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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故事

2020-09-16 06:36陳璽
十月·長篇小說 2020年4期
關鍵詞:小麗同學老師

陳璽

開春三月,渭北塬上淅淅瀝瀝地下了幾場雨,蟄伏了一個冬季的麥苗鉚足勁,一口氣躥到了抽穗楊花的孕期。村民們分開密實的麥秸,踩著田壟,戴著草帽,彎著腰拔掉和麥子一起抽穗的燕麥。

這是槐樹寨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后的第一季麥子。村民們將多年在生產隊積蓄的沒有釋放的能量,揮灑在承包地里,期望改變缺吃少穿的日子。生產隊時,大家都認為自家的貢獻大,村民們心里較著勁,默默地在用莊稼的長勢證明自家確實吃了虧。

夕陽西下,幾個村民蹲在東邊的地頭。微風中搖擺的麥穗,白中泛綠嬌嫩的花絮,索啦啦墜在穗上,稀落的蜜蜂嗡嗡著游弋其間。村頭槐樹上好久沒吱聲的高音喇叭,刺啦刺啦著。大隊書記放下茶缸,對著麥克風拍著,咳咳幾下,噗噗吹了幾下,宣布公社初中會考的結果,槐樹寨初中二年級的數學,有七個同學進了前十名,順文的物理全鎮第一。大隊組織鑼鼓隊,要給獲獎學生的家送獎狀。

老五正在拔草,褐色的塌塌草帽和半人高的麥秸,將他彎著腰的頭,隱在麥叢中。他拔著草,沒在意喇叭里說的是什么。聽到順文的名字,田頭的人站起來,揮著草帽,對著他五伯、五爺地叫著。他緩緩地直起腰,抬頭摘下草帽,解開對襟的衣扣,扇著草帽,聽到孫子得獎了,他抹著眼角的眼液,瞅著西沉的晚霞,露出了笑容。

前些年六一兒童節,鎮上都要組織學校巡游,那是沉寂的塬上喧鬧的日子。每個學校前面都是穿著軍裝的鑼鼓隊,后面跟著紅旗方隊,最后面就是系著紅領巾,穿著白色上衣和藍色褲子,手里擺動著紅色紙花的學生。隊伍進村,全村老少密密麻麻擠在街道兩邊,有的站在糞堆上,有的蹲在柴草垛子上,瞅著緩緩行進的隊列,找著孩子英武的身姿。

鑼鼓隊進村的時候,村民們好像找到了幾年前的感覺,紛紛走到門前看熱鬧。幾個學生敲著鑼鼓,后面跟著大隊書記和初中的劉校長。到了老五家門口,鑼鼓隊停了下來。老五在門前迎接,他趕緊舉起早已準備好的金絲猴香煙,抖著派給書記、老師和周圍的鄰里。順文的父親春暉是教師,不在家,這樣的場面就落在老五頭上。順文害羞地跟著爺爺,見到老師,低著頭,手握著衣角,晃著身子,腳撥著地上的土塊。

劉校長將兩張獎狀,頒給老五,摸著順文的頭說:“要了個好孫子。順文愛思考,有靈氣,得好好培養!”

老五笑著接過獎狀,應道:“附近的人都知道,劉老師教書好,帶的算術一下子拿了七個獎!”

摸著耳背夾著的香煙,舉著冒著煙的煙桿,劉老師笑著說:“都是娃們爭氣!”

槐樹寨的學校原來是個完全小學。幾個自然村都有小學,五年級集中在這里讀。后來,小學有了六年級,就在完全小學續多了一年。六年級學生畢業,要到公社讀初中的時候,公社決定將“完小”升格為初中,劉永仁老師從縣上最北邊的鄉鎮調過來任校長。

劉永仁老師一米六五左右的個頭兒,四十多歲,身體瘦弱,花白的頭發像堆鋼絲盤在頭上,泛黃的苦瓜臉上布滿了褶子,平時垂著,昂起頭笑的時候,褶子在肌肉的帶動下,便會抖動著翹起。他手里總是攥著根煙鍋,習慣低著頭,在校園和外面的水渠上踱步,白色的的確良襯衣和用尿素袋子染色做成的藍褲子,皺巴巴的在微風中飄動著。

上課鈴響了。操場和菜圃早讀的學生,收起書本,前后進了教室,翻騰著書包和抽屜,按著課表的排序,拿出數學書。劉老師不緊不慢地拿著三角尺和粉筆盒,抽著旱煙,站在教室門口,將教具放在窗臺上。第二遍鈴響,他走上講臺。學生們起身站立。劉老師放下教具,在教桌的腿上磕掉煙灰,手摸著下巴,在講臺上低頭踱了幾個來回,他突然抬起頭問:“泉水流動的時候,是咋響的?”

塬上的娃就見過渠里和澇池里的水,沒見過泉,更沒有聽過泉水響。這時娃們聽到收音機里傳來《泉水叮咚響》的歌聲,呆愣愣的娃們齊聲地說:“叮咚響!”

劉老師擺著手,笑著說:“不對,泉水咋響分成冒出來的時候和流淌的時候?!表樜牡綄W校門前水渠的窩水,蹲著琢磨了好久,泉水冒出的時候,和窩水一樣,應該是咕咚咕咚地響。流淌的時候就是嘩嘩響,遇到落差,下面有池子,便是咕咚的聲響。

沒上課的老師,坐在宿舍門前的臺階上,打開收音機?!度_隧憽返母杪曪h了過來。同學們聞聲扭頭,嘿嘿笑著。劉老師拿起教桿,輕輕地敲了幾下,說:“你們都是些娃娃,千萬不要認為書上和收音機里的東西,都是對的。自己要想想,想通了,再把知識放入腦袋。想不通,就得弄個明白!”

永仁老師的課,是個大雜燴。他總是順著自己的思路,云里霧里漫游,他幫學生打開了窗戶,讓學生們看到多彩的世界,培養了他們質疑和探索的性格。周日,鎮上唱大戲。周一上課,他給學生們講樣板戲和傳統戲曲的區別。興趣到了,他揮著教桿,學著老生的模樣,抖動著身子,邁著“人”字步,晃動著頭,在臺上吹胡子瞪眼睛,陶醉地哼唱著戲文。每個動作,每句唱腔,他都要講解一番。老師從教室外經過,瞄見校長在講臺唱戲,好奇地打量著。下課鈴響了,他停了表演,走回講臺,翻開教材,將要講述的內容,快速地講了一遍。學生們翻著課本,腦子里飄著老師表演時的神態。

初中的學生比較雜:有畢業的高中生,回到學校復讀,期望能考上中專;有些還沒返城的知青,也跟著聽課;好些老師一邊上課,一邊埋頭復習,準備著高考。放學回來,幾個同學聚在一起,坐在院子里樹蔭下的炕桌邊,寫著作業,討論著難題?;睒湔鸟R路上,教師、高中生和準備高考的人,蹲在樹蔭下,吃著蒸饃,用樹枝在地上畫著幾何圖形和坐標,討論著題目。他們既有內在的興趣,更是將高考作為跳出農門的通道,調動著自己的潛能,規劃著自己的目標。

學生們自習。永仁老師攥著煙桿,哧嗒哧嗒在校園踱著,他走進教室,坐在順文的課桌前。順文正抄寫《黔之驢》的課文,見一根煙鍋慢慢地晃入眼簾,濃烈的旱煙味嗆入鼻子。他抬起頭,見劉老師靠著墻,坐在前面的板凳上,抬起腳,放在板凳上。他抽著旱煙,撩起褲腿,撓著腿肚子。順文手撐著桌,頭搭在手掌上,瞥著老師的側影,就像看到了《思想者》的雕塑。

磕掉煙灰,對著煙鍋吹了幾下,劉老師將煙鍋放在窗臺上。他轉過頭,招呼幾個同學過來,拿出紙片,給他們讀題,看到他們記下了題目,他咳咳地說:“不許商量,自己思考,一會兒聽聽你們的想法?!?/p>

順文反復讀題,在本子上畫著符號,列著方程式。他瞪著眼睛,長長的睫毛顫著,臉漲得紅撲撲的。

下課鈴響了,教室里頓時哄鬧起來。同學們沖出教室,追逐嬉鬧著。劉老師走進教室,坐在原來的位置,將幾個同學招呼過來,詢問大家解題的思路。聽著同學們的講述,他靠墻,耷拉著眼睛,吧嗒抽著旱煙。大家講完了。他轉過頭,評說啟發,讓幾個同學們商量著,繼續思考。跑出去的同學見老師進了教室,跟在后面,圍在老師周圍,見講解的題目自己聽不懂,又互相拉扯著跑出教室。

那個年代,找到一本課外輔導書和習題,確實不易,有幾套蠟紙刻板出來的題目,常常成為學校、老師和同學們克敵制勝的法寶。劉老師給同學們的題目,也是他憑借關系弄來的,他不給答案,鼓勵同學們獨立思考。順文拿到難題,總是異常興奮,吃飯睡覺和放學回家的路上,腦海中將題目肢解琢磨,用各種定理推理運算,有時前后要用上個把星期。

精力和心思用在難題上,見到復雜的運算,順文有點發蒙。初二下半學期數學考試,由公社初中命題,是些常見的題目,混雜著大量復雜的運算,成績下來,他名落孫山。拿著試卷,走出校門,坐在水渠岸上,順文哇哇地哭了。他是學校的難題王,整天跟著劉老師,解一些稀奇古怪的題目,沒想到自己考得這么差。劉老師低著頭,攥著煙桿,踩著荒草,飄到他身邊,默然蹲下。順文有點不好意思,連忙抹了下眼睛,昂起頭,紅腫的眼睛望著老師。劉老師放下煙鍋,咳咳幾下,朝水渠啐了口痰,摸著他的頭,笑著說:“英雄也有失手的時候。別放在心上,爭取下次考好!”

順文的課桌前是兩位女同學:一位是鄰村的黑雅,另一位是白婭。黑雅是順文姑姑的本家人,原來和他就熟。她長得粗壯,褐色的面頰輪廓分明,深陷的雙眼皮上站著一溜整齊的睫毛,護衛著清亮眨巴的大眼睛,她像個印度女孩,說起話來總是笑著,露出白白的牙齒。她頭發粗硬,梳著條粗長的辮子,垂在背上。白婭是另個村子的,她面頰白嫩,紅紅的嘴唇,白白的牙,頭發絨細泛黃,扎著兩根細辮子,走起路來擺動著。黑雅穿著家紡蠟染的粗布,款式顏色契合了塬上的底色,就像是朵粗生的黐筋花,任由狂風勁吹,衣衫就像薄薄的盔甲,罩著身體;白婭穿著白底藍色碎花的的確良上衣,藍色的的確良褲子,她像渠坎上一束搖曳的牽?;?,風吹的時候,衣服輕柔地飄著,透著身體的曲線。

田老師教語文,是班主任。他精瘦細高,留著三七的分頭,白凈的面皮總是緊緊地繃著,高高的顴骨,深陷的眼窩,外突的眼珠睇溜時,總是牽動著眼角的淤肉,布滿血絲的眼角,像開膛取出來的豬尿泡,青白色的肉皮上,閃動著血絲,一展一展的。他是個羅鍋,瘦長的脊梁蜷曲著,一邊肩膀高,一邊肩膀低,兩條瘦長的腿,撐著蜷成坨的背,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額頭的劉海隨著腳步抖動著。

爸爸在外村的學校教書。兩年前,順文跟著他去了那間學校。吃飯的時候,他見過田老師。父親讓他問候。田老師鼓著眼珠,緊繃的面皮皺起,露出笑容,青白的眼肉扯著,閃著血絲。順文趕緊低頭,聽見他走過去,咳了幾聲,吐了口痰。

到了初二,田老師調過來。順文心里總是怯怯的。上課鈴響了。田老師一顛一顛地走進教室,放下粉筆盒,威嚴地巡視著教室。順文脊背發涼,勉強挺直腰,他感到老師看著自己,露出笑容,目光漫銜的瞬間,他打了冷戰。他對語文課興趣不大,感到田老師可能會找自己的刺。老師布置的作業,他不敢怠慢。田老師喜歡學生寫作文時用排比句,教室后面的墻報欄,貼著的范文,總是一堆排比句。他畫上紅線,提醒大家那就是精華。對于教材上精彩的段落,他講解不多,就是要求學生背誦。在他看來,課文只有背下來,才能談得上運用,詞句才是自己的。

死記硬背,順文從心里抗拒,他習慣理出文章的結構,分層記憶。田老師走下講臺,拿著教桿,對著順文的課桌,敲了幾下。他趕緊低頭站起,順著記憶背課文,詞句有誤時,老師就會用教桿,捶著課桌,厲聲斥責。順文的心與肌肉,倏然緊局,結巴著找不到課文的入口了,緊張得冒著冷汗。走到他邊上,老師將手掌放在他脖子上。順文知道老師要抽自己,他縮著脖子,肩和頭縮成個溝槽,來阻止老師耳光的力度。田老師原地顛了幾下腳步,手從脖子溜到他的耳垂,輕輕地扯了幾下厚實光潤的耳墜,笑著調侃,他突然發力,提起順文的耳朵。順文偏過頭,臉龐朝上,痛得齜牙咧嘴,看到身后的板凳,他抬起腳,跨了上去,為了減輕疼痛。田老師發毛了。他認為跨上凳子,是在挑戰自己的權威,恥笑他的身體。他將順文扯到講臺,揮著教桿,瞪眼叱罵,趔趄將順文打出教室。順文成績不錯,沒受過這樣的調教,委屈得抽搐著站在太陽下流淚。

下課了,田老師將順文叫過來,站在教室的過道。坐在檐下的臺階上,他拿著教桿,拍著衣服上的粉筆灰。同學們下了課,圍過來看熱鬧。他抖著教桿,挖苦調侃著順文。順文紅著眼,低頭乖巧地盯著地面,稍有松弛,教桿便揮打過來。老師們下了課,陸續從屋檐下經過??匆娒课焕蠋?,田老師轉過頭,教桿指著順文,笑著說:“先人虧了人了!要了這樣的后人,驢糞蛋外面光!”

老師們聽了,嘿嘿地快步走了。劉老師從校門口進來,見順文站在臺階下,聽著田老師的訓斥,他抽著旱煙,不住地搖頭。

順文咬著嘴唇,盯著從鞋幫探頭的腳趾,心里委屈,感到在全校師生面前丟了人,他一直將自己視為好學生,這番羞辱,使自己跌到了深淵一般。內里憋著氣,輕輕地踹著土塊,他發誓要用自己的成績,證明田老師對自己的挖苦和嘲諷是錯的。想起苜蓿地里,爺爺講的遇事要忍,當他跳出來將它看作是一種磨煉時,他的氣頓時順了。他抬起頭,平和地瞄著田老師,對著邊上的同學,撓頭笑了。順文不能理解老師批評自己,總要說到父親,讓父親在同行和本村的學生面前蒙羞。他噘著嘴巴,瞥了田老師一眼,看到青白色的肉皮上,赤紅的血網閃了幾下,他用神態表示不接受老師的嘲諷。

數學和物理是順文的興奮點。書包里拿出課表,看到語文課,他的心情頓時灰暗了,他不知道田老師又會用什么花樣收拾自己。順文很享受數學課和物理課,他跟老師融為一體,在公式和定理的推演下,激情遨游,總能找出簡便易行的解題方法。老師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都會調動他的情緒,甚至物理老師的結巴口吃,他都認為那是難得的填空題,自己的思維到了可以用老師的答案,直接矯正自己思路的境界。

拿出課本,順文心灰意冷地看著,不求甚解地記著,從放學回家,到上炕睡覺,心里總是怯怯的。天麻麻亮,公雞浴著泛白的晨光,撲啦啦抖動著翅膀,昂頭報曉。順文揉著眼睛坐起來,抓起書包,推開屋門,撿起土塊,向墻頭的公雞扔去。公雞嘎嘎著,趔身躍上樹枝,低頭對著他,撲棱著翅膀??粗璋档奶?,想到語文課,順文的心情頓時緊張起來。

教室的門開了,田老師瘸著,晃上講臺。順文怵然低頭,將自己縮成最小,期望不要引起他的關注。黑雅的脊背寬,她坐得筆挺。順文低著頭,隱在她的背后,不時瞥著屋檐下的陽光,祈禱快點下課。課間休息,他趴在課桌上,愣愣地盯著教室的地面,撥弄著翹起的磚塊,用幾何的原理分析磚塊鋪得是否合理。順文有點尿意,他不想引起田老師的關注,便收了收胯,忍著不敢出門。

翻開《梁勝寶買稻種》的課文,舉著課本,田老師一顛一顛地踱著,帶領同學們,誦讀課文,不時瞥著講臺下面。順文趴在桌子上,將課本豎在前面,無精打采地張合著嘴。黑雅的長辮搓著課本,一撮黑絲,閃到課本上,晃動著文字上面。他突然想到,梁勝寶吃的那碗面條中,會不會有頭發,可能他餓急了,沒有留意。尿憋得厲害,他沒心思跟讀,不停地抖著腿,瞥著外面,期望早點下課。下課鈴響了,順文松了口氣,憋漲的胯沒了管束,更加憋漲了。他即刻收胯,腿顫抖張合。田老師不緊不慢地布置著周日作業,要求同學們將課文下面四個字的注釋,默寫五遍。

老師走出教室。順文抬起屁股,撒腿跑向廁所,一股粗壯急促的青黃色的尿流,吱啦射向土堆。尿液沖開了土,露出一只屎殼郎,在尿流中笨拙地伸展著四肢,身子一高一低,像游完泳的人出水時,喘氣抹著臉上的水珠。通身暢快,抬頭瞇著墻外的白楊樹,聽著尖厲的蟬鳴,順文感到又可以輕松幾天了。

爬上家里的棗樹,枝上網了幾根鐵絲,順文將細細的鐵絲,接到屋子里,按照雜志上的線路圖,連上二極管和電容,接上屁股泛著霉點的電池。扭動電容,墻上的喇叭刺啦刺啦,有了音樂聲,接著就是評書:《紅旗譜》??吭诳活^上,耷拉著眼睛,聽著江濤和春蘭靈動羞澀的萌戀,順文好像成了書中人。爸爸在院子喊他,說要到場里打炕盤,讓他到壕里拉土和泥。到了壕里,想到田老師的事情,他問爸爸在學校的時候,是不是和他有過節。父親停下挖土的 頭,衣襟擦著汗,納悶地回頭問:“咋的啦?我和田老師好好的,沒啥不高興的事啊?!?/p>

恍然記起語文作業,想到明天有語文課,順文趕緊打開書包,坐在炕前,在昏黃的垂燈下,聽著喇叭的新聞聯播,抄寫著課文注釋。翻到《分馬》那節課,關于白大嫂子的注釋,就說她是誰的老婆。順文感到這不是成語,就是個稱謂,沒有任何語言上的美感,他就沒按老師的要求抄寫。周三的語文課,田老師操著沓作業本,顛上講臺,抽出順文的作業,翻開來問:“我讓大家將四個字的注釋,抄寫五遍。順文,你咋漏掉了白大嫂子這個注釋哩?”

順文懵然站起來,撓著低垂的頭,緊張得不敢吱聲。田老師走下講臺,踹了腳課桌,瞪眼吼道:“說呀!”

身子躲了下,順文怯愣愣地應道:“那不是成語,我以為老師讓我們抄寫成語哩?!?/p>

田老師顫抖的手點著他的額頭,晃著頭,揚起手叱道:“你這是說我的作業布置錯了!放學不許回家,把作業重寫三遍!”

順文彎著腰,怯怕皺眉,哆嗦著點頭。

焦慮和恐懼中,順文對語文課徹底沒了興趣。上課的時候,他經常分神,心不在焉地坐在課桌后,盯著前面兩個女生的背,研究著怎樣分割,才能算出背的面積??粗齻兊牟鳖i,琢磨著頭發下沿分布的規律,探究著白凈的頭皮,為什么表皮鉆出的發叢,卻成了兩種顏色和質地。黑雅的語文好,老師常表揚,看著順文難受的樣子,她常常側過頭來,做著鬼臉,自豪地瞥著他。

爸爸預制了一塊水泥板,靠在屋檐下。順文經常拿著粉筆,在上面做題,慢慢練就了一手好字。田老師將順文叫上講臺。這段時間,順文常在黑板上默寫這篇課文,他躊躇滿志地上臺,抽出一根粉筆,看了下板面,掰掉粉筆尖,噘嘴默寫。字方正規則,有楷書的行韻;邊上是田老師的字,雖然飄逸,就像他的人,總是一邊高一邊低。同學們看著,比較著,覺得順文的字,比老師的字好。課桌間顛了一圈,見順文拿著黑板擦,專注地寫著,他走上臺,掄起胳膊,猛地對著順文的脖子,抽了兩個耳光。冷不丁的襲擊,讓順文猝不及防,他懵然看著老師。本指望揚眉吐氣一把,沒有想到寫得好,他還是要收拾自己。一個趔趄,粉筆斷了。田老師揪住他的耳朵,將他扭了過來,冷笑著呵斥道:“原來你是曬噴你的字來了!”

