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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有淚

2020-07-28 09:00周芳
長江文藝 2020年6期
關鍵詞:劉潔孝感團子

周芳

前言

人們說英雄有淚不輕彈。為什么不輕彈呢?因為錚錚鐵骨,因為長夜漫漫,容不下情長兒女?不,我以為不是這樣的。鐵骨里生長著眷戀與百轉柔情:所有的黑夜終歸都要奔向黎明,所有的淚水都是為了回到“人”本身。譬如,父親與母親,兒子與女兒,妻子與丈夫。

劉景侖:“ 把他還給他的妻子,還給他的孩子?!???

第一滴淚水從劉景侖開始吧。這位眼睛總是濕潤的重癥醫學科專家。

2月15日這一天,劉景侖哭了兩次。此時,垂柳的新枝尚未抽出,迎春花尚未開放,寒冬和新冠肺炎統治著這個城市。

他說你們回家后一定要記得洗手啊,洗手。那個父親說,好,好的,謝謝,謝謝。說罷,他合起雙手朝劉景侖作揖點頭。蒙著頭的白色塑料袋隨之抖動。那個孩子學著父親的樣子,舉起手朝他作揖。他頭上的白色塑料袋也瑟瑟發抖。劉景侖趕緊擺了擺手,快步向前走去。坐上車,淚水濕了滿臉,他抹了一把臉,扭頭看著窗外,那父子倆還站在漫天大雪中。

劉景侖從重癥病房一出來,就看到他們,沒有戴口罩,也沒有其他的防護物,父親用一個白色塑料袋蒙著自己整個頭,兒子也這樣蒙著,六七歲的樣子,整個人冰得縮成一團。孩子呼出的氣體把塑料袋完全變白了,他不時用手扒拉袋子,向外面看。做父親的呵斥著,拉下來,蒙好,快點蒙好。孩子抖著手又將掀開的塑料袋拉下來。劉景侖心里咯噔一下,他急忙上前一步,問道,你們怎么回事,我是醫生。

孩子有點咳嗽,我怕是那病……病。做父親的結結巴巴。那個孩子又一次拉起塑料袋,膽怯地看著劉景侖。

結果呢,結果?劉景侖一著急,想離他們更近一些,但馬上收回步子。他剛從病房出來,得和他們保持安全距離。

醫生說……說……說不是……不是那病。

快點,快點回去,不要在這里。劉景侖一邊說,一邊示意孩子把塑料袋拉下來。

我們……我們馬上回家,馬上回。

雪是從什么時候落下來的?是從他給患者做呼吸力學測試開始的,還是從他指導護士學習ECMO(人工肺)設備操作時開始的?劉景侖早上八點進入病房,下午三點走出病房。外面已是寒風刺骨,大雪紛紛。除了身著防護服的保安、清潔工和護理人員,整個院區幾乎沒有人,一片死寂。父子兩人的出現,讓劉景侖非常擔心。隔著塑料袋和呼出的白氣,劉景侖看到孩子一臉的恐懼。

3月22日,我和他談起這個孩子。劉景侖反復念叨“萬幸啊,萬幸,只是受了風寒,這就好,這就好?!彼难劬駶櫫?。他想到了970公里外重慶家中的多多,想到了近在咫尺的患者?或者兩者都有?多多是他的女兒,十三歲?;颊呤撬耐?,我的同事,孝感中心醫院呼吸科醫生。對不起,在這一章節,我還不能提起他的名字,劉景侖也沒有提及他的名字。他說,我不能提,我情愿這是一場夢。

噩夢。

我們現在只來說雪。雪覆蓋大地,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蒼茫一片。離醫院不遠處的湖心小島上,亭子全白了。湖叫后湖,孝感的一個地標。劉景侖站在病房窗前,會看到湖心中央那個高高的亭子,是六角亭還是五角亭呢,劉景侖沒有看清楚?!翱傆幸惶?,他會告訴我的?!眲⒕皝銎诖耐袕牟〈采献饋恚壕皝鲂值?,來,我們聊聊孝感風情。

重慶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重癥醫學科副主任醫師劉景侖,進入到孝感市中心醫院隔離病房后,戰友們對他的稱呼在變,一開始是劉教授,接著是景侖教授,現在是景侖兄弟!

