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秀玲：從蓋世太保槍口下救人

裘偉廷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比利時曾被納粹德國占領，這期間，一位羈留比利時的中國女子，以自己的努力，從蓋世太保槍口下營救了100多名比利時反戰人士。她就是錢秀玲女士。錢秀玲有著怎樣的人生經歷？她是怎樣營救比利時反戰人士的呢？

遠赴比利時求學

1913年3月12日，錢秀玲出生于江蘇宜興一個開明的鄉紳家庭。精明能干的父母在繼承祖輩些許遺產的基礎上，在紡織、布匹等輕工行業方面苦心經營，逐漸成為當地小有名氣的富商。在5位兄弟姐妹中，錢秀玲排行第四。其堂兄錢卓倫是國民黨中將，曾歷任國民黨國防部第一廳廳長、國民黨國防部參謀總長辦公室主任等職。雖然家境優渥，但錢秀玲不驕不奢。

錢秀玲長相娟秀靚麗，聰慧過人，是當地有名的才女。她6歲開始讀私塾，在江蘇女子中學念高一時，就被上海大同女子大學預科班錄取。錢秀玲喜愛化學，學生時代就立志科學報國，最大理想是去法國居里原子能實驗室學習，希望成為像居里夫人那樣的科學家。1929年，16歲的錢秀玲說服父母，隨二哥錢啟佑去比利時留學。她進入比利時最有名的魯汶大學就讀化學系，畢業后任助教，并攻讀博士，1935年獲得魯汶大學化學博士學位。

錢秀玲3歲時，家里曾給她訂了一門娃娃親，對象是父親一位朋友的兒子。家里之所以同意讓她去比利時，就因為她的“未婚夫”也在那里。他們畢竟都是新時代的青年，知道婚姻應當自主。于是，見了對方一次后，錢秀玲就以不喜歡為由解除了婚約。父親知道后勃然大怒，威脅說不再寄學費給她。性格倔強的錢秀玲并未屈服，此時她已考上了庚子賠款資助的官費生，不再需要經濟資助。后來父母也只好作罷。許多年以后，當她跟人提起這段“抗婚”成功的經歷，還會有些自我陶醉。由此可見，少女時代的錢秀玲就是一個極有主見和意志堅定的人。

大學期間，漂亮又具有東方風韻的錢秀玲，與同校醫學系比她大4歲的白俄羅斯青年貝爾蘭基漸漸走到了一起。兩人從相識、相知到相愛，于1935年結為夫妻?；楹?，由于城市戰亂，貝爾蘭基到距離布魯塞爾170公里的偏遠小鎮艾爾伯蒙，開辦了一家診所。貝爾蘭基為執業醫生，尤以外科見長，而錢秀玲就幫著料理診所的事務。

1939年，錢秀玲前往法國巴黎，準備尋找她一向敬仰的約里奧·居里主持的原子能研究所，以圓自己的科學夢。然而二戰爆發，巴黎已經淪陷，研究所為逃脫納粹魔掌，早已遷往美國。面對人去樓空的原子能研究所大樓，錢秀玲黯然神傷地返回了比利時。而抗日戰爭的爆發，也打亂了錢秀玲與其丈夫原本回中國的計劃。于是，兩人在艾爾伯蒙這個小鎮上定居下來，過起了相濡以沫的平靜生活。

萌生救人之心

不料，平靜的日子很快就被打破，1940年5月，納粹德國侵占了保持中立的小國比利時，實行殘酷的殖民統治。

一天，錢秀玲從報紙上偶然看到了德軍駐比利時和法國北部戰區的最高行政長官馮·法肯豪森的名字。一見這名字，她不禁一驚，這不是自己堂兄的朋友嗎？原來錢秀玲的堂兄錢卓倫是國民政府國防部的要員，而法肯豪森在1934年至1938年是國民政府的軍事顧問，兩人互相賞識，最終結為莫逆之交。錢秀玲寫信給錢卓倫，告知這一情況。不久，堂兄回信，證實了法肯豪森確實是自己的好友，并且說此人比較正直，富有正義感，對中國和中國人感情很深，萬一遇上難事，可以找他幫忙。