同學們屏住呼吸,他們知道老師會教訓不會寫的學生,沒見過因為學生的字寫得好,卻要體罰學生的。如果說順文原來感到田老師對自己有成見,僅是種模糊的猜想,那么現在他可以斷定,老師對自己的歧見,是不爭的事實。他瞄見田老師,心里就發毛,看見書包里的語文書,便有種排斥感,他恨不得將書燒掉。辭賦之美的火焰熄了,剩下就是戰戰兢兢地得過且過。他不明白自己是由于喜歡一位老師,才執迷于老師所教的課;還是因為喜歡那門課,而喜歡上任課的老師。他能感知到,一位溫厚慈祥的老師,可以開發自己的興趣,將自己帶進多彩的知識長廊;相反,一位不當的老師,會將自己潛在的求知火焰,慢慢地澆滅。

嚴冬時節,和學校的大部分學生一樣,順文穿的還是前面沒有開口的老式棉褲,扎的也是棉線合成的蛇皮一樣的褲帶。課間休息,同學們蜂擁跑進學校后墻角的廁所,解下褲帶撒尿,常沒有抖凈,便匆匆系上褲帶,老式棉褲的前面,總有一坨坨光亮的尿漬,時間長了,泛著黃色,像古代武士身上的銀圓一樣的盔甲。部分同學的棉褲,前面有了開口,當別的同學呼哧著松解褲帶的時候,人家就會從容地掏出自己的“管子”,嗒嗒而盡。有的同學勒上了皮帶,只需手一抖,褲子就松了。順文讓媽媽給自己做條有開口的棉褲,讓爸爸給自己買條皮帶。大人覺得他還是個碎娃,沒必要那么講究,就是不肯答應。躺在炕上,順文罷工罷學。爸爸隔著窗戶,看著氣呼呼的他,知道兒子長大了,便應了他的要求。

順文不再像以前那樣,他總是在棉衣上,套上一層新式的衣褲。小時候,大人下地干活,村子里就剩下羸弱的老人和不懂事的孩子,他們嬉笑追逐,無忌地揪打,沒有男孩和女孩的區別。大一點的時候,孩子們開始幫助家里干活,由于家務和農活有男女的區別,女孩幫著媽媽,洗衣燒飯;男孩幫著父親,拉土磨面,不同的性別進入了不同勞作軌跡。男孩依舊是蠟染的粗布灰衣;女孩穿上了花花綠綠的衣衫。男孩天頂一坨毛,四邊的頭皮刮得白生生的;女孩開始梳辮子。男孩和女孩慢慢地成了兩個群落,家長瞥見自己的女孩,整天和男孩子玩,便會訓斥矯正;瞄見自家的男孩,扎在女孩堆里,也會強令回歸本該屬于他的群落。

嬰孩初啼,眨著眼睛,呆懵好奇地瞄著這個世界,那是純潔的生命。嬰孩的眼神是干凈的,笑容是純真的,讓成年人憐愛。成年人為什么喜歡逗孩子玩,除了傳統的護佑心里,心里訴求上,他們在尋求生命無欲的純真,同時也在感懷世事的多變與滄桑,將自己打磨成如今這般模樣。當欲望的種子在生命的土壤里,蘇醒發芽,眼神里的是非真假,笑容里填充著似笑非笑和皮笑肉不笑,最終都會烙在人的內心世界里。當人們崇尚倫理道德的時候,倫理道德是欲望的速凍劑,匡正著大眾回歸于道德的框架;當人們將倫理道德視作追逐欲望的工具和面具的時候,人們就會給欲望鍍層膜,結層甲,表面光鮮文雅,實則欲望橫流、雞鳴狗盜。就像兇猛的老虎,嘶吼著撲過來,將獵物撕碎,簡單純粹的,痛苦也是剎那間的事?,F在的老虎卻斯文地笑著過來,噓寒問暖,將獵物麻醉,然后不慌不忙地將獵物分食。

八九歲的時候,村子有位讀初中的女生,公社和大隊的活動,她會上臺表演,唱段樣板戲。大點的孩子,總在背后議論她。順文懵懵懂懂的,意會到其中靈妙的意境。收麥子的時候,社員們下地了,奶奶蹲在灶膛前燒火,那位女生穿著一身輕薄的花衣服,走進院子,見順文蹲在棗樹下,拿著樹枝刨螞蟻窩,她手掩嘴巴,咯咯笑著朝屋子喊道:“五媽!”

奶奶站起來,從窗口探出頭來。女生說腳崴了,讓她幫助揉下。順文站在院子,滿手泥巴,提著樹枝,感到褲子要掉下來。他喊著讓奶奶出來,給他系褲帶。奶奶正給冒著熱氣的鍋里搭饃。女生笑盈盈出來,蹲在順文前面說:“來!姨幫你勒?!?/p>

說著,她解開順文的褲帶,將褲子提起,抖了幾下。感到褲襠清涼爽快,他憋了口氣,肚子脹起。她將褲帶勒好。順文吐口氣,褲腰又掉了。她笑著又幫他扎,在他的腰間摸索了瞬間。一股靈妙的輕快之感,從恥骨下面騰起。她走了,順文坐在檐下的臺階上,紅著臉,懵懂回味那種美妙的輕快之感。

那次經歷,刻在順文心里。往后的日子里,他常常憧憬和渴望那種感覺,憧憬中,那種感覺變得更加令人神往。他明白那種迷離懵懂的感受,有時能轉化成真切的體驗??吹疆愋?,順文的眼神變了,有了羞怯。再見到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小女孩,變成了小姑娘,他沒了原來的淡定和灑脫,很少和她們搭話。上學的路上,瞄著女同學一晃一晃的身影,他內心漂浮著淡淡的異樣。

黑雅村子里的同學說,她已經訂婚了。男方是個鐵匠世家,在鎮上開了家鐵匠鋪,家道還算殷實。她的對象小學畢業,跟著父親在鎮上打鐵,練就了一身好體力。黑雅開朗地笑著,她不像同齡的女孩那樣靦腆和害羞,跟男同學說話的時候,好像沒有性別的限制。她給大家的印象就是開朗的性格、褐色的皮膚和整齊潔白的牙齒。

老天就像生產隊長,總在尋求某種平衡,更像生產隊分東西,也得搭配公平。它給了黑雅褐色的膚色,卻搭配了白白的牙齒和陽光的性格。白婭有嬰孩般白凈的皮膚,苗條的身材,肉嘟嘟的屁股,卻有點矯揉和冷傲。她也定親了,男孩在隔壁班。經濟學上的交易方式,在古老的習俗中,都有變形的運用。

語文課,順文總是分神,常趴在桌上,下巴搭著手背,翻著眼睛,盯著白婭頸脖上黃黃的絨毛。他鉆研著如何算出她頭發的密度,琢磨著頭發是否是均勻分布,為什么頭頂上的頭發粗實,頸下的毛發柔軟。夏日的驕陽,從窗戶射進教室。白婭的身子半邊在陽,半邊在陰。順文抬頭,偏頭瞇見白婭陽面中側面的輪廓,透著紅紅的光,像白玉一般。她的發髻更黃了。長長的睫毛撲閃著,紅紅的嘴唇,咬著鋼筆,輕輕地啜著,不知是在懷春,還是在思考作業。陽光透過她白嫩顫動的耳廓,鍍上一層紅,靠近面頰肉乎乎的耳垂上,布滿了粗細的血管,就像成形的胎兒,暖窩在娘胎里,安詳得蘊含著勃勃生機。白婭慵懶地趴在桌上,她的頭沉下,和肩膀一般高。

“當啷”,筆掉在地上,很輕的聲響。

順文向四周瞄了幾眼,抬起腳,撥著筆,想撥到自己下面,彎腰撿起來,沒想到筆滾到白婭的板凳下面。他彎下腰,蹲在課桌下面,見白婭緊繃繃、圓嘟嘟的屁股撅著,翹到板凳的沿外。他伸出手,挪動著身子,抬頭見她陽面的胳肢窩里,模糊地飄著幾根稀疏的腋毛。他的心撲騰狂跳,不舍得從課桌底下鉆出來。

班上的體育委員叫軍柱,生得高大粗壯,比班上同學長兩歲。課余時間,他總帶著一幫同學在操場上打籃球。如果有群女生站在邊上,他更像發了情的公牛,帶著籃球,橫沖直撞,嘶吼著將籃球灌進籃筐。他喘著氣,抹著臉上的汗珠,瞥著邊上的女生。操場上豎起了單杠,好多同學跳起來,也挨不到橫桿,只能望桿興嘆。軍柱助跑,躍起抓住單杠,忽閃擺動著身子,雙手抓住單杠,弓身跨坐杠桿上,他用鷹一般的眼神,傲視瞭望,打量著操場上比自己矮了半截的同學。課間休息,他總是扒開同學,跨坐單杠上,凝望北方。

周末晌午,軍柱約了幾個同學,將偷來的西瓜搬到玉米地里陷下去的墓穴中,用鐮刀劈開吃。吃完西瓜,他揮手將同學們叫到跟前,神秘地說:“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先得拉鉤,保證不對別人講?!?/p>

幾個人將小拇指勾在一起,晃著手,腦袋聚在一起。軍柱手搭在嘴唇上,遲疑地瞅著大家,低聲說:“坐在單杠上,可以看到女廁所?!?/p>

同學們撓著腦袋,迷糊著,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齊聲問:“看到啥了?”

他抹著下巴上的瓜汁,欲言又止,將幾個同學的好奇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們揣著他的胳膊,露出焦急的眼神。軍柱站起來,走到邊上撒了一泡尿,回來蹲下說:“好多女生的光屁股,我都看過了,還有女老師的?!?/p>

同學們緩了口氣,吞咽著口水,用敬慕的眼神看著他。他壓低聲音說:“你們知道不,有些女同學下邊和女娃娃不一樣,長了一堆毛?!?/p>

幾個同學看著邊上的玉米葉子和葉子間灑下的斑駁的陽光,朦朧中有個大概的圖影,卻始終隔著一層紗。

單杠下的同學越來越多了。個子矮的,央求著高個子將自己抱起來舉一下,只要跨在單杠上,便忘了鍛煉,紅著臉,用炯炯噴火的眼睛看著北面。初二的學生中有個叫小麗的女生,個子高挑,尿急入廁,抹下褲子,蹲在廁所北邊的墻下方便,站起來時,墻外楊樹上突然蟬鳴,她抬頭望去,見遠處有一顆頭盯著自己,她慌忙提起褲子,紅著臉,羞怯得不敢出廁所,怕被別人取笑。

這件事在女生中間很快傳開了。課間休息,女同學上廁所的明顯減少了。軍柱跨坐在單杠上,女生如廁,她們都警覺地看著外面,蹲在靠南邊的墻下。沒有什么收獲,他垂頭喪氣地下來。女教師將情況反映給劉校長,讓他教育一下軍柱。劉老師抽著旱煙,笑著點頭。他知道農村人最忌諱男娃犯這方面毛病,傳揚出去,家長沒面子,以后定媳婦都困難。女教師反映的問題,他又不能置之不理,他讓體育老師將操場上的單杠拆了,安裝在教室前面,尋思著給軍柱一個警告。

下課后,軍柱沖到操場上,看見單杠不見了。他沒有意識到這件事與自己有關,失望地靠在教室的墻面上,愣愣地看著單杠下面的腳窩,回想著自己跨在上面的雄姿。女同學們從他身邊經過,交頭接耳地瞥著他,竊竊私語。當春情和窺視的欲望籠罩著心田的時候,他對外面的感知鈍化了,他將女生的竊笑和回眸一瞥看作是對他有意思,他用赤漲的眼球盯著心儀的女生。

升旗儀式結束了,劉校長在窗臺上磕掉煙灰,慢悠悠走到旗桿下,來回踱了幾圈,掃視著臺下黑壓壓的腦袋。他將目光聚焦到軍柱臉上,緩緩地說:“鍛煉身體是好事,我也希望咱們學校不但成績好,還能出幾個體育健將。但是,鍛煉身體目的要純正,不允許利用鍛煉身體之名,偷看他人的青春?!?/p>

同學們的眼光,呼啦啦地聚集到軍柱的臉上。他到現在才明白拆掉單杠是針對著他,他低下了雄氣十足的頭,用腳踹著地上的泥土??匆娷娭拖骂^,知道目的達到了,劉校長適時將話題轉到學習上面來。

劉老師師范畢業,在山區完全小學教了十幾年書,每年只有假期才能回家。在閉塞沉寂的環境下,他的煙癮越來越大。課余時間,暮暮的陽光下,他一個人靠在塬壩上,看著晨霧里陰陽兩界的莽莽溝壑,琢磨著天地日月的神妙。

早讀的時候,順文蹲在教室前的菜圃坎上,肩頭是黃澄澄的油菜花。前面是兩排白楊樹和泛著濕泥的溝渠,白婭站在對面的教室屋檐下的臺階上,手里拿著書,腳步在原地來回挪動著,紅紅的嘴唇啜動著,露出白白的牙。順文舉著書,不時從書沿上面瞄著她擺動著的身體。她似乎也能感到順文的關注,在他收住眼光的間隙,她也害羞地瞟他幾眼。眼光對撞的瞬間,他們都趕緊垂下目光,朗讀的聲音大了起來。

順文感到少男少女之間眼光和神態的異動,就像物理上的電磁波,男的是陽極,女的是陰極。上課的時候,由于要聽講,講臺上還有老師威嚴的目光,老師除了講課,還在偵測著男女同學間是否還有波的傳輸,講臺上下的聲波是否受到了干擾。早讀和課間休息及勞動的時候,心域靈動的閥門打開了,看似拘謹羞澀的氛圍中,每一個人都在對異性放電,也在感應著周圍的磁場。碰到自己不中意的訊號,他就會減持自己的電能,屏蔽自己的訊號;碰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電波,他就會開足馬力,將最強勁的波傳輸出去,并且按照自己的欲求放大對方的偶爾一瞥的訊號強度。當自己心儀的女生獨自走過來的時候,他的體內就像閃電一樣,心情肉體有了異樣的感覺。如果捕捉不到女生的回應,閃電就會慢慢熄滅。如果女生也在閃電中戰栗,陰陽兩極在不斷顫動的試探中,一旦觸及,就會產生炫目的共振。

白婭舉著書,在順文的對面擺動著。順文釋放一波一波的春情,他感到白婭在嬌羞中慢慢有了回應。白婭朝遠處的墻邊瞭了幾眼,趕緊轉過身去,將書放在教室的窗臺上,屁股對著順文晃動著。順文突然想到了軍柱說的話,不知那天在課桌下面,看到白婭的腋毛,她的身體究竟是軍柱說的哪種情況。想到軍柱可能看見過白婭的身體,一股嫉妒之火在他的胸中燃燒。他站起來,嘴里噗喋著,眺望了油菜花四周早讀的同學,看見白婭的對象盯著這邊,明白了她為什么即時中斷了靈動的春波。

田老師背著手,在滿是油菜花的田壟上一高一低地踱著步,田老師那讀三年級的兒子露著小腦袋,在與他一般高的油菜花間攢動著。他搖頭晃腦地啟發著,讓兒子對著黃澄澄的油菜花抒情,幾位同學蹲在油菜花下,聽著他的說教,手掩著嘴,有形無聲地竊笑著。田老師對自己的兒子寄予厚望,皎潔的月夜,雨后初霽,彩虹映天,或者玉米掛絲的時候,他都要將懵懂的兒子提溜出來,對著自然美景,啟迪兒子對自然的感知,將自己的感受朗誦出來。兒子在父親的催逼下,從小背了不少古詩,看到眼前的景色,在記憶中尋找契合的場景,怯怯地誦出一首古詩。田老師要求的是兒子自己的感受和表達,看到他出口為詩,自己的點化常常又難于達到古詩的意境,急得直跺腳,只能是對著景色,講解詩之韻味。

公社組織初中二年級會考,學校要求學生回學校上晚自習?;睒湔砩辖洺Mk?,同學們從家里拿來油燈,放在教室的窗臺上。停電時,大家就點上自己的油燈,放在桌子上。軍柱沉寂了好長時間,他的眼神更加刁鉆了,常常盯著幾個女生的背影發呆。最近,他在研究田老師的走姿神態和腔調。同學們正在油燈下埋頭看書,他站在教室的門外,學著田老師的腔調,咳咳了幾聲。大家以為老師來了,打起了精神,教室頓時安靜了好多。他慢慢推開教室的門,在一朵朵撲閃著的微弱的油燈光的映照下,一高一低地顛了進來。同學們嘻嘻笑著,他滿臉嚴肅地站上講臺,棍棒敲了幾下講臺,手捋著分頭的劉海,眼睛咕嚕轉動了幾下,拿起粉筆,晃著羅鍋,在黑板上寫字。他開始提問,看見沒有同學舉手,他便走下講臺,手背在后面,走到小麗跟前,敲著課桌,眨巴眼睛問:“你每次見到老師,咋就眨眨眼,轉身就跑了?”

小麗擺著手,笑著想從軍柱裝腔作勢的場景中出來。順文隨著他的哥們起哄,嚷著讓她回答問題。軍柱揮著手,大家安靜下來。他板著臉說:“老師提問,你得站起來,這是禮貌。別見到誰都嬉皮笑臉的!”

由于神態聲調酷似田老師,弄得女生哭笑不得。坐在教室門口的同學,看見田老師閃過來,轉過頭喊道:“軍柱,老師來了!”

軍柱局在一起的腰舒展了,從田老師的模子中跳了出來,慌張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田老師咳咳著走進教室,一盞盞火苗映著一張張臉,同學們瞥著他無聲地笑著。他背著手,在課桌間的走道上轉了兩圈,忽閃著停在白婭的跟前。他俯下身子,滴溜的眼珠扯著布滿血絲的青白色幕布,在她的本子和臉龐之間轉換著,露出了復雜的微笑。幾盞撲閃的燈光疊合在他的臉上,一明一暗中折射出老師多個棱面,順文瞥了他一眼,單怕他走到自己桌前,對自己動手動腳。田老師很怪,他教訓男生的時候,常??粗哪?,不知他是在替女生出氣,還是通過教訓男生,證明自己的威嚴和兇猛,來測試女生對自己的態度。

白婭長得順溜,田老師經常走下講臺,俯身看她寫作業。順文間或瞥上老師幾眼,他坐在白婭后面,時常成了老師收拾的對象。田老師笑著抬起頭,看見黑板上有兩行字,好像是自己的筆跡,想到今天沒有語文課,他納悶地看著火苗后面的每張臉,感到有同學拿自己開涮。他咳咳了幾下,同學們知道他要說話,紛紛抬起頭。他指著黑板,問字是誰寫的。大家齊刷刷搖著頭。他又問誰是值日生,一個同學撓著頭,怯生生地站起來,瞥了軍柱一眼。田老師又問值日生誰寫的字,值日生說,“可能是晚自習來得早的同學,認為老師的字寫得好,在黑板上臨摹的”。他撲哧笑了,拍著值日生的肩膀,叮囑值日生把黑板擦干凈。

賈老師教初二物理,他一米八的個兒,長著一張國字形寬扁的臉,兩條長腿走起路來總向外掄,給人虎虎生威的感覺。賈老師是家里的獨子,父親早逝,由母親拉扯成人,他是個孝子。一九六六年,他考上了復旦大學。校園里,他依舊穿著農村的粗布衣衫和手工的圓口布鞋,他不講究穿戴,也不在乎別人的評論,是一個我行我素的關中愣娃?!拔母铩遍_始了,學生們開始串聯,家里去信,說他母親病重,他收拾行李回到了老家,伺候病懨懨的母親。為了改善家里的境況,冬季農閑的時候,他跟著村子里的小伙子,用架子車去北子溝拉煤,送到城里賣掉。后來學校缺老師,大隊就讓他在村上代課,他成了一名民辦老師。

賈老師有了兩個女兒后,老母親摸索著拉著賈老師的手,抹著眼淚,央求著說:“你是獨苗,如果沒有男娃,家里的香火就在你這里斷掉了,你大在九泉之下,都難瞑目?!?/p>

賈老師馬上開始研究咋樣生男娃,忙活了大半年,沒找到生男娃的物理的套路和化學元素組合的規律。他謹記母親的囑托,二女兒讀二年級的時候,他終于有了男娃。計劃生育如火如荼,他家成了大隊整治的重點?;謴透呖己?,賈老師以老三屆的身份,報名參加高考。走出考場,騎車回到了家里,攪水的時候,媳婦蹲在井口撴繩,她婆娑著眼睛,眼淚漣漣。賈老師解下水桶,問媳婦咋回事?媳婦嘟著嘴,嗚咽著一個勁兒地搖頭。他跺著腳,大聲地問:“到底啥事?我還沒有死,你怕啥哩!”

媳婦哇地哭了,說大隊書記帶著人,硬是將她弄到公社,做了結扎手術。他嘴巴哆嗦著泛著沫沫,手在半空抖動著,就像戲里的老生。他抬起腳,踹了下水桶,水桶晃動著,撩出的水濕了他的鞋襪。他喘著粗氣,局促地來回走著,攥起拳頭,揮向棗樹粗糙的皮,一串血滴在地上。媽媽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從屋子里走出來,提著拐棍責備媳婦:“他那個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叫你不要跟他說,你就是不聽?!?/p>

她又轉過頭,向前走了兩步,搖著哆嗦的手說:“你就忍忍吧!又不是咱們一家,弄出事來,大家都不好?!?/p>

賈老師雙目圓瞪,結結巴巴地吼著。讓媳婦將媽媽攙回屋里,他像一個上了發條的球,蹲在地上不停地挪動著??匆妺寢屵M了屋子,他倏地起身,操起靠墻的棍子,腳底生風地走出院子。

出了村口,賈老師沿著渠岸向大隊部走去。三三兩兩下地歸來扛著鐵锨的村民,看見他氣沖沖的樣子,停下來叫他,他就是不作聲??粗谋秤?,村民擔心他弄出什么事來,駐步回身,跟在他后面。

大隊書記耷拉著腦袋,騎著自行車哼著秦腔,鏈條在鏈盒上隨著顛簸哐當作響,好像在給他伴奏。他沒有注意迎面走過來的人是誰,因為村子的人見了他,都會先開口和他打招呼。賈老師和大隊書記照面而過,走了兩步,忽然回身,三步并作兩步跨過去。書記還沉迷在戲曲中,突然感到后輪翹起來了,他從眼縫里看到前面的平路,正納悶時,他連人帶車倒在渠岸下的樹溝里。賈老師躍下去,騎在他的背上,左右開弓抽他的耳光,怒吼道:“你就知道欺負女人,我今天要讓你知道,我是干嗎的?!?/p>

書記流著鼻血,蹦跶著在他身下嗷嗷狂叫。跑過來的村民,趕緊將他扯開。書記衣服上沾滿了泥,擦了一把鼻涕,看見涕中有血,揮著手叫嚷著:“你還是人民教師,我看你這教師當膩了,你毆打大隊干部,這件事沒完!”