他喜歡這個身份:景侖兄弟。

躺在病床上的孝感兄弟不能讓他放下心來。一再地休克,一再地出現異常。生和死,咬住牙關,拔河。繩子這一端,劉景侖拽得很緊;繩子那一端,死神拽得很緊。兩方相持,膠著。

他是劉景侖的第一個患者。1月30日,劉景侖帶隊前往感染樓隔離病房途中,被指揮部緊急截停,告知在重癥室里一位患者病情危急,需要他前往救治。劉景侖顧不上重癥室的防護措施差,隨時有暴露感染的危險,在保證最低程度安全的情況下,第一時間進到病房。2月3日,患者氣管切開,上了有創呼吸機。2月4日上了ECMO(人工肺),支持心肺功能。

生死之線依然拉鋸。死神在身邊一次次徘徊。

劉景侖離開那父子二人,剛返回駐地,又接到重癥室電話,患者再次出現休克,命懸一線!劉景侖一邊電話指導進行復蘇搶救,一邊往醫院趕。等到患者平穩,時間已是午夜十二點。

回到駐地,寫完日記,深夜一點半,愛人打來電話,她是來索取“平安”的。她不放心他的肺。從30日進入病房開始,劉景侖每天睡覺不足五個小時。她知道,只要過度勞累,他的肺就會報警,咳嗽,發炎,他又要負責孝感多個區縣重癥病房的巡診。她不敢設想后果,不敢獨自入睡。每夜,緊緊地抱住他的“平安”,她才能捱過漫漫長夜。劉景侖趕緊深吸口氣,壓抑住咳嗽聲?!澳憬裉煸趺礃?,咳嗽呢,肺部呢?”“我不咳嗽,沒事,沒事?!薄澳阕约呵f千萬要當心,我和多多等你回家?!薄澳愫投喽嘣诩依镆煤玫??!眲⒕皝鲞煅手?,淚水涌上眼眶。

在這午夜,誰不想回家?

那個切開氣管上了呼吸機的人,那個上了ECMO的人,那個被死神盯梢的人。把他還給他的妻子,還給他的孩子吧。

馬小玲:“這個家,我還能不能回來?” ??

第二滴淚水,是女人們的。

是誰說,戰爭讓女人走開。我愿如此,可是稍稍回首,SARS,MERS,H1N1,H7N9……哪一場戰“疫”沒有女人的身影?無非是,披了鎧甲的她們,裹著淚水從一個家奔赴另一個家。

車窗外面,全都是揮動著的手。

丈夫的,妻子的,父母的,孩子的。每只手輕輕地揮,慢慢地揮。舍不得揮動道一聲再見。揮手之前,是緊緊的擁抱。白發蒼蒼的父母擁抱他們的兒女,這兒女又是誰的父母,擁抱他們的兒女,這兒女又是誰的妻子丈夫,擁抱他們的另一半。

再多的擁抱都不夠。這是他們能夠帶走的行裝,也是他們最想帶走的行裝?;蛘?,把這擁抱命名“鎧甲”,又如何呢?這個時候,我們可以岔開話題,問一問,他們最終沒帶走的是什么。重慶市江津區中心醫院的張曉翠臨行前,考慮到工作期間可能要處理一些文案,就把電腦放進行李箱里,但只過了一會,她把電腦拿了出來?!拔铱赡芑夭粊砹??!钡巧巷w機,張曉翠給愛人發出一條信息,告訴他家中銀行卡的密碼。

來勢洶洶的疫情面前,“回來與否”是個問題嗎?

這時間,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人數能查到的是:截至1月25日24時,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收到30個?。▍^、市)累計報告確診病例1975例,現有重癥病例324例。累計死亡病例56例,現有疑似病例2684例,現有21556人接受醫學觀察。

增長的不是數字,是生命,是血肉!

數字背后,是可能永遠再也回不去的家——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尸還。

“回來與否”,張曉翠是否定的答案,重慶醫藥高等??茖W校附屬第一醫院馬小玲運用的,是疑問句,“這個家,我還能不能回來?”

