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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31 01:36呂潤霞
草地 2020年4期
關鍵詞:嬸子耕牛叔父

呂潤霞

叔父把他的一生犁入了泥土。

叔父一半的氣力,丟在村里分給他的幾十畝肥地上,另一半消耗在賀家灣垴的墾荒地里。賀家灣垴是兩座山的相見。饅頭一樣的兩座山擠到一起,像是小孩憨憨的屁股蛋兒,中間是窄窄的凹溝。好長時間,叔父把饃饃褡褳和水罐就丟在這個凹溝里,對兩個山頭動用了他的各種工具。

爬半個時辰的山路。蹲在凹溝里啃一個饃抽一棒煙,月亮隱去了天暗了又重新泛白。叔父脫了他的汗褂子蓋在水罐上,對著一面的山頭揮起了鐮刀。

嚓,嚓,嚓……冰草、蒿子、甘草、野菊,各種雜草一把一把,倒在鐮下。太陽冒出了花子,草把子爬了半坡,還活生生的硬挺著,直到半晌的日頭把它們打蔫。叔父會把這些草把子集中到一坨地方徹底曬干,再捆了背回去燒柴。

一面被草們簇得蓬頭垢面的山頭終于被叔父刮干凈了,露出了青蹦蹦的地皮,像剛被刮了胡子的男人。

叔父朝著這青蹦蹦的地皮,又揮起了他的洋鎬。

嘭撲,嘭撲,嘭撲……洋鎬在頑強的草皮上彈起落下。有時,挖起了一冒帶草根的土。有時,尖銳的洋鎬會像皮球一樣輕輕彈了起來,地皮紋絲不動。有時,叔父用他的洋鎬和手腳并用,搗鼓好半天才能挖出一根在地下盤根錯節的甘草根。

就這樣,單單憑著他的鐮刀和洋鎬,叔父挖遍了凹溝一面的山頭。轉身開始攻擊另一面。

不知有多久呢,賀家灣垴的兩個山頭就叫叔父挖得毛露露的。剩下的幾個季節,他開始換用鐵锨,一锨一锨的,把這些毛糙地踩挖得更爛更深。叔父的布鞋底子因此踩爛了好幾雙。叔父的手因此顯得越發笨拙,連卷根旱煙棒都抖得厲害。

再后來的季節,叔父開始使用他的耕牛。先是用桄,再是用犁,一遍一遍的,把這幾十畝一鎬一锨挖出的荒地,耕得爛熟。早與叔父相濡以沫的耕牛,最初在這能翻跟斗的陡洼地上瞇顫著眼睛,釘在地上不肯邁一步,叔父硬是用他的鞭子和好吼的嗓門,將一對膽怯的耕牛降服了。牛不得不盡量朝里傾了重心,弓著身子戰戰兢兢在陡洼地上邁開了傾斜的蹄子。

在他的荒地長出糧食之前,叔父常常一整天一整天的,在村子里再根本沒有人看上眼的賀家灣垴里忙活。叔父挖了一整天的地,成天只用干饃和涼水哄著肚子,到日頭跌窩時早已又累又餓。叔父極想在地頭躺一會兒再往回走。叔父挖地時總會忘了留點氣力回家,他在地畔睡著了,直到月亮爬上山頭。叔父是帶著沾了露水的月亮出門的,再帶著干冷的月亮回家。有時他的脖項和褲管里會鉆了幾只誤闖進來的蟲子,火燒火燎地咬。叔父連抬頭看一眼天的時間都沒有,只有任憑蟲子吃他。因為他對付荒山的工具只有鐮刀、洋鎬和鐵锨,耕牛是最后才幫上忙的,所以叔父一刻也不肯耽擱。叔父是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才開墾出了賀家灣垴的這兩個荒山頭。

除了務養村子附近分給他的熟地,叔父跟他的荒地最是親密。他一直相信,人一定是為操持土地而生的。人總要擁有土地才能放心地活著。

最先,叔父在這幾十畝墾荒地上撒了肥料和秫秫籽,將生澀的土地喂熟一些,再熟一些。叔父在這些墾荒地上為他的耕牛收割了一山又一山的秫秫。

在這慢慢潤和肥沃起來的墾荒地上,叔父終于撒上了養活一家人的麥粒、豆子和胡麻。

賀家灣垴的這兩個山頭,一度只長著冰草、蒿子和野菊之類,兔子曾在它的上面拉屎,鼴鼠曾在它的底下打洞。叔父用盡力氣拾掇了這些山地的表面,讓這片以前只生長野草的地面,現在來生長他的麥子和豆子之類。叔父很自信地讓他的土地說出了糧食,而不是雜草。盡管這土地最開始貧瘠而枯竭,但叔父有雨露和肥料做他的援軍。那些好收成的年份,叔父每去一次,麥苗會竄高一節。叔父一回頭,兩面山坡上的麥子全昂揚著穗子黃了。齊刷刷地。彼此簌簌地笑,像是誰偷偷講了個逗人的笑話。

但叔父的墾荒地多時極為艱難。有時是一場冰雹擊倒了所有的糧食,雷電的聲音就像一首哀歌。有時是一場山洪把墾地摧毀成溝渠,支離破碎。多時旱天旱地的,叔父的肥料和種子全白搭了。叔父心疼,焦灼,但從來沒有屈服過。叔父會更堅決地去面對發生在他的墾荒地上的所有挑戰。