一腔惡氣出了,賈老師感到舒緩了好多,他坐在渠岸下的柴草堆里,看著晚霞中炊煙裊裊的村落,想象著如果那年自己跟著同學串聯,現在該是個什么光景?;叵肫疬@兩天高考的情況,他躊躇滿志,感到命運又向自己伸出了手,打架的事在他的心里一下子輕了好多。皓月當空,空曠的原野上罩著一層白霧,想到家里老娘,他站起來,操起棍子,踩著田埂,回到了家里。

第二天,書記的兩個兄弟跑到賈老師家門口,張狂地叫罵著。賈老師想出去,被媽媽和媳婦死死地攔住了。他媽媽走到門前,勸解書記的兄弟,沒有想到他們罵得更厲害了。賈老師操起一把鐵叉,推開老婆,走到媽媽身邊。老太太掄著拐棍,抽打著兒子,他就是不動,在空中抖著鐵叉,哆嗦著嘴巴,結巴地吼道:“有種過來,我叫你們有來無回!”

兩個兄弟一看這陣勢,舉著手里的鐵锨沖了過來。村子里的小伙呼啦擁了上來,將他們分開,戶族的老人走上前,罵著自家的晚輩,平息了這場爭斗。

大隊書記將賈老師告到了公社,要求開除他。公社書記知道賈老師是初中教學的頂梁柱,說他的課上得好,初中就指望著他了,就是公社同意,學校和同學們都不會答應的。公社召開教師大會,文教專干主持會議,賈老師大大咧咧地走上臺,就打人的事做了檢討。散會后,他后面跟了一群教師,他們給他發煙點火,都說打得過癮。他們和賈老師一樣,都是計劃生育的重點對象。大隊書記在衛生院的病床上賴了幾天,要求賠醫藥費,賈老師一直沒有搭理。公社從他每月十五塊錢的補助中扣了醫藥費,付給了大隊書記,他從公社初中被發配到槐樹寨初中。

高考成績出來了,賈老師有可能被師范大學錄取。政審的函到了,由于民辦教師本質上還是生產隊社員,需要大隊開意見證明。大隊書記撕開信封,看到是賈老師的政審函,高興地蹦了起來,暗想總算有機會,可以報渠溝之辱了。知道了自己的成績,賈老師格外高興,同僚們紛紛祝賀,學生用羨慕和不舍的眼神看著他。他很少抽煙,咬著牙買了一包金絲猴香煙,撥開封口的錫紙,揣在褲兜里。他騎著車子,到了公社,催問自己政審的事。公社書記接過香煙,在手里搗搓著,笑著說:“得大隊出個意見,你回去跟書記融通一下,冤家宜解不宜結嘛!”

看見賈老師進了大門,大隊書記拿起一張報紙,走到戲臺后面的茅房。他蹲在土堆上,舉著報紙,一個小塊一個小塊地閱讀著。賈老師問自己政審的事,羅鍋會計笑著說:“這是黨務,得問書記?!?/p>

賈老師問書記在哪里。會計說剛才還在,讓他等等。他走出屋子,在院子里走了幾個來回,瞅著偏西的太陽,還是沒有書記的影子。他從桌子上拿來幾張報紙,在臺階上鋪了一張,坐在臺階上看著另一張,輪換著將幾張報紙看完了,還是沒有書記的影兒。他覺得尿急,撒腿走向茅房,會計站在窗戶后面,伸出脖子瞭望著,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

走進茅房,賈老師看見一個人舉著報紙,蹲在角上,既聽不到水聲,也聽不到哼哼的憋氣聲。他匆匆解完,轉過身,看見報紙遮住了上身,下面的土堆上,沒有大解的糞坨,也沒有急流沖擊的窩窩,翹起的糞坨已經干澀,他估計后面的人,就是大隊書記。打量著書記裸露的下體,書記的寶貝剛剛還赤紅勃發,見有人盯著,害羞地垂下頭,縮回了老家。

賈老師走出茅房,出了門口,在原地踩著,腳步由重變輕,直到駐步。他突然閃進茅房,看見大隊書記難堪的臉,笑著說:“咋的啦!躲著我。今天咱不打架,商量正事?!?/p>

回到辦公室,過了半晌,書記磨嘰著進來。賈老師遞上一根煙。書記靠在椅子上,腳蹬在辦公桌的橫桿上,忽閃著身子,用輕蔑的眼神看著他,咳咳了幾下,向地上吐了一口痰。他嘲諷地說:“咋樣?考上大學就了不起了,告訴你,分數到了,能不能邁進大學的校門,還得我說了算!”

賈老師的火氣騰地升起來了,想到公社書記的叮囑,他壓住火氣,賠著笑臉,點頭應著。大隊書記瞥了他一眼,看著辦公室的幾個人說:“這樣吧!大家鄉里鄉親的,我也不難為你了,你當著大家的面,給我認個錯,鞠三個躬,這件事就算結了?!?/p>

賈老師伸開的手掌攥了起來,牙咬得嘎巴響,他想到韓信為成霸業,甘受胯下之辱,那是因為他不是關中漢子。自己也曾是復旦學子,豈能為一個公章而折腰。書記知道他的秉性,笑著說:“看到你曾經是咱娃老師的面子上,咱就不要三鞠躬了,那是給死人用的,鞠一個躬就算了!”

賈老師嘴唇抖動了幾下,舉起拳頭,在桌子上捶了一下,哼了一聲,掉頭準備離開。羅鍋會計勸住他,對書記笑著,希望他能夠通融一下。大隊書記也擂了一下桌子,指著賈老師嚷道:“你是民辦老師,敢打大隊的書記。如果你是公辦老師,你就敢打公社書記。上了大學出來,你豈不是要打縣委書記。共產黨就這五級政權,他打了三級,這樣的人,我們黨能培養嗎!敢培養嗎!你打了我,我跺下腳,忍了!但是作為一名基層黨組織的書記,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一直打上去?!?/p>

回到公社,賈老師將情況向公社書記匯報了。文教專干急得直跺腳,走在書記面前說:“咱們公社民辦教師中,有人能考上師范大學,那是咱們的光榮!不能因為這點事,讓縣上的領導小看咱們!”

公社書記噴了一口煙,看著專干說:“這個老賈,簡直是一派胡言!明天我親自去一趟,萬一那榆木疙瘩還是不開竅,就由公社出個政審意見吧!”

專干用手在賈老師的腰上點了一下,賈老師趕緊掏出煙,給書記派煙,點頭謝著。

文教專干陪著公社書記到了大隊,找到了大隊書記,將公社的意思說了一遍。大隊書記嘟著臉,盯著公社書記問:“如果他將你摁在渠溝里打一頓,你會咋想?我不是一個人,我在群眾心目中那也是代表著黨,我自己的面子變成里子,那沒有關系,讓黨組織丟了面子,那可不是小事?!?/p>

公社書記笑著說:“老賈,別動不動就將自己和黨扯到一起,那不對!你就是你,你的一切并不能代表黨,這點你得弄清楚!”

賈書記是一頭倔驢,漲紅著臉,扭著頭,偏執地看著窗外。公社書記在桌子上拍了下說:“老賈呀!我們也不為難你了,到時公社加個意見算了,我給你招呼一聲!”

說著他們朝屋外走,賈書記在身后說:“那不行!他違反計劃生育,那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我要向上級反映!”

政審沒有過,賈老師上大學的事泡湯了。他不像那些鉚足勁,一心想跨進大學門檻的人,畢竟自己也有過上大學的經歷。他很快平復了下來,臉上洋溢著笑容,凡是沒有老師教的課,他都攬了下來。在黑板上,他用彩色的粉筆教同學們畫竹子。音樂課上,他雖然不會唱時下流行的歌曲,卻能用俄語唱經典的蘇聯歌曲。英語課沒有老師,他將教材拿過去,憑借大學一年多的英語記憶,登上講臺,給同學們教授英語。賈老師成了槐樹寨初中的全能老師,也成了學生心目中知識的象征。

田老師是公辦老師,他愛好干凈,就是在灰突突的塬上,身上洗得泛白的中山裝也是一塵不染。他認為自己應該是高中老師,這些年一直在鄉鎮初中,有點大材小用。他從內心看不起民辦老師,認為他們和自己不是一個層次的人,和同事聊天的時候,他的笑和表情總是怪乎乎的,既有場面上的潤澤,也有鶴立雞群的飄逸,還有一覽眾山的傲氣。老師們不愿他孤傲的顯擺,見到他都是應付兩句。田老師知道自己和民辦老師之間貌合神離,他不愿意走前一步,和他們融為一體,他要在這種氣勢的落差中體現自己的與眾不同。

課間休息,同學們沒有往日恣意無忌的嬉鬧,互相看著,眼睛里都是分離與不舍。好多同學走過來,向順文道喜。順文笑著說:“以后放假,咱們還在一起寫作業,一起討論問題。學校里有什么題目要互相交換?!?/p>

到高中去的同學,好像是上了高中;到初中去的,高中好像還是一道坎。白婭坐在前面,異常平靜,她翻著語文書,看了一頁合上書,下顎放在手背上,好像一只慵懶的小青蛙一樣趴在桌子上。她沒有回過頭,也沒有言語和神態上的表示。順文想對她說兩句話,看到拘謹的氣氛,不知道如何開口,要講些什么。黑雅轉過頭來,用筆敲著桌面,真誠地笑著說:“呀!不一樣了,又向大學的門檻邁出了一步?!?/p>

順文笑著應道:“誰知道哩!高中強手如云,說不定咱就沉下去了。到時走投無路,到你們家學習打鐵,將來當個鐵匠?!?/p>

黑雅哧哧笑著,揮著手擺了幾下,瞪著他說:“別瞎說!”

白婭掩著嘴巴笑了,頭慢慢轉過來。順文盤算著如果她看自己,他就用火辣辣的眼光狠狠盯上她一眼,要不就開她一句玩笑。白婭的頭轉到一半,又轉回去了,順文有點失望??粗那嗤茏藙?,筆掉在地上,他用腳撥了幾下,爬到桌下,重溫了一下異樣心動的感覺。

塬上有個習俗,麥子打碾入倉后,親戚間會互相走動。順文的舅家以前是地主,分成了好多家。他的一個姨回娘家,直接到瓜園子,摘了兩擔籠白坨梨瓜。兒子挑著擔子,她跟在后面,利用大家下地歸來的間隙,每家每戶派梨瓜,惹得村子納涼的人哈哈大笑??匆姶謇锢先?,她就從擔籠里撿起一個梨,遞過去。順文媽要去看望一家干親,順文的姨家也在那個村子。他說那個村子的同學多,想和媽媽一起走親戚,順便看望一下同學。爺爺說走親戚可以,但割草的任務不能免。媽媽提著吃貨籃籃,順文提著擔籠,放上鐮刀,跟在后面。

親戚家在西村,白婭家在東村的西頭,兩個村子的中間是一個澇池。到了親戚家,順文和親戚招呼了一聲,就跑到村口的澇池邊。他坐在澇池邊,手里揮動著鐮刀,眼睛盯著遠處白婭家的門口。他和幾位同學聊著,將話題向同學身上引,期望了解白婭家更多的情況。澇池岸上有兩棵粗壯的樹干彎曲的柳樹,樹冠斜到水面上,一陣清風拂過,柳條在水面畫出道道波紋。

東村的幾個女子端著洗臉盆,提著搓板,來到澇池邊上洗衣服。她們用棒槌將皂角砸碎,裹在衣服里,在搓板上揉搓著,開心得有說有笑。順文盯著她們,找尋著白婭。一個老人揮著竹竿,咻咻地叫著,幾只鴨子咕咕著,撲棱著翅膀,從陡峭的斜坡上,奮不顧身地沖下來,在水里暢游著。老人摘下褐色的塌塌草帽,從腰帶中抽出煙鍋,捻上一鍋旱煙,坐在樹蔭下。鴨子不斷伸長脖子,在淤泥中啄吃的,他愜意地抽著煙。

一個村民拉著架子車,從澇池邊上經過,同學告訴順文,那是白婭的哥哥。順文知道下地回來,男的拉著架子車走在前面,后面都會跟著女的,要么是老婆,要么是姊妹。他瞭望著路前路后,沒有看到女人的蹤跡。幾只黑豬娃從村后的玉米地里晃著頭、三步一停地哼哼著跑了出來,跑進澇池邊的雜草淤泥中,青黑色的泥漿裹在身上,它們在泥漿里打滾,咬著水邊的野花。

幾個孩子活蹦亂跳地來到澇池邊,帶頭的手里拿著一個油餅,大口嚼著。他們脫光了衣服,呲溜鉆進水里,狗刨著撲騰了一會兒,站在邊上,揮動著雙手,互相擊水花嬉鬧起來。水花濺在洗衣女娃的身上,她提著棒槌喊著,他們慢慢游向順文這邊。同學指著吃油餅的孩子,對順文說:“那就是白婭的侄子?!?/p>

順文看著孩子泥鰍一樣的身體,怎么都跟白婭白嫩的肌膚聯系不到一起。同學揮動著手里的樹枝,問那個孩子:“你姑到哪里去了?”

孩子遲疑地看著他們,笑著說:“媒人來了,和我爺爺在屋里說事哩!”

一股涼氣從脊梁騰起,順文覺得自己可笑而幼稚。

暑期放假的那天,初二班的同學爭先恐后,將教室清掃了一遍。女同學站在凳子上,用抹布擦玻璃,有的給地面上灑水。大家將課桌的抽屜收拾干凈,書本裝進書包。教室外,楊樹的葉子在微風中嘩嘩作響,此起彼伏的蟬鳴縈回在天際,清掃過灑上水的教室彌漫著土腥味。田老師走上講臺,順文低下頭,趴在桌子上,深深地吸了幾口氣,他覺得土腥味聞起來很提神,那是告別的味道??粗讒I脖頸下泛黃的絨毛,一條背溝隨著她胳膊挪動,忽深忽淺,陽光下隔著薄薄的的確良上衣,他能夠感受到她白嫩的肌膚。

下課鈴響了,同學們將課桌板凳整齊地摞在教室后面,關上門窗。站在教室前面,順文感觸良多,這間屋子讓他留戀,那是他在老師的鼓勵和點化下,開啟智慧之門,在知識的海洋中馳騁遨游的地方;有時他又恐懼這間屋子,那是他默然承受屈辱和磨難的地方。教室前的菜圃里,一片辣椒綠油油的,他躍上菜圃,隨手摘下幾只,咬了一口,辣得直跺腳,他想吐出來,又覺得那是學校的記憶,就是再辣也要嚼碎咽下去。

出了校門,幾個村子的學生就要分道揚鑣了。順文站在水渠的窩水前,看著汩汩泛起的水花。白婭經過的時候,看都沒看他一眼。她混在女生堆里,好像平日一樣,說說笑笑。他覺得很傷感。

暑假里,按照爺爺的要求,順文早上起來,踩著草叢中的露水,順著渠岸田埂,尋找青草。熾烈的太陽懸在頭頂上,就像一面炫目的鏡子,陽光透過玉米的葉子,斑駁地灑在地上,濕濕的地面將陽光轉化成濕熱的蒸汽向上揮發,茂密的玉米稈就像一團綠色的罩子,將濕熱的氣壓在玉米稈下面。順文從渠岸上下來,蹲在地上,順著玉米稈根部稀疏的葉子,推測哪個地方有草。他將擔籠放在田頭,撩開葉子,躬身走進田里,蹲在地上,割著稀疏的茅草。差不多了,他就將一堆堆青草抱到田頭,裝進擔籠里。如果在水庫周邊,日頭還早,他就會走到水庫下面,在草叢中脫光衣服,在清涼的水里撲騰一會兒。

午飯后,家人一般都會午休一陣。爺爺就像是家里的鬧鐘,躺在屋檐下的木板床上,眼睛眨巴幾下,就進入夢鄉,鼾聲在院墻和屋檐間回蕩。時間到了,他呼地坐起來,順著院子咳咳著走一圈,家里人走出屋子,開始忙活下午的事。

順文提著擔籠,朝著另一個方向找尋茅草??匆姶謇锶瞬怀Hサ暮景渡?,有一片綠綠的青草,他一下子來了精神。他操著鐮刀,跳下去,手攥著一株粗粗的草枝,鐮刀在下面提了幾下。他感到軟軟的,涼涼的。定眼一看,發現一條青蛇纏繞在枝上,自己剛好攥在手里。他觸電一樣倏地松開手,腳底好像裝了彈簧一樣,撂下鐮刀,閃到一邊,跑到田坎上,操起一根樹枝。青蛇蠕動著身軀,從草枝上爬下來,黑豆一樣的眼滴溜了幾下,嘴里一出一進地吐著舌頭,鉆進草叢中。順文嚇出了一身冷汗,他揮動著樹枝,在自己周邊敲打著。過了好長時間,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擔籠,料想如果蛇襲擊自己,他就用擔籠將它壓下去。他撿起鐮刀,拔腿就跑,氣喘吁吁地坐在渠岸上,張望著那片草地。

一場綿延的陰雨過后,天氣清涼了好多。沒有割草的任務,順文拿出了暑假作業,將炕桌放在屋檐下,寫了兩天作業。爸爸從教師暑期集訓班回來,聽了老師對兒子的評價,笑著坐在對面,抽著煙看著他寫作業,他要求兒子將初三的教材預習一下。順文說學校的英語課停了一年,他感到學起來有點吃力,都是些字母,沒有象形的韻味和規律,記起來很枯燥。春暉說有空到新華書店,給他買幾本輔導書。

傍晚,天晴了,晚霞似火,染紅了西邊的天際。軍柱騎著自行車從村口進來,看見順文站在門口,他飛馳過來,一個急剎車,跨在大梁上,停在順文跟前。順文抓著車頭,問他有沒有初三的教材。他擺著手說:“西邊村子明天晚上有電影,聽說是陳妙華主演的《三滴血》?!?/p>

順文一下子精神了,那是白婭的堡子。他想趁著看電影,瞧上她幾眼。

天黑了,順文攪了桶水,將自己最中意的黃軍裝拿出來,在盆子里搓洗著。媽媽過來,將他拉起來,問他咋想起洗衣服了。順文說初三住校,得學學照顧自己。媽媽蹲在臉盆邊,麻利地搓洗,將衣服搭在院子的鐵絲上。第二天下午,順文早早割完草,回到家,洗了頭。他關起門來,對著鏡子,審視著自己的臉,將臉上兩個痘痘擠掉。天快黑了,他穿戴整齊,媽媽好奇地打量著他。他撓著頭,笑著走出大門。

來到村口,軍柱和幾個同學看到他的裝扮,問他是不是去見對象。軍柱走在前面,同學們嘻哈地跟著,快到學校門口,他摁開手電筒,將大家帶到幾棵粗壯的楊樹后面,電筒晃著上面歪歪扭扭的字,神氣地說:“這是所有收拾過我的老師的名字?!?/p>

順文抬頭一看,全是罵老師的話。昔日的刀口,像一張張橫豎的嘴巴,不但有意思,更加有形狀。他想起田老師,后悔自己沒學軍柱,將他的名字刻在樹上。

黑麻麻的村子,晃動著昏黃的夜燈,放電影的空地白啦啦一片。瞄著燈光,循著嘈雜的人聲,一幫同學來到飼養室前面。放映員倒膠片,幕下是黑壓壓的人頭。軍柱不見了。順文知道他喜歡這個村子那個高個兒胖妞。站在放映機后面,他左顧右盼,沒瞄到期盼的白臉。想到放電影,本村的人都會拿著凳子,坐在幕布下面。他繞到綁幕布的電線桿后面,望著幕布下的人頭,沒有料想光線在放映架上晃,人臉都在暗中,根本看不清。從記憶中白婭的衣服款式和搖頭晃腦的神態,他還在尋那張白臉,依舊難以看清。

準備放映了,人群蠕動著,尋找合適的位置。幕布閃了幾個光圈,秦腔激越蒼勁的曲牌響起,觀眾頓時安靜了。聽著曲調,借著幕布回返的一閃一閃的亮光,他聚目盯著幕布下的人頭。眼睛酸痛了,他揉幾下,順著上次的茬口,繼續尋找,終于看見白婭坐在凳子上,懷里攬著她的小侄子,專注地盯著幕布。順文站起來,在幕布邊上晃著,希望引起白婭的注意,晃了好長時間,她都沒有反應。幕布背面是個緩坡。他找了幾塊磚頭,摞起坐上。他抬起頭來,可以看電影,低下頭來,從幕布下沿看到一閃一閃的白婭的臉。

幕布是面鏡子,順文和白婭對稱地坐在兩邊。婉轉悅耳的樂曲中,晚春繡著花,含情脈脈地望著窗外,那般羞澀的春情及和美的農家生活的情調,清雅婉約的唱腔,就是白婭這個年齡段情愫的自白。順文低下頭來,見她專注地盯著銀幕,不時笑著,露出白白的牙。他暗想如果白婭對家里定的親滿意,她心里沒有別人,看著這番情景,就是純美的欣賞,不會將自己的境遇和劇情對比。如果她心里有自己中意的人,家里又定了親,她就會焦灼憂郁,看到這樣的劇情,定會心生波瀾,感慨連連。他低下頭,盯著她好長時間,見她笑了,不禁有點失望。

晚春被逼成親,為成全自己與遇春的姻緣,她離家出走,尋找遇春。順文覺得這段戲就是反抗強迫婚姻、追求婚姻自由的寫照。如果白婭也有如此境遇,內心有此訴求,定會潸然淚下。見對面不斷閃著光的白臉,像個瓷娃娃,眨巴著眼睛,間或笑著。順文又一次失望了,他覺得自己可能把她想得太復雜了,她可能就是個單純的女娃,認為到了這個年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順理成章的事。她空空的心扉,就等著家人給自己定門親,她將那個人擱進去。

順文明白:將自己思慕的對象設為X,認為她是道難解的題,套用各種公式定理,列著方程式求解,隨著自己知識的提升,還會用二元方程求解,卻始終沒有解出那個X到底是啥,甚至連閾值范圍都確定不了。多年以后,回憶起這段感情,順文感到春情萌動的少女,就像草原蹦跳的兔子,對異性以感性為基礎的,像多變的天,耦合著太多的不確定因素。用理性的算法,求解感性的泡沫,那定是在云里霧里的蹦跳。如果要計算,簡單的混合運算就足夠了,越高級的公式,越會使人迷失方向,就像檐下浸過雨水泛黃的紙,在畫家和抽象派藝術家的眼里,可能蘊含著無盡的意韻。