馬小玲的告別是她一個人的。1月21日,寫下請戰書的馬小玲獨自留在重慶城區待命。愛人、孩子和母親在奉節縣。1月24日,接到出征通知,馬小玲把家里的桌子凳子窗戶玻璃抹得亮閃閃的,很像新年的樣子。1月25日,她把桌子凳子窗戶玻璃又抹了一次,仍是新年的樣子。1月26日,沙發蒙上了罩子,床單蒙上了罩子,家里的水閘關閉,電閘關閉。背起行李,倚在門口,馬小玲深深地凝望,窗戶在閃閃發光,窗戶邊的綠蘿在閃閃發光,蒙上罩子的床單散發著昨日陽光的氣息。這是她最安全的,最新年的家。

否定也罷,疑問也好,前線就在湖北,在武漢,在黃岡,在孝感。

馬小玲的同事鄧穩沒有和送她的丈夫擁抱。她只怕他一抱,她就會哭。在她身邊,一位護士被兩個孩子抱著不撒手?!皨寢尣蛔?,媽媽不走?!编嚪€經受不住這樣的哭聲。她慶幸她中午的決定是正確的。鄧穩的孩子一歲零八個月,一般情況下是中午十二點左右睡午覺。這天中午,鄧穩一直哄著孩子玩,不讓她睡覺。下午五點鐘,在孩子安靜的沉睡中,鄧穩走出家門。

這一天,2020年1月26日,孝感抗“疫”陣地,敵方猖獗,氣焰囂張;我方隔離病房開了一個又一個。疲倦的面容,充血的眼睛,被汗水浸泡的防護服,正抵死相拼。援軍!急需援軍!

祖國絕不會讓堅守前線的勇士孤軍奮戰。是夜,十點三十分,劉景侖、馬小玲等第一批援助醫療隊144名戰士登上了赴孝感專機。

機窗外,父母遠去了,愛人遠去了,孩子遠去了。

再見了,親人。

再見了,別為我擔心。星夜馳援,我們只為奔赴另一處的家,奔赴另一處的親人。

飛機上,滿眼含淚的空姐不斷地說著,謝謝你們,謝謝!加油!謝謝!加油!謝謝!……她挨個道謝,生怕漏掉了其中一個。

空姐的眼眶亮晶晶的,張曉翠的眼眶亮晶晶的,馬小玲的眼眶亮晶晶的,鄧穩的眼眶亮晶晶的。劉景侖點開手機圖片庫,大滴的淚水打在了多多的臉上。

黃文軍:“你早點接我回家?!??

第三滴淚水,我不知道要怎樣定義它。我情愿它從不曾來過,如同2月23日。

2月23日,是段空白。景侖兄弟的日記中沒有這一天。

從1月26日出征到3月23日凱旋,無論回到駐地多么晚,劉景侖都要記錄下每一天——除了2月23日。

晚上七點四十八分,三里社區,我和網格員正在核對第二天要去給居民買的藥品。網格員翻看手機,突然,他問我,周老師,你是中心醫院的?我說是啊。他嘆了一口氣。

晚上七點四十八分,孝感東南醫院,會議室里正在討論下一步病人收治方案。鄒三明院長看著手機信息,突然,他不能再說出一句話。他極快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淚水從指縫里滲出。

晚上七點四十八分,孝感中心醫院,呼吸內科主任謝志斌呆呆地望著那張空空的床。他不能相信,1月29日,他送他到病房,他還在說,我沒有事,你放心。1月30日凌晨兩點,把他轉送到ICU,他還握著他的手,費力地說謝謝。2月3日,得知要做氣管切開,他在紙上艱難寫下:不切管,我還好。他不愿意做手術,呼吸道分泌物液體、大量氣溶膠噴出來,增加同事感染的幾率。

孝感中心醫院檢驗科醫生胡小平也不相信?!拔矣X得這件事是虛幻的,是一個夢,他還沒有離開我?!?/p>

胡小平的夢和劉景侖的夢一個顏色,噩夢。醫院發布的訃告卻一字一字如鐵錘,砸在她的心上:孝感市中心醫院呼吸內科副主任醫師,中共黨員,優秀的白衣戰士黃文軍同志,在抗擊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戰役中,不幸被感染,經多方搶救醫治無效,于2020年2月23日下午19時30分,不幸犧牲,年僅42歲。

