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自拍時代

FABIENNE REYBAUD

1.Untitled#4142003，C-print，版數5/6，147.3×99.7cm

2.Untitled（Instagram imoge），2017

3.Untitled#475，2008，C-print，219.4×181.6cm?

4.UntitledFilm Still#13，1978，銀鹽印刷，24×19.1cm?

5.Untitled#74，1980，C-print，40.6×61cm圖片提供：藝術家及紐約Metro Pictures 2019 Cindy Sherman

我們很榮幸邀請到Cindy Sherman在FaceTime視頻共話一小時。此時此刻，紐約則陽光明媚。為了展現藝術家的個性及其作品的特點，我們需要找到一種正確的交流方式。而視頻聊天似乎很符合Sherman“出現但又不在場”的藝術特點，用全世界藝術評論家的語言來說，就是這種“真實的謊言”鑄就了Sherman作品的靈魂。Sherman致力于人物攝影主題已有四十年了，這位當代的Castiglione（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1954年出生在美國新澤西州，她在自己的藝術作品中喬裝成明星、小丑、億萬富翁、畫家、演員和家庭主婦等等，將自己的身體變成了競技場，引來無數收藏家的追捧。2011年，《無題96號》（Untitled#96）作品在佳士得拍出了390萬美元的高價，在這幅作品中，躺著的Sherman將自己打扮成上世紀60年代的少女。

八點整，Sherman素顏出現在視頻聊天的屏幕中。她皮膚雪白，雙眼湛藍，金黃色的頭發扎成馬尾，身穿一件灰色圓領毛衣，看起來真的就像美國人所說的那種“鄰家女孩”，卻因此而顯得愈發美麗。比起作品中的自己，她本人看起來溫順了許多。自然，這位現代藝術明星具備做這一行的身體特質：她的外貌可塑性極強，仿佛一張白紙，任憑她大筆一揮書寫一部無關自己的歷史。換句話說，Sherman的作品想要呈獻的是一個不存在的自己?！吧矸菡J同、性別流動性，這些概念從始至終都是她作品的核心”，“Cindy Sher-man a la Fondation”和“Crossing Views”兩個展覽的經紀人Suzanne這樣評論道。Suzanne說：“Sherman的作品反映了社會的變遷，將重點放在女性主義載體上，這些載體以往一直被男性視角反復打磨?！标P于男性的話題由于比較隱私，這位美國藝術家很少涉及。Sherman詮釋的正是這些歷久彌新的主題，但是她的表達卻充滿了寂靜之感。

你曾經說過，從兒童時期就喜歡喬裝打扮，這為的是吸引四個兄弟姐妹的注意嗎？

并不是為了吸引他們的注意，其實我跟家人的關系比較特別。我在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與他們的年齡差從9歲到19歲不等。我感覺自己與他們格格不入，從小就想體驗不同的身份，因為我不能融入我的家庭。

當你還是孩子的時候，你會指著家庭相冊對別人說：“看，這是我！”可是長大后，在你的藝術作品里，你卻把自己隱藏在塑造的人物后面，讓別人看不到你了。

我從來不認為家庭相冊是藝術作品。不過，我很喜歡那些相冊，我想看到照片中隱藏著怎樣的故事。那些在我出生之前拍攝的照片里的面孔給了我刨根問底的機會，讓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偵探。一個小孩看到自己還是個嬰兒時的照片，會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其實并不記得那時候的長相，卻認出了自己。所以，當我說“看，這是我”的時候，我并不是產生了身份認同，只是認出了一個實際上自己都不記得的自己。后來在我的作品中，我的確是用化妝和假發把自己隱藏了起來。

這種自我的隱藏和缺失，不會讓你覺得不舒服吧？

為什么會不舒服？事實上，這和演員扮演某個角色如出一轍。我從來都沒想展示自己，我塑造的人物形象并不是來自于自己的想象，我根本就沒想展示理想中的自我。我并不是通過這種方式進行創作的。

你是想通過自己的作品來傳遞某種思想嗎？

是的，我認為所有的藝術家、攝影師、畫家、雕塑家都是如此。

那么，你想通過作品傳遞什么思想呢？

（笑）通過我的攝影作品，有些人能體會到我想表達的幽默。他們會明白，我并不想就某個話題發表宏大、深刻的演講。我的作品里有著某種幽默的趣味，這一點在我創作的時候就深有體會。

所以，這就是你想成為藝術家的原因？

有些人追尋美，他們想讓世界變得更美好;有些人則希望通過作品描繪這個世界，進而指出世界上存在的各種問題。我認為，我屬于后者。

你認為能夠將作品與作者分離嗎？

我不知道，這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有些藝術家，特別是男性藝術家，做了一些令人發指的壞事，舉例來說，存在反猶太主義思想。盡管他們的作品非常優秀，但我們能對這樣的行為視而不見嗎？我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

之所以選擇攝影藝術，是因為繪畫領域已經被男性占領了嗎？

（笑）我可能說過類似的話……在上世紀70年代后期，很多女性被動地選擇了攝影藝術，因為繪畫藝術將她們拋棄了。她們做出這種選擇，并不是有意為之?！鞍?，這個藝術門類沒有人關注，那我們來做吧！”

就是這樣一種心理。而我呢，我錯過了攝影課的考試，因此我又跟另外一位老師重修了這門課程，他讓我明白，相機是一種很好的媒介，可以讓我表達自己想說的話。在這個階段，我也作畫，不過我的作品非常寫實。我很關注細節，為了描繪一個細節常常會畫上幾個小時。我很感謝這位攝影老師，他讓我意識到，時間還可以更好地利用。只需要一秒鐘的時間，就能通過膠片很好地表達我的思想。