嚴謹的飽學之士,腦里的公式定理太多,各種理論盤桓其中,不斷閃動。他們遇到什么事,都要搞清楚來龍去脈,總是將周圍的好多事,想得過于復雜,偏執于運算透視,最后將己束于繭內。實踐中打磨歷練,悟出談情說愛要挑撥感性的琴弦,營造出浪漫泛情的氣氛的時候,男孩已經而立之年了。女孩從春情萌動的嬌羞,經過世俗物欲的修剪,她們守著現實的框框,變得不再是隨情而動的時候,木訥的男性又開始純美地挑動她們的琴弦,女人們覺得他們輕浮,疑是采花大盜,難以信任。

周仁瑞抖動著出來,唱腔悲涼,神情凄苦。順文看著,眼眶濕濕的。他低下頭,見白婭嘟著臉,抹著眼淚??磥硭莻€孝女。孝女的核心就是用感恩的心,順從父母對自己婚姻大事的安排。他希望她能反抗,給自己一個淺笑,一個回應。他又感到,讓她背棄父母之命,有違人倫道德,心里泛出自責的波紋。

戲曲里,鄰家愛女隨父母五臺進香,失散踏入山澗。老虎凌空咆哮,巧遇天佑,苦苦哀求。天佑尋父心切,經不住弱女子的苦求,打虎相救。順文醉迷了,這種場景、對白和氣氛,將少男少女們羞澀靦腆和焦灼的情緒,刻畫得惟妙惟肖。他感到自己就是穿著黑衫的天佑,幕布那邊的白婭就是那嬌柔可愛的姑娘。他夢想著如有這般境遇,她危境之時,他也會舍身相救??吹絻疵偷睦匣?,他有些膽怯,心里將老虎變成狗,他感到狗瘋狂,自己也能制服;他將狗換成蛇,又感到瘆得慌;他再將蛇換成狐貍,感到民間常將媚骨風騷的女人,視為狐貍精,覺得還是不妥。女人的狐貍味,在民間,都是蝕骨酥肉的,雖為道德唾棄,卻是男人苦苦追尋的本色。如果換成了羊,就成了乖巧的順從和咩咩的舔叫了;如果豬味上身,只會晃著尾巴,哼哼幾聲,那就倒胃口了。

見白婭緊張地盯著幕布,順文身子前后晃著,她不時驚愕地掩嘴,真像只可愛的小狐貍。侄子要撒尿。她牽著從人縫中出來,沉迷看戲的人抬起頭,埋怨地瞥著她,極不情愿地挪動著屁股。白婭走到人群后面,解開侄子的褲子,抖動著侄子的雞雞,讓他在樹溝里撒尿。順文站起來,低著頭過去,沒有想到和軍柱撞了滿懷??粗趾鹾醯谋砬?,軍柱問咋一個人亂轉。順文瞥著白婭,說幕布后面人少清凈。

電影散場了。人群四散,清涼的月光下,說著劇情,學著唱腔,熙攘著回家。跟在同學后面,聽著田里蛐蛐的鳴叫,順文還在想著幕布下白婭那張玉兔般白皙嬌嫩的臉。推開家里的頭門,走到院子的棗樹下,他聽見爺爺一高一低的呼嚕聲。他輕手輕腳地走過二門樓子,躺在床上,靠著被子,看著月光從檐下灑在地上,一股淡淡的愁思,涌上心頭。墻頭的茅草在夜風中擺動著。他閉上眼,銀幕上女子換成了白婭,她的一顰一笑,激蕩著他起伏不定的心。

白婭的姨家在槐樹寨的后堡子,聽說她的親事就是她姨撮合成的。那個女人頭上總是頂著手帕,穿著灰色的粗布衣衫,瘦弱的身體在羅圈腿的支撐下,走起路來總是一閃一晃的。順文以為她裹腳,仔細一瞧,知道不是。她瘦小的臉上,布滿褶子,臉色黃黃的,不像田間勞作的女人那么粗糙,眼睛總是濕濕的,眼角掛著芝麻大小白白的眼屎,就像青春期孩子臉上的青春痘。她愁苦的臉上,總給人一種滄桑受欺負的感覺,只有偶爾一笑,才會露出和善的神情。她經常提著擔籠,在村后自家的麥草垛子扯柴。那個垛子就在順文家自留地的邊上。村子的豬和雞,常跑進田里,糟蹋莊稼。按照爺爺的吩咐,順文放學,啃著蒸饃,揮著竹竿,要在自留地坎來回轉悠。

白婭的姨系著圍裙,來麥草垛扯柴。黑豬帶著群小雞,哼哼咕咕地從水渠的斜坡爬上來,鉆進順文家的自留地。聽到豬的聲音,他拎著竹竿過去,揮著竹竿,咻咻地趕著豬和雞。白婭的姨扯好柴,伸直腰,提起擔籠,剛準備挪步,見順文從半腰高的玉米地看過來,揮著竿子叫著。她摘下頭上的手帕,拍打著身上的柴草,嘟著臉瞥著他。她以為順文這樣的動作和叫聲,在取笑她,便提起擔籠,嘟囔著走了。豬和雞驅離了。站在渠坎上,見村子的夾道上,她的背影就像谷子地里為了防止麻雀啄食,掛在竹竿上飄的衣服,他嘿嘿壞笑著。

偶然的惡作劇,順文體會到了快意。后堡子的人,他好多不熟悉,沒了家長訓誡的后怕,他變得放肆了。黑影在麥草垛子前晃悠,他就會過去,站在田坎上,對著影子,驅趕家畜。他更加來勁了,順文奚落白婭的姨,正在興頭上,跺腳揮手,叫喊得正狂。白婭的姨夫,操著鐵锨,叼著煙鍋,腳下生風地過來,眼睛圓瞪。順文知道不好,從渠坎上趕緊跳下來,跑回了家。

懵懂的春情,像早春樹枝上的芽苞,需要積蓄足夠的能量,才會躍動。初一時,順文就知道前面坐著個梳著小辮白臉乖巧的女生,也沒有過分地關注過她。對語文課的恐懼和逃避,讓他上課時分神,盯著前面白白的脖頸和嬌嫩的臉龐,沉積的好奇就像酵子,慢慢發酵,催化攪動著他飄忽不定的春情的胚胎,撩撥他的心弦。在靈動玄妙的情舟上,他愜意地蕩漾著,等到有了和音,樂器從絲竹變成了琵琶,夾雜噼里啪啦的打擊樂,他感到焦慮和惆悵。白婭在他心中,不斷地變形,成了他思慕的對象,他感到白婭姨家破落的院子,漸漸泛起亮光,也成了他心中的圣地。

跟著爺爺割苜蓿,爺爺揮著鐮刀,將一把苜蓿,放在草堆上??諝庵袕浡嗖莸拇枷?。他瞇著眼,瞄著刺眼的太陽,揮著鐮刀,對順文說:“世事說不清。誰也不知道,自己偶然相遇的人,將來就會成為你的貴人。如果人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的貴人,世事就太簡單和功利了,也就沒啥意思了。老天就是要將你的貴人,隱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時閃個面,可能你還不喜歡。只要你對周圍的每個人,都有一片善心,你的貴人就會多,人家才會真心實意地幫你?!?/p>

想到白婭姨的事,順文感到如果自己嘴甜乖巧,跑過去幫她扯柴提籠,說不定就會入她的法眼,白婭說不定就和自己定親了。往后的日子里,沒事的時候,順文跑到白婭姨家的院子前后轉悠,他不好意思走近,也不知道見到那家人,要說啥話,況且前面還有點小過節。他遠遠打量著那家門口,期望能看到白婭到她姨家來串門。坐在田坎上,見灰衣婦人扯柴草,他用幾何的想象,意識中將她的腿矯正,將她的腰弄直,將她的面皮充氣,尋著白婭的影子。剛開始,他怎么都難以將白婭的影子,重疊進她的身軀中,從記憶中,他調出白婭的各式姿態,用意念反復矯正,慢慢看到了白婭的雛形,終于看到了她漂浮搖晃的樣子。思緒跌落到現實中,想到楚楚動人的白婭,年老時候,亦就是這般模樣,他的心霎時涼了半截。

爸爸從鎮上回來,買了兩個西葫蘆。順文媽和著面。院子的棗樹,繁茂的枝葉中綴滿了小拇指大小的青棗。隔著廚房的窗戶,媽媽笑著將他喚進屋。爺爺蹲靠在廚房后門門扇上,看著這般景象,扯手里的草秸問:“做啥飯哩?”

爸爸搗著蒜,笑著說:“中午咱包頓餃子!”

順文媽撩搓著手里的面疙瘩,用濕紗布將和好的面蓋起來,轉過頭問:“東頭你三婆想給你說個媳婦,那女娃是她娘家的侄女,聽說和你是同學,叫麻婭?!?/p>

順文撓著頭,紅著臉笑了。爺爺說:“村子里像你這么大的男娃,好多都定親了。這件事,爺聽你的意見?!?/p>

順文感到世事蹊蹺,麻婭和白婭同村,整天裹在一起嬉鬧??粗赣H案板上切著西葫蘆,他搖著頭說:“我還在上學,不急著定親?!?/p>

爺爺抹著下巴,臉上溢滿笑容,直夸他有志 氣。

上門提親,說明有人關注自己。順文覺得,自己也不是定不下媳婦的人。想到這里,他心里暖暖的。塬上的農家,很少包餃子。吃餃子是件奢侈的事。爸爸將西葫蘆和炒好的雞蛋拌好,調上味兒。家里人不會搟皮,順文媽搟了一案子面。順文找來茶缸蓋,圓圓的口放在面上,使勁摁下,撩起蓋子,光潤筋道的餃子皮掉了下來。爸爸拿起面皮,勺子挖起餃子餡,放了調貨的西葫蘆出水了,餡放在面皮中,他將面皮折起,橙黃的油水從角邊冒了出來。

拿起竹子笊籬,媽媽將飄在沸水中的餃子撈上來,搭在碗中。飄著菜油味冒著熱氣的餃子,讓順文不停咽著口水。他將倒立在麥囤邊的炕桌放下,餃子和蒜水碟擺上炕桌,招呼爺爺過來吃飯。爺爺飯量好,吃了好些餃子,他看著順文說:“常言說,書中自有顏如玉。只要讀好書,將來有本事,就不愁沒有媳婦。陳世美有學問,家里早早給他娶妻生子,你看最后多慘!對自己有信心,就不要急,現在這社會和上年時候不同 了?!?/p>

爸爸看了順文一眼,揮著筷子說:“聽你爺的。把心思放在學業上,將來能不能考上學,那是個分水嶺,人生的道理完全不同?!?/p>

餃子入嘴,牙輕輕地點破,順文哈著氣,將餃子里的熱氣吹掉,然后津津有味地嚼著。他明白農村定親,需要一筆可觀的彩禮,將來萬一要悔親,不但彩禮沒了,還有一串麻煩事。

順文要離開槐樹寨,到鎮上的高中住校了。

新面子新里子和新棉花的被子,媽媽和奶奶早就縫好了,摞在炕頭。從柜子拿出包袱,她讓順文挑揀被單。順文覺得都差不多,他抽出褐白相間的單子,放在邊上。媽媽包好被單和被子,放在柜子上,從院子樹蔭下的鐵絲上,收下晾曬好的衣服,折好放在炕邊。順文整理著學習用具,書和本子裝進書包。坐在屋檐下,看著地上斑駁的陽光,他感到充滿激情的學習生活,就像閃爍的光點,向他招手。

上天將每個人,放在不同的家庭,青春年少的時候,人們存續于不同的人群,確定了好多事情發生的可能空間。順文既有對緊張學習生活的壓力,也有對更多俊俏女生的期待。他穿上那件平時舍不得穿的軍衣,四個兜的,下著褐色的褲子,前面有個開口,蹬著帶有松緊的改良款的布鞋。

軍柱推著自行車,馬路上喊順文。順文提著包袱和書包,媽媽提著裝著碗筷的網兜,將他送到門前。軍柱撐好車子,松開繩子,將順文的東西綁上去。他在前面推著,順文跟在后面,他們順著渠岸,向鎮上的高中進發了。

秋風送爽,天高云淡,渠岸上稀稀拉拉的行人中,好多是去報名的學生。到了公路上,從渠岸和田埂小徑上匯聚的學生,越來越多,大家互相打量著,目光對上了,就笑一笑。到了鎮上,從中心十字向西就是通往高中的馬路,擠滿了學生。高中生一個暑假不見,火熱地聊著。新生們愣愣地看著他們,靦腆地東張西望。

高中在鎮子西邊,坐北向南,前面是條起著車轍、泛著泥水的石子路。小雨的時候,泥漿橫流,石子只是確保車子不會陷下去。學校西邊是很深的老壕,壕的西邊是條干渠。學校北邊是片新壕,只有老壕的一半深。東邊是個村子,有排坐東向西的農家。學校東邊和西邊圍墻中間,對稱地分布著兩排廁所,西邊廁所的糞直接落到十米深的壕里;東邊廁所的糞,集在下面的水泥槽中,村里人隔幾天鏟起來,堆在水泥槽邊的土堆上,糞堆東邊是溜麥草垛子,將廁所和農家的門前分割開來。

寬大的鐵門,下面用鐵皮包著,頂上是一根根梭鏢頭的鋼筋,中間有扇小門,平時大門是關著的,由小門進出。門口兩邊是斜墻,有對稱的白底墻面,上面寫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贝箝T右手邊是傳達室,檐下掛著個生鐵的笨鐘,鐘繩空中飄動。以學校的大門為軸,那條扁圓的環形磚塊路,將學校中心區切割,正對著門口的是面長長的讀報墻壁,相當于大戶人家的照壁。照壁后面是塊空地,北邊隆起,有七八間大房,是學校的行政區。中間是間會議室,緊挨會議室的右邊是書記的辦公室,左邊是校長的辦公室,前面辦公,后面是宿舍。最邊是學校的教務處和總務處。行政區前面是排松柏,和下面空地接茬的地方,用磚砌成虛透的墻。早操結束后,學生都要集合在空地上,學校領導站在辦公樓前面的高臺,訓示講話。辦公樓的后面,是排凹字形的屋子,右邊是圖書館,左邊是實驗室。

環形路東邊是學校的教學區,有五排房屋,每排屋有四間教室。低年級的教室在南邊,畢業班的教室在最北邊。環形路西邊是對稱的五排屋子,頭排和五排是教師宿舍,中間三排是學生宿舍,女生在第二排,男生在三、四排。學校的北邊是寬闊的操場,有兩副籃桿和單雙杠。西邊圍墻有排屋,坐西向東;南邊是鍋爐房;北邊是教工食堂和學生食堂。學校的西南角那間屋子神秘,聽說是地震感應測試室,每周都要將測試的數據,報到縣上去,聽說還預測到了小的地震。學校的磚路兩邊和屋子前后,栽著楊樹,樹冠掩映著屋脊,發出沙沙的聲響。屋子兩側的人字墻頂,裝著帶有雨罩的昏黃的電燈。

軍柱和順文隨著熙攘的人流,從大門進來,站在照壁前。照壁上貼著幾張紙,寫著新生的分班和宿舍的安排。自行車靠在楊樹上,軍柱擠進人群,腦袋攢動著,等了一會兒,他喘著氣出來,抹著額頭上的汗,對順文說:“咱們分在二班,宿舍就是西邊第三排的第二間?!?/p>

拿下行李,順文走進宿舍。宿舍和教室一樣大,中間是走廊,兩邊用木樁釘成半人高的通鋪,上面鋪著層麥草。通鋪放著好多被子,大都是老同學或鄉里,中意挨著住。正對著門的北面通鋪,挨東墻的地方,有個空位。順文趕緊將包袱放上去。邊上的同學看著他,過來幫忙。好多同學將褥子鋪好,靠在被子上,好奇而又拘謹地絮叨著。幾個同學正給墻上釘釘子,要將饃褡褳掛上。

解開包袱,褥子鋪好,順文蓋上單子??恐蛔?,打量著外面喧鬧的人群,他感到特別興奮。他沒蓋過新被子。他抖著身子,溜躺下去,瞄著門外晃動的女生的身影,他瞬間想起了白婭,不知她在公社初中,是否像自己這樣,也鋪好了床鋪。屋外響起了鈴聲。一個穿著灰色中山裝、面皮白凈的中年人走進宿舍。學生們紛紛從床鋪下來,趿著鞋子,站在地上。走了個來回,那人笑著說:“同學們,我姓王,教化學,是你們的班主任。大家收拾下,十分鐘教室集中?!?/p>

王老師走了。大家收拾好書包,走進教室。

第二遍鈴響了。王老師走上講臺,讓大家趕緊找位置坐下。他翻開花名冊,開始點名。每叫到一個學生,他都要盯著站起來的學生,琢磨一會兒,然后點下個學生的名字。點完名,他讓同學們走出教室,在臺階下,從低到高,站成一排。他盯著頭頂,走了一圈,做了些調整。他叫了聲立正,最后審視了一番,讓同學們按照順序,從前到后進入座位。座位排好了,王老師又點了次名,宣布了臨時班干部和小組長,強調著學校的紀律。

下課了,住校的同學回到宿舍,取下饃褡褳,拿出碗筷。同學們從床下拿出暖水瓶,去鍋爐房打開水。順文意識到,自己沒有暖瓶。他拿著洋瓷碗,見軍柱過來,一起說笑著來到鍋爐前的開水龍頭前,接了碗開水。開水燙得他直哆嗦,將碗放在邊上,等到熱氣冒得差不多了,他勉強端著開水碗,小心翼翼地回到宿舍。他將蒸饃拿出,掰開泡在水里,饃塊速然脹起。邊上名叫益群的同學,趕緊拎起暖瓶,拔掉塞子,幫他加了開水,饃塊冒著熱氣。順文笑著點頭,他打開腌蘿卜瓶,夾了塊腌菜,刨上一口開水泡饃。他有種落寞凄涼的感覺,這個時候,他回到家,起碼有碗面條吃,現在卻要以開水泡饃果腹了。

益群是個陽光少年,紅撲撲的臉上,常掛著笑容,他將自己家的炒辣椒瓶子和順文的腌蘿卜瓶子放在一起,算是搭伙吃飯了。宿舍里圍了幾攤人,要么是原來一個中學的同學,要么是鄉里親戚。他們聊著原來的老師,講到熟悉的女同學,互相開著玩笑。碰到誰的菜好吃,就會招呼著同學們嘗嘗。宿舍里洋溢著溫情和同學們之間的謙讓。順文感到,自己正在慢慢融進這個集 體。

下了晚自習,講究的同學拿著臉盆,到鍋爐房接來熱水,刷牙洗臉。教室的燈熄了,學校的東半邊黑了?;璋档穆窡粝?,人來人往。高年級的同學拿著書,站在有燈光的檐下,專注地看著,有的同學站在老師的窗戶外面,借著泛出來的燈光,書本放在窗臺,跺腳夜讀。順文沒那么講究。站在宿舍前面,看著晃動的人影,他感受到了濃濃的學習氛圍。新生就要開課了,他調整著心緒,暗下決心,要將自己的優勢發揮出來,不能讓大家小瞧。

新生來自三個公社,好多學生原來都是優秀生,他們和順文一樣,拘謹靦腆,試探中調適著自己。軍柱年歲大一點,總是滿臉笑容,在同學中串游。打掃衛生的時候,他拿起掃把,指揮著呆愣的同學。王老師站在邊上,摸著下巴,眨巴著眼睛。果不其然,老師認為軍柱有領導能力,他成了班長。這就像解放初期,土改干部進村,村里大部分都是長年與土地為伍的老實巴交的農民,他們不諳世事,心思都放在自家的莊稼上,感到無論怎么改朝換代,自己就是個農民,種好地是自己的本分。村子里游手好閑的人,對外面有了解,見過世面,會見風使舵,比起那些榆木疙瘩般的農民來,土改干部憑借直覺,中意的常常就是這種人。

做了班長的軍柱,完全從槐樹寨初中那種尷尬和約束的心態中走了出來。周末回家,他沿著渠岸,躍起來摸著樹梢,興奮地又蹦又跳。到了冬季,他穿上件軍上衣,藍褲子,白球鞋,就像頭強健的牛犢,走路都要蹦跶兩下。他比班上的同學大兩歲,沒有羞怯,哪位同學有困難,他都會熱心幫忙,即使是不熟悉的女同學,他也會大方地過去。下課的時候,他是男生中的核心。教室前的白楊樹剛栽上,沒有幾年,軍柱躍起來,雙手攥住樹干,喘氣換手,向空中拔上去,臉憋得通紅,瞥著下面的女同學。

王老師爭勝心強。他從初中選上來的,對班上的學生既關心,又嚴厲,實施軍事化管理。早上出操的時候,他將身材周正、姿勢優美的同學放在兩邊,班上的隊列從辦公樓前面經過,看起來整齊順溜。大掃除的時候,他讓值日的同學,將地掃干凈,上面灑水,還要再掃一遍。女同學站在凳子上,擦窗戶玻璃。他走到擦好的玻璃前,哈上一口氣,指頭搓幾下。指頭上有污跡,就要返工。宿舍的被子,他要求同學們,疊成豆腐塊。軍柱在學校的花圃,找來兩截磚頭,在被子的側邊和上面摁著,里面墊了塊木板,搗成了豆腐塊。王老師看了高興,將全班的男生叫到宿舍,參觀軍柱疊成的被子,要求同學們達到這樣的水平。

下了晚自習,同學們回到宿舍,看著軍柱的被子,覺得不可思議。益群摁了一下,感到里面硬硬的,笑著對大家說:“里面有磚頭,要么就是木板!”