艾爾伯蒙鎮上有位青年叫羅杰，他是一名地下抵抗運動戰士。1943年5月，羅杰冒著危險埋下地雷，炸毀了德國軍車通過的鐵道。事情暴露后，羅杰很快就被蓋世太保（即德國黨衛軍秘密警察）逮捕，并判處絞刑，鎮上已貼出宣判書。艾爾伯蒙鎮上的人們得知后既震驚又焦慮，大家來到羅杰的家里安慰其父母，錢秀玲也去了。見到兩位老人滿臉淚水、傷心至極的樣子，錢秀玲的正義感讓她萌生了救人之心。據說，此前羅杰的父母曾通過比利時國王和王后向德軍求情，但無濟于事。這時，錢秀玲想到了堂兄的朋友法肯豪森。盡管此時的法肯豪森是納粹頭子，但救人如救火，還是要試一試。

次日一早，錢秀玲將當地市長、羅杰父母及全鎮人的聯名求情信，藏在孩子的被子里，抱著吃奶的長子，冒著寒風乘上早班火車，趕到了160公里外的首都布魯塞爾。幾經周折，她才在市郊找到德國駐比利時軍政總督府——塞內弗古堡，見到了法肯豪森。錢秀玲與法肯豪森寒暄之后，向他展示了堂兄錢卓倫的信和照片，證明自己的身份，而后開門見山說明來意，并把那封聯名求情信交給他，懇求他能從人道主義考慮，設法使羅杰免于絞刑。法肯豪森看了信后，猶豫了一下，對她說：“夫人，讓我試一試吧?！迸R別時法肯豪森還對她說：“我會盡量滿足你的愿望，如果你以后有事需要幫助，隨時都可以來找我?！?/p>

通知很快來了，羅杰的死刑改成了有期徒刑8年?？赡芊虾郎瓫]有具體吩咐是哪一個羅杰，另一名與羅杰同名的死刑犯也因此獲救。錢秀玲勇闖德軍司令部救人的消息不脛而走，當地人將這位中國女士視為英雄。繼而各地被押人員的家屬紛紛向她求助，熱心腸的錢秀玲總是有求必應，不時扔下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奔波在艾爾伯蒙與布魯塞爾之間，冒著戰火和被蓋世太保逮捕的危險，竭盡全力設法營救那些被捕的抵抗者和其他人員。

而花甲之年的法肯豪森也仗義，只要錢秀玲提出救人的愿望，他就不顧被希特勒撤職殺頭的危險，游說柏林總部，赦免反戰人士的死刑。出于正直和未泯的人性，他曾對錢秀玲說：“我非常欽佩那些抵抗者的愛國行動！”并叮囑她，“一定要把赦免名單親自交到我手里，免得落到他人手里惹出麻煩！”他還告誡錢秀玲：“你要當心，城里和鄉下都有不少比利時的賣國賊，好多事情都壞在這些人身上！”

從1943年3月到1944年5月，一年多時間里，究竟有多少反戰志士，在錢秀玲和法肯豪森兩人幾近無言的默契中獲得新生，恐怕連他們自己都記不清了。有關資料表明，他們所救的人中，大多是平民身份，只有兩個是外國大使館工作人員，還有一個為皇室成員。

又救了90余人

1944年6月，盟軍在法國北部的諾曼底登陸。反法西斯戰爭有了重大轉折，比利時地下抵抗斗爭更活躍了。6月8日，在距布魯塞爾約60公里的艾克興市，比利時地下抵抗組織暗殺了3名德軍蓋世太保軍官。蓋世太保立即瘋狂報復，包圍抗德組織最活躍的游擊基地艾爾伯蒙村，逮捕避居該村的艾克興市96名青年男子作為人質，威脅當地居民36小時之內必須交出襲擊者，否則德軍將采取抓鬮的方式，每批槍斃15個人。

