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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民、馬夫、塵肺病》:一部紀錄片的意外爆紅

2020-06-15 06:50徐牧心
看天下 2020年10期
關鍵詞:馬夫塵肺病紀錄片

徐牧心

《礦民、馬夫、塵肺病》海報

接起電話的時候,蔣能杰剛剛吃完飯,他的聲音帶著湖南口音,聽起來十分疲憊。

這是因為人們近來對他暴增的關注,他幾乎保持著一天接受兩次采訪的頻率,有時只能縮減吃飯睡覺的時間。這樣的情況此前從未發生過,蔣能杰說:“我拍了十年的紀錄片,加起來的曝光率沒有這一部高?!?/p>

這部紀錄片叫《礦民、馬夫、塵肺病》。

“躥紅”的原因讓人意想不到。是因為微博一名博主的感嘆:現在的獨立電影人太慘了,導演就在豆瓣蹲著,誰標記想看,就直接關注你,然后再私信你,再親手把(片源) 地址遞給你。這也被戲稱為開創了新的發行方式——網盤發行。

說的就是蔣能杰。這種近乎行為藝術的傳播方式,此前他也嘗試過,只不過反響寥寥。而今,這部《礦民、馬夫、塵肺病》在豆瓣上從一開始的評價人數不足,躍升到一周口碑電影榜第一名。截至發稿前,這個成績已經蟬聯兩周,豆瓣評分為 8.6分,6.5萬人標注想看。

一位豆瓣網友評論:“片子第一部分,導演還很生澀,拍攝粗糙,但卻最珍貴。他是跟著自己的父親下礦的,工友們對礦難的爭論,黃色段子,毒炸藥,跟管理者的微妙關系,兩只小狗爭奪一只死老鼠,全都呈現在了眼前??謶峙c欲望,真實得赤裸裸,卻不獵奇。真的太珍貴了。最后一部分跟前面沒有特別連貫的主人公線條,但脈絡是一致的,也正好反映了這個群體的飄零和變遷。片子看起來不是潛心創作,有點像一個紀錄片工作者形成職業習慣后的習作,但正因為如此,倒更顯得平實自然?!?/p>

片子斷斷續續拍了十年,可以從片中清楚地看到這種分裂——粗糲與精致、散文式的群像與特寫。中途蔣能杰也為籌錢而暫停拍攝,也北漂做過書店店員,也回鄉做過馬夫,跟鏡頭下的人們一起打工。攢到錢后,蔣能杰就重新拿起了攝像機。

對于蔣能杰而言,創作的熱情來源于一種憤怒:“作為一個出身鄉村的底層人士,我看到過太多這樣荒誕的場面??吹侥切┥鐣栴},我是特別憤怒的?,F在我還保持憤怒,憤怒會促使我去創作。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憤怒了,選擇坦然地接受現實,估計我就不會創作紀錄片了?!?h3>塵肺病

4月11日的晚上,蔣能杰連線資深調查記者王克勤進行了一場線上直播。在B站的直播間里,前來的觀眾人數慢慢地爬升,定格在了3000人左右。

相比于正在直播的其他游戲主播、網紅主播而言,這個直播間十分粗糙。沒有什么彈幕,人們在彈幕列表里看到最多的是粉絲給其他主播送出的天價禮物,提醒著觀眾可以去那人的直播間抽獎。

這里安靜,但音質粗糙,像是浮華世界里一間不起眼的草房,恰如他們正在討論的對象——塵肺病患者。兩人討論塵肺病患者的乏人問津,王克勤便激動地向在場的觀眾發出請求:可不可以發一條朋友圈,就寫上塵肺病三個字。因為他們受到的關注真的太少太少。

塵肺病是一種長期吸進有害于人體的某 種塵埃所引起的肺纖維病變,輕者會咳嗽、 咳痰,重癥者則會演變成呼吸困難、全身衰 竭甚至死亡。而洗肺只能延長病患的壽命, 塵肺病至今沒有可治愈的特效藥。

