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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路上

2020-04-19 10:00徐剛
文苑·經典美文 2020年2期

徐剛

只要一出門,便會看見人來人往,老人與孩子、男人和女人,都以各種不同的姿態行走。這是一道永恒的、移動的風景。

人流最為壯觀的時刻是在中國春節前,幾億人的流動奔波,分別從空中、陸路回家,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兒子女兒正翹首等候著的那個家。天寒地凍、山高水遠也擋不住的人倫孝悌之情!想起自己在北大做工農兵學員時,漫長的暑假總在學校度過,寒假前母親會讓侄兒寫信叫我回家過年,并寄來二十元路費。

風雪兼程,坐一天一夜的火車到上海,然后趕到吳淞坐船,我總是站在船頭的欄桿旁,任風吹浪打,大口地呼吸著濕潤的空氣,崇明島像水墨畫似的漸漸清晰了,三聲汽笛過后,船??吭诖a頭上。下船了,在四面八方涌來的鄉音中坐公共汽車到廟鎮,然后步行二十多里地,到家了,母親正坐在家門口等我……

往事如風,記不清自己是怎么學會走路的,卻清晰地記得兒時與小伙伴們在田埂上的追逐嬉戲。尤其是清明后,油菜花開得越發茂盛,大片的金黃,大塊的芬芳,從清早太陽剛升起時便有蜜蜂飛來,我們隨著出早工的鄉鄰下地了。大約那是人的天性吧,愛花愛美,乳子亦然。我們在田埂上走著,花比人高,便小心翼翼地揪著油菜梗把小鼻子湊到花跟前,稍稍吸氣,那芳香便吸進腦子里了,有一點眩暈。片刻,太陽升高了,花香更濃烈了,大群的蜜蜂們在油菜地上起起落落,“嗡嗡”聲響成一片。我們一邊看花聞香一邊追著蜜蜂跑,從一塊油菜地跑到另一塊油菜地。蜜蜂們開始警覺了,它們把所有的油菜花,以及金色、芳香、帶蜜的花都視為它們的花,于是實施反擊,把我們幾個頑童當作入侵者緊追不舍。那是我記憶中少時最快樂的奔跑與落荒,念念不忘的當然還有那一路的花香。老來想起稍有自得:倘無兒時積聚于心靈的芬芳,哪能在暮年筆下仍偶爾吐出的絲縷余香呢?

可是我在幾個師父面前卻不敢稱老,袁鷹、李希凡、姜德明幾位先生均高壽九十多或近九十歲了。大個兒李希凡視力幾近失明,坐在沙發上或在客廳的空間中挪著小步;袁鷹要靠助步器在屋子里艱難移動;姜德明小心翼翼地走著碎步感嘆,到樓下取報紙也力不從心了……先生們更多的時間是坐在書房里,在舊書和往事中沉思。想起了梅特林克的話:“在思索的瞬間,我們才真實地活著,沉思是我們生命中唯一敏銳的瞬間?!?/p>

袁鷹和姜德明的住處是在相望的兩幢五層樓中,均無電梯。我看望過袁鷹,下三樓便去對面的二樓找老姜。姜先生總是謙和地站在門口,我依例問候過姜太太便與先生去書房小坐閑聊。先生近來好說北京新聞學校的往事,這是新中國第一所培養高級新聞人才的學校,校長范長江,副校長陳翰伯。適逢抗美援朝,同學們紛紛報名參軍參戰,最后批準的是男生唐書杰、女生陳明仙。送別晚會奔放熱烈,充滿了青春氣息,有人朗誦西蒙諾夫的詩——“等著我吧,我會回來的”,更多同學為入朝者在筆記本上簽名留言。在陳明仙的本子上,姜德明不假思索,揮筆寫道:“親愛的明仙……”后來,唐書杰在往前線運送彈藥的路上犧牲了,陳明仙回國后并無聯系。姜德明不無感慨:“人生就是在路上,回想也是在路上?!?/p>

