行的人，我卻在與旅行相反的向度里默默地躺著。

周日的早上，我沒有去旅行，我在家里佯裝安靜地睡著。而那個同我保持一致的具有等待力的世上我最愛的人之一，你究竟在哪里呢？在家里耐心地等待著我，還是在路上到處找尋著我呢？所有的一切都是夢境，夢境里的我又是那么真實地醒著。所以，遙望并祝福，成了我最無力也最深情的表達。

現在，太陽下山了，跟以前一樣落在西邊，天空漂浮著桃紅色的云朵，云朵的四周鑲著銀邊。我靜靜地站在夕陽下，似乎在等待著什么，但卻又不盡然。當我邁開腳步，一個長長的句子，就會以一定的速度沿著紙頁下滑，它扭動著蛇一樣的腰身，經過了名詞，動詞，到達了形容詞。于是，所有的詞語中，一個詞在延長，在耽誤，在引伸，在蠕動——旅行。

現在，對于旅行的渴望在我的腦海里不斷地膨脹著，溢出來，淹沒了街道，而我只好待在屋子里面。所以，在與旅行相反的方向上，我的耳朵同時接收到了各種訊息——天氣預報、車次、沙灘、桑松木、城堡、愛情等等，直到鐘表的聲音提醒我，它一直在為時間走動。

想來，沒有比這樣的安排更好的了，無從談起的旅行和一直都存在于心底的渴望，在時間的深處，孕育成了一種必然。那么，如果我可以在周日的早上把周六發生的事情改寫，我的旅行又會是什么樣子呢？會不會真的有一個遠離我的地方，那兒有片海，有沙灘，陽光明媚，還有一個寓言一樣的人，用異常的等待力，等待著我的到來呢？

閆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散文集《你自己就是每個人》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現居哈爾濱。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