人們在悲憤絕望中又想到了錢秀玲。這時，錢秀玲正懷著大女兒。聽了來人的講述，錢秀玲沒有多想，當即決定和他們一起上路。丈夫貝爾蘭基怎么也放不下心來，他勸錢秀玲寫封信讓來人帶走，不必親自去。但錢秀玲對丈夫說：“法肯豪森上次就對我說，有些材料只有當面交給他，否則他可能根本無法看到。為了這90多個人的生命，我必須去一趟?！?/p>

于是，錢秀玲做出了一個日后讓比利時人永遠銘記的偉大決定：她懷著5個月的身孕，連夜坐一輛破舊車子，冒著被冷槍和流彈襲擊的危險，趕赴布魯塞爾。次日上午，她又一次設法見到法肯豪森，說明了來意。這一次，連法肯豪森也十分為難，他告訴錢秀玲說：“夫人，我已不受上司的信任，很快會被革職，召回柏林去?！痹瓉?，他的厭戰情緒和釋放比利時抵抗運動分子，引起了蓋世太保的不滿，他受到監視，希特勒也對他失去信任。

聽了這些，錢秀玲欲言又止，她不想再為難法肯豪森?？墒钱斔郎蕚潆x開時，還是忍不住開口了：“將軍，我不能眼看著這些無辜的人質死去啊，良心不允許，道義也不允許??！”看到一個大著肚子的異國女子的勇敢和真情，法肯豪森被感動了，下了決心說：“夫人，我懂得你的心情，我雖力不從心，還是再試一試吧?！狈虾郎€說，他會利用手中最后的權力，來拯救那些無辜的生命。謝天謝地！這次救人又成功了，錢秀玲不知道法肯豪森是用什么辦法從槍口下救出他們的。那被逮捕的96個人奇跡般地免死后，被押往德國的集中營去干苦力，二戰結束后陸續返回艾克興市。

不久，法肯豪森被召回國。暗殺希特勒的“7·20”事件失敗之后，1944年7月29日，法肯豪森以被召回柏林參加軍事會議為名，遭到蓋世太保的逮捕，關進了集中營，并準備送上法庭審判。不過這時反法西斯戰爭節節勝利，希特勒政權很快垮臺了。德國投降后，法肯豪森作為戰犯，又被移交給盟軍監管。

1948年，法肯豪森被引渡到比利時。1950年，他作為德國在比利時的頭號戰犯接受審判。得知這一消息，錢秀玲坐不住了，她不畏輿論壓力，為這名階下囚到處奔走呼吁。她主動接受媒體采訪，披露真情。她告訴記者，法肯豪森是一個侵略者，但同時他又盡其所能，從人道主義出發，使許多比利時人免遭殺身之禍。對他的功過應該全面評價。她說：“我在二戰期間為比利時人民做了一點事情，國家因此授予我勛章。但如果沒有法肯豪森的幫助，我將一事無成！”

本著一顆公正而善良的心，錢秀玲將自己的名譽置之不顧，對法肯豪展開了孤注一擲的營救。因為錢秀玲的奔走疾呼，法肯豪森的經歷打動了一位曾獲比利時“國家英雄”勛章、名叫西西溫特的反戰女英雄。女英雄竟然愛上了這位具有正義感的納粹將軍。為了能給法肯豪森一個公正的判決，她與錢秀玲一起，做了大量工作。

1951年3月，法庭開庭審理，錢秀玲和她救助過的幾個人出庭為法肯豪森作證。最后，考慮到法肯豪森作為德軍占領軍的首領，對戰爭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又救助過許多比利時抵抗運動分子，法庭從輕處罰了法肯豪森，只判了他12年徒刑，后來法肯豪森只服刑1年多，就被提前釋放了。出獄后，在錢秀玲等人的熱心撮合下，他與那位苦戀著他的反戰女英雄西西溫特回到德國，度過了平靜而幸福的晚年生涯。法肯豪森于1966年去世，享年88歲。

