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金榮
暮色沉下來的時候,他的電話隨之來了,我也要下班了。
家里停電了。約好在樓下超市門口碰頭,一起吃小炒。
遠遠的,他瘦高的身影映入眼簾,旁邊的一切竟是模糊。想起戀愛時,也總是這樣清冷的暮色,他也喜站在廠門口等我。
二十多年過去,遠遠看去,他仍然是老樣子,只是走近后,眼神少了清亮,頭發也稀疏了許多,看到我時的神情也不如從前明亮。
走到離他還有一兩米左右的距離站定,撅著嘴看他。他的眼睛投向別處,慢慢走向我。
“現在看都懶得看我了?!蔽胰匀痪镏?,滿臉不高興。
他悶了一會,說,只能遠觀,不能近睹。
我笑。知道他在笑我扮嫩。今天扎著丸子頭,穿著鵝黃色短羽絨服,搭黑色小百褶裙,毛毛兔平底靴,斜背著墜有豬小弟掛飾的牛仔雙肩包,整體感活潑,簡單。
挽著他的胳膊,找著吃飯的地方。附近的小炒店都關著門,估計生意不太好,干脆關門休息去了。
默默走了一段路,他突然說,你記不記得有一天我跟著你從廠門口走到西橋了?我嘿嘿嘿一陣傻笑。怎么不記得呢?
那天,廠里停電了,我和同事相約逛街,他一個人遠遠地跟在后面,我們回頭時看到他,猜想他一定也是逛街。同事對他有好感,故意放慢腳步,希望與他同行,可他總也不與我們并肩,無論我們的腳步有多慢,他總和我們隔著十來米的距離,同事十分生氣地嘟囔白長那么長的腿了,走得真慢。于是加快腳步,不再管他。
你為什么跟到西橋就回去了呢?我問他。
他不說話。我催他回答他也不理,真煩人。
想起曾經,車間里好幾個女孩喜歡他,有主動表白的,有暗送秋波的。那些女孩基本都比我好看,且能說會道,不像我又矮又胖,又遲鈍又憨直。
記得曾經糾纏著追問過他許多次,為什么會選我,他總是笑而不答,我急得抓耳撓腮,仍無果。
他不回答,我暗暗問自己:我為什么會選他呢?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曾覺得,真正的愛情,邂逅時一定要有臉紅心跳的感覺,可他從未讓我有過半絲異樣的跳動,所有的感覺仿佛都很模糊,但是又并不討厭。
他不是個善于用語言表達的人,從來只是默默地關注,總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就站出來了。想想其他人的表達方式,好像都是輕浮的語言,赤裸的表白,毫無懸念,數他是最浪漫,也是最實在的了。于是就想,可能愛情不僅僅有臉紅心跳的一見鐘情吧。
那些戀愛的點滴仿佛只是昨天才發生的故事,然而細數,卻已是二十年。雖然常常說這么大年紀了,而且性格和心態也確實因為經歷的豐富而改變了許多,可是,與他相處,更多的時候,我仍恍覺自己還是二十來歲的模樣,倚著戀愛的名義,囂張跋扈,為所欲為。特別是孩子離家后,這種感覺仿佛更甚。尤其今年入冬以來,我越來越懶惰,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做過一頓飯了,每天不是一起快餐小炒,就是任他自己隨意安排,偶爾心血來潮做頓飯,煲的湯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禁深深懷疑,過去那個賢惠勤勞的我難道是假的?
想到此,臉竟然有些發燒,背心里都是汗。我放開挽著他胳膊的手,深深嘆了口氣。
魔鬼頭怎么了?他問我。
好些年,無外人的時候,他總喜歡叫我的綽號。戀愛的時候,我們彼此都不叫對方的名字,常常是走近后叫一聲:誒!
孩子三歲時左右吧,朋友送我一種黑色液體的面膜,晚上他和孩子在關了燈的房間看電視,我在衛生間把面膜涂在臉上,看著鏡子里一張黑色的臉,覺得十分好笑,于是跑去房間,準備讓他們笑一下,誰知他們扭頭看到我時,都嚇得驚叫起來,他拍著嚇得哭起來的孩子,十分惱火地罵我弄的什么,像個魔鬼頭。他好像覺得魔鬼頭這個大名十分適合我吧,常常在孩子面前這樣叫我,我曾十分生氣,覺得這個綽號完全不符合我的形象氣質,可是我越氣急敗壞他越叫,慢慢的竟然習慣了。
我又不好,你為什么選我?我問他。話一出口就后悔了,覺得自己又問了一句不會有答案的廢話。神情瞬間更加沮喪。
怎么辦,又不能退貨。他開玩笑說。
我有些驚訝,感到十分好笑,可是沮喪太深,年紀大了反應也遲鈍,情緒一下轉不過彎來,他見我仍然悶悶不樂,以為我生氣了,又說,真是個名副其實的豬豬(侄女小時候叫不好姑姑,總叫我豬豬)。
你才是豬豬。我有些惱恨地反擊他。這個人,笨嘴笨舌,從來都是惹惱了我,卻一臉茫然,哄人的手段不僅笨拙且毫無新意,這個人,我愛他的時候人間四季如春,處處花團錦簇,我恨他的時候,世界一片混沌,暗無天日。
想起年輕時這樣斗嘴,總會追追趕趕著嬉笑打鬧,有時候斗來斗去,玩笑竟然斗成了真的,兩人互不相讓,鼻尖上都是氣,一晃幾天不說話,如今回憶起來,真是好笑極了。光陰的流轉,帶走了年輕的歲月,卻把往事打磨得光滑錚亮,讓人回首可見,低頭便拾。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