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日嘎和他的烏潤合爾

〔滿族〕王樵夫

黃昏的貢格爾草原，紅彤彤一片，高高的茅草如同沒有煙的火焰，向遠處燃燒而去。

烏潤合爾安靜地立在草原上，棗紅色的馬鬃在風里揚起，像是從火焰中生出來的一樣。

烏日嘎心醉神迷地看著這一幕，看著烏潤合爾，覺得沒有哪一刻像現在一般幸福。

他沖著烏潤合爾打了個呼哨，烏潤合爾向他小跑著過來，馬蹄輕悄得像沒有沾地，就因為它奔跑的姿勢，烏日嘎給它起了“烏潤合爾”這個名字，在蒙古語里就是“靈活可愛”的意思。

烏日嘎輕柔地觸摸著烏潤合爾光滑油亮的脊背，梳理著兩邊零亂的馬鬃，烏潤合爾溫順地俯下頭來，暖暖的鼻息噴到烏日嘎的臉上。

一人，一馬，在夕陽下，像剪影。

貢格爾草原上的人們都說，烏日嘎對待烏潤合爾，就像對待情人那樣耐心。

烏日嘎聽了只是笑，從不回應。

烏日嘎說，他的前世就是一匹馬，和烏潤合爾一樣，雖然沒有高貴的血統和氣質，但是通人性，有超常的耐力和速度，給人帶來幸福和好運……

一

烏日嘎和烏潤合爾的緣起，是在北京馬術俱樂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一個春天。

那天，烏日嘎去馬術俱樂部應聘。

他剛邁進大門，就看到柵欄里拴著一群馬，烏日嘎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吹饺藖?，那些高頭大馬昂起頭躍躍欲試，一匹矮小的蒙古馬引起了烏日嘎的注意，馬沉默地佇立在柵欄的角落里，向遠處張望著。烏日嘎久久注視著那匹馬，馬有感應一般，回過頭來，眼睛里含著烏日嘎熟悉的憂傷，那是草原上的蒙古馬才有的憂傷。

馬術俱樂部招聘的是舞蹈演員和騎手。烏日嘎不懂舞蹈，只能憑著幼時的記憶，跳起安代舞，卻招來年輕漂亮的女考官極大的不屑，她用一口純正的北京話嘲諷：“哎喲喂，就您這水平也敢到這兒來‘翩翩起舞??！”

面試時，烏日嘎按常規回答了幾個有關藝術方面的問題后，就開始自我發揮了，他從馬文化談到馬與人類文明發展之間的關系，還談到“唐代宮廷仕女打馬球”，美籍老板打斷他的“演講”，問他“您對本公司的發展有什么好的建議？”烏日嘎直接回答：“公司不能單純看重舞蹈表演和現代馬術表演，而是急需培養能騎善射的多功能型演員?！?/p>

然而，因為烏日嘎沒有從事過專業馬術工作，還是沒有得到這份工作。

雖然招聘沒什么希望，但烏日嘎并不失落。他迫不急待地來到馬廄，找剛才讓他心動的那匹蒙古馬。

這匹馬線條優美，肌肉強健，氣度非凡。憑著蒙古漢子從骨子里對馬的那種特殊的直覺，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烏日嘎知道，這是一匹難得的好馬，它那桀驁不馴的氣質完全可以與任何一匹良種馬媲美。

一旁的飼馬員看著癡迷的烏日嘎說，這些馬都是不久前從內蒙古貢格爾草原購進的，這匹馬是這群烈馬中最狂野的一匹，性情暴烈，時至今日，還沒有一個馴馬師敢碰它。

對烈馬與生俱來的制服欲從烏日嘎的心中油然而生。他想起故鄉的草原上，長長的套馬桿，馬兒奔跑，歌聲嘹亮。

烏日嘎剛剛湊上前，馬已經感覺到了某種危險臨近的氣息，前身忽然直直地立了起來，兩只有力的前腿，向著烏日嘎的腦袋刨了下來。沒有任何準備的烏日嘎本能地偏了一下頭，一只馬蹄重重地踢在他的右肩上。

飼養員驚慌地跑過來，向烏日嘎大吼：“你這人怎么這樣？你開了瓢兒倒是小事，可別把我的飯碗給打了！”說著，就要把烏日嘎轟出馬廄。

烏日嘎一聽這話，也急了：“告訴你吧！我從小就是在馬背上長大的，天天和烈馬打交道，見得太多了，用不著你來教訓我！”飼養員生氣地罵道，“前幾天，有一個和你一樣不自量力的‘英雄好漢就被這匹馬刨到醫院里去了，現在還沒有脫離生命危險呢，你雖然是從大草原來的，但這樣做也太魯莽啦！”