刷完牙,軍柱用毛巾抹著嘴角上的白沫,端著牙具進來。同學們將他圍住,讓他示范疊被子的技巧。他咧著嘴巴,就是傻笑,不肯動手。大家讓他將被子打開。他手抱著胸前,嘿嘿笑著。益群給幾個同學一個眼色,大家呼啦圍住軍柱。益群站在床上,抖落被子,里面掉出了一塊木板。通鋪靠窗戶那頭,擺著溜磚頭,那是同學們睡覺的枕頭。軍柱在磚頭上放了塊木板,枕在上面光光的,比磚頭舒服,疊被子時候,他又順手將木板裹在被里。順文從人群后面過去,摸了摸軍柱的被子,感到重重的,像沒有發起的面團。他拍著被子,搖頭對軍柱說:“你得給王老師說說,好多同學都是三新的被子,不像你這絳子,拍一下就定型了。新棉花有彈性,根本起不了棱角?!?/p>

幾個同學將自己的被子抖開,重新疊了遍,果然難成棱角。

大掃除結束后,總務主任帶著幾個人,拿著夾子,在每間教室和宿舍察看,腳踹著地,在本子上畫著,摸摸窗戶玻璃,又在本子上畫著。照壁上有幾個櫥窗,每周的衛生評比,學校都要公布班級的排名。初三二班總是第一名,后面粘了一溜紅旗。每次上課,從櫥窗前經過,王老師都要駐足,瞄著班上的紅旗,胸中蕩起了自豪感。

軍柱被子放木板的事,在學校傳開了。王老師心知肚明,為了成績,他是默許的。聽到大家議論,他突然感到,做得有點過了,作假成了典范,自己的管理方式肯定有問題。他心直口快,性子急,覺得自己把各項榮譽看得太重了,深感懊悔。開完班會,他向同學們道歉。益群用肘抵了下順文。順文隨著他擺動的下巴,見軍柱低下頭,手指交叉搓著。

秋風送爽的時候,校園里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只要是男的,都頂著個軍帽。周一早操后,學校舉行升旗儀式,隨著國歌奏響,腦袋嘩地轉向旗桿,向國旗行注目禮。望著臺下看,仿佛進了軍營。順文珍愛自己的軍帽,那是他在新疆當兵的姑父送給他的。班上好多人的帽子,都是在街邊買的,戴上頭塌著,洗幾遍掉顏色,前面的帽扇變形,會從中間折斷,如果沒有替代品,同學們干脆用訂書機,將斷裂的地方釘起來。每次戴帽子,順文都要抖落幾下,雙手舉著帽子,放在頭頂,劉海放在帽中,手在帽子前往上搓幾下。

順文一下子長高了:他騎自行車,不用跨大梁了,屁股能放在坐墊。三天的開水泡饃,肚子咕咕狂叫,回到家里,他吃了兩碗涼面,頓感舒服了。媽媽將剛出籠的蒸饃,放上案板。順文走進屋子,拿起柜上中間有條縫的鏡子,看著筆挺的帽檐、整齊的領扣,他想起偵察兵里的郭瑞,臉上泛起了笑容。仔細一瞧,上唇生了層黑黑的絨毛,似有燎原之勢,面頰起了兩個紅紅的青春痘。背著蒸饃褡褳,走在返校的路上,順文不顧軍柱前面的招呼,不停地摸著毛茸茸的上唇,擠弄著熱疼的痘痘,感到不解和困惑,心里嘀咕著,難道就這樣長大了?

初三年級的摸底考試結束了,順文感到數學和物理不錯,語文沒了恐懼,成績有些提升,英語成了他頭疼的科目。王老師將同學們的各科成績及總分排名,張貼在教室后面。順文全班第六名,他的數學是班上的第二名,物理是第三名。數學排名第一的,是叫小麗的女生。小麗和白婭同村,是順文槐樹寨中學的同學。對于她的成績,他有點不服氣,總覺得老師有點偏心。

小麗長著肉嘟嘟的臉,中等身材,她成績一直不錯。她沒有同齡女孩子那般羞澀,見到誰,都是落落大方??匆娔型瑢W,也不像別的女同學那樣,低頭快步走開。男生看她幾眼,找個話題,她都會和他絮叨幾句。順文的記憶中,小麗好像沒有過嬌羞的年輪。知道同學們背后議論自己,她依舊我行我素。她拿著作業,常去文老師的房間,討論數學題目。

落雪以后,氣溫驟降,小麗有時端著碗,到老師房間吃飯。過了一段時間,她有了教工飯堂的飯票,她大大方方地端著碗,像教師的子女,到教工飯堂打飯。站在打飯的學生隊伍中,見小麗圍著條鮮紅的圍巾,端著碗酸湯面,冒著熱氣從教工飯堂出來,順文捏著臉上的紅疙瘩,吞咽著唾沫,羨慕她在冰冷的寒冬里,有碗熱乎的酸湯面吃。瞥見軍柱站在前面,順文趔身,捅了他一下,滴溜著眼睛,擺著頭。軍柱瞭了眼小麗,嘿嘿笑著,扯著他的胳膊,攬他的頭,貼耳道:“小麗呀!嘻!她在我面前,從來不敢裝,我見過她的底兒?!?/p>

回到隊列,順文嘴里嘀咕著“底兒”,踹著腳下的冰溜子,百思不解。見軍柱打水回來,他攔住問:“‘底是啥?”

腳在冰溜子上來回畫了兩下,軍柱嘴角抖了下,跺著腳,白了順文一眼說:“看下面!”

盯著冰溜上的叉,順文恍然有悟。軍柱走了。他轉頭問:“軍柱,X還是未知數!”

掄起暖瓶,軍柱在冰溜子上遛了下,轉頭笑著應道:“是X嗎?不用急,白天上課,沒時間想,晚上蒙在被窩,好好想,你就明白了!”

偌大校園,眾多學生中,順文并不引人注目,內心里,他秉持著自己的固執和正氣。見到小麗,他常常會忽視性別的差異。小麗和順文碰面招呼的時候,他很少從異性的角度思考,認為他們就是日漸生疏的老同學,順文能做的,無非是對于她的非議保持矜持,或嘆息一聲。

文老師三十多歲,一米六左右瘦弱的身材,生著娃娃小圓臉,黃黃的臉盤上,始終有幾顆紅紅的痘,好像在告訴別人,他還在發育。走在人堆里,從后面看,文老師就是個不起眼的高中生。他戴著頂軍帽,穿著藍色直供呢中山裝,腳著翻毛的中筒皮鞋,烏黑锃亮。他上課十分用功,為了節省時間,總是將題目寫在手提的黑板上。上課鈴響了,文老師提著黑板,腋下夾著三角尺,拿著粉筆和教案,激情昂揚地走向教室。他講課思路清晰,邏輯性強,定理和公式就像畫了張網,印在同學們的腦海中。

文老師喜歡教書,他用數學術語和原理,看待身邊的事,即使對班上同學的批評,都會將數學的概念放進去。排隊打飯的時候,軍柱插隊到前面,和隊列里的同學聊天,后面的同學跟得緊,他站在邊上,不停向后面的同學嬉笑,排在后面的同學,用冒火的眼睛盯著他。文老師拿著碗過來,看到他在隊列外晃,知道他想插隊。他走過去,舉起手,拍著他的脖子。軍柱瞪著眼,火氣頓生,回過頭來,見比自己矮了半頭的文老師的臉,含笑盯著他。他垂下頭,不斷撓著。文老師指著隊列,笑著說:“你就是直線外的一點!直線都在看著你這個點哩?!?/p>

軍柱低著頭,訕笑著灰溜溜地走開了。

課間休息和早讀的時候,順文拿著課本,在教室前面走來晃去,腦子跟著嘴巴,心不在焉地讀著。他滴溜著眼珠掃視著人群,遇到順眼的異性,他便停下。他常會回想起白婭,用白婭的身材和姿態,在人群中搜尋著。遇到感覺上和著白婭影子的女生,每天早讀,他都會踱在固定的地方,從樹影、墻壁和門窗某個固定的角度,打量著她。

戶外早讀是一門學問。游蕩中,順文留意著周邊的女同學。有魅力的同學,早讀都會在某個固定的區域。幾天以后,她的周邊就會散落著好多異性,他們假裝讀書,用眼神、微笑、神情和誦讀的聲腔,變著花樣發送秋波。強悍的競爭者瞪著眼,用噴火的眼光,尋找著競爭者,彰顯著自己的決心和力量,期望他們望而卻步。目光轉向女孩的瞬間,立即調換到知性溫柔的頻道。眼神和情態默默地搏擊和對弈,在隱形擾動,漂亮的女孩是焦點,她對那男孩有心,周圍的波源會瞬時組合,阻擊這對情波的親近。

眾星捧月的時候,女孩子的心里甜甜的,感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也感知著同性的嫉妒。拘謹穩重的女孩,瞥到閃閃發光泛著情波的點,會迅速轉移。她們也會想著辦法,測試男孩的耐心和忠誠。

順文突然覺得,人類文化的歷史,是男人主導的,我們習慣于從男性的角度看待任何問題,彰顯男性的尊嚴,將女性放在從屬的地位。

鎮上的高中生,部分已經在村里訂婚了。暗地里,他們常常默默地注視著自己的另一半,就像看守自己地里的麥子。長得好看的女生,偶爾露出一道縫,靈妙地閃動幾下,看到自己對象的目光,情感的貝殼就會迅速閉合。男同學如果喜歡與自己定親的女生,就會像草原上的牧羊犬,遠遠打量著,遇到危險,站在高高的草丘上,默默地注視著,有時會仰頭狂吠。

昏暗的天際下,北風怒吼,紛飛的雪花遇到旋轉和顫抖的西北風,沒有了溫順的秉性,變得肆虐和狂暴,好像怪異的幽靈,落地的瞬間搖擺變形,選擇自己的歸宿。樹溝沉寂的枯葉,突然躍起,低空中張開懷抱,迎接雪花的到來。雪花粘著葉子,葉子抱著雪花,在空中激情地舞了起來,碰到墻角和屋檐避風的角落,它們就會攜手,共筑愛巢。雪花變成了水,浸潤著枯葉,葉子懷納著雪花,在寒風中執手歸去,變成了一撮泥土,迎接春天的到來。

從宿舍過來,走到教室門口,順文跺著沾滿樹葉和雪泥的腳,走進教室。北風拍打著教室的窗戶,發出哐當聲響,風從窗戶和門縫吹來,吱吱聲一陣高過一陣。他合上書,一只手彎曲著伸在課桌上,頭側枕著胳膊肘,另一只手摳著臉上的痘痘,悵然凝望著窗外。潔白飄逸的雪花,從天上來,悠然地飄落,那么寫意和靜如??粗厣辖┡P的萬千物象,雪花巡視著自己的歸宿。低空盤旋呼嘯的北風,給了雪花選擇的能量。落在老師的臉和頸上,融入老師的身體里面,雪花就能嗅到教工食堂的美味;落在學生的臉上,雪花就要和他一起,單調地吃著開水泡饃。雪花想落在人的身體上,卻落在衣服上,被人們抖落,和地上的塵土擁抱,變成了腳下的泥。高空的雪花簇擁著,它們是親密無間的姐妹,落地的瞬間,雖然它們有選擇的意志,卻在冥冥狂暴的北風中被撕碎,融入了人體的成了仙;落在豬羊身上的成了畜;融入廣袤麥田的,結晶于枯黃的麥葉上;落入學校兩邊的廁所里的,就成了糞土。

想起白婭,順文覺得,她就像一片晶瑩剔透的雪花,父母和社會就是顫抖的北風,將她挾持到避風的一隅,安頓下來。高空槽里,濕氣凝結成了雪花,風又在挨著地面的地方,等待著雪花的到來。輕輕地嘆了口氣,順文坐直身體,感懷生命的玄變和空靈。小麗走進教室,摘下頭巾,拍著身上的雪花。盯著她的脖子,他看著她頸下絨毛上的雪花,變成晶亮的水珠,倏然滑入她的發髻。

上課鈴響了,文老師提著黑板,走上講臺。小黑板放在邊上,手搓了幾下,他在冰冷的臉頰上,來回抹了幾下,雪花變成了水,潤澤著他的臉。后半節課,他將黑板掛在釘子上,掄著教桿,讀著題目。順文感到字體模糊,他睜大眼睛,還是模糊,手揉著眼眶,看著外面清冷灰暗的天際,他知道光線不夠。順文近視了,他有點傷心,想到自己萬一失手,沒有考上大學,到時戴著眼鏡,拎著錘子,如何在壕里打胡基。他感到命運在捉弄他,給了他華山一條路。

天晴了,太陽掛在空中,沒有夏日的熾烈和溫暖。天空湛藍湛藍的,塵土睡在雪的懷里,即將變成泥,空氣中沒有灰塵,沒有飛蛾,自然的許多生命形式,龜縮在巢穴里。幾只烏鴉從教室的屋脊上,撲棱著翅膀,落在光禿禿的楊樹樹梢,嘎嘎叫著。樹梢上的雪,嘩嘩飄了,落在急著上廁所的女同學的頭上。她們嬉笑著解開脖子上的圍巾,拍著頭上的雪。坐在教室里,順文盯著黑板,字體依然模糊。他回家告訴父親,要趕快配眼鏡。

周三中午放學,住校的同學,走出校門,回家背饃。太陽掛在頭頂上,雪消融了,馬路上踩出了兩條褐色的轍,腳踩上去,剛開始是吱吱的聲音,接著就是撲哧聲,腳下泥水飛濺。順文和軍柱一起,沿著渠岸邊上的枯草皮走,三三兩兩回家的同學,搓著手,頭龜縮在棉帽和圍巾中,露出兩只滴溜的眼睛,嘴里喘著白啦啦的熱氣。有了胡須的同學,絨須上結了層薄薄的白霜,他們彎著腰,匍匐在泥濘的雪地上。肚子呼喚著熱飯,身體向往著衣服,冰冷發麻的腳,想著膛火和綿軟溫暖的棉窩窩。

周日早上,北風呼嘯,爸爸叫起順文。吃了早飯,他們騎著自行車,來到二十里外的醴泉縣城??h食品公司的鐵門緊閉,爸爸將自行車給了順文,走上前,推了幾下門。里面咳咳了幾聲,傳來哧嗒哧嗒的腳步聲。中間的小門開了,一位穿著褐色翻毛領大衣的中年人,伸出了頭,恰似電影里的王進喜。他哧瞇笑了,將他們迎進院子。爸爸放好自行車,對表哥說:“要趕到西安,給娃配眼鏡,就不坐了!”

順著馬路,他們來到汽車站。路邊的食堂,飄出陣陣香味。窗戶后面的食客,掰著鍋盔。穿著白色廚服的大廚,抖動著手里的炒鍋,下面是熊熊的火焰。案板上放了堆定了型的羊肉。廚子抖動著炒鍋,裹著的香味熱氣,飄了出來。順文的腳步慢了,瞄著窗戶后面悠閑的食客,他明白了為什么大家都要向城里擠。這個時候,農民拉著架子車,趁著田地的土沒有融,鉚足勁,正在給地里拉糞。城里人卻坐在暖暖的食堂里,聊著天,掰著鍋盔,吃著羊肉泡饃。他一連咽了幾口唾沫。父親走在前面,見他向食堂里張望。他不好意思地加快腳步,趕了上去。

汽車冒著黑煙,騰騰著出了縣城,駛上了西蘭公路。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順文隔著玻璃,木然望著蕭瑟的原野和田間地頭抽著煙鍋,好像木偶緩緩蠕動著的農民。他感到每個人,就像一片雪花,命運將你吹到了哪里,就要在哪里掙扎著生息。西蘭公路寬寬的,能夠走兩輛汽車,路邊的秧溝還有沒有消融的雪,閃著亮光的路面上,滾飄著柴草和枯黃的樹葉。有位老漢蹲在樹溝坎上,攥著煙桿,抽著旱煙,幾只山羊在樹溝啃草。汽車駛過,轟鳴聲和揚起的塵,驚得羊跑上塄坎,嘴里嚼著枯草,尥著蹄子,驚恐地看著。拿起放在腿上的棍子,老漢在空中揮了幾下,羊又回到樹溝。

汽車顛簸著下了塬??粗鲁善母邩谴髲B,順文屏住呼吸,瞪著眼睛,愣愣地驚呆了。他不敢相信,世上還有這么好的地方。瞄著街道上的行人和車輛,羨慕的同時,意念中,他將自己虛化到街景中,感受著城市生活的快意。汽車到了個十字,前面亮著紅燈,順文好奇地看著,明白了城里人走路不暢快,還要看紅綠燈。爸爸指著東邊說:“這就是咸陽的七廠十字,有多家棉紡廠?!?/p>

路過崗亭的時候,順文伸長脖子,扭頭盯著站在崗亭的警察,覺得很神氣。

到了玉祥門車站,爸爸帶著順文,坐上公共汽車。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扭著頭看著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流,順文才知道,為什么農村人都要當工人。汽車剎了下車,哧哧地前涌著,停了下來。打量著公共汽車上的乘客,聽到他們用西安音的普通話聊天,他感到特別動聽悅耳。西安的人不像農村人,即使在嚴寒的冬季,還戴著單薄的軍帽,穿著藍色的毛領大衣,腳上都是毛皮鞋??吹焦捌鸬某菈﹂T洞和門洞下的護城河,順文對好多詩詞和歷史事件,有了立體的感知。鐘樓站下了車,爸爸給順文介紹著東西南北幾條大街。站在路沿上,看著古舊的鐘樓和不遠處的民生百貨大樓,順文呆愣著,恍惚迷離,亦如夢里來到另一個世界。

扯著變形的眼鏡,撕著眼鏡腿上裹著的膠布,爸爸對順文說:“瞧,這眼鏡,也是在西北眼鏡行配的。十幾年了,還能戴!”

接過爸爸有點殘缺的眼鏡,順文摸著,對著日頭看了看,感覺像電影里地下黨戴的,鏡片和鏡框接觸的地方,泛著黃光。跟在父親的后面,沿著東大街,他們來到西北眼鏡行。眼鏡行門面不寬,很深,古香古色的,昏暗的空間中,幾盞帶著上蓋的燈光垂灑下來。爸爸摘下眼鏡,對著柜臺后面的師傅說,自己的眼鏡就是十五年前在這里配的。戴著袖筒的中年男子,滿臉堆笑,接過眼鏡看著,打開臺面上的盒子,拿出把順文沒有見過的鍍銀的鉗子,調整著眼鏡下面的墊座,又拿起一把螺絲刀,緊了腿上的螺絲,他拎起一塊絨布,擦了幾下,遞給順文爸。父親搖擺著眼鏡腿,滿意地笑了。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過來,將順文領到后面,測完視力,就是驗光,將一副插著鏡片的確定了度數的鐵質眼鏡框遞給順文,讓他戴著感受下。戴著眼鏡,站在眼鏡行的門口,瞄著東大街川流不息的人群,幾個穿著四個兜軍裝的人,引起了他的興趣,定睛一瞧,他們胸前戴著白底紅字的?;?,原來是軍校的大學生。瞧著他們英武的神情,順文羨慕得不行,他覺得那就是自己遙遠的夢。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將來像他們那樣,戴著大學的?;?,神氣地走在大街上。

摘下眼鏡,確定了度數,開好了單子。配鏡師傅伸長脖子,從柜臺玻璃下面拿出幾瓶好像青霉素粉劑瓶的藥水,說近視主要是用眼過度,建議他們買幾瓶藥水,緩解眼睛的疲勞。拿著單子,揣著藥水,爸爸帶著順文,來到省建八公司。那里有位和爸爸同歲的發小,在這里做鋼筋工。對著傳達室說了聲,爸爸找到了發小,將取眼鏡的單子給他,讓他幫忙拿眼鏡,回家的時候帶回來。

英語是順文的弱項。他嚷嚷著來到新華書店。撒腿跑上二樓,他歪著身子,盯著書架,翻著英文書,尋找著適合自己的書,發現根本沒有適合中學生的輔導材料。望見窗外的天色,想到今天還得趕回去,他操起一本《中級英語語法》,跑到柜臺交錢。

快到公共汽車站了,路邊面包屋的櫥窗中,擺著面包。趴在玻璃前,盯著里面焦黃松軟的面包,順文挪不開步子。爸爸搖著頭,摸索著從口袋掏出沓碎錢,問售貨員多少錢一個。店員說一毛錢,他買了一個,遞給順文。順文一口咬下去,已經沒了一大半。他感到油油的,甜甜的,軟軟的,心想今天算是開洋葷了。嚼了幾下,快要下咽的時候,他用舌頭將面包挑弄出來,舍不得咽下去,用口水攪撥著,面包化成面水,順著喉嚨,流進肚子。剩下一口,他心里不情愿,仍舊禮貌地遞給爸爸。爸爸瞄著鐘樓,推了回來。吃完最后一口,順文還是不愿走。爸爸又買了個面包。順文拿在手里,就是舍不得吃。

坐上了回程的汽車,見順文拿著面包,來回捏弄著,爸爸搖頭笑了。面包已經挼得變了形,他笑著說:“快吃吧!冷了跟硬蒸饃一樣,就不好吃了?!?/p>

汽車搖晃著,順文用指甲掐著,將面包一點一點放入嘴里,細細地品味嚼著。車上了咸陽塬,面包終于吃完了。他望著父親問:“伯,你吃過面包嗎?”

