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家屋檐彈夕陽

甄建萍

王昌齡描寫夕陽：“空林網夕陽，寒鳥赴荒原”，詩句優美，卻透著傷感；“夕陽在西峰，疊翠縈殘雪”，這是詩僧皎然筆下的夕陽，有遠離世俗的清淡氣，細品有慈悲與禪意。我心里的夕陽，是落在村莊屋檐上的夕陽，能彈奏出四季的贊歌。

春天，夕陽下的屋檐是忙碌的。古語說：“一年之計在于春”，風刮了幾場，節氣過了立春，快到雨水了，村莊里的男人忙碌起來。天亮了，村莊蘇醒了，雞鳴狗吠，連綠色都在努著勁兒地往外冒。村里的男人是耕耘的主角，摩拳擦掌，與農具相約，走向土地。夕陽落在屋檐上時，父親取下掛在屋檐下的鏵犁，念叨：“七九八九遍地牛走，九九不耕地，過不了三五天?！辩f犁沉睡了一個冬天，身體在雪的浸泡下，銹跡斑斑的，它需要和老黃牛作伴，在大地上舞蹈。父親拿出磨刀石和砂紙，仔細地打磨著鏵犁，鏵犁锃亮，伸進泥土地，翻弄著，泥土松軟了。

日頭累了，向西滑去，天邊紅彤彤的，又是一天的夕陽西下，照著屋檐，父親趕著老黃牛歸來。忙碌一天的鏵犁，被泥土打磨的泛出春天的生機，“鐺鐺”幾聲，父親拿著鋤頭敲打鏵犁，彈去殘余的泥土，再次掛在屋檐下，驚醒了幾只剛從南邊飛回來的燕子，也驚得夕陽彈起紅暈，奔跑著隱去身影。

夏天，夕陽下的屋檐是熱烈的?；ǘ湓谖蓍芟卤M情綻放，夕陽被花香熏醉了，停滯不前。女人們從田野走來，夕陽映照著她們疲憊的身影。鋤頭在女人們肩上打盹，日頭曬彎了女人的脊梁，女人們額頭的皺紋里別著泥土。村莊的女人生來就是勞碌命，身子撲進院子，就開始趁著夕陽晚照在屋檐下打轉，喂豬喂雞，一圈羊正癟著肚子等著女人喂養。

母親踩著夕陽的影子，背著比她還高的一捆草回家了，她將草放在屋檐下，拍拍身上的塵土。夕陽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臉上是疲憊與汗漬。羊見到母親委屈地“咩咩”著，訴說她們的饑腸轆轆，母親麻利地將青草放進槽里。一陣風吹來，屋檐下整齊碼放的柴草，發出干燥的嗶啵聲，母親抱起一抱，放在土灶臺前，又挎著菜籃子，摘瓜摘豆。夕陽熱烈地照著菜園子，照著母親，照著萬物的葳蕤與蔥郁，夏天的絢麗，在屋檐下閃動著金子般的光芒。母親摘好了菜，直起身子，看著夕陽。母親要在夕陽落下時，做好晚飯。炊煙是夕陽的眉眼，裊裊婷婷地在屋檐下飄蕩，而后緩緩地融進夕陽的懷抱，夕陽醉了，熱烈地擁著炊煙，而后一起私奔了。

秋天，夕陽下的屋檐是收獲的。春種秋收，春華秋實，紫燕南飛。屋檐下的燕子，向南方遷徙，屋檐瞬間清靜下來。莊戶人家的屋檐是五谷豐登的道場，夕陽沉沉掛在屋檐上，父親母親拉著板車，板車里是剛剛豐收的玉米，金燦燦的，與夕陽同色。夜晚，煤油燈下，玉米被編成辮子，日頭出來時，玉米掛在屋檐下。玉米占據了屋檐的半壁江山，等著日頭照曬，脫去水分，進入糧囤。

夕陽映照的屋檐下，還有幾串辣椒，紅通通的，與金黃的玉米相互比美；幾辮大蒜，在夕陽下很隨意地被風吹撫著，一縷清香穿透秋天的屋檐，飄向鄰家的屋頂。偶有鄰居討要幾頭，母親慷慨饋贈，母親總說：“舍得半分，老天爺會給你一分?！蹦菚r年幼，不懂其中的道理，后來懂得母親的話里暗含佛家“有舍必有得”的道理。秋天的屋檐，雖少了燕子的鳴唱，卻是掛滿收獲的屋檐，在夕陽下閃動著喜悅與歡暢。

冬天，夕陽下的屋檐是安逸的。進入冬天后，農具該掛在屋檐下的又掛起來了，該入庫的，堆進了柴房。夕陽安逸地灑下冷峻的光芒，落在屋檐，幾欲彈跳。

冬天的冷風，將人吹透了，誰又愿意多停留一刻看夕陽在屋檐的舞蹈。除非下過幾場雪，日頭將屋檐上的雪融化了，夕陽想接下日頭的接力棒，可黑夜卻催促著夕陽早早離開。冬天的屋檐，最是寂靜，父親母親在深秋時，收起了五谷，放進了糧囤，最后只剩下雪花，在季節的末端與屋檐耳語。

夕陽下的屋檐，是村莊的無字天書，無論沉默與喧囂，都承載著讓人參不透的禪意。春天的夕陽，將生機送達屋檐；夏天的夕陽，將絢麗鋪灑在屋檐；秋天的夕陽，將收獲種植在屋檐；冬天的夕陽，讓肅穆抵達屋檐。

望著夕陽，想念村莊，卻原來在我心里，落在村莊屋檐的夕陽，才是最美的夕陽！

——選自《湛江晚報》2019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