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人當上宰相之后

李開周

公元1147年，浙江臺州出了一樁稀里糊涂的民事糾紛案：一個名叫呂摭（音同直）的官二代，突然遭到舉報。舉報人說，這個呂摭大逆不道，竟然與庶母——也就是父親的小妾私通亂倫。

古代中國最重倫理，兒子私通父妾，稱為“內亂”，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嚴重程度與謀反相當。誰要是犯了這種罪，最輕的刑罰就是砍頭，搞不好還有可能凌遲。所以，衙門接到舉報，馬上批捕，將呂摭披枷帶鎖，關進大牢。

呂摭到底有沒有做錯事兒呢？據他自己說，絕對沒有這回事兒，他是遭到小人的誣告?？墒桥_州知州不信，每天都把呂摭揪出來過堂，每次都動刑，把呂摭打得皮開肉綻，痛不欲生。

臺州知州不僅逼供，而且誘供，向他承諾，只要簽了字，就不再打他，還會法外施恩。呂摭迫不得已，供述自己確實與庶母有奸情。誰料臺州知州翻臉無情，不但沒有輕判，還把呂摭摁進囚車，連同簽了字的有罪供狀一塊兒遞解浙江提刑司。提刑司看了供狀，建議死刑，又將呂摭遞解到當時的京城臨安府，交給大名鼎鼎的奸相秦檜來處理。

呂摭能在秦檜手里超生嗎？絕對不能。秦檜以最快的速度將呂摭寫進死刑名單，以最快的速度交給宋高宗御筆勾決，又以最快的速度讓劊子手砍下了呂摭的腦袋。后來南宋史書《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分析了這件案子的前因后果。書中認為呂摭是冤枉的，舉報人是受到指使，故意對他栽贓陷害。而臺州知州，是因為受到了上面的指使，才將呂摭屈打成招，并將一樁莫須有的案子搞成了鐵案。

那么是誰在指使臺州知州呢？答案是秦檜。其實呂摭與秦檜并無過節，跟他有過節的是呂摭的父親——南宋初年先后兩次宣麻拜相的大臣呂頤浩。

呂頤浩，字元直，生于山東濟南，比抗金名將宗澤小12歲，比主戰派大臣李綱大12歲，比韓世忠大18歲，比秦檜大19歲，比岳飛大33歲。呂頤浩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是平民，父親是個小官，家境并不富裕。24歲那年，他靠聰明才智和刻苦攻讀考中進士，但因朝中無人，30歲才得以做官。此后20年當中，他一直在地方上任職，兢兢業業，精明能干，逐漸從小小縣官升遷到方面大員。

北宋末年，金兵攻宋，呂頤浩被金兵俘虜，又僥幸得到釋放。宋高宗即位，他受到重用，防守長江，收撫土匪，扈衛太后，籌措軍餉，又在金兵圍追堵截之下，跟隨宋高宗在揚州、南京、鎮江、杭州、寧波等地輾轉流亡，成了宋高宗倚仗的元老重臣。

1129年，苗傅與劉正彥兩位大將在杭州發動兵變，史稱“苗劉兵變”，逼迫宋高宗退位讓賢，禪位給太子。當時呂頤浩在南京駐防，收到兒子呂摭的密報，立即召集韓世忠、劉光世、張俊等武將，平定了兵變，幫助宋高宗重登大寶。宋高宗感激涕零，讓呂頤浩做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相當于右丞相。這一年，呂頤浩59歲。

平心而論，呂頤浩才能出眾，膽氣過人，在南宋初年大多數武將心目中極有威信。南宋人編撰的《呂忠穆公軼事》一書記載：“公出將入相，素有威望，凡有施設，令出必行，凡招大寇，必單騎素隊入賊軍，雖十數萬眾，莫不聽命解甲?！币馑际钦f呂頤浩發布命令，諸將都會聽從，而在招撫叛軍的時候，他竟敢單槍匹馬闖入敵營，憑借個人威信和三寸不爛之舌，讓十幾萬叛軍放下刀槍。該書又說：“公每用兵，必親冒矢石，臨陣督戰，自大將韓世忠以下咸畏服?！贝髴鹬畷r，呂頤浩親臨前線，親自督戰，韓世忠以及其他大將對他是既畏懼又信服。

呂摭之所以被冤入獄并判死刑，完全是因為他的父親呂頤浩和秦檜積怨太深。（戴紅倩 / 繪）

但是，南宋大儒朱熹對呂頤浩的評價卻不高。他與弟子品評當朝人物，說到呂頤浩：“這人粗，胡亂一時間得他用，不足道?！保ā吨熳诱Z類》卷131）呂頤浩是個粗人，后來當了宰相，那是建國之初軍事危急，政事紊亂，朝廷迫不得已才用他，實際上他的才能并不值得稱道。這里的粗人，指的不是文化，而是性格。呂頤浩性格粗魯，我行我素，經常不把朝廷規矩和法律條文放在眼里，雖有才能，卻給他自己以及整個國家造成一些隱患。

朱熹與弟子品評當朝人物，說到呂頤浩：“這人粗，胡亂一時間得他用，不足道?！眳晤U浩性格粗魯，我行我素，經常不把朝廷規矩和法律條文放在眼里，雖有才能，卻給他自己以及整個國家造成一些隱患。