爸爸笑著說:“伯這一輩子,就好一碗面,外國人的東西,我不習慣?!?/p>

天色暗了下來,空曠的原野上,泛起一層薄霧。村落上空,盤旋著炊煙和燒炕的煙霧,將村子罩起來,顏色更重些。朔風中的曠塬,就像幅水墨畫,顯得蒼勁雄渾。

周日晚上八點多,爸爸騎自行車,將順文送到學校。饃褡褳放在宿舍,順文快步走向教室,腦子里還是西安的圖景。見他遲到了,益群問,咋回事?附在他耳邊,順文將自己到西安配眼鏡的見聞,繪聲繪色地吹了遍,講得差不多了,晚自習下課的鈴聲響了。合上課本,順文懊悔一個晚上,就這樣白白浪費了。躺在通鋪的被窩里,西安的見聞還像電影一樣,在他的腦海里閃現。聽著外面呼呼的北風,瞥著鄰鋪的同學酣然入睡,他想起電影里那句著名的臺詞:“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p>

樹梢上架著兩個高音喇叭,黎明時分,北風凜冽。六點半,黑魆魆的校園中,先是操場二十多米高的桿子上的幾只聚光燈驟然亮起,燈下的窗戶透著泛紅的亮光,接著就是喇叭里嗒嗒的起床號。同學們從通鋪爬起來,胡亂地搓著臉,拎起蓋在被上的棉襖,將褲腰放在被子里面,兩只腳伸進去,手往上一拉,身子在床上挺幾下,系上褲帶。瞄著地上的一堆棉窩窩,他們用尚未全醒的睡眼,大約辨別一下,蹬在腳上,拿起窗臺上的茶缸,將凍得好像豬板油的毛巾,搭在肩上,隨著人群來到鍋爐房前。推搡中接上半缸熱水,走到邊上,淋濕毛巾,臉上擦搓幾下,大家頓時清醒好多。

放下茶缸和毛巾,同學們從照壁前的馬路上,跑到教室門前。屋檐下的臺階上,站著班主任和體育委員。他們揮著手,指揮大家排隊。體育老師嘴里,叼著掛在脖子上的哨子,他吹著哨子,跑過來,站在環形路上,揮了幾下手,一班的隊伍跑了起來,進入了操場,后面跟著二班。體育老師就像草原上的獵犬,吹著哨子,喊著號子,一會兒在閃現這里,一會出現在那里,碰到不整齊的隊伍,他就跟著大家跑,喊著矯正的口 令。

黎明前空曠清寂的塬上,好多人還在熱炕上沉睡。清冽的寒風中,幾束炫目的光下,一個方陣接著一個方陣,同學們喊著號子,踩著統一的步點,前后晃動著胳膊,踏著前排同學的影子,腳下的凍土繃得就像鼓皮,激越的號子聲和咚咚的腳步聲,恰似嚴冬黎明最美的和聲,寂靜的塬上似乎有了活氣。方隊的內側,是每個班的班主任。學校的嚴書記和魏校長搓著手,跟著同學們,一起早操。

剛開始跑步的時候,順文還沒有完全醒,還在回味著熱被窩,腿在晃動,脖子和頭縮著,好像要鉆進上衣里面,卻被領扣卡住了。就見昏黃的燈光下,上面是頂黃色的軍帽,下面是個棉衣樁子,噴著白氣,跟著人群蠕動著。一圈下來,面頰開始冒汗,他的四肢伸展開來,腰板也挺直了,帽檐下有了簌簌的汗。

跑完早操,同學們集中在辦公樓前面。升完國旗,教務處的老師拎著兩條棉褲,走到嚴書記跟前。嚴書記手抄在背后,脖子擺了下。老師用竹竿將棉褲掛在高臺邊上的楊樹枝上??粗鴥蓷l臟兮兮的棉褲,臺子上踱了幾圈,嚴書記仰起頭,大聲說:“年輕娃就知道睡懶覺,咋辦?不說讀書了,就是在農村,也是個懶漢。這樣的人,思想工作要做,得有點手段,讓他銘記在心?!?/p>

一陣風吹過來,樹枝擺動了幾下,一條褲子掉了下來,剛好落在前排女生的前面。教務處的老師,撿起來,還要往樹枝上掛。書記威嚴地瞥了他一眼。他停了下來。嚴書記的頭往前努了努。老師將棉褲放在磚臺上。他看著后面的一圈教師,抬起手,抖點著,威嚴地說:“褲子就放在這里。他們不是喜歡睡覺嗎!咱就讓他們睡個夠。晚飯后將褲子給他們,我要讓他們知道,睡得太多了,也是很難受的?!?/p>

嚴書記五十多歲,一米七五左右的個頭,不胖不瘦,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色的中山裝,上面的口袋,總是別著水筆,領扣扣得整整齊齊。他不戴軍帽,頂著深藍色絨氈做成的帽子。他皮膚白皙,嘴唇紅紅的,胡子刮得泛著青色的光。他說話中氣很足,從不高聲,他的臉總是繃著,眼神犀利,偶爾的笑,也透著威嚴。他一心撲在學校的事業上,從不懈怠。上課的時候,他在教學區慢悠悠踱步,站在窗外,瞄著老師上課,有時輕輕地推開教室后面的門,趁著老師在黑板上寫字,悄悄坐在教室后面。年輕的老師講著講著,見書記坐在下面,一下子緊張起來,慌亂中亂了章法。嚴書記便會站起來,擺手走出教室。他時常要抽看老師的教案,防止老師不備課,忽悠學生。嚴冬里,有的老師懶得起床。他從教工宿舍屋檐下,走上一圈,不用招呼,一路咳咳幾聲,賴床的老師就會慌忙起床,來不及洗漱,披上衣服,跟上學生隊列跑步,總要在書記面前晃幾 下。

畢業好多年以后,順文經常想起這段時光,想起在嚴書記家長制的管理下,整個學校井井有條,有一股勃勃向上的朝氣。一個渭北塬上偏僻的農村中學,高考連年名列前茅,讓大家刮目相看。好多人的威嚴,是打造出來的,他們拉上一幫人,讓他們搖旗吶喊,利用各種手段,讓別人違心地順從,表面給你權威的待遇,大家內心卻并不認同。嚴書記渾身散發著凝聚力,他的權威是自然的。見他嘟著臉,老師和同學就會自??;他笑著瞥你一眼,老師和同學也會揣摩威嚴的書記,為什么會朝自己平白無故地笑,是不是自己不對,他不好意思講出來,希望自己自省。站在辦公樓的臺階上,嚴書記盯著你,看上幾眼,老師和同學們就會想自己是否有失當的地方;迎面過來,嚴書記看都不看你一眼,師生們也會忐忑不安。

偌大的校園,同學和老師也有放松隨意的時候,說不定嚴書記就會突然出現。他喜歡出其不意。站在冬日的陽光下,隔著墻,同學們聽到書記的咳咳聲,就像老鼠見了貓,趕緊散開,拿起書本,朗讀起來。老師半掩著房門,書桌前彎著腰,正在給上門問問題的女同學解答問題,聽到書記的咳咳聲,女學生和老師不約而同地閃開身子,瞥著門外,一下子嚴肅了起來。嚴書記手抄著,背在身后,踱著方步,向屋內瞥上一眼,咳咳著走了。

學?;@球隊,軍柱是前鋒。他喜歡捉弄人,也有模仿別人的天賦。軍柱的爸爸,原來是造反派,后來當了大隊書記。他經常跟著爸爸,在大隊部里混。沒事的時候,軍柱爸撩起褲腿,坐在麥克風前,腳抬起來,搭在板凳上,手夾著旱煙,另一只手撩著腿肚子,不時摳著腳指頭,瞟著桌上的報紙,有一搭沒一搭地向田間勞作的社員們宣講形勢。他講話的時候,前面和中間停頓的時候,習慣加上一串“是嘛是嘛”。村上的人都叫他是嘛書記。軍柱蹲在茅坑大便,嘴里不斷叨咕著是嘛,無奈童音未變,怎么學,都不是那回事?;氐郊依?,媽媽讓他去麥草垛扯柴,見麥草垛子頂上,站著一只公雞,撲棱抖動著翅膀,昂起頭,抖摟著紅紅的冠子,“雊雊雊”地叫著。軍柱受到啟發,他放下擔籠,扯著喉結,是嘛了幾下,竟然有了嘶啞的感覺。走回自家院子,藏在椿樹后面,他是嘛了幾下。廚房里的媽媽,從窗戶探出頭,高聲問:“不是說中午不回家吃飯嗎!咋又跑回來了?”

捏著喉結,軍柱一陣竊喜,走進廚房,坐在灶膛前燒火。媽媽撩起圍裙,不停地向窗外張望,回過頭來問:“看見你爸沒有?我咋聽到他剛才是嘛哩?!?/p>

學校里嚴書記最神氣。上次睡懶覺,老師將軍柱的褲子掛在樹枝上,這讓他羞臊了好長時間。從那以后,軍柱見到嚴書記,就像老鼠見了貓。他心里有怨氣,想著作弄一下嚴書記,卻怯怕他的威嚴,不敢貿然作為。小麗站在臺下,看著樹枝上的棉褲,自言自語道,軍柱的腿真長。一個月后,這句話傳到軍柱耳朵。他反復琢磨著這句話,心里癢癢的?;睒湔踔械臅r候,軍柱就愛和小麗嬉鬧。順文約莫感到,那次看電影,軍柱就是去找小麗的。軍柱感到見到小麗,和以前不同了,隨意沒了,卻讓他牽腸掛肚。上課的時候,瞄著她的羊角辮,聽著她回答問題的聲音,他心里總是癢癢的。早讀的時候,他拿著書,心不在焉地在小麗面前晃動,噴火地瞥著她。小麗感到軍柱有點怪,她明白咋回事,目光碰撞的時候,她不是害羞地低頭,而是大方地莞爾一笑。軍柱常常釋放過秋波,女孩子都會害羞地低下頭,不再看他,或者見到他,就會遠遠地避開。小麗的大方,瞬間撕開了軍柱拘謹的心,他感到小麗喜歡自己。

西邊壕里,軍柱看了一會兒書,他想起了小麗,心情頓時焦躁起來。她不時待在文老師的屋子,同學中也有猜測性的傳聞。自從感到小麗鐘情自己,他就感到文老師不順眼。沒有心理上的認同,軍柱對他的授課,就不上心了??粗睦蠋熂で榈闹v解,間或瞥上前排小麗一眼,軍柱就有點窩火。他突然想到了嚴書記,覺得只要他吭一下聲,文老師就會像伸出觸角的蝸牛,悄悄地蜷縮回去。見壕下沒有人,他學著嚴書記走路的姿勢,順著壕背,扯著喉結,模仿著嚴書記咳咳??嗑毝嗳?,他感到功力差不多了,見壕的拐角另側有幾個同學嬉鬧著,他咳咳了幾下,同學們嘩地散開。

晚自習下課了,同學們擁出教室。盯著小麗,軍柱見她胳膊夾著書,慢悠悠地走回宿舍,照壁前面猶豫著走了兩圈,向教工宿舍走去。距離小麗的背影十幾米,他看見她敲文老師的門。文老師探出頭,笑著將她迎進屋,房門留了道縫。熙熙攘攘打水洗漱的人流中,軍柱躲在文老師屋子對面的桐樹后,他拿著本書,對著亮起的窗戶。小麗還沒有出來,腦海里閃現著老師和小麗多種可能的情形,他感到臉頰發燙。門縫突然傳來小麗隱約的笑聲,他躲在桐樹后面,一個趔趄,即刻探出頭,盯著文老師的房門。教工宿舍前的行人少了,剩下成排的窗戶。

走到環形磚路上,見沒有人,軍柱縮著脖子,彎著腰,順著屋檐,輕手輕腳地灰溜溜過去??斓轿睦蠋熼T口,他挺胸昂頭,一派雄雞打鳴的架勢,他扯著喉結,低聲哼哼著練了幾下。閃過老師虛掩的門扇,他學著嚴書記,咳咳了幾聲,房間頓時靜寂了。他又咳咳幾聲,然后撒腿快走,離開了那排宿舍。躲在西邊廁所的路燈下,他不時伸著頭,從側墻望著文老師門口。小麗從門框的光影中,閃了出來,她抱著書,向廁所方向走來。軍柱憋了口氣,從拐角轉過來,迎了上去。小麗昂頭過來,軍柱放慢腳步,盤算著怎么搭訕,直白地表示肯定不行,得從學習上入手。他盯著小麗,好在夜色湮沒了他赤炬的眼球。小麗看著他,咯咯笑著。他放慢腳步,撓著頭,有點不好意思地問:“最近數學不行,你數學學得好,有空輔導一下我,行不行?”

小麗停下腳步,打量著軍柱長長的腿,偏著頭說:“行吧,周日下午,你來早點!”

軍柱剛才還擔心她會拒絕,卻沒有想到,她如此痛快。他笑著點著頭,撒腿走開了。

回到宿舍,同學們已經躺在通鋪睡下了,西邊傳來兩個同學滿含睡意的私語。他脫下衣服,躺在被窩里,眼前晃動著小麗大方的笑容。他瞪著眼,看著墻上一溜饃褡褳,興奮擠得他,沒了睡意。外面的北風聲中,益群翻了個身,均勻的呼吸疊著微微的鼾聲。他將被子往上拉了幾下,蒙在被子里,尋著睡眠的入口,沒有想到漆黑溫暖而又狹小的空間里,更讓他在恣意的想象中遨游,昏昏呼呼中,他似睡非睡,腦海里全是和小麗浪漫溫馨的情景。

坐在教室的后面,軍柱伸長脖子,在晃動的腦袋叢中,瞄著小麗的頭,將她的頭鑲嵌在昨夜模糊的記憶中??粗吷系耐瑢W,他有種優越感。同學們閑聊的時候,都是過嘴癮,他不動聲色,卻跨出了第一步。下課了,走出教室,一堆女同學,聚在臺階上,曬著太陽。軍柱走到樹下,往手掌吐幾口唾沫,搓了幾下,抓住樹干,叭叭幾下,從背陰中,引體到了半空,臉露在陽光里,露著白牙,自豪地看著大家?;蝿又哪X袋中,他鎖定小麗的面頰,喘氣瞥著她。

周六放假,同學們出了校門,推搡說笑著。軍柱走在后面,默默想著心事。周日早上,他早早起床,收拾行李。他讓媽媽燒了鍋熱水,屋檐下的陽光下,他給盆里加了幾勺子醋,洗了遍頭。走進屋子,拿起柜上的鏡子,他操起梳子,梳著頭,給臉上抹了幾點雪花膏,搓了幾下,濕手拍著臉。軍柱脫掉鞋,腳泡在熱水里,說自己想吃油包子,讓媽媽蒸幾個。吃過中午飯,換好衣服,饃褡褳掛在新車上,他就要出門。媽媽撩起圍裙,從廚房出來,揚起手說:“你爸要用自行車,馱上豬娃,到集市上去買。你騎車上學,有沒有給爸爸講?”

軍柱火熱的心,撲騰亂跳,哪里聽得進媽媽的話。他推著自行車,出了頭門,跨上去,飛出村口。軍柱媽追出來,站在門口,愣愣地望著他的背影,拍打著腰上的油圍裙,納悶地嘆著氣。

進了校門,軍柱沒有回宿舍,將嶄新的自行車撐好,放在教室門口的臺階上。解下車頭的饃褡褳,摸了下,尚有溫熱,低頭嗅了嗅,一股菜油香,飄了出來。饃褡褳塞進課桌下面,他拿出數學書,眼睛游離地瞥著教室外面,渴望小麗從盈滿陽光的門框中出現??粗鴶祵W公式,他頭腦憋漲,鼻翼冒汗,他抬起頭,兩只手肘粘合,頭枕在上面,撩撥著鋼筆,愣愣地盯著教室外面。小麗還沒有出現。軍柱突然感到,她會不會忽悠自己?他就像悶在水下,撅著屁股狗刨的泳者,突然躍出了水面。他站起來,走上講臺,仿照著文老師的動作,瞥著她的課桌,感受老師看小麗時的心態。走下講臺,想到嚴書記,他又模仿著他的姿勢,在課桌間的走廊踱了圈,不時咳咳著。

坐在課桌后,靜息了一陣子,軍柱憋得慌,覺得小麗真在欺騙他。他有點上火,學著書記,手抄在后背,不停地咳咳著,用權威的咳咳聲,發泄著自己的憤懣。走出教室的門,順著臺階,他走到一班門口,見小麗站在照壁的櫥窗前,眼睛不停地瞥著這邊。他懊悔自己冤枉了小麗,輕輕地揮著手。她驚愕地瞄著他,吐了吐舌頭,打量著四周,慢慢走了過來。

回教室,軍柱拿起數學書,走到小麗課桌旁,盯著她從陽光里進來。小麗驚駭地眨巴著眼睛,坐在座位上,偏頭望著窗外,撲閃著睫毛,伸長脖子問:“嚴書記剛才在咱們教室轉悠,你沒有遇到?我在那里看報,沒見他過去,他咋就不見了?”

想笑又怕露餡,軍柱憋了口氣,將已經成形的笑,壓了回去。他盯著小麗,手平攤著揮了幾下,愕然順著她的目光,偏頭瞥了眼門口,搖著頭說:“嚴書記,沒見到呀!”

滴溜著大眼睛,顫著長長的睫毛,小麗心有余悸地應道:“我剛走到一班的教室前,明明聽到他在咳咳,這就怪了,難道我的耳朵有問題?”

三步并作兩步,軍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解開饃褡褳,拿出兩個油包子,揣在袖筒里,走到她的跟前,放在課本上,紅著臉說:“我媽中午蒸的,趁熱吃了吧!”

盯著包子,從他的長腿看到臉上,小麗哧哧笑著,擺著手說:“我咋能吃你的包子哩?”

軍柱早就想好了,隨聲應道:“你教我數學,我給你包子吃,應該的!”

拿起一個包子,捏了幾下,小麗嗅了嗅,白了軍柱一眼,輕輕咬了一口,盯著數學書,眨巴著眼睛,給軍柱講題。軍柱跨開雙腿,撅著屁股,雙手撐在桌,頭搭在掌上,打量著陽光下小麗潤透的臉龐、耳垂和眉宇間淡淡的絨毛,空余的目光落在課本上。小麗拿著筆,本子上畫著,黃燦燦的油粉餡,從嘴角散落在圍脖上。她扯下圍脖,抖落饃屑。她勻稱細嫩的頸,隨領口晃著。他的目光跟著擺動,腦袋被動地跟著。寒冬里,好多女同學的手,凍得紅腫,她們的手皮上,裂著道道紋,上面是黑的,紋路間泛著赤紅。小麗的手胖嘟嘟的,白潤得就像奶奶柜子包袱中的和田玉。

室外傳來腳步聲和喧鬧聲,回家背饃的學生返校了。小麗放下筆,瞥著室外晃動的人影,直起腰,彈著筆說:“我也得回家取面,灶上催了!”

指著外面的自行車,軍柱眨巴著眼睛,應道:“你不嫌棄,我用自行車送你回家?”

小麗臉放在手掌上,思默了一會兒,咯咯笑了,盯著他的長腿,手搭在嘴邊,趔身瞥了眼門口,低聲說:“好!你騎車到西邊的橋上等我?!?/p>

軍柱心花怒放,嘩地將跨開的腿收起來,拿著書回到座位上。

撿起一根樹枝,軍柱將自行車瓦圈的泥塊戳下來,手握著踏板,轉著輪子,輻條瑩瑩泛光,碎泥渣嘩嘩垂落。他抬起腳,啪嗒蹬了下撐撐,從臺階上將自行車推下來,滑了幾步,躍上坐墊,騎到照壁前,一個剎車,腳踮在地上,打量著西邊的女生宿舍。小麗拿著袋子,在樹溝抖摟著。他挺身蹬車,一溜煙出了校門。

太陽垂落渠岸,明晃晃的,卻抵不住泛起的滲冷。寒風呼嘯,像軟刀子,劃在軍柱的臉上。站在橋頭,他向東邊的馬路上張望著。返校的學生側著頭,好奇地打量著他。自行車靠在樹干上,他蹲在玉米稈堆邊,低著頭,怕同學認出來。小麗戴著袖筒,圍著紅白相間的圍脖,慢吞吞地過來,站在坐墊飄著黃色絮絮的自行車前,卻不見軍柱。見沒人經過,軍柱呼地閃出來,說背饃的同學返校,他讓小麗用圍脖蒙住臉,將軍帽壓得低低的,他跨上車,見小麗坐上去,他就像頭發了情的公牛,彎著腰,撅著屁股,晃著臀,踩著自行車,向小麗村子奔去。

路面凹凸不平,車輪在深淺不一的車轍中顛簸著。軍柱沒有想到愛惜自家的車子,任憑自行車哐當亂響,心里的激動和興奮還是剎不住。小麗坐在后面,抓住冰冷的后座,感到寒風就像蛇,從袖口鉆進來,纏繞撩撥她的身軀。她縮回手。自行車哐當哐當顛簸了幾下,她的腳揚起來,屁股好像要離開座位,身子飄在空中,下落的瞬間,她從著慣性和本能反應,一把攬住了軍柱的腰。軍柱身子顫抖著,一股暖流從恥骨騰起。冒著熱汗,他喘得更加厲害了。

快到村口了,小麗拍著他的腰,讓他停下來。說村里人封建,看到會說閑話。軍柱一個急剎,單腳踮在地上。小麗下來,望著他那條修長健碩隱在棉褲里的腿,撩起圍巾,蓋住大半個臉,揚手讓他在這里等。天色暗了下來。軍柱跺著腳,縮著脖子,不斷地搓著臉,焦急地瞭望著村口的馬路。澇池結冰了,枯干柳條垂下,枝頭凍住了,就像一扇豎琴,默然地矗立在罩著煙塵的村落間。

村口閃出了推著自行車的姑娘,軍柱抖起衣領,縮著脖子,彎腰迎上去,定眼一睛,見是白婭,他趕緊趔身,北朝澇池,踹著路上的石子。望著白婭遠去的背影,他蹲下來,衣領擋著半個臉。小麗騎著自行車,嗒嗒著晃了過來。他蹲著竊笑。見她過去,他突然躍起,撒開腿跑過來,推著自行車,瘋狂地前沖。小麗沒有想到,晃著車頭,咯咯地笑著。推了一會兒,他雙手撐著后座,像騎鞍馬一樣,跨坐在后座。小麗驚慌地晃著車頭,就要偏倒的時候,軍柱兩條腿撐住了。小麗撅著屁股,使勁地蹬著,哼哧了幾下,就沒勁了。將自行車給了軍柱,她捶著他的背,彎著腰,上氣不接下氣地埋怨道:“你真重,累死我了!”