你作品的靈感來源于哪里？

來源有很多。兩年前，我做的那個系列是關于上世紀20年代的電影明星，靈感來自于一本描繪那個時期德國電影的舊書。我意識到，我特別鐘情于那些演員夸張的妝容;隨后，我進一步意識到，我缺的正是脂粉的裝飾，因為那個時期我剛剛完成了幾個系列的攝影作品，僅僅使用了電子工具改變面孔?！按┰交啬莻€濃妝艷抹的時代”，我很喜歡這個想法。我準備好了一切，然后在一個綠色的背景前開始模仿我的角色。以前，我總要為每一張作品設計和制作背景，可是現在我是用數碼技術制作背景，這樣我就可以將全部精力放在我想塑造的形象上了。

關于化妝，我的靈感來源于從雜志上剪裁的一張面孔。當然，我最終的作品與最初的這副面孔相距甚遠。最終的人物形象是一個真實的人，很可能與我某一天擦肩而過的路人相像。

技術的進步讓你得到了解脫嗎？

是的。不過，太多的自由也不是什么好事。我需要規矩和制約，有了它們，才能在一個框架里工作。數碼技術出現后，可能性仿佛無邊無際，我擔心將不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不得不重新約束自己，才得以再次開始創作。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自己的作品大獲成功的？

當我創作出與之前的作品完全不同的內容時。那是全新的東西，我感覺見到了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人，我再也看不到自己了。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成功了。不過，這種感覺卻越來越難以獲得了。

是啊，你是擔心自己陷入重復的旋渦嗎？

是的，我很擔心！不過，無論我做什么，都有人覺得我在重復，所以這樣看來也沒那么嚴重了……

你有沒有請人做你的擺拍模特？

我試過。在上世紀80年代，我讓我的家人、朋友做我的模特，我甚至請過一個助理。但都不成功，因為我不懂怎么管理別人，我必須準備好咖啡，還要為構思耽誤了模特過多時間而道歉，結果自然不太好。所以，之后我決定自己做。我不需要向別人解釋什么，在這種情況下，我可以走得更遠。

你作品的核心是女性，你是女權主義者嗎？

我不是活動家，我有幾個女性朋友是真正的社會活動家。我想表達的東西沒有她們那么強烈，我也沒有精心準備的演講。還是讓我的作品替我發聲吧，替我表達政治觀點。是的，我認為自己是一個女權主義者……但是有些“#MeToo”的社會活動讓我感到不舒服。

為什么？

因為太一概而論了。一切都非黑即白，但其實灰色地帶是廣泛存在的。我們的世界過于強調政治正確了，最起碼在美國是這樣的。

你怎么看待時尚和奢侈品？

我很喜歡時尚。我喜歡購物，有時候買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我希望時尚圈不要一味強調“變美”“變瘦”。我感覺現在這種情況已經有所好轉。我也接了很多奢侈品牌的項目，通過這些項目審視自己，不斷進步，進而回答“下一步該做什么”這樣的問題。對我來說，這就像救生衣一樣重要。比如，Stella McCartney品牌邀請我拍片，最初我沒有回應，但是后來他們推出了男性產品線，這就有意思了。因為我一直都想拍一個男性肖像作品系列，這一策劃正合我意。

你很少扮演男性。

在我的第一部作品中，有很多的歷史肖像。你可能會生氣，因為作為一個女人，我很難理解男人的洞察力和性格，經常是我用角色表達憤怒，但當我想讓她出現在男人身上，結果顯得有些陳詞濫調。當然，也有一些純粹的技術問題，比如難以找到優質的假發。

你怎么解釋你的成功？

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成功的女人。當來到紐約的時候，我不認為我的工作能讓我賺錢。在七年級末，沒有人能靠畫畫或攝影贏得真正的生活，我想如果這不起作用的話，我總可以去教人學習，盡管我從來沒有想要嘗試過。今天我一點都不關心成功，我仍然覺得自己是四十年前被丟棄的那個人。

當你的一張照片賣到400萬美元左右時，你有什么感覺？

這很令人興奮，雖然我沒碰那筆錢。這的確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這當然是作品在市場流通中價格評級的重要過程。但我們不應該忘記，女性藝術家的經濟負擔遠遠低于男性，這一觀點在過去十年里變得異?；闹?，男性藝術家拍賣的總銷售額是女性藝術家的一百倍！我不記得準確的數字了，但不可思議地不成比例。

如何改變這種狀況？

我不知道，隨著時間的推移，更多的女性成為藝術家，而這些藝術家及她們的作品作為收藏而被一起接納時，是否能夠改變現狀？其實還沒有辦法解決有色人種藝術家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這一切并沒有像美國現任政府所相信的那樣迅速向前推進，也沒有使我們在即將舉行的選舉中感到特別高興和樂觀。

這就是為什么最開始所提到的你堅持要在這些畫面中的理由？

藝術家的最終目標是改變人們看事物的方式、男性看待女性的方式。我很想打破男性向我們展示和塑造世界的面貌，但這是一個宏偉的目標。我們把世界拋在一邊，只有當改變發生時，才能取悅觀眾。如果改變是不可能的，至少讓他們分心。

你最喜歡什么？

我的整個作品。

你有過后悔嗎？

在我的人際關系中。

和男人？

是的，特別是和男人（笑）。

1.Untitled#92，1981，C-print，61×121.9cm

2.Untitled#465，2008，C-print，163.8×147.3cm

3.Untitled#582，2016，Dye sublimation metal print，137.2×178.4cm圖片提供：藝術家及紐約Metro Pictures 2019 Cindy Sher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