正在這時，公司老板陪同幾名外國客人來到馬廄觀賞草原烈馬，見烏日嘎和飼養員爭執，上前問明事由，直截了當地對烏日嘎說：“如果可以的話，請讓我見識一下你這個蒙古漢子的膽識和馴馬技藝吧！”

“等著瞧吧！蒙古人馴服不了的馬，還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出生呢！”烏日嘎心里說。

烏日嘎明白，這次馴馬非同尋常，他并不僅僅想證明自己曾是叱咤草原的著名騎手，草原上的蒙古人，馬背上的民族，是從來不會讓別人輕視的。

烏日嘎心里悶著一股勁兒，把這匹烈性十足的蒙古馬，從馬廄拉進了開闊的馴馬場地。

馬站在那里，兩只前蹄不停地刨著地，背上的筋脈清晰地突出來，烏日嘎知道，馬已經做好了對抗的準備。他心里一點都不敢大意，但還是做出輕松的樣子，在馬的周圍踱步。他想故意將馬激怒，這樣對抗起來會更加激烈和刺激。

一人，一馬，互相試探著。馬打著響鼻，警惕地轉著圈。烏日嘎向左閃了一下，趁馬沖向左邊的時候，抓住機會，反身跨上了那從沒有被人騎乘過的脊梁。

馬絕對不甘心這樣被人制服，它高高地直立起身體，人和馬頓時拉成直角，周圍響起一陣驚呼。烏日嘎用他的雙手緊緊抓住馬的鬃毛，人向后仰過去，馬又開始向前俯沖，幅度很大地晃動身體，震得烏日嘎雙腿已經沒有知覺，鼻子開始向外冒血。額頭上不停流淌的汗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向四外飛濺，觸目驚心。

激烈的“人馬對抗”持續了幾十分鐘，這匹馬終于筋疲力盡，不停地喘著粗氣，步子也慢了。馬上的烏日嘎也已經渾身松軟，他用腳磕著馬腹，馬聽話地停下來，四周響起一陣陣熱烈的掌聲。

老板擠過看熱鬧的人群，握住烏日嘎的手，連連稱贊：“是條漢子！真是一條蒙古漢子！我在美國看過牧人競技比賽，比你差遠了。你真的是一名出色的馴馬師！不用試用期，我直接錄取你為本公司的馴馬師?！?/p>

烏日嘎聽到老板的這番話，沒有喜出望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于草原上的蒙古人，馴馬不過是他們的日常。他回頭看了看那匹馬，仍舊一副心高氣傲的樣子。但是，當烏日嘎站起來，再次走近它時，從它的神色看得出，它已完全認可了烏日嘎的接近。

二

烏潤合爾。烏日嘎給這匹蒙古馬起了一個精彩的名字，他認為，憑著這匹蒙古馬的勇猛和靈性，它享用這個名字當之無愧。

烏日嘎向老板許諾，要將這匹桀驁不馴的蒙古馬調教成一匹多種技能集于一身的寶馬良駒。

從此，烏日嘎和烏潤合爾開始了形影不離的訓練生活。

在烏日嘎開始系統的強化訓練下，烏潤合爾的表演才能和競技能力驚人地迸發出來，它在賽場上表現出色，淋漓盡致地展現了蒙古馬的獨特優勢。

烏潤合爾和烏日嘎的配合天衣無縫，精彩絕倫。人馬合一的表演節目——醉馬、馬上斬劈、馬上拾物，躋身于全國聞名的北京“晚宴劇場”。尤其是烏日嘎表演的“馬上神鞭”，贏得了國內外觀眾的高度評價。烏日嘎騎著烏潤合爾，繞場一周，手拿兩米長的軟鞭子，將劇場天花板上垂吊下來的幾十只五彩氣球一一甩破。

一時間，烏潤合爾成了耀眼的動物明星。

不僅僅是娛樂表演，烏潤合爾的身影還一次次出現在北京的賽馬場上。北京地區賽馬會，烏潤合爾屢次奪冠。1000米賽程僅用了70秒，如此神奇的速度，對矮小的蒙古馬來講，簡直是不可思議。

烏潤合爾由于身材矮小，開始總是遭到觀眾的譏諷。在一次北京地區業余馬術邀請賽中，烏潤合爾是比賽中唯一的一匹蒙古馬，它的出現立刻引起了一些觀眾的嘲笑。但是，當烏潤合爾高高地躍過一個又一個障礙時，人們的掌聲立刻代替了嘲笑聲，觀眾目瞪口呆。