接過車把,軍柱笑著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p>

后座上搭了半袋面粉,小麗側坐在上面。天黑了,前面的車轍看不清,車子就像一只螞蚱,馬路上蹦跶著,后輪傳出嚓嚓的聲響。她趕緊下車,見面袋子靠里的那側,粘在輻條上。軍柱下車,掂起面袋,抖摟著對稱地放在后座,說她的重力集中在一側就會這樣,建議她騎馬坐在后座。

瞭見學校的亮光,軍柱知道,快樂的行程就要結束了。他思默著,怎么拖延時間。后輪有了嚓嚓聲。停下車,他抖動了幾下半蔫著的面袋子。軍柱蹲在地上,模仿著青蛙的蹲姿,讓小麗跨坐,兩只腿抬起來,不要壓面袋。拍了下他的胳膊,白了他一眼,在軍柱推搡下,她噘著嘴,不情愿地坐了上去。軍柱呼啦擁上去,忽地從后面抱住她,低頭閉眼,鼻子噴著粗氣,忘情地在她的發髻中嗅著。小麗跺著腳,掰開軍柱環形扣著的手指,兩只胳膊向后抖落著,恰好抵在他的胸膛上。不顧她的慍怒,軍柱死死地抱住她,嘴唇搓弄著她的耳垂和脖頸。小麗緊繃的身體,慢慢軟下來。他猛地拉了她一把,松開的一瞬,小麗啜了口氣。他倏地從正面抱住她,下巴抵著她的額頭,任憑她捶打責罵,依舊用迷離的眼神,恍惚地打量她。隔著棉衣,他感到小麗結實的胸脯。他喘著氣,在她的背上,抖索著亂摸。小麗將胳膊擋在胸前,顫著身子,喘氣推著他,只要他一松手,她就會彈開來。軍柱松開她,捧起她的臉頰,看見她委屈的表情,他咬著牙,像泄了氣的皮球,軟溜著蹲下,抽著自己的耳光,頭埋在腿間,捶著大腿,沙啞地說:“我這是咋的咧?小麗,我也不知道我成了這個樣子!對不起!”

捋著凌亂的頭發,小麗低著頭,嘟嘴瞥著軍柱,推起自行車,向學校走去。軍柱呆然站起,望著黑漆漆的夜空,聽到學校喇叭上晚自習的鈴聲,他瞬間清醒,快步跟上去,推著車子,不停地檢討,死皮賴臉地纏著,就是想將她逗笑。

快到學校大門口了,軍柱不敢跟在后面。進了校門,站在照壁前,他等著小麗過來。教體育的董老師,虎威威地過來。軍柱趕緊轉過身,對著櫥窗,裝作在看報紙。董老師走近,對著櫥窗瞄了幾眼,拍著他的肩膀說:“天這么黑,你能看到?”

撓著頭,軍柱傻笑著。董老師走了幾步,回過頭說:“小伙子視力超群,明年可以報名,去當飛行員!”

婆娑的光影中,小麗走過來,將自行車鎖鑰匙遞給他。軍柱撓著頭,瞥著教室的光,烏拉著問:“還幫別人輔導數學嗎,小麗?”

小麗撲哧笑了,掩著嘴,快步走開了。軍柱感到心里閃過一道亮光,自責和愧疚霎時減輕了好多。

西安回來,順文對城市生活,有了真切的感受。大腦停歇的時候,所見所聞就像屋外漫天的雪花,紛紛揚揚地灑落著。那是他的夢想。夢想牽引著,使得他沉浸在爬向夢想泥濘的路上。他的目光在女生的群落中游離,靈動和靦腆的眼神交流,讓他感到懵懂的甜蜜。每位同學面前只有兩條路:要么考上學,成為城里人;要么回家,做個老實本分的農民。城市和農村,干部和農民將會把他們分開,一切還是未知的情況下,他將自己的心,盡量封閉起來,讓萌動的青春火焰,在內心的氣缸里澎湃,將釋放出來的動能,轉化成學習的動力。

順文前排的女同學叫張琳,高高的個子,長著和白婭一樣瓷白的娃娃臉??鄲灥臅r候,盯著張琳的發髻和長長的頸,他尋著白婭的感覺??吹接⒄Z,順文就心煩,字母隨意組合,又有個奇怪的讀音。音標令他頭疼,同樣的字母,漢語拼音是個音,音標有時和拼音相同,有時和拼音不同,讓他云里霧里。他用數學的邏輯和嚴謹,學了一陣英語,卻始終沒有感覺。益群的英語不好,他慢慢悟出了規律,附在順文耳朵,神秘地說:“你不要把它當成英語,其實就是另一種漢語拼音?!?/p>

說著,他用拼音的方法,讀了幾個單詞,雖然怪乎乎的,也有英語的味道。順文用這種方法,刻苦了一段時間,還是不得要領。過了一段時間,順文悟出門道:講臺上,老師讀單詞,他動著嘴巴,打開聯想的閥門,天馬行空地想,靈感來了,就趕快記下來。老師讀著英語的“經常、常?!?,他趕快用漢字標注成“肉若淚”,他想到如果經常、常常能吃上肉,大家會高興得流淚,如果是那樣,離共產主義社會也就不遠了。聽老師讀“拖拉機”,他馬上在邊上注下“踹克它”,他想到板結的土地,滿是玉米根,老牛拉著犁,吃力地邁著步子。如果是轟隆隆的拖拉機,就像農民踹土塊那么容易,拖拉機就是板結土地的克星。

漢字不僅是個符號,它更是一幅圖畫。望文生義講的就是本來不懂,看著看著就悟到了,對著一幅幅圖畫,生出自己的解釋。英語純粹就是符號,就是堆歪歪扭扭的鋼筋,造詞的人指著一堆曲里拐彎的鋼筋,這是男人,這就是女人,大家就這樣用了下來。初二上英語課,賈老師說有間學校剛開設英語課,老師半桶水,讓學生們仿照他,漢語標注英語。老師用英語問:“早上好?!庇形煌瑢W皺著眉頭,他很難將這種稀奇古怪的讀音,和“早上好”聯系起來,在邊注上“狗到門尿”。周日早上,村里的人圍在門前吃飯。爸爸突然尿急,飯碗放在墻頭,走進大門前半人高的豬圈,正在撒尿。兒子從院子出來,想到剛學的英語,站在豬圈外面,他對著爸爸喊道:“狗到門尿?!边吷系娜斯笮?,調侃道:“是你爸在門前尿,不是狗到門前尿!”

順文不敢大聲讀英語,嘴皮子抖著,就是不見聲音。英語課的時候,他最怕老師讓他讀,為了不讓同學們取笑,他常常就是不開腔。張琳的英語好,早讀的時候,她總在順文面前晃,不時瞥著他,用順溜的英語,朗讀著課文,甚至還有了抑揚頓挫,讓順文十分羨慕。英語課,她最活躍。坐在后面,順文縮著腦袋,研究著她的耳垂和脖子。鋼筆掉了下去,想起曾經的記憶,他用腳撥了幾下,彎腰蹲在課桌下,瞥了幾眼她圓滾滾的屁股,紅著臉回到座位。

雪消融了,寒風刺骨。清亮的太陽升起,爬上了東邊農家的麥草垛,蕭衰的樹枝晃動著。英語老師病了,不能上課。同學們拿著書,走出教室,散在避風有陽光的角落讀書。站在拐角墻下,對著注釋的漢字,順文蹩腳地讀著,見旁邊沒有人,慢慢有了讀音。他跺腳取暖,墻下倏閃來一個頭,白白的臉上排著白白的牙。順文愕然一愣,趔身一望,張琳對著他笑,似乎想糾正他的讀音。感到讓女同學幫忙,有失男人的尊嚴,他低下頭,瞥了她一眼,悄然離開。

一個學期下來,好幾對同學眉來眼又去,有了勾搭的意思。學校私下流傳著各種香艷的版本。順文看過叫《賽虎》的電影:農家孩子養了條母狗,田野里整天帶著狗玩。附近有個警犬場,為了得到純正的犬,他帶著自家的狗,在警犬場附近轉悠,伺機讓狗和警犬交配。交配成功后,警犬像丟了魂,不能集中注意力了,也就沒了調教的價值。從電影中,順文悟到:青春年少的學生,就像警犬場的警犬一樣,不能和異性親密,情欲的大壩一旦潰決,就很難集中精力學習了。當青春之焰咔吧作響的時候,他就會想起《賽虎》,心中告誡自己,要守住情欲之閥。

久遠蒼涼的塬上,就像一件厚重的浸泡著傳統文化母液的老棉襖。在這件老棉襖下面,塬上的人世世代代卵生成長,浸潤著禮孝的基因。重男輕女,讓男人從小就有頂天立地的擔當意識,有種為了家鄉榮譽和家族繁衍,像老黃牛那樣甘愿耕耘的韌勁。重男輕女,在強調男人的主體地位的同時,也給了他們更多的責任。男女平等看似提升了女人的地位,更多的是將男人從壓得喘不過氣的責任中解脫出來,他們可以不再像柱子那樣,無論是腰酸腿痛,還是心力交瘁,都得強忍著,撐起一片天地。從上小學起,雖然課本中內置了好多反傳統的內容,當順文回歸現實的時候,他依舊樂意融入家族傳統的懷抱中,那里有親情和家族的溫暖??粗娭诖呵槊垡獾幕▓@中恣意搖曳,回家背饃的路上,他本想提醒一番,沒想到話一出口,軍柱趔身駐步,瞪著他,好像順文嫉妒他。有了戀情,軍柱和順文一下子生分了。順文默默地堅守著自己的底線。他感到有出息的男孩,不能總是圍著女孩子轉,更不可像獵狗一樣,搖尾嘶叫。

陪小麗回家取面,成了軍柱如夢恍惚的回憶。不斷的回憶中,他給小麗上色,懊悔自己的沖動和輕佻。坐在后排,觀察著小麗的變化,軍柱感到她還是那樣的大方,碰面時,還是看著他,咯咯嬉笑。軍柱看小麗的眼神變了,盡管他極力平復著情緒,放松面部肌肉,看到她的瞬間,眼睛和面部的肌肉,還是到了該去的地方。他渴望小麗給他熾烈的回應。她總是不溫不火的,像壺溫水,寒冷的冬天里,摸著暖暖的,不忍扔掉。軍柱想將水燒開,好把自己的冷饃泡下去,無論他怎么燒,溫度都上不來。

少年的春情像清澈的溪流,多數人背負著家族的期望,仰望著人生的分岔,咬著牙任由清泉在心里咕咕涌流,潰決的時候,大家撼動著理性的山體,將潰決的堤壩堵上,形成憋悶的堰塞湖。他們在湖中修行,悟著青春的美好,在和欲望的廝殺中,修煉自己。小麗恰似潺潺流淌的山溪,總是那么隨意和輕快,昭示著自然的本性。軍柱感到她情感的溪流,有幾個分汊,他不過是溪邊一隅來回打轉的浮萍。他要想辦法,堵住溪流,讓自己這片葉子,回到清流中,在浪頭歡快地跳躍。

下了晚自習,小麗夾著書,旁若無人地進了文老師的宿舍。門依舊虛掩著。站在前排宿舍的屋檐下,眺望著那間屋子,軍柱將自己渠岸的體驗,延伸到屋子里面,他頓感心口發悶。人流稀落的時候,他走到屋子邊,學著嚴書記,咳咳了幾聲。屋子的門慢慢開大了。隔了一會兒,小麗走了出來。軍柱迎上去,見她木然盯著自己,嘟嘴陰著臉。他笑著說:“數學還是不行,你再給我補補?”

小麗噘著嘴巴,虎著臉,瞥了他一眼,身子向旁邊趔了下,快步走開了。

文老師在小黑板上寫完題目,他站在窗戶前,拉開窗扇上的插銷,開了道縫。一陣冷風吹了進來。他打了個寒戰。書記第二次門前咳咳,他心里一陣發虛。莫非小麗晚上來自己宿舍,嚴書記有了覺察。莫非他感到不好意思直說,就咳咳提醒自己。想到“有再一再二,不能有再三再四”的古訓,文老師感到必須調整,不能讓書記對自己有成見,況且這樣的情形,也給人提供了添鹽加醋的模板,傳揚出去,有損自己的名聲。

提著小黑板,文老師精神抖擻地走向教室。嚴書記背著手,高臺上踱步。以往他看到文老師這般模樣,都會駐足,微笑著點頭,那是領導無言的欣賞和鼓勵。從照壁后面出來,文老師用眼睛的余光,瞄著嚴書記,感到他對自己視而不見,依舊低著頭,踱著步,邁上臺階時,還咳咳了幾聲。確認了自己的感知,文老師感到脊背發涼。嚴書記在用咳咳提醒他,不要忘記前兩次的咳咳。男老師上課,瞄著前排女生敬慕的眼神,那是無形的動力,如果有情感涌動的女生,出神地盯著自己,那就是一場激情的表演了。想到嚴書記威嚴的咳咳,文老師蔫了。他不再是揮著教桿,在黑板上敲得嗒嗒響,用抑揚頓挫的聲調,嘴角冒著絲絲白沫,盯著前排的小麗,動情地將枯燥的公式,當成《長恨歌》來演繹。

站在教室門口,打量著樹梢的暖陽,文老師嘆著氣,趔身指著黑板,冷冷地說:“今天的題目,同學們自己做吧!老師到時給出答案?!?/p>

文老師沒有像平時那樣,在課桌的廊道中,走來踱去,低頭看著小麗做題,不時提點。他依舊靠在教室的門扇上。陽光映著他,長長的影子斜著灑在教室的前面,頭影和小麗的頭重合了。拿著鋼筆,臉搭在撐起的手掌上,小麗偏著頭,打量著老師的背影,眨巴著眼睛。文老師單腿站著,另一條腿耷拉著,雙手合抱在胸前,盯著教室屋頂陰面沒有消融的雪,搓揉著沒有胡須的下巴。軍柱挺直身子,瞄見老師憂心忡忡的神情、反常的表現,心里一陣竊喜。

下課鈴響了,同學們擁出教室。住在鎮上的同學,走出校門,回家吃飯。在老師屋子里吃飯的同學,拿著飯碗,跟著老師,去教工飯堂打飯。住校的部分同學,拿著碗,在學生飯堂前排長隊。好多住校的同學的三頓飯,都是開水泡饃,就著家里帶來的腌蘿卜。學生飯堂的大鍋,直徑有兩米,早上熬糝子,廚師攥鐵锨,蹲在鍋臺上,嘴里叼著煙鍋,在鍋里來回翻攪。打飯的時候,廚師蹲在鍋沿上,一只手掂著煙鍋,不時咂吧著旱煙,另一只手像機器臂,勻速地在鍋里舀出同樣分量的飯,倒進學生的碗里。學生灶上的大鍋糝子,面糊黏稠,有股濃濃的玉米香。中午的湯面,就是鍋黏稠得沒有油腥的渾湯,里面裹著沾著麻點軟溜的面條。同學們打回飯,趁熱再泡個蒸饃,冷熱中和,呼嚕著刨進肚了。

住校的學生能在教工飯堂搭伙,那是一種榮耀,如果端著教工飯堂的飯,回到老師宿舍,和老師一起吃飯,那更是身份的標簽。站在宿舍前面的臺階上,同學們端著開水泡饃,筷子夾著蘿卜干,看著從教工食堂出來的人,端著漂著韭菜、泛著油香、辣子汪汪的酸湯面,他們咽著口水,眼里有了貪戀,吞咽蠕動的喉結僵住了,心想人和人就是不一樣。小麗住校,到了下半學期,就將自己的饃褡褳和碗筷,拿到文老師的宿舍,隔了一段時間,她在教工飯堂搭上了伙。下課后,小麗這些搭伙的學生,十分知趣,讓著老師優先打飯,時間差不多了,她們才慢吞吞走出教室。

初三二班的同學沒有想到,小麗將自己的餐具,拿回了女生宿舍,這讓大家十分詫異,好在她從容大方,沒有一點難堪的神色。她臉上的笑容少了,常低頭抱著書,看著路面走路。自習的時候,她看了一會兒書,就趴在桌上,呆呆地望著窗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軍柱留意著她的變化,知道自己筑坎攔水奏效了。

舅舅在新疆干事,回來探親,帶了幾袋葡萄干?;丶冶仇x的時候,媽媽揭開柜子,抓了把葡萄干,塞給軍柱。他拈起兩顆,放進嘴里,嚼了幾下,一股綿稠濃香的漿液,沾滿了口腔?;貙W校的時候,他趁著媽媽不注意,揭開柜子,狠狠地抓了一把,瞥著屋外,放入褲兜。返校的路上,他拈了幾顆,放入嘴里,本想給同路的同學品嘗,他猶豫再三,還是忍住了。他扯了下順文的衣襟,擺著下巴。順文會意了,腳步慢了下來。軍柱抓住他的手,掰開他的掌,另一只手搭上來。順文一愣,酥軟的粒粒在手心滾動,他趕緊攥起手指。粒粒揣入褲兜,順文拈起一顆,指頭搓著,抿入嘴中,他知道自己還是軍柱最好的朋友。

葡萄干包好,揣在褲兜,軍柱盯著小麗的行蹤,一連兩天都沒送出去。早飯以后,陽光明媚,同學們擠在照壁前看報紙。蹲在宿舍的臺階上,軍柱端著碗。熱乎乎的糝子,就像穿著綢緞的雜技演員騎車走圓桶,在碗沿上溜著。夾上一筷頭咸菜,筷子將溜了幾圈的糝子,撥弄成團,他呼嚕刨進嘴里,不停地哈氣。吃完早飯,小麗慢悠悠踱到照壁前。感到機會到了,軍柱將黃瓷碗放在窗臺上,跑去站在報欄前,見小麗邊上沒人,他碎步平移,靠了過去??粗韴?,瞥了她一眼,小麗哧瞇笑了。他瞥著報紙,胳膊碰了下她的肘,見她側頭,趕緊將葡萄干塞在她手中,順勢蹦跶著走了。

小麗不再故意躲著軍柱,她不時打量著他,盯著他那兩條長長的腿發愣??吹叫←惖幕貞?,軍柱的心情就像一團死面,突然加入酵子,迅速膨脹起來。文老師慢慢回過神來。小麗不時也會單獨請教他。上課鈴響了,文老師站在教室門口,和隔壁班的教化學的吳老師聊天,手里攥著什么東西,不時拈上幾顆,放在嘴里。軍柱坐在教室后面,見文老師吃東西,他不能確定是嗑瓜子,還是吃饃豆豆。想到了葡萄干,一股泛著酸水的冰涼,涌上軍柱的喉嚨。一包葡萄干,打開了他和小麗間的僵局,也潤澤和緩釋了她與老師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西邊的村子放電影,軍柱是從同學口中得知的。中午下課,他揣著蒸饃,順著壕,抄近道,跑進那個村子,見放電影的人家正在門前栽椽,他問執事的人,放的是啥電影。執事的人撩著白袍子,瞇眼打量他,靠在麥草垛子上,伸了個懶腰,晃著手說:“《小花》,劉曉慶演的!”

返校的路上,軍柱留意著路上的狀況?;氐浇淌?,他寫了張“晚上看電影,西邊壕岸等”的紙條。他將紙條揣在手里,手掌黏黏的,冒著汗。報欄前裝作看報,他瞥著女生宿舍那邊的動靜。小麗笑吟吟過來,站在他的邊上。他將紙條遞給她,扭頭走了。站在教室的屋檐下,眺望著小麗,看到她笑著微微點頭。

軍柱心花怒放,胡亂地寫完作業,他沉浸在愜意的想象中。他不時瞅著屋外的太陽,期望早點落下。吸取上次魯莽的教訓,他籌思著怎樣才能讓小麗高興。下課鈴響了,軍柱回到宿舍,暖瓶里倒了半盆水,洗了把臉,枕頭下面拿出雪花膏,往臉上涂著。瞟見沒人,他關上門,手伸到褥子下面,掏出個紙包,取出兩塊錢,揣入褲兜。太陽落山,天色暗了下來。軍柱跑出校門,在鎮上買了幾根麻花,提著手里。他怕同學發現,估計著方向,拐彎抹角地來到西邊的壕岸,像地下工作者,張望著四周,瞥著校門口那盞昏暗的路燈,期望著小麗從昏黃光靄中,仙女般過來。

村子響起了音樂聲。知道電影快開演,軍柱縮著頭,向學校方向走了一段,見小麗走了出來。他一下子來電了,撒腿走到壕岸,見她過來,說馬路上有同學,咱們走小路。順著前面的坡徑,軍柱半走半溜地下去了,揮著手,讓小麗下來。猶豫著張望了幾眼,經不住他低沉的呼喚,她揚著手,小心翼翼地下來。站在壕下,看著她搖晃著身子,他又跑到半坡上。坡上的小石子,就像滑輪,小麗晃手平衡著,驚愕地叫著,撅著屁股,滑了下來,從著慣性,腳尖抵剎著,還是落到他展開胳膊的懷里。吸取上次的教訓,知道不能乘人之危,他放開了她。摸黑順著老壕的崖下,他們牽手行著。軍柱低頭,喘著氣,捏了下她手掌,神秘地貼著她的耳朵,低聲說:“上年人都說,老壕有靈氣。好多得道的蛇,就蜷縮在壕縫中?!?/p>

聽到壕里有蛇,小麗嚇得面如土色,縮身駐步,回望著身后的小徑。軍柱又捏了下她的手掌,笑著說:“有我哩,你就放心吧!”