陸游《老學庵筆記》記載，呂頤浩當宰相時，“有忤意者，遂批其頰?！蹦膫€下屬不順從他的意思，他就上去扇人家耳光。這種行為與宋朝官場“與士大夫存其體面”的慣例大相徑庭，所以就有下屬反駁道：“官吏有罪，當送大理寺準法行遣?！蔽覀內绻羞^錯，應該交給法院判決，怎么能任憑宰相凌辱呢？

南宋史學家曾敏行的《獨醒雜志》中收錄了一條軼事，說呂頤浩剛當上宰相那會兒，一個小吏觸了他的霉頭，他竟然一巴掌打飛人家的帽子。小吏叫屈：“祖宗以來，宰相無去堂吏巾幘法?！弊詮奶婊实劢⒋笏我詠?，本朝還沒有宰相打飛官吏帽子的先例。呂頤浩蠻橫地說：“去堂吏巾幘，當自我始！”你不是說沒有這個先例嗎？那我呂頤浩就開創這個先例！

另據南宋地方志《景定建康志》記載，南宋初年，水匪張遇造反，呂頤浩親自招安，而張遇的部將劉彥不聽號令，被呂頤浩抓住，“截其兩足，釘于揚子橋柱?！睂╇p腳砍掉，釘死在一座大橋的橋墩子上。

南宋立國，政權不穩，外有金兵，內有叛將，巨匪流寇四處肆虐，確實需要像呂頤浩這樣的鐵腕宰相。但是呂頤浩性子太急，說話行事不按常理出牌，底下的文官武將表面上怕他，內心未免不服。例如老將劉光世就認為呂頤浩不懂軍事，胡亂指揮。呂頤浩聽說后，非但不虛心接受，還給劉光世穿小鞋，把他的俸祿降了一半。岳飛帶兵有方，功勛卓著，呂頤浩一邊提拔岳飛，一邊又嚴加防范，不讓岳飛接近宋高宗，以免有一天蓋過自己。

武將認為呂頤浩處事不公，一些文臣也不贊同呂頤浩的做法。例如著名的主戰派大臣李綱，以及后來當上副宰相的李光，還有另一個主戰派大臣、后來當上宰相的趙鼎，雖然都跟呂頤浩私交不錯，但也都對他提過意見?？上У氖?，呂頤浩沒有聽取這些朋友的意見。他讓宋高宗將趙鼎下放到地方任職，又說李綱名不副實，不該重用，還斥責李光軟弱無能，將他降了兩級。李光給呂頤浩寫信，夸李綱忠心報國，呂頤浩卻拿這封信作憑據，向宋高宗檢舉揭發，說李光與李綱結黨營私，讓宋高宗罷了李光的官。

1130年，宋高宗見呂頤浩越來越專權，暫時將其罷相，讓他去鎮江駐防，然后提拔看起來比較懦弱的秦檜當宰相。但秦檜資歷太淺，更加不能服眾，所以在1131年，宋高宗又不得不讓呂頤浩重回相位，與秦檜一起協理朝政。當時呂頤浩為左仆射，秦檜為右仆射，按規矩左相比右相高半級，所以呂頤浩處處壓制秦檜，兩人由此結怨。

呂頤浩執政時間長，樹大根深，許多御史、翰林學士和帶兵的將軍都是他提拔上來的，他授意老部下們告秦檜的刁狀，導致1132年秦檜首次罷相，兩人結怨更深。

1139年，呂頤浩病逝，這時候秦檜不但重登相位，而且把持了朝政，開始報復呂頤浩的兒子，也就是本文開頭那樁莫須有案子的主角呂摭。呂摭立有大功，當年“苗劉兵變”，就是他偷偷送出密信，呂頤浩才能夠及時平叛，所以也算是宋高宗的恩人。想除掉皇帝的恩人，用貪污受賄或者結黨營私的罪名都不行，秦檜干脆從倫理角度栽贓陷害，宋高宗想保都保不住，于是呂摭被殺，呂氏一門被破。

故事到此，定有不少人會說這是因果報應——呂頤浩用陰謀手段對付別人，別人也用陰謀手段對付他后人。其實，在南宋前期那種混亂無序的政治環境里，當檢舉揭發和栽贓陷害盛行，誰都不可能保住自己，誰都不可能成為真正的贏家。呂頤浩當然沒有贏，秦檜掌權以后處處提防，唯恐皇帝猜忌和政敵栽贓，其實也沒有贏。

宋高宗（1107年—1187年）

名趙構，宋朝第十位皇帝。1127年即位于南京應天府（今河南省商丘市），建立南宋。在位35年，一味向金求和，重用主和派秦檜等人，1162年禪位于皇太子趙昚（音同慎）。

呂頤浩（1071年—1139年）

字元直，齊州（今山東濟南）人，祖籍滄州樂陵（今山東德州）。1094年，宋哲宗紹圣元年登進士第。宋高宗在位時，兩度拜相，曾與秦檜共事，一主外一主內。1139年去世，獲贈太師、秦國公。

秦檜（1090年—1155年）

字會之，生于黃州，籍貫江寧（今江蘇南京）。南宋初年宰相、奸臣，主和派的代表人物。居相位期間，結納私黨，斥逐異己，屢興大獄，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