上世紀80年代某年夏日,在中國作家協會組織的一次度假中,姜德明恰與陳明仙相遇?!扒⊥瑢W少年,風華正茂”時離別,歷經戰火硝煙重重磨難,他們又見面了,在夕陽西下的大連的海灘上。兩個老同學自然會想起唐書杰,一個學新聞的戰士,一個在朝鮮戰場的冰天雪地中跋涉,翻山越嶺、血染沙場的戰士……“都是詩??!”那血染的詩句,沒有留在紙上,卻銘刻在朝鮮戰場的冰雪中了——倘若在陽光下化去,便滋潤荒山野地,便長出野草,便開出小紅花,撫慰這一塊傷痕斑駁的異國土地。

姜德明念念不忘的另一個同學是郁飛,郁達夫的兒子。同學們紛紛報名入朝參戰,唯獨郁飛沒有報名。畢業后郁飛分配到《新疆日報》,每次出差到北京都要和姜德明小聚,說新疆好,烏魯木齊離天山不遠,“每次去天山都會想起‘慢慢走,欣賞啊這句名言。尤其是冬天,青松披雪、山澗奔流、冰川在望,走多少路也不覺得累?!焙髞?,郁飛不知為什么成了右派,進了監牢,愛妻被離婚,兒子判給了妻子。一無所有了,郁飛便在監牢里翻譯外國文學。郁飛平反后到處打聽消息要找前妻,老姜和朋友們勸他別找了,以免雙方尷尬,郁飛說:“我就去看一眼,足矣!”終于在西安與前妻相見,都老了,都還健在,互道珍重:“好好活著!”郁飛走了,找他兒子去了。兒子在一個工地上開大卡車,他陪兒子在工地上待了一個星期,又走了,找女朋友去了。結婚典禮上,郁飛與夫人如年輕人一樣相偕相扶,現場掌聲雷動,鳴響的祝福久久不息。郁飛走了那么多不尋常的路,他又走上了新婚之路。

人生的多少細節,包括少不更事、行走江湖、悲歡離合、艱難困苦、青燈黃卷……串聯起這一切的,便是自己的路??此圃谕粭l路上行走,其實每個人都在走不同的路。眾生的路又連接起了各有特色的眾生相。于是有詩、有故事、有語言“像花朵一樣對著天空開放”——人在路上。我們的一生是用走路完成的,我們在泰山之巔體會“一覽眾山小”,我們在大漠深處感悟著沙子神奇的細微,我們從干渴之地走到江河之濱。江河啊,誰說我身上的血管不是你們最小的支脈呢?路是一種詩意的延展,生命的延展,也是風景的延展。

不要說大西北的沙漠戈壁胡楊林了,不要說江南小橋流水楊柳岸了,就在我住的小區,夏日傍晚,被梧桐樹葉切割成小塊碎點的陽光灑在步行道上,散步的人們不約而至,有的健步、有的拄拐、有的跛行。那互相攙扶著漫步的老兩口一輩子在青藏高原修路護路,“行行重行行……道路阻且長”,他們曾經翻越崎嶇大山,曾經跋涉浩瀚沙海。他們走到了今天,在夕照下悠然散步稍得寬裕。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員,我們會相互問好、叮囑:“慢慢走啊,小心摔倒?!?/p>

這個時候也是我和小區各種開花的不開花的,高大的矮小的草木,如梧桐、楊柳、碧桃、玉蘭、馬齒莧、紫云英、蒲公英相望相伴的時候。記得去年玉蘭如盞,梧桐夜雨,在臘月的寒風中依然飄蕩的卻是如絲垂柳。在四季往復中,我們參與了對方的生命,一起走過了酷暑和冬季,在永恒與短暫之間,得到的不僅是慰藉,還有啟迪:讓回想和沉思充滿了愛,我們就能和孩提時代、青春年少的歲月不時相遇,于是會多一點天真爛漫。

更何況還有孩子們,學步的孩子跌跌撞撞,稍大一點的腳踏“風火輪”,飛快地來回穿梭。他們正在現代的色彩中度過童年,他們的歡笑使這個小區變得鮮活年輕,他們已經在路上了。他們的歡聲笑語中似有紀伯倫的聲音:“用希望擁抱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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