小麗感到,他手燙如火,一緊一松的,不停在她柔軟的掌心里搓著。她害羞的小手,蠕動回抽中,慢慢有了回應。

快到放電影的地方,軍柱松開手。小麗跟在后面。他不敢往人群里擠,自己個子高,怕被同學認出來。隨著邊上的人堆,他彎著腰,眼睛滴溜著。小麗跟在他后面,用圍巾蒙住了大半個臉。走到銀幕后面,見沒有什么人,瞧見不遠處有個柴堆,他們賊溜溜過去,雙雙蹲靠在柴堆前。電影開演了,他們保持著距離,手牽著手。隨著劇情的映畫,軍柱不時搓著她的手心,慢慢靠了過去?!睹妹谜腋鐪I花流》,他們都會唱,當這首歌的音樂響去的時候,他們跟著哼唱。軍柱將小麗攬過來,她偎著他的胳膊,揉著他結實修長的大腿。電影就要結束,估摸著晚自習的鈴聲,他們從劇情中回過神來,牽手彎腰,低頭溜了出來??焐掀碌臅r候,軍柱突然拉住小麗,嘴巴哧哧地噴著熱氣,倏地貼在她的唇上。她閉著牙關,不讓他舌頭進去,嬌羞地顛著身子,不停地拍著他的后背。感到正面進攻無效,他嘴唇展開,包著她的嘴唇,使勁地吸氣,她口腔里的氣,入了他的肺葉。小麗的鼻子快速吸氣,簌簌的氣流從軍柱毛茸茸的胡須撩過。她突然瞪眼,搖頭捶著他,弱弱地將他推開。兩個人彎著腰,蹲在地上,大口喘著氣,對望了一眼,笑了起來。

春天到來的時候,軍柱和小麗的戀情,在同學間傳開了。他們沒了羞怯,經常在校園聊天,學習用具也是共用的。軍柱像一只高傲的公雞,用自豪和目空一切的眼神,望著大家,慢慢從集體活動中,游離出來。對他們的愛戀,同學們大都一笑了之,只有小軍不服氣??吹杰娭淖豢罩?,小麗也找不到人,坐在教室后排,他提醒大家,他們又出去了。益群和小軍原是初二的同學,了解小軍。他扯著順文的胳膊,貼著他的耳朵邊,嘀咕道:“小軍的字寫得好,他買了龐中華的字帖,偷偷苦練。聽說放學以后,他在好多女同學的課本題字,都是些曖昧的言辭?!?/p>

愣了下,順文搖頭笑了,沒有想到看似風平浪靜的班上,還涌動著青春的湍流。

學校放映的《虎口脫險》散場后,大家從操場上回來。軍柱走進宿舍。小軍在宿舍走了一圈,站在床板上,抖著被子說:“還是外國佬聰明,虎口都能脫險。咱們這里的有些人,不自量力,簡直就是虎口拔牙?!?/p>

同學們笑著,瞥著軍柱。軍柱拿著牙具,倒了缸水,準備到外面刷牙。他笑著說:“牙拔不拔不緊要,關鍵得經常刷,不然就會有口臭,會熏人?!?/p>

小軍笑了。見軍柱回來,對邊上的同學說:“為什么要刷牙哩!就是感到自己不干凈。咱的嘴巴就是讀書,吃五谷雜糧的,有的人的嘴巴,是用來舔屁股的,你說他能干凈嗎?”

軍柱啪地摔掉茶缸,茶缸晃蕩著,滾到床下,白瓷掉了,露出幾塊黑斑。他沖過去,扯起小軍的被子,掄在地上,將他從床上撕扯下來。平時很少言語的益群,忽地過來,和順文一起,將他們分隔開來。

益群不明白,舔屁股為啥一下子觸怒了軍柱。順文裹起被子,附在益群耳邊說:“軍柱爸是造反派,曾在公社干事。他很會奉承人。群眾都說,他喜歡舔屁股?!?/p>

蹲在床上,學著劉蘭芳的腔調,小軍比畫著說了段評書。大家跟著嬉鬧。軍柱覺得自己有點孤立,想到小麗,他心頭發熱,他知道小軍嫉妒自己。小麗給他說過,小軍在她的課本上,寫過幾段話。他瞥了眼小軍,咳咳了幾下。他昂著頭,走出宿舍。小軍來勁了,挺直身子說:“有些人跟他先人一樣,渾身冒著造反派的氣,亂搞男女關系,別看他現在張狂,最后摔得最重!”

益群坐起來,扯著他的被子,揚著手說:“甭胡說了!造反派都下臺了。睡吧!別再鬧騰了?!?/p>

蒙著被子,順文悶頭琢磨著。

太陽出來了,宿舍前面拉起繩子,同學們將被子拿出來,在太陽下晾曬。小軍端著開水泡饃,和一幫同學站在宿舍前,聽著喇叭里劉蘭芳的《楊家將》??吹杰娭谋蛔?,他走過去,彎著腰盯著,發現有幾塊好像銀圓的污跡。同學們跟著過來,順著他的眼光,筷子頂著“銀圓”,不解地問:“這是啥東西?怎么就發霉起斑了?!?/p>

小軍嚼著饅頭,晃著筷子,笑著說:“我在看地圖,找楊家將打仗的地方!”

邊上的同學撓著頭,一頭霧水,不明白楊家將打仗的地方,在被窩里還能找到。那個年齡小的同學,好奇地瞪著“銀圓”,指甲摳著。附在他耳邊,小軍嘀咕幾句。他像被蝎子蜇了,蹦跳著抖手。知道那是咋回事,同學們指著被上的污跡,哧哧笑著。

知道了小軍搗鼓自己,軍柱依舊笑嘻嘻的,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隔了半個月,上體育課,軍柱上完廁所,走回宿舍。見小軍的被子,疊得像豆腐塊,他拿來小軍窗臺上的碗,倒了大半碗水,又抹下褲子,滴了幾滴尿,撩起被子,將水倒進被子,然后歡快地回到了籃球場上。

睡覺的時候,小軍提起被子,感到有點沉,想到自己沒有在被子里放木板,他疑惑地將被子抖展,放在床鋪上。他脫了褲子,腿伸進被窩,突然跳了起來,翻開被子,見濕了一大片。他穿上褲子,從床上跳起來,急促地踩著通鋪,抖動手指著床下同學,嘶吼著問:“誰干的?誰干的?有種就站出來!”

同學們趕緊圍過去,摸著濕濕的被子,都認為太過分了。軍柱沒有回來。小軍將自己的被子放在軍柱的鋪上,將軍柱的被子拿過去,翻著放在自己的鋪上。益群掰開同學,走過去摸了下,知道這件事自己管不了。他讓小軍冷靜,千萬別打架。他下了鋪,趿上鞋,快步跑到王老師房間,將他叫了過來。王老師愛面子,他沒有想到自己班上,竟然發生了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他背著手,低著頭,腳底生風地氣沖沖走進宿舍??戳饲闆r,在宿舍走了兩個來回,指著小軍說:“聽好了!別打架,也別吵架。這件事交給老師,我會處理的!”

盯著小軍冒火的牛眼,王老師走出宿舍,又掉頭回來,對小軍說:“相信老師,絕對的?!?/p>

益群和順文跟著老師,出去了。

軍柱不敢回宿舍,他知道小軍不是省油的燈。操場上轉悠了好長時間,見學校的燈滅了,他硬著頭皮,站在后排宿舍的臺階上??匆娡趵蠋熅拖翊得浀臍馇?,在宿舍里暴跳如雷,他膽怯了,蹲在廁所的蹲坑上,搓著面頰。困得不行了,他溜進另個宿舍和自己有親戚關系的同學的床鋪上,硬是擠出個身位,恐懼中睡著了。第二天清晨,看見軍柱的鋪空空的,小軍走過去,將軍柱的褥子抖摟著,大聲說:“這不是畏罪潛逃嗎!”

軍柱還是不敢回宿舍。他躲在墻角,聽到上課鈴,見老師站在教室門口,他低著頭,溜進教室。

語文課剛開了個頭。王老師走進教室,和語文老師招呼了一聲,喊著軍柱的名字,將他叫出教室。小麗愣愣地看著,不知何事,她聽著課,不時瞄著窗外??吹杰娭€沒有回來,她有點焦躁,間或搓著臉,擔心他們的事老師知道了。

來到王老師宿舍,軍柱剛進門,王老師哐當一聲關了門。圍著軍柱轉了兩圈,他額頭的青筋繃著。軍柱縮著脖子,怯怯地笑著問:“啥事,王老師?看把你氣得?!?/p>

顫抖的手指著他的額頭,王老師吼道:“裝!繼續裝!你可知道,我是教化學的,專門研究還原反應。要不要我弄點試劑,讓你還原一下?!?/p>

知道躲不過去了,軍柱低著頭,不停地撓著脖子。撿起門背后的掃把,王老師掄起來,咬牙呵斥,對著他的脖子,使勁抽著。雙手抱著頭,軍柱扭著身子,晃動躲著。王老師激動地說:“這些年,我沒有打過學生。今天我要讓你知道,我是干嗎的?!”

掃把摔在地上,彈了幾下。王老師轉過身,坐在椅子上,讓軍柱立正,他噴著唾沫說:“這事報給學校,你就得開除。我給你一次機會。不要上課了,將小軍的被子拿回家,給人家拆洗縫好,再來回學校上課。你給我寫份檢討,要向小軍當面認錯?!?/p>

聽到開除,軍柱首先想到的就是小麗,假如失去了她,真不知日子咋過?他的臉憋得紅紅的,好像要辯解幾句。王老師騰地站起來,拉開門扇,指著外面,吼道:“滾!快滾!別愣在這兒煩我了?!?/p>

軍柱彎著腰,不?;厣砥持砗蟮睦蠋?,他慌張著走出了門。

被子事件平息了。

中考以后,班上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初三的同學,迎來人生第一次機會,如果成績優異,考上中專,就能轉商品糧,成為城里人。周末放假,好多同學背來饃,早早返校復習。軍柱和小麗成雙成對,在學校周圍看書。小軍遠遠瞥著,臉上露出鄙視的神情。

學習就像根皮筋,疏松的時候,同學間會有各種小矛盾。男女同學用流盼的眼神,疏解著青春的焦慮,在茫茫人群中,尋著能使自己春情蕩漾、眼前一亮的點。當目標越來越清晰,皮筋繃得越來越緊的時候,它又像潺潺的溪水,蕩滌著塵埃,同學們給青春火焰,罩上罩子,捻碎火苗,留著青藍色的豆光。

嚴書記反背著手,從教室的臺階上,緩緩過來??瓤攘藥茁?,教室頓時安靜了,同學們拘謹的表情,讓人有點窒息。他推開門,瞇著黑板,順著課桌間的走廊,踱了一會兒,看著貼在教室后面的中考排名。他從第一名點起,點到名的同學站起來,低頭看著課桌,手緊張得搓來搓去。走到同學的跟前,他慈祥謙和地問完情況,又開始叫下個同學。第六名是小萍,她站起來,低著頭,兩只山羊小辮晃著。問了些問題,她害羞地踹著地面,聲音像蚊子嗡嗡,后面的同學聽不到她在說什么。嚴書記走上講臺,揮手讓她坐下,對大家說:“全班的同學,都要向這位小萍同學學習。剛進校的時候,她的成績中等偏上。上個學期期末考試,勉強進了前十五名,這次中考躍升到第六名。這樣的速度,不得了呀!”

掃視著大家的反應,嚴書記下了講臺,緩步走到門口。趔身回望,見小萍站著,他回過身,擺著手說:“你坐下吧!有空給大家介紹下你學習的經驗?!?/p>

小萍個子不高,長得嬌小苗條,穿著件軍上衣,下著褐色的褲子,走路的時候,她的頭永遠都是盯著腳下的地面。見同學們迎面過來,她更是低下頭,好多同學沒有見過她正目看人的表情。上課的時候,教室前面的辮子叢中,總也晃動著她的小辮。她生得黑,就像沒有發酵的面,雖然瘦弱,卻散發著好似黑人體型那樣的力量。來到高中,順文心里好長時間惦著白婭,他用白婭的標準,于女生群里尋著目標。在他心里,小萍就是個黑黝黝嬌小的符號。

嚴書記真是厲害,心里記得好多學生的成績曲線。他對小萍的評價,引起了順文的興趣。透過張琳白皙的脖頸,看著小萍露在軍裝外褐色的脖頸,感到那么細的脖子,能擔負那么繁重的運算,況且她的數學成績,高出自己兩分,他感到不自在。宿舍吃飯的時候,同學們聊起了小萍。小軍揮著筷子,嚼著蒸饃,笑著說:“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咱們班有兩個陰天:大陰天是后排長得粗壯的臉上起痘的那位女同學,小陰天就是小萍。這么長時間,有誰見過她們倆笑過,她們就像舊社會過來的,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p>

早讀的時候,順文拿著書,在照壁前后轉悠,漫無目標地打量著散落在院子的同學。小萍站在屋檐下的臺階上,窗臺上放著書,她背著身子,腳來回顛著。固定一個角度,從照壁側棱邊,他瞄著她,將她鎖定在自己的視窗。過了好長時間,她緩緩轉過身來,眼睛看著樹溝里稀疏的青草。小萍長著張瘦長的臉,眼睛細長,像戲里的旦角,又像乖巧倔強的小山羊,她還是盯著地上的草。順文琢磨著,她不是腫眼泡,她的眼瞼瘦瘦地貼在眼眶上,到底是丹鳳眼,還是重眼皮,他不知道。順文的眼鏡放在課桌的抽屜里,上課時戴一戴,早讀的時候,他從來不戴眼鏡,遠處的景物,他只能看個大概。

第二天早讀的時候,順文將眼鏡裝進褲兜,來到昨天那個位置,他眼睛瞟著屋檐下。小萍入了視野,他模糊地瞥了幾眼,悄悄掏出眼鏡,低著頭戴上,抬頭瞭望著天空和樹梢,一切變得清楚了。從照壁后面出來,嘴里默讀著單詞,眼睛滴溜著,掃了遍周圍的環境,他感到這個角度,就像澇池漂著浮萍的一隅,沒有水池中央的波紋和漣漪,也沒有了高低搏擊的水鳥。小萍轉過身來。順文趕緊垂下目光,晃了幾下,回到照壁后面。站在掩體后面,他間或轉過身,歪著頭,用不經意的目光,遠遠地打量著她。

早讀的時候,同學們像草原上的羊群,隨性吃草游弋。羊群追逐著肥美的水草。靈動而又懵懂春情的牽引,同學們尋著讓自己怦然心動的光點。成熟威猛的男生,在中意的女生前,近距離地晃來蕩去,用熾烈火爆的目光,打量著四周,宣示著決心,用溫情的神態,獻媚地罩住她;隨性浪漫的男生,嘴巴心不在焉地噗喋著,心猿意馬地滴溜著眼睛,追隨著熱點,變換著早讀的位置;靦腆害羞和自卑的男生,總要找個掩體,要么是墻角,要么是樹后,偷偷地關注著中意的女 生。

固定的位置上,打量小萍幾天,順文沒有激動,覺得暖暖的充實。女生英語比自己好,他甘拜下風。他不明白小萍的數學,為什么提高得這么快,他心里還是不服氣。小萍潛心做題。順文將她作為一道難解的題,他知道解開她這道題,他也許就找到了提高數學的捷徑。早讀時間,遠遠地對望,無言地關注,順文慢慢地成了習慣。雨后清晨,走到照壁后面,看不見小萍的身影,他頓時感到心里空落落的,默讀單詞的勁頭,瞬間也蔫了。上課鈴響了。同學們紛紛回到教室。從講臺下經過,順文見小萍低眉垂目,滿臉愁苦的表情。上課的時候,望著她晃動的山羊辮,他的腦海里一直閃爍著她那愁苦的表情,她是不是遇到不開心的事了,他的心緊了下,剩下就是體恤和牽掛。

下了晚自習,同學們走出教室。小萍站在臺階上,等三班同村的同學。走出教室,望著她們后面跟著幾個嬉皮笑臉的男同學,盯著她們晃動的身影,順文有些悵然若失。后面的一段時間,早讀的時候,他依舊踱晃在那個位置,期望小萍出現在視野中,卻總也看不到她。他平靜的心情,慢慢焦躁起來。心里打壓著她,他要盡量排除她對自己早讀的影響,他想離開那個地方,感到那樣做,不正說明在意她嗎!他轉過身,晃著書,環形的磚路上走了幾步。張琳站在不遠處,專注地晃著身子,不時看著順文。

王老師家里有事,化學課由三班的廠老師頂替。廠老師四十多歲,去年剛從師專畢業,應該是老三屆。和其他老師不同,他沒有中山裝的扮相,冬季的時候,依舊是一身粗布棉衣,叼著玉石嘴的煙鍋。上課的時候,他提著個竹籃,像農村婦女走娘家?;@子里除了教具,最醒目的就是那臺比磚頭塊還要大的收音機。上課鈴響了,從宿舍出來,他提著籃子,收音機舉起來,貼在耳朵邊上,聽著收音機,不停哧哧地笑著。第二遍上課鈴聲響了,他關掉收音機,笑著跨上講臺。

廠老師的臉上,布滿了褶子,沒有多少胡須,無論是額頭深深的抬頭紋,還是眼角上的魚尾紋,抑或是嘴角上的皺紋,收尾的部分都是上翹著。他沒有老師的架子和應有的做派,整天一副樂天派的笑容,同學們沒見過他發脾氣。順文聽著課,盯著廠老師的臉,琢磨他的褶子。褶子是衰老的標志,也是滄桑歲月的印記。褶子爬上臉,大地的召喚,重力的強制,尾部常常是下垂的,就像玉米的葉子和樹木的枝藤,葉尖和枝頭,總有回歸大地的本能。廠老師的褶子,沖破了自然的定律,他的臉就像個花面貓,給人喜慶和吉祥的感覺。課間休息的時候,他拿起收音機,貼在耳朵上,調著頻道,講臺圍了圈學生的腦袋。

廠老師原來是小學的民辦老師?;謴透呖?,他成了大學生,畢業后成了高中老師。他對社會發自內心地感恩,他十分滿意現在的境況,他沒有更大的目標,就是一心一意上好課。他的笑就像不諳世事孩童的笑,樸實純真,看到他的臉,同學們就像看到了廟堂的彌勒佛。上了幾節化學課,二班的氣氛活躍起來,同學們跟著廠老師,露出了笑容。從同學腦袋晃動的縫隙間,順文瞥見小萍淺淺的笑,白白整齊的牙。

三班的同學說,廠老師節儉,教工飯堂貴的菜肴,他很少吃,他保持著農村蒸饃面條的飲食習慣。他的自行車最破。他讓媳婦給自行車做了個絲絨坐墊,邊上綴滿橙黃色的絮絮。沒有課的時候,他將收音機放在窗臺,聽著收音機,蹲在臺階下,用沾著機油的抹布,擦著沒了亮光,也擦不出亮光的自行車。

周六早上,教工飯堂殺了只羊。羊肉和羊湯打回宿舍,廠老師吃開水泡饃,中午放學,他騎車將羊肉送回家??斐鲂iT的時候,同學們見他的車梁上,綁著一個打氣筒,不解地笑著他。課間休息,見廠老師調收音機,益群笑著問:“廠老師,你為啥要帶上個打氣筒?”

放下收音機,廠老師笑著說:“車胎漏氣,半道上要打氣?!?/p>

小軍擠過來,伸長脖子問:“為啥不補胎?”

花貓臉抖了下,廠老師哧哧笑了,揚起手說:“補內胎,就要卸外胎。一拆一裝,傷了外胎,劃不來!”

見老師隨和,軍柱眨著眼睛,撓著脖子問:“廠老師,你的自行車,不但漏氣,也常掉鏈子?”

廠老師關掉收音機,拿起煙鍋,火柴點上,手摁著煙鍋頭,噗噗吸了口煙,半閉眼,滿臉的褶子翹起,口鼻咝咝噴著煙,皺著眉說:“任何事總有個規律。先生就是倒騰規律的,那是咱的本行。鏈子響聲不對,我知道了規律,腳后跟磕幾下鏈盒,問題就解決了?!?/p>

廠老師捂住嘴巴,咳咳了幾下,撩起籃子的手帕,捻著嘴巴,擺手續道:“買個打氣筒,學??梢杂?,回到家里也能用。多好呀!”

王老師回來了,可能家里有事,顯得有點疲憊。他叫了幾個同學,將廠老師教授的內容,提問了一番,做了個簡單綜述,開始講授新的內容。同學們臉上的放松和笑容沒了??粗皯敉饷?,順文不明白,同樣的內容,既可以在輕松歡笑的氣氛中學習,也可以在緊張刻板的氛圍中教授,為什么絕大部分的老師都要板著臉,居高臨下地講授?他瞬時想到初二的劉老師,聽說他調走了,也不知去哪間學校?是否還像過去那樣,慢悠悠晃悠,裹在學生間,啟發著提問?

麥子黃了。塬上的農民準備開鐮。初三年級和高中畢業班,進入考試最后的沖刺階段。其他年級的同學,放忙假了,家在農村的老師,也要抽空回家收麥子。鎮上的高中一下子少了好多人,沒了固定的上課時間,畢業班的同學散在校園的樹蔭下,埋頭讀書。順文回到家,見家里人忙得不可開交,他穿上粗布衣服,戴著塌塌草帽,提著鐮和水罐,來到東邊的壕岸。站在自家的地頭,黃瑩瑩的麥子,低著沉甸甸的頭,微風中簌簌作響。仿照著老人的習慣,他折了棵麥穗,掌中揉了幾下,一只手懸在高處,一只手接在低處,將帶著麥殼麥芒的麥粒,從高處溜到下面的手掌中,中間吹著氣,去掉麥殼麥芒。搓著赤紅暴怒的麥粒,他拈了幾顆,嘴巴嚼了一會兒,淀粉隨著口水下咽,嘴里剩下了面筋。

家有幾頭牲口,順文家家肥充裕,麥子長得十分密實。麥子品種是塬上人說的禿子,西北農學院雜交出來的,成熟后的麥粒,半個臉露在外面,就像太陽下掉了頭毛、腦袋赤紅的禿子。禿子筋性大,高產,磨出的面粉不白。順文吐了口唾沫,搓著手掌,拿起鐮刀,蹲在地頭,一鐮下去,密密實實的麥根泛著青色,飄著透著青色的葉子。麥芒撩在臉上,就像細軟的銅絲,劃出一道道痕。麥葉更像一把把條形的細刀,從臂肘上輕輕掠過,留下了血痕。悶在麥叢中多日不散的高溫,隨著鐮刀的到來,和外面的風擁抱,將麥根下面腐朽的枯葉,撩了起來。臉上蒙了層灰,擦著流汗的臉,留下了道道手印。到了麥田的中間,他摘下帽子,緩緩站起來,伸直腰,渾身酸痛難忍。

太陽快要落山,一抹紅霞從村子稀疏的樹梢,映了過來。風清涼了好多,田里的濕氣上來了,麥根更加纖軟,割麥的聲音從沙沙,變成了吱吱,就像用鍘刀鍘青草。太陽隱去了臉。順文咬著牙,割完了四分地的麥子。撩起最后一鐮的麥子,他渾身酥軟,躺在地上,瞄著晴朗夜空眨著眼睛的星星。爸爸收完麥子,從另一塊田里趕過來,他蹲下去,揪著麥茬,見順文躺在麥堆上,笑著說:“速度還行,就是麥茬高了些?!?/p>

吃完晚飯,家人沒有了絮叨的力氣,拖著疲憊的步履,倒在炕上歇息。躺在炕上,看著窗外的月亮,順文知道家里人辛苦,為自己幫家里收麥,筋疲力盡中,咬著牙堅持下來而自豪。想到學校里學習的小萍,他又為自己沒