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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八級

2020-09-06 13:28李豐
西部散文選刊 2020年8期
關鍵詞:八級廢鐵腳趾頭

十五斤鐵有多重?十二歲時,我對這一重量有了深切的認知,比我對這一重量認知得更深層、更徹底的是我的同學李新鐵,還有李新鐵的姐李鐵花。

我和李新鐵三十幾年前同在鉚金廠子弟小學,同級同班。班里我倆是長得最瘦小的,像兩根木桿子,共同點使我們很快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兩根木桿子湊到一起就是一雙筷子,做事不比其他孩子差。

那會兒,子弟小學的學生放晚學后并不急著回家,聚在與學校一路之隔的工廠門口,男孩子們彈玻璃珠子、女孩跳皮筋,鬧上個半鐘頭,工廠里的大鐵鈴“鐺…鐺…”響了,大鐵門拉開,大人們拖著疲憊的步子魚貫走出工廠,我們這些等候多時的孩子,一窩蜂雛鳥待哺般地奔向各自的父母,各找各爹媽,各回各家。走出的工人里,最顯眼的就是李新鐵的父親,大人們都叫他“李八級”。李新鐵瘦小他爸李八級卻壯實異常,賽半截子鐵塔矗在那,他若站在人跟前,兩個成年人都能被他寬闊的身軀影壁住,可想而知塊頭有多大。

李八級是鉚工,干得是掄錘打鐵的活兒。記憶里,他永遠著一身被油漬浸染成鐵青色的工服,斜挎著同樣鐵青色的帆布包,紫銅色的臉,說出的話語帶著金屬碰撞的鏘音,震震的。我擔心李新鐵那瘦小的身板哪一天會不會被他爸粗獷的嗓門震飛了。李八級下班手里總拎著把鐵錘,特制、比正常鐵錘大,長柄、錘頭粗實,像熟透了的西葫蘆。李八級很愛惜鐵錘,打理得油光锃亮,據說晚上睡覺時都摟著。鐵錘大,帆布包裝不得,用手挽著,這就顯得很威武了,像是小人書里擎著鐵錘的武將,李元霸或是岳云。李八級人威風,面相也兇巴巴的,臉黑沉下來像戲臺上的花臉,不管大孩子還是小孩子都怕他,躲著他。李八級在家也從來是說一不二,李新鐵姐姐的名字李鐵花就是他的“杰作”。李鐵花和她媽因為名字的事沒少和李八級抗議,可是沒用,李八級執拗得很,面對妻女的不滿,他說:“女娃叫啥不行,我半輩子和鋼鐵打交道,生得娃不叫這叫啥!”李鐵花那會兒上中學了,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她的女同學們都叫玉蘭、茉莉之類的,不但雅致聽起來還帶著花香,到她這兒也是花卻是鐵花,鐵花是什么花,她不知道,但她能肯定鐵花既不雅致也不可能有花香,不該是女孩的名字。

李八級的八級代表的是八級工。那年代,工人的級別到了八級就是最高了,到頂了,不光是工資上比別人高,本身也是一種榮譽,一般都是五十多歲的老師傅才能熬到的級別。李八級四十剛過半就達到了,廠里不知多少人羨慕。李八級其實也不是真正的八級工,實質上是七級工外加一個浮動級,這個浮動級不固定,像是釣魚的漂兒,今年工作表現好,浮上來,有這個八級,來年,沒啥成績,說拿掉就拿掉了,當年鉚金廠幾百號工人,像李新鐵父親這樣浮動八級的只有兩個。李八級能得到這待遇,全因為他手上的功夫,很多人都見識過李八級掄油錘,他身大力不虧,兩個手腕一翻擰了個花活,錘頭破擊空氣發出哨音,一米長的錘柄以他的手腕為圓心,漂亮地劃出一個圓,左一翻一個圓賽似雛鳥展翅;再換右手,右一翻一個圓又賽似老燕歸巢,左右往復極為好看。李八級掄起鐵錘有準頭輕重,與他合作把釬子的工人根本不用擔心打到手。有人做過實驗,在一塊小鏡子上鋪了張油紙,李八級掄錘蜻蜓點水地一砸,一抬錘,油紙輕巧地被粘走了,鏡面卻絲毫未傷,可謂之一絕。

那一年,鉚金廠調級,李八級和另外那個和他情況一致的工人都在調級的范圍,可他們倆只有一個調級的名額。那段日子,李新鐵總是在其它家長下班好久后,才等到他爸李八級拎著大鐵錘一身汗地走出來,李八級的性子那段日子也變得更為急躁,眼睛里只裝得下錘影子。沒多久,調級名單下來了,卻沒有李八級,也就是說另外那個七級的工人成了真正的八級,而他還是浮動著的。再有人叫他李八級,李八級臉上就掛不住了,一張紫銅色的臉變得陰沉沉的,這讓他覺得臊得慌,干活掄錘時就走神了,一不小心砸到了自己的腳趾頭。李八級砸到了腳趾頭,這在廠里可是爆炸性的新聞,這多少讓人難以置信,要知道它是有絕活的。被砸的兩個腳趾頭腫得像兩根粗大的胡蘿卜,走路受影響,干活肯定不行了,李八級回家養傷。

李八級在家里臥床養傷,我們那陣兒,勤工儉學也不用上學。勤工儉學的任務是中小學生一周的時間每人交三十斤廢鐵,我和李新鐵還有他姐李鐵花組成了一個互助小組。每天早出晚歸,大部分時間里我們仨個像逃出籠的小鳥四處亂闖亂飛,不是找鐵而是瘋玩,等玩夠了離交任務也只差四天了,先前想好有廢鐵的地方早被別的同學捷足先登了,大家都在找鐵嘛!搜尋了一天,找到的都是零零碎碎的廢品,離三人九十斤的任務相差很遠。李鐵花忽然想到工廠后面有片倒塌的舊廠房,舊廠房廢棄的水泥梁里肯定有鋼筋,鋼筋是鐵。我們立刻偷拿了李新鐵父親的大鐵錘趕往舊廠房,三個小人輪流砸梁,李鐵花身材隨李八級壯實,砸梁她是主力,三天,生生的砸碎了一根六七米長的梁,得到了梁里的鋼筋。

交任務那天,我們把找到的廢鐵往地秤上一堆,八十斤,現在我還記得當時的沮喪,三個人三天的辛苦也沒能完成任務。我們三個蹲在那琢磨到哪再找十斤鐵呢!李鐵花看看手里的鐵錘,一跺腳直接把大鐵錘掖到廢鐵里了,再上秤九十五斤,超額完成任務,原來我們掄了三天的鐵錘有十五斤重。

李八級的腳傷養好了,可鐵錘卻沒有了,到學校去找,鐵錘也早已跟著別的廢鐵不知去往何處了。沒有那把特制的大錘,李八級掄別的錘打釬忽然失去了準頭,不是掄空錘就是奔著扶釬人的手去,弄得沒有人敢和他配合,他又重特制了把鐵錘仍不行,沒有以前的手感了。年底測評,李八級的浮動級被拿掉了,真正意義上不再是李八級,從此他一蹶不振,不再有往日的威風。

三十幾年過去了,鉚金廠在十年前搬到了城市邊緣的開發區,原址栽植了一片糖槭樹。李八級現如今七十多歲,有時我看到他在糖槭樹林里獨坐,風吹過枝杈發出陣陣呼哨,很像他當年掄錘時發出的哨音。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

作者簡介:李豐,石油工人業余時間愛好寫作,有作品見于《百花園》、《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吉林文化》、《意林》等刊物,蕭紅文學院十八屆青年作家班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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