劉景侖不忍提及的兄弟,我的同事,黃文軍永遠離開了他的家。他的妻子胡小平永遠不能實現她的承諾——早點接他回家。

2月3日,重癥監護室是一道冰冷的鐵門。鐵門這邊,是黃文軍,即將做氣管切開手術。鐵門那邊,是胡小平。同事們為了保護她,沒有讓她進到病房陪護。手術刀已擺在眼前,黃文軍清楚,插上呼吸管后,就不能說話了。他用微弱的聲音,留給他的妻子,留給這世間,最后一句話,“你早點接我回家?!?/p>

黃文軍留在世間的,還有一句話: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那時,澴川大地被設置了靜音,那些一度暗自涌動的恐懼徹底被點燃。肆虐的疫情之下,漢川、安陸、大悟等七個縣市區全部淪陷。黃文軍寫下:我申請去隔離病房,共赴國難,聽從組織安排……

“我沒有這一天,沒有?!眲⒕皝龅拖骂^,回避我關切的目光。深深的無力感籠罩著眼前這位重癥醫學專家。他深知重癥惡魔的兇險,病情瞬息萬變,生與死剎那間。他不敢松手,一宿宿搶救,一次次揪心。上有創呼吸機時,劉景侖握住黃文軍的手,別害怕,我們拼了命也要把你救過來??墒恰?/p>

長久沉默。

“在ICU,有時不得不面對告別。但他在最后關頭仍然是戰士!我們無法沉湎悲傷,只有帶著他的精神,繼續向前走,替他守護遭受病痛的人們?!眲⒕皝龅臏I水又一次奪眶而出。

鄧穩:“我們什么都不怕,就怕與孩子視頻?!??

第四滴淚水,鄧穩以為她逃得過。不見小團子,不就可以嗎?可是,S.A.阿列克謝耶維奇說:“我是女兵,也是女人?!?/p>

知道這是一場硬仗,但是真正面臨,鄧穩還是有些發蒙。

病人太多了。

1月31日,開第一層隔離病房,收滿。

2月1日,開第二層隔離病房,收滿。

2月2日,開第三層隔離病房,收滿。

咳嗽聲此起彼伏,整個病房整條走廊全是人,從護士站漫到樓梯口。有人坐在輪椅上,蓋著棉被,一聲不吭。有人從一個房間躥到另一個房間,一直在叫喊。鄧穩聽不懂孝感方言,但大概能明白,他催促護士快點,快點,他要住下來。

鄧穩和馬小玲等一批人進駐東南醫院。這是一家臨時征用的民營醫院,要集中收診疑似病人400張床位左右。而進入隔離病房所需的防護品奇缺,沒有面罩沒有鞋套,防護服是工地上刷油漆用的袍子,緊繃繃裹在身上,走路步幅稍稍大點,褲襠就會撕裂。

怎么辦?

來不及發怔。動手吧!口罩,帽子,護目鏡,再剪一片醫用床單罩在外面,護目鏡部分掏空,覆上厚厚的塑料膜。

進入病房,回到屬于自己的戰場,鄧穩的心安定下來。此刻,任務只有一個:搶救生命。在這場與死神的“競速跑”里,人類醫學研究尚未穩占優勢,唯有不懈的奔跑,從未停歇;唯有每一絲希望,都不容放棄。

鄧穩不害怕厚厚的防護服讓她缺氧,不害怕護目鏡和口罩勒出深深的壓痕,她只害怕戰斗間隙中可怕的沉默。這樣沉默的孝感空城。像一片人潮退去的沙灘,像一張只剩下林立高樓的照片。站在窗邊,鄧穩只能聽到自己心臟清晰的跳動聲。她數澴川大道上的車輛數和行人數。數到的車,有時兩三輛,有時四五輛,不過是救護車,物質運輸車或是交警車。人,幾乎是沒有的。

請給我“人”,請給我“聲音”。

鄧穩給愛人發出兩個字“平安”。這是約定好的,“平安”意味著她順順利利從病房回到駐地,可以聊聊孩子,聊聊今天的天氣,聊聊我想你?!皥F子,今天要不要看看小團子?”愛人試探地問。團子是鄧穩的昵稱,小團子是他們的女兒。什么時候視頻見小團子,也得約定。鄧穩不敢見,害怕見了后更想她。