人飼養土地以歲月,土地飼養人以糧食。叔父認為這很公平。

叔父在賀家灣垴的這幾十畝墾荒地里,不知丟掉了他的多少氣力和歲月,但叔父從來沒有計較過這個。叔父只歡喜地看著,荒地里打下的一栓又一栓的糧食,把他的五個娃,一個一個地喂大了,喂得肩寬面潤。

叔父用盡氣力全心全意地飼養著他的土地,但叔父沒有想到的是,他很快也把自己化成了肥料。

叔父病了。叔父害上了吃不下東西的瞎病,一吃就吐,吃什么吐什么。

叔父曾說,一麻袋麥子誰都有扛不動的時候,肉骨頭誰都有啃不動的時候。但叔父沒想到的是,自己這么快就對他的土地無能為力了。

土地曾掩埋了過程中所有不明顯的情節。叔父一鎬挖下去,不僅僅是挖斷了幾株草根,這一锨也不僅僅翻動了一塊硬土。叔父不長的一輩子就這樣被偷偷地消耗掉了。叔父自以為渾身的力氣,用使不完的勁就可以把一輩子的光陰挖下。事實證明,土地上的活怎么也干不完,他倒臨終都沒能閑下來。土地一直等著他,活計一直等著他,但是很快他一點兒也干不動了,連吃飯喝水的力氣都沒了。

叔父擁有全莊最多的土地,最大的麥栓之后,自己卻連一口糧食也吃不下去了。

之前挖荒時,叔父成天只啃干饃只喝涼水?,F在,嬸子把軟和的油餅和鮮亮的雞蛋湯端到面前,叔父只用干卷的舌頭舔舔干裂的嘴唇,就把臉背了過去,眼睛閉得實實的。叔父就這樣一天一天的消瘦下去,直到皮包骨頭。

一直以來,叔父深諳土地的含義,非常堅信土地會把米面和清油送到一家老小的口中。所以生來癡愛他的土地,充滿著對飽滿的莊稼的強烈渴求,絲毫不在乎勞作的困頓,也異常藐視風雨的無常。叔父直到臨終的時候,也只為糧食、耕牛和他的土地震顫和落淚。

叔父把嬸子和兒子叫到他的炕沿頭前,一股一股清亮的淚從他深陷的眼眶里流淌。叔父氣若游絲地說:他娘,三娃,不管到啥時候,牲口是養活人的,不能賣。地更是養活人的,一分都不能丟!賀家灣垴的地不能丟,村上分的地更不能丟!不能丟啊……

嬸子哽咽著一個勁地抹淚。三娃一聲不吭。叔父的兒子不肯欺騙行將離世的父親。作為家里的獨子,他一直在學校里呆著,很少與土地糾纏。除了假期在村莊附近的地里給嬸子搭幫,三娃沒有到賀家灣垴的地里干過一次活。三娃即便是念書沒出息,回到家里待業心思也不在土地上。三娃一直折騰著要外出打工,叔父不肯。三娃結婚了,就和妻子在鎮街上擺了百貨攤子。三娃像調不順的驢駒子,叔父無論怎樣也無法把兒子拉扯到自己癡愛的桄溝里。

叔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跟嬸子和三娃交待他的耕牛和土地,他一定不報什么奢望,或許只是說給自己聽的。

叔父合上了他黯淡的眼睛。叔父最后的牽念里,只剩下他的耕牛和土地。

生活開了叔父的玩笑,讓他在自己廣袤的土地上餓死。好在叔父自己很快也化成了肥料。這樣,他就與他癡愛的土地永不分離了。

叔父的兒子三娃一家,最終離開了村莊。

留在村莊的嬸子,只有種一塊菜園的本事。叔父的所有土地,最后只剩下了一塊園子的光景。

離開村莊的,不只是三娃一家。倒是,留在村莊里的,沒有幾家和幾個人了。

那些到外面挖光陰的村莊的后代,就這樣把他們的土地干凈利落地撇到了身后。

草開始在村莊里瘋長。草長在院子里、門旮旯,長在屋頂、墻根、墻皮和墻縫里。而此前家家的院子里,碼的是柴草,門前是菜地,屋后是樹和家畜的圈棚?,F在草涌來了,荒野和家園連成一片。那些曾經種地的先人們的名字,像倒塌的牛棚圈舍一樣,再沒人記得,也都陷沒在荒草里。

草開始在莊稼地里瘋長。先前那些被叔父一般的農人們視為命根子的土地,現在全是草的世事。草長在村莊周圍的平地和坡地上,長在離村莊很遠的賀家灣垴的墾荒地里。先前那些生氣勃勃的繁茂的莊稼,一顆根苗也看不見。

荒蕪的村莊,野草就這樣很快所向披靡地蔓延開來,占領了所有的土地。

土地之上,曾經屬于叔父的村莊,現在剩下的幾個碩果僅存的老人,一年四季看見最多的,只是獨來獨往的太陽、月亮和寂寥的天空。

鄉野大地,早成了風的路和草的天下,和無邊無際的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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