馬隨主人，作為長年和蒙古馬打交道的烏日嘎對此有切身感受。在一次5000米的比賽中，剛開始，烏日嘎沒能很好地控制住烏潤合爾的興奮，導致它一馬當先，沖在了前面。過了2000米以后，烏潤合爾就開始被別的馬超過，一匹、二匹、三匹……烏日嘎萬分著急，可是烏潤合爾過了最初的興奮，變得無動于衷，任憑烏日嘎怎么催促，仍然遠遠地落在了后面。最后五六百米了，就在這緊要關頭，烏日嘎急得大喊一聲，烏潤合爾仿佛聽懂了主人的急切，突然開始奮力揚蹄，如同騰云駕霧一般，神奇地超過了所有的馬，第一個沖過終點線。

在觀眾們的吶喊聲中，烏潤合爾鼻孔流血了。烏日嘎心疼地用礦泉水給烏潤合爾沖洗著鼻血?？粗髟诘厣系囊笠篚r血，烏日嘎哭了，淚水和烏潤合爾的鼻血匯集在了一起，蜿蜒地流淌著！

那天，烏日嘎把烏潤合爾送回到馬廄里，沒有走，小心地梳理它的毛，細細地、慢慢地，梳遍了全身，一遍又一遍。

烏潤合爾不時地低下頭，嗅嗅烏日嘎的臉，嗅嗅烏日嘎的手，“咴咴咴”地叫幾聲。

烏日嘎知道，烏潤合爾是在和他說話。于是，他一邊撫摸著烏潤合爾，一邊和它嘮叨。

一人，一馬，說了一晚上的話。從此，無話不說，形影相隨。

可是，從那以后，每次比賽結束，烏潤合爾都會流鼻血。

烏日嘎找到了老板，要求不能再讓烏潤合爾“打”比賽了。

烏日嘎把所有的空閑時間都用在烏潤合爾身上，他對烏潤合爾的一切了如指掌，每當它打個響鼻、嘶鳴一聲，甚至刨一下蹄子，烏日嘎就知道烏潤合爾的要求。烏潤合爾則憑烏日嘎一個動作或一個口令，就明白烏日嘎的吩咐。

整個俱樂部，烏潤合爾最依戀的就是烏日嘎，沒事的時候，烏潤合爾總愛圍著烏日嘎撒歡兒、戲耍。當它完成一個動作或指令時，總是得到烏日嘎的獎賞——胡蘿卜和方糖之類馬愛吃的甜食。這個時刻的烏潤合爾可愛又滑稽，小狗似地跟在烏日嘎身后，還做出各種各樣的動作，要東西吃。

危險也會與快樂同在。一次在“晚宴劇場”表演節目時，由于場地太滑，烏潤合爾和其他幾匹馬同時滑倒在地上，烏日嘎的身體幾乎全部被烏潤合爾壓在下面，可是，烏潤合爾一動不動，因為它知道，烏日嘎的頭正好處在它的四個蹄子之間，只要它本能地掙扎一下，烏日嘎的頭就有可能受傷。

直到人們把烏日嘎拽出來，它才“霍”地站起來，一圈一圈地，迫不及待地在人群中找到烏日嘎，在他的臉上、身上聞來聞去，似乎在查看烏日嘎受傷了沒有！

此時，烏日嘎的眼眶濕潤了，上前緊緊地抱住了它的脖子。

此時，整個劇場掌聲雷動。

三

第三年，烏日嘎與過去單位的停薪留職合同期滿，要回故鄉。他沒敢去馬廄與烏潤合爾告別。

烏潤合爾好像有了預感，它不停地在馬廄里踱著步子，向外面眺望著，“咴咴咴”地叫。

烏日嘎回到家里，就像丟了魂魄一樣，神不守舍。第四天，烏日嘎熬不住了，打電話給飼養員朋友，詢問烏潤合爾的情況?！安惶?，伙計！”飼養員對烏日嘎說，“自從你走后，你的烏潤合爾幾乎不吃不喝，每天都要到你住過的宿舍門前徘徊，到處找你……”

聽到這，烏日嘎的眼淚“嘩”地一下流了出來……

烏日嘎的老伴也哭了。原來男人回到家一直失魂落魄的真正原因，是一匹蒙古馬，而不是一個她想象中的漂亮性感的女人。

白天，烏日嘎悵然若失，度日如年。

夜晚的夢里，烏潤合爾長鬃飛舞，昂首嘶鳴！

四個月后，烏日嘎出差路過北京，一下火車，便迫不及待地直奔北京馬術俱樂部。烏日嘎走進馬廄，輕輕地喊了一聲烏潤合爾。烏潤合爾先是一怔，然后從馬槽子上面飛躍而過，直奔烏日嘎沖過來，用它那柔軟的鼻子，習慣性地在烏日嘎的臉上、身上吻個不停。烏日嘎抱著馬頭，臉貼著烏潤合爾的臉，早已熱淚盈眶。