先打電話吧。

鄧穩把手機音量調到最大,貼在耳邊?!皨寢?,媽媽”。小團子叫媽媽,叫得這么清晰。叫完媽媽,她望了望爸爸左邊,沒有媽媽,再望爸爸右邊,也沒有媽媽。小團子哭起來,她叫道“沒得,沒得”。她現在沒有媽媽。團子鄧穩的心碎了。

再不敢有視頻的念想,直到一個驚魂夜班之后。

深夜兩點二十五分,一陣手機鈴聲響起,鄧穩被驚醒:蔣倩倩的防護服劃破了。破了?防護服破了?鄧穩嚇出一身冷汗,從床上一躍而起?!榜R上噴酒精,馬上出病房,我馬上下樓?!编嚪€往六樓工作區飛跑。

鄧穩跑到工作區,另一個護士也陪蔣倩倩到達了病房的緩沖地帶?!奥孛?,看著她脫,一步步地脫,我就在玻璃門外面?!爆F在時間緊,容不得鄧穩再花半小時穿好防護裝備進病房,她只能在外面等,等另一個護士盯緊蔣倩倩脫裝備,安全出病房。

“手消,摘面屏;手消,摘護目鏡……”鄧穩咬準字音,扣準流程。

“手消,脫N95口罩?!弊詈笠坏懒鞒虃鬟_過去,那邊卻沒有反應?!霸趺椿厥?,手消,手消?!编嚪€急了,她貼緊玻璃門朝里面看,什么也看不到?!班嚴蠋?,快了,正在手消,正在?!彪娫捓锏穆曇粲行┪⒌木o張?!安慌掳?,不怕,我在外面,蔣倩倩一出來,就可以看到我?!编嚪€的心提了起來——哪一步環節都不能出問題啊。

蔣倩倩出來了。

幸好,被門把手掛破的破口直徑只有一厘米左右,里面的隔離服沒被掛破,在風險可控范圍內。鄧穩為蔣倩倩做完進一步的防護消殺后,時針已指向深夜三點。病房內的工作還等著蔣倩倩繼續完成。

“手消,戴護目鏡;手消,戴面屏……”靜寂的走廊上回響起鄧穩的指令。蔣倩倩穿戴完畢,剛要按電梯鍵,鄧穩一把抱住她。她用力地抱,卻說不出話來。蔣倩倩說,“鄧老師,給我寫幾個字吧?!编嚪€在她的防護服后面寫下:蔣倩倩,加油。

蔣倩倩按下電梯鍵,馬上就要進到三樓病房。忽然,她轉身,回過頭,笑了。

鄧穩靜靜地坐在辦公桌前,等著墻上的時針朝著天明的方向奔去。天亮了,她要見她的小團子。今天就要見。小團子會叫她媽媽,小團子會笑,像這個94年出生的蔣倩倩一樣,笑成一朵春天的花。

視頻,今天就視頻。鄧穩決定了。

愛人問,你決定了,你不哭?

不哭。

2月18日早上八點二十,離家22天的鄧穩看到了小團子?!靶F子?!编嚪€失聲大叫。小團子瞪大了眼睛,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阿姨,阿姨?!编嚪€愣住了,愛人也愣住了,連忙把手機又拿近些,鄧穩臉部放得更清晰,“這是媽媽,叫媽媽呀?!毙F子看著那張臉,咧開嘴笑了,“媽媽,媽媽?!辈坏揉嚪€應聲,小團子伸出小手,哭叫著撲向手機屏幕,“媽媽抱,媽媽抱?!?/p>

鄧穩的淚水打濕了手機屏。

劉潔:“下了雪,春天就會來!” ?

第五滴淚水,滴落在雪中。

這一場雪也是劉景侖的那場雪,2月15日的,只不過劉景侖在孝感中心醫院,同樣是來自重慶高等??茖W校附屬第一醫院的劉潔在東南醫院。

天空飄雪的時候,劉潔正在和自己搏斗,她在堵自己的喉嚨,堵自己的嘴巴,堵野獸。

野獸在她胸腔橫沖直撞。是狼,還是虎?不知道。反正腸胃暴動,翻江倒海,拽著她的一顆心,向外疾馳。心跳在跑,那物也在跑。砰,砰,砰?!靶奶鰜砹??”劉潔猛一搖頭,她的意識尚還清醒,心跳出來,這是夸張的說法,她不怕。她怕那物。

她怕。

她又用力搖頭,劉潔,清醒,清醒,不能吐,不能。

那物沖過咽喉部,沖到口腔,沖到嘴邊,它要沖出來了。劉潔咬緊牙關,深吸一口氣,吞下了自己的嘔吐物。

怎么能吐呢?