得到了很多榮譽

錢秀玲的救人事跡傳遍了比利時，她深受比利時人民的敬佩。1945年比利時國慶節時，艾克興市舉行聲勢浩大的緬懷英靈、表彰英雄大會，邀請錢秀玲到會介紹救援反戰青年的事跡，并向她贈送了一座鐫刻著“艾克興謝謝您錢小姐”字樣的銅塔。1947年年末，比利時政府為了表彰錢秀玲在德軍槍口下營救近百名比利時青年的功績，授予錢秀玲“國家英雄”勛章。國王和王后還把一張親自簽名的合影贈送給她。艾克興市特意將市中心的一條大道，命名為“錢夫人路”。錢秀玲成了比利時家喻戶曉的人物。

錢秀玲雖得到了很多榮譽，但她一直不向人夸耀，也不愿接受采訪，她寧愿把那個扭曲的時代忘個一干二凈，只愿記住生活中最美好的東西，比如愛情，比如親情……以她的事跡為藍本，小說《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于2000年出版，以她為原型的16集同名電視劇2001年開拍，錢秀玲家人曾先后30多次致函劇組，反復強調不能用其真名。她的孫女塔蒂雅娜還專門與比利時電視臺合作，制作了紀錄片《我奶奶是英雄嗎》。在紀錄片中，錢秀玲說自己不是英雄，只是出于良心和良知做了一個普通人該做的事。

1999年歲末，新華社刊發了一篇報道錢秀玲事跡的文章，很快《人民日報》予以轉載，很多中國人才知道錢秀玲的感人事跡。為了宣傳錢秀玲的優秀事跡，弘揚民族主義精神，錢秀玲的家鄉江蘇宜興市在太湖廣場文化長廊中專門設立了錢秀玲的雕像，并建立了“錢秀玲紀念館”。由于電視連續劇《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影響廣泛，更多的人從主人公的身上看到了中國女性特有的善良和人性的光輝，也知道了主人公的原型就是錢秀玲。

2001年8月25日，由于錢秀玲巨大影響的牽線，她的故鄉宜興市與比利時的艾克興市結為友好城市。艾克興市長杜特里約先生專程來到宜興。他在簽字儀式上動情地說：“錢秀玲女士是宜興人民的女兒，是艾克興市的母親。我的父親就是錢女士從德軍槍口下救出的90多個青年之一，沒有錢女士，也就沒有我?！?005年5月7日，中國駐比利時大使章啟月女士，專程看望了這位在二戰中具有傳奇經歷的“中國母親”。

戰后的1951年，錢秀玲應早年導師之邀，進入聯合國核能科學研究所，從事化學分析工作5年。60年代，她在布魯塞爾先后創辦3家中國餐館，其中就包括如今在比利時最知名的“玉泉餐廳”。她還捐款創辦了比利時第一所中文學?！猩叫W，并出任第一任董事長和校長。錢秀玲夫婦生活美滿幸福，共育有兩男兩女，有的成為著名醫生，有的成為畫家;孫輩也很出色。1996年她的丈夫雖先她而去，但也到耄耋之年。

2008年8月1日，錢秀玲老人在布魯塞爾安然辭世，享年95歲，布魯塞爾各界代表于8月11日舉行隆重追悼儀式，以悼念這位被譽為“比利時的中國母親”的錢秀玲。其實，比利時人對她有著諸多不同的叫法，除了“比利時的中國母親”，還有“中國小女孩”“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中國的女‘辛德勒”“國家英雄”等，這些叫法中包含著比利時人對這位二戰女英雄的無限敬意。

錢秀玲是普通的中國人，也是好樣的中國人，她表現了中國人民善良的性格和崇高的人道主義精神！她和辛德勒們一樣，竭盡自己的力量去幫助那些受難的人們，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做出了自己的貢獻。愿我們記住這位偉大而平凡的女性，愿我們珍惜和平幸福的年代。

（責任編輯：呂文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