那天，烏日嘎和烏潤合爾說了一下午的“話”！

四

一年后。

烏日嘎在河北涿州給電視連續劇《水滸傳》擔任馬術指導，突然接到北京馬術俱樂部朋友的電話：“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壞消息是這里換了老板，把原有的蒙古馬全部處理了，把烏潤合爾賣給北京南郊一個農民。好消息是今天早晨烏潤合爾自己逃回來了，七十多公里的路，這么遠，車那么多，道路又那么復雜，真難以相信烏潤合爾是怎么回來的，身上還有傷，我好好喂了它一頓?？墒莿偛拍莻€農民找到馬術俱樂部來，氣勢洶洶地把烏潤合爾拉走了?！?/p>

什么壞消息、好消息，對烏日嘎來說，全是壞消息。

烏日嘎向劇組請假匆忙趕到北京，馬不停蹄沖進老板的辦公室，一把揪住老板的衣領：“虧你還是個玩兒馬的，連好馬都分不清……”老板呆呆地望著這個氣急敗壞的蒙古人。

飼養員跑進來，向莫名其妙的老板講了一大串烏日嘎與烏潤合爾的故事。

老板聽了，理解地點點頭說：“我知道你們蒙古人愛馬，我明白您的心情?？墒俏疫@里發展方向主要以旅游觀光和騎乘為主，根據顧客的心理，我留下良種馬，把其它種類的馬全部淘汰了，我是做生意的，希望您能理解?！?/p>

烏日嘎激動地對老板說：“您想一想，烏潤合爾是生長在草原上的一匹蒙古馬，它能從七八十公里以外的北京南郊找回這里來，您不覺得它是一匹神奇的馬嗎？不是一匹講義氣的馬嗎？它是會給您帶來好運的，可惜啊，您放走了您的好運?！闭f完烏日嘎氣沖沖地走了。

在烏日嘎準備打車時，老板開著他的豪華奔馳過來，從車里探出頭說：“咱們一塊兒去找那匹神奇的蒙古馬吧！”

“我以前聽說過不少關于人與馬之間感人的故事，今天竟親自遇上了?！崩习遄匝宰哉Z著，然后轉過頭來對烏日嘎說：“按您的說法，我不把您的烏潤合爾請回來的話，我可能要倒霉嘍！”

烏日嘎也笑了，他說：“不會的，您只要把烏潤合爾找回來，所有的幸運之神都會關照您的?！?/p>

在飼養員的帶領下，不到一小時工夫，就找到了那個農民的家。老遠就看到在一棵大樹下，一個小伙子揮舞大棒子，正在抽打烏潤合爾。

烏潤合爾被綁在大樹上拼命掙扎，身上到處是血。烏日嘎一下子沖過去，一拳將小伙子打倒在地上，老板和飼養員急忙攔住了烏日嘎。

烏日嘎沖過去抱著烏潤合爾的脖子，喉嚨哽咽，淚水汩汩地流下來。

烏潤合爾也在流淚，它被打得遍體鱗傷。它悲戚的目光告訴烏日嘎，它受到了什么樣的折磨。

烏日嘎的手觸摸到烏潤合爾身上的鮮血時，又是心疼又是悲憤，他又一次沖向那個小伙子。這時不知從哪里來了一群人，手持棍棒把烏日嘎圍住了。滿臉是血的小伙子卻攔住了他們，對烏日嘎說：“要想打架你死定了，但我不跟你打，是你對這馬的真情感動了我，你要知道我們農民不容易，花了三千塊錢，買了這馬準備拉車，可這馬把我嘎嘎新的車給毀了。算它運氣好，你們來了，否則的話，我準備殺了它。好了！今天我認了，我也有過一匹好馬，它死了，我也為它流過淚……

聽了小伙子的話，烏日嘎有些不知所措，上前握住小伙子的手：“對不起，我不該打你，可是這馬從來沒有拉過車?！边@時老板如數還了小伙子的錢，并囑咐飼養員把烏潤合爾帶回去。

烏日嘎說：“我不在，烏潤合爾自己在俱樂部會很寂寞的，我決定帶它回草原。錢，我回去后，給你寄過來?！?/p>

老板看著烏潤合爾還在用流血的鼻子親熱地蹭著烏日嘎，看著烏日嘎堅定的眼神，他搖了搖頭，說，“我今天能夠看到人與馬之間這么深厚的感情，我已經收獲很多了。錢就不要提了，這匹馬屬于蒙古人，更屬于草原，讓它回到草原吧！”

烏日嘎和烏潤合爾上路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他們幾乎走了一夜，貢格爾草原清晨的陽光照在臉上的時候，他們終于到家了。

〔責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