一旦嘔吐,就有可能誤吸到氣管,堵塞住呼吸,引起氣管痙攣,最后窒息身亡。我描述如此后果,大概是把事情往極端里去延展??墒?,即便不到這般境況,劉潔倒下后,在隔離病房,戰友們根本沒有辦法緊急施救。再快的速度,他們脫掉防護裝備,撤到清潔區,也得二十分鐘左右。

劉潔的設想比我要簡單。她說,我要是吐出來了,就得出來處理,重新更換裝備,又浪費一套防護服,李祿平老師一個人在病房,她也忙不過來。

這天早上,她和李祿平負責的這個樓層,一共有四十五個病人,有人需要馬上吸氧,有人需要測指脈氧,有人需要抽血,還不只抽一管,得抽七八管血。管數多,針頭強,抽到最后血液就凝住了,只能重新來。

劉潔有些惱火,不曉得是惱火自己的技術,還是惱火血液的凝固,就是覺得對不住這位王爹爹。王爹爹七十三歲,剛進病房時,三天三夜不說一句話。他無話可說,老伴得這個病五天前走了,他沒有見到她最后一面。他隔離在東南醫院,兒子兒媳隔離在孝感市中醫院,十四歲的小孫子隔離在孝感市一醫院。劉潔得說話?!巴醯?,您曉得不,我是重慶姑娘,我的同事叫我劉二娃?!薄斑@是我們重慶的特產。有泡椒鳳爪、豆干,還有花生,可好吃了,王爹爹您嘗嘗?!薄巴醯?,我爸今天頭一次吼他的寶貝孫子。為啥子嘛。他急唄,他孫子非要看動畫片,我爸他要看新聞。王爹爹,自從我到您孝感這邊來后,我爸只看新聞頻道?!?/p>

王爹爹開口了。劉潔每天一進病房,他就喊:“你來了,重慶姑娘劉二娃!”“重慶姑娘劉二娃,你離我遠一點,我不能傳染你,我有病?!彼床灰妱嵉哪?,不知道她的樣子,但記住了她防護服后面的圖畫。紅色的火鍋爐,紅色的握緊拳頭,紅色的字“加油哦,我陪你們到重慶吃火鍋” 。

王爹爹又要再采一次血,劉潔有些難過,她慚愧地說王爹爹,對不起啊。

沒事,沒事,來,不怕啊,扎。王爹爹安慰她,劉潔卻探摸不到采血點,她的一雙手被兩層橡膠手套著,像兩塊枯木,探摸到老人癟癟的血管上,絲毫沒有手感。用眼睛看啊,眼睛也看不了。護目鏡鏡片上已經結了一層薄霧,封鎖了劉潔的視線。那么,讓霧來得更猛烈些吧。劉潔想起同事們說的小竅門,她大口大口地呼出幾口氣,薄霧變濃,然后,慢慢聚集,結成水滴。劉潔輕輕地晃動護目鏡,水滴落下,沖出一道縫隙,縫隙中露出光潔的鏡片。劉潔睜大眼睛,向爹爹手腕處看,果然,一條青色印記。劉潔屏住呼吸,盯住血管,針頭扎進。隨著王爹爹的皮膚繃緊,慢慢進針。

終于,劉潔看見了回血。

劉潔的頭發濕透了,后背濕透了。

野獸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行橫的吧。腸胃急促地蠕動,心跳加快。如果能坐下來歇一口氣,或許就安撫了那野獸,它不再使性子鬧騰,可是歇不下來啊,還有十幾個病人等著輸液,還有病人在呼叫,護士,護士,我的肺快要咳出來了。護士,護士,快點,我要喝水。

快點走,快點走。劉潔給自己下第一道指令。

不能快走,不能快走。劉潔給自己下第二道指令。

走快,會驚擾浮塵,增加病菌傳播的危險;走快,防護服一不小心掛到門把手,掛到床角,掛到急救儀,掛破了,就會重現鄧穩的驚魂一夜。嚴嚴實實的防護服保護了劉潔,也綁架了劉潔。她只能心急如火,卻又如履薄冰。