2009年,農民工張海超開胸驗肺,使得“塵肺病”終于被大眾所知曉。此前,他雖被多家醫院診斷出患有“塵肺”,但由于這些醫院不是法定職業病診斷機構,所以診斷“無效”。塵肺病屬于職業病,不能通過新農合報銷,所以爭取獲得“職業病診斷證明”,是塵肺病患者最后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但走法定鑒定程序,需要準備的材料多如牛毛,其中一項“勞動合同”,很多工人就根本不曾擁有過。

10年來,塵肺病患者們走在一條艱難的求生之路上。比如2015年,兩則新聞使得塵肺病患者再次進入大眾視野:一位村民在兒子婚禮的前一天因塵肺病咽了氣,一家人喪事喜事一起辦,兒子辦完婚禮又給父親抬棺;而陜西塵肺村女子兩任丈夫均因塵肺病去世,第三任丈夫也患上了塵肺病,新聞里女子的身邊就是一口棺材,本來是要給塵肺病的父親準備的,沒想到先給了自己的丈夫。

蔣能杰

截至2018年底,中國累計報告職業病97.5萬例,其中,職業性塵肺病87.3萬例,約占報告職業病病例總數的90%。因此,國家衛生健康委等10個部門于2019年聯合開展專項行動,行動目標是防治塵肺病,從粉塵危害治理、塵肺病病人救治救助、監督執法、用人單位責任落實、技術能力提升等5個方面采取行動措施。

蔣能杰一直在關注著這個群體。在蔣能杰的片子里有許多抽煙的鏡頭,普通的煙和自制的水煙——礦工們取來一個礦泉水瓶,在瓶上開一個口子,插入一根竹管子,一支簡陋的水煙就完成了。

這樣的鏡頭在以“塵肺病”為主題的片子里格外顯眼,以至于有人也曾經問過蔣能杰:為什么不勸他們戒煙呢?甚至得了塵肺病還要吸煙?蔣能杰解釋過幾次:抽煙是他們最真實的狀態,就像在鄉村,人們見面就要發幾根煙。而蔣能杰曾經也是馬夫中的一員,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戴口罩防塵的習慣。

蔣能杰曾經屬于他所拍攝的群體。蔣美林是他的父親,他曾經做過馬夫跟隨父親一起運送礦石。小礦主“牽?!笔撬奶玫?,他也癱在那邊對著鏡頭碎碎地抱怨:早知道一個人守廠就不去看礦難了,眼不見為凈,這樣睡覺也不會害怕了。

在片中,人們知道那黑黢黢的礦洞里可能會有死亡在等待他們,但人們還是愿意下到礦井中去工作。盡管前幾天剛好發生了礦難,人們聚集在一起聊死了幾個人,說活著的人都抬下去,死人就不抬了,因為抬死人還得花錢。他們更在意傷亡者被賠償的金額——幾萬還是幾十萬?

蔣能杰理解他們,最窮的時候他做馬夫,一天掙100塊錢?!澳菚r很缺錢,叫我去挖礦我可能也去挖,我也知道有危險,總比我身上沒錢好?!笔Y能杰對本刊記者說。

《龍老》海報

因此他能以平視的角度去拍他們的真實生活,既不美化,也不丑化。鏡頭里的他們充滿了各種矛盾,對生的漠然、對死的恐懼、對色的欲望和對家人的想念。

礦民們拿手機聽歌,放《濤聲依舊》,說還是老歌好聽。也有人自己唱起歌,歌詞是:“討親要討大奶婆?!焙髞硭麄冮e聊,一位礦民講起,他曾經去寺廟,聽見一個女人在求佛,求自己的丈夫少賺點錢。因為丈夫沒錢的時候還天天在家呆著,賺了錢的時候就夜不歸宿,出去找小姐。

大家都懂,嘆了一口氣說:“被丈夫傷了心才會這樣講?!钡罢煞騻儭庇洲D而聊起別的,比如等賺錢了就請客包小姐,工友便笑嘻嘻地說:“那我要玩一天?!?/p>

這就是他們真實的狀態。

因為斷斷續續拍了10年的緣故,片子從后半段開始,就拋棄了此前零散的風格,轉而聚焦到了一位名叫趙品鳳的礦工身上。他是蔣能杰父親蔣美林的工友。蔣美林于1996年查出塵肺病,如今已幾乎沒有勞動的能力,但好在還能通過治療延緩病情,而趙品鳳2015年才被查出塵肺病,查出時就已是晚期。