野獸不會有薄冰之憂,它裹挾著嘔吐物,不管不顧要噴涌,留給劉潔的,是吞還是不吞?事后,劉潔笑話自己,“真窘啊,丑死了,人生第一窘,自己釀的酒自己喝?!?/p>

窗外,雪花漫天飛舞。劉潔臉色蒼白,艱難吞下了第三口。

治療繼續,劉潔去給17床測指脈氧。她有些忐忑,不敢面對他空洞的目光。前一個夜班,夜里三點鐘,劉潔去查房,他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天花板。四點鐘,五點鐘,他還是盯著天花板,眼睛大得可怕。他要是打打游戲,刷刷抖音快手,劉潔也不會這么擔心這個22歲的年輕人。

他的目光在夜間耗盡了神采,此刻,游離,飄忽,如待宰的羔羊。

你好,測指脈氧了。劉潔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

他猛地一抽,抽了回去。劉潔一怔。

你看,看。他抽回的手指向窗外。聲音里有壓抑不住的驚喜。

雪。

一朵一朵,飄舞,覆蓋。李樹上,玉蘭樹上,桃樹上全是雪。生命深處,那些隱秘的,新的枝椏,新的花蕾,熬著寒冬,向春天一天一天進發。再給一些時日,李花要開,玉蘭花要開,桃花要開。誰能阻止得往!劉潔和年輕人肩并肩站在窗前。

看啦,雪啊,雪。年輕人喃喃自語。他的眼睛發光發亮,像火焰,又像希望。他突然哽咽道:我要活著出去。他抓緊了劉潔的手。

一股熱流在劉潔胸口涌動,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今夜,她要給韋鈺回復情書:親愛的你,別為我掛念。你看,下雪啦,好開心啊。下了雪,春天就會來。

2月14日,丈夫韋鈺給劉潔寫情書:“親愛的潔妹兒,好久好久沒有這么叫過你,也好久沒有給你寫信了。這幾天,我的耳朵因為長時間佩戴口罩隱隱作痛,但是我沒有將它取掉,即使就我一個人的時候。因為我想通過這種疼,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你還在前線,你也一直戴口罩?!?/p>

劉景侖:“多多……”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第六滴眼淚會回到劉景侖。我一直在尋找這些浸泡在淚水中的人。

回到這個故事吧,景侖兄弟給我講過兩次。

十二年前,重癥病房里,戴著呼吸面罩的女人,她顫動的手,撫摸著孩子。她摸他的手,摸他的胳膊。她招手讓孩子站近一點,她摸他的頭發,摸他的臉。她摸孩子的衣領衣角。大滴大滴的淚水滾落下來??傋≡横t師劉景侖盯緊床邊的監護儀,氧飽和、心率、呼吸,幾條標志線閃爍起伏。

女人的丈夫準備賣掉房子,支付后期治療費用。房子大概可以賣二十多萬。女人搖頭,不同意丈夫的決定。賣了房子,他和孩子住在哪;賣了房子,還是人財兩空怎么辦。丈夫緊緊握住她的手,她還是搖頭,她說:“我想見見孩子?!?/p>

病中的母親想見自己的孩子,天經地義啊。劉景侖連忙安排護士把孩子帶進病房。一個八九歲的男孩。他睜大驚恐的眼睛,看著身上插了五根管子的媽媽。媽媽的臉被一個面罩罩住。媽媽撫摸他的臉,撫摸他的手。媽媽的手為什么這樣輕柔,又這樣顫抖。

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女人沒有說話,只是無聲地流淚,無聲地撫摸孩子。探視時間結束,孩子說“媽媽再見”,她的手顫抖得更厲害了。她舉起手想揮動,可是手耷拉下來,她舉不動。她定定地望著孩子離去的背影。孩子又轉身,“媽媽,你快點回家啊”。女人用力舉她的手,舉起來。虛弱的手在空中揮了揮,她說“再見”。

孩子出了病房門,孩子下樓了,孩子到醫院大廳了。女人掐準時間。她使出渾身力氣,一把扯掉吸氧面罩,拔掉了呼吸管。護士趕緊給她接管。她掙扎著推開,“不接,不接?!北O護儀上閃爍光標開始紊亂,氧飽和數據往下掉。劉景侖下令馬上插管,女人拽住劉景侖的手,“醫生,不插,不插?!彼D難地搖頭。