對于晚期塵肺病患者而言,死亡是近處可以看得見的結果。

趙品鳳一家四口,一個有智力缺陷的妻子、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在蔣能杰的鏡頭下,這一家才完成了第一次合影,結束后,趙品鳳招呼他給自己再拍一張單人照?!白鲞z照?!彼届o地說出目的。

后來這張照片用在了趙品鳳的葬禮上。趙品鳳死于2018年一個停電的夜晚,他從前就十分擔心的事情成了真——趙品鳳無時無刻不在咳嗽,因此他隨時帶著呼吸機的管子,去別人家做客時還在擔憂那里會不會突然停電。

那天晚上家人要給他叫救護車,但沒有叫到,對方說沒有車了。大家等了一夜,救護車第二天早上才來,但趙品鳳已經不行了。

開礦挖煤20年的趙品鳳,生命回到了原點,年輕時掙的錢都搭給了醫藥費。他申請低保,900塊錢一年,但每天去醫院就要花費100塊,一家人全靠弟弟寄來的錢過日子。他的診斷書上寫著“由矽肺引起肺結核”,但醫保并不給報銷。

“我縣的精準扶貧工作要走在全市的前列,全市上下要把精準扶貧工作當成今后一段時期內重中之重的工作來抓?!贝孱^的大喇叭播放的時候,趙品鳳正在用力地爬樓梯,他爬了半層,停下來對著鏡頭笑了笑:“爬個樓梯要休息兩次?!?h3>礦工、馬夫與紀錄片導演

打開蔣能杰的朋友圈,就能看到他的簡介:“棉花沙影像工作室、棉花沙圖書館創始人?!?/p>

棉花沙是他家鄉的一個地址:一渡水鎮光安村棉花沙組。家里住著父親,不遠的地方住著堂弟牽牛,還有后來可能一起下過礦的村民。

他從小就看到災難與死亡。在蔣能杰7歲那年,他的外公死于一場礦難,就在他后來拍攝的地點。尸體被送回家時,頭顱都已經被砸得變了形。除了父親被檢查出塵肺病之外,他的二叔、三叔也未能幸免。

不管是礦難還是塵肺病,他們的生活對于蔣能杰而言,從來都不是另外一個世界。

?《 礦民、馬夫、塵肺病》劇照。

《 礦民、馬夫、塵肺病》劇照。

但當他突然走紅,攻擊也隨之而來,他將其稱為“扣帽子”。有人在豆瓣高呼應該把他抓起來,因為他“專門拍這些負能量的”。蔣能杰很快在微博作出回應,他想不再關注這些嘈雜的言論,也不想網友發給他讓他看見,他想變得平和,但他總忍不住憤怒。

“為什么為這個群體發聲很困難,為什么刻意地忽視他們,(為什么)媒體報道都那么困難,想發聲想講真話都那么難?!笔Y能杰對本刊記者說道。他同時也想了想自己這部片子突然火起來的原因,他說自己也很意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可能是高大上的東西看多了,給大家換換口味。

“我還是有點故意想為他們發聲,因為為他們發聲太困難了。我看見了,如果沒看見我可能也不會做這樣的事情......塵肺病群體,可能很多人沒有太多直觀的感受,那我拍個片子讓你們直觀感受一下吧?!笔Y能杰對本刊記者說道。

他還為一位二戰老兵發聲。這是一部名為《龍老》的紀錄片,這部以二戰老兵龍 運松為主角的片子于2013年問世后,蔣能杰在豆瓣上精心編輯了導演手記,但當年關注者寥寥。紀錄片出來之后,蔣能杰也在跟拍關注著他生活的狀態。其實老人不缺錢,2009年開始,龍運松老人每年有民間扶助的六千塊錢,再加上低保,保證老人生活無虞。但當蔣能杰問及他還有什么心愿的時候,老人回答:去死,希望現在就去死。

龍運松不是窮得活不下去,他只是被遺忘。而蔣能杰則希望他不要被大家遺忘。

蔣能杰的專業是工業設計,但夢想著成為一名紀錄片導演?!暗俏覜]有跟周圍人講我要拍紀錄片、當導演,我怕他們笑話我?!笔Y能杰回憶道。他當時幾乎瘋狂地看電影、閱讀電影相關的書籍,有時也翹課。

2009年,蔣能杰大學畢業,之后也去北京做過北漂,去影視公司應聘過剪輯,攢下來一點錢就用來買DV了,花了5800元,其中一半是借來的。所以觀眾看到片中的前半部分,鏡頭晃動,質感也差,就是因為那是在10年前,蔣能杰用一部DV留下來的影像。

北漂期間他做過許多工作,還包括書店的店員等等,不過他對這些都不是很上心,對蔣能杰而言,生活的意義在另外一個地方。所以他經常請假回家拍片子,一年后,索性就辭了職回老家。

但是回老家能做什么呢?蔣能杰干起了馬夫的活,工友就笑他,大學畢業了還回來趕馬。

“沒人看、 難上映、 沒錢賺”

做馬夫的大學生蔣能杰,似乎是一個絕佳的證據,用來支撐家鄉的“讀書無用論”。

蔣能杰大學畢業后就回到家鄉,在母?!粋€村小學做了三個月的教師。這起初或許是一種戀土情結,但很快他把鏡頭對準了村里的孩子們,因為他發現,當他問孩子們長大后想做什么的時候,所有人的回答都是:“打工?!?/p>

家鄉的人們不再相信讀書有用,蔣能杰對記者說:“他們出生不止是輸在起跑線上,中間還有更多對他們不利的東西?!笔Y能 杰覺得現在鄉村里想走出大學生太難了,是因為大家想法變得功利了,覺得讀書沒什么用。鄉村中的教師待遇也不好,孩子們就覺得還不如打工好。

蔣能杰或許就是這個“現狀”之一。

不過,對于蔣能杰而言,物質條件是極不重要的,租房子、吃飯這些必需的花費都不需要多少錢,他出差的時候為了省酒店錢就住在朋友家的客廳里,在他眼里盒飯和魚翅螃蟹沒有區別:“很多人的命運是被裹挾的,沒有太多的選擇,活得沒有尊嚴,但大家看不到。我拍紀錄片讓大家看一下真實的底層老百姓是怎么活的,希望能觸動一些人,影響一些人?!?/p>

他也并不覺得自己苦,不管是在采訪中,還是在與他人的對話,或是蔣能杰自己編輯的朋友圈或微博中,他總要把外界認定的“苦”從自己的人生中剔除掉?!拔艺f我苦,其實我覺得還好,塵肺病人們更苦?!笔Y能杰對本刊記者說,“我窮習慣了?!?/p>

蔣能杰是獨立電影人群的一個縮影。2018年大火的紀錄片《尋找手藝》,導演張景為了拍攝賣掉了房子,拍攝用的是二手機器,片中也有穿幫的鏡頭。本想3個月拍完這部紀錄片,結果一拍便拍了26個月。片子上映之際,前幾集出現的手藝人,有些都已去世。

但張景自己卻還在反思:“本以為賣掉房子拍片,是很了不起的行為。但是實際上,這只是一次投機而已,追求的還是回報?!?/p>

《光盲》的導演菅浩棟,本也是礦工出身,他在礦里工作了18個月,攢下4萬多元錢,才能拍出這部夢想中的電影。他說:“人的肉體瘦一點不要緊,我覺得,最可怕的是精神上的瘦?!钡罱K反響平平,許多人嘲諷他竹籃打水一場空。

所以,有網友說《礦民、馬夫、塵肺病》的短暫爆紅也反映出了中國獨立紀錄片的問題,“沒人看、難上映、沒錢賺”?!斑@本身就是一種藝術,電影是藝術,拍電影也是。中國當代紀錄片中亦有像本片導演一直堅持的,希望中國當代紀錄片長久存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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