兩小時后,監護儀上的線條不再起伏不再波浪,它們平平地指向一條直線。女人,死了。

劉景侖記得那天的太陽。那是好太陽。明朗朗的,當空照著。日日春,矮牽牛,迎春花,爭相怒放。蹲在花壇邊,劉景侖嚎啕大哭。他不知道女人早已做好了“不活”的準備。

身穿白大褂的人,與死神搶人的人,他所能把持的絕對不僅僅是手術刀,手術鉗,冰冷的器械,也不僅僅是高超的手術操作。是一滴眼淚嗎?是對所有生離死別,所有苦痛疾患,所有人間煙火的切膚之痛刻骨之念?

我寫過2月15日劉景侖的兩場哭,現在,我還要記下他的兩場哭。

2月13日深夜十二點,劉景侖和愛人通電話。話還未說出口,他的眼淚就唰唰地落下來。這一天,死神繳獲了它的戰利品,重癥患者肖賢友在武漢市第四醫院不幸離世。彌留之際,他寫下遺書。上一行是“我的遺體捐國家”,下一行是“我老婆呢?”

2月18日晚上十點,劉景侖和多多視頻,“多多……”他叫女兒的名字,他以為他還能說下去,比如說多多,今天吃了什么;多多,今天的作業做完了嗎。但是,他極快地掛斷電話,他已經泣不成聲。這一天,武漢的陽光是和煦的,春天的縷縷氣息飄散在微風中。 一個春天的好天氣。一輛殯儀車穿過了人群的哭泣。長眠在車上的,是最喜歡這樣好天氣的人,武漢市武昌醫院院長劉智明。他的妻子蔡利萍在殯儀車后追趕著,哭著。

后記

3月23日,重慶首批援孝醫療隊669人正式返程。在被無數的鮮花與國旗簇擁的人流中,我大聲喊“團子,團子”。鄧穩向我揮手,我聽見她在說,看啊,看,無數的車,無數的人。我喊“景侖兄弟,景侖兄弟”。我要告訴他,湖心中央的亭子有五個角。劉景侖沒有聽到我的呼喊,他不斷地抹著眼淚,不斷向人群鞠躬,不斷地說著謝謝。他又在哭。我不忍心他落下太多的眼淚,他的肺受不了。

那些重癥患者,危重癥患者,他們康復后,也許永遠不會知道在自己最危重的時候,一個人帶著他的病體,帶著他殘缺的肺,守候過他們。2017年3月,因為肺部病灶,劉景侖的右上肺被切掉一塊。

3月28日,重慶市赴孝感市新冠肺炎防治工作對口支援前方總指揮部,一張孝感地圖面前,站著總指揮長梅哲。他久久地打量著這澴川大地,它的山脈,河流,還有它的生生不息。這是孝感人民的故土,也是他和812名重慶戰友共同的故土。怎能忘,“要問祖籍在何方,湖北麻城孝感鄉?!贝艘豢?,山在,樹在,孩子的歡笑聲在,綻放的鮮花在。還要什么比這更好的故土家園呢。

實在是抱歉,文章行至尾聲,我才提到總指揮長。這是遵守他的意見。他說,周老師,請你多去采訪你們孝感本地的醫護人員,孝感的老百姓,他們比我們更艱難,更了不起。這一次,我看到了梅指揮長眼中閃爍的淚花。還有很多眼淚,他藏在深夜無人處。

除夕夜,梅哲的妻子毛梅隨陸軍軍醫大學醫療隊奔赴武漢,后來轉戰火神山醫院。通常是夜里一兩點鐘,兩個人忙完一天的工作,才能聯系上。這樣的夜半電話,大都是沖著公事而去,探討團隊的管理模式,交流雙方的治療方案。末了,梅哲調侃地,一如平日,夫妻倆互稱兄弟:毛兄,記得把東西帶在身上。電話那邊,毛兄應一聲“放心”。電話這邊,梅兄把眼淚吞了進去。他請他的兄弟他的妻子毛梅隨時帶好速效救心丸。

明天的網課,我想和我的學生討論淚水,討論她的來路和去向??梢詥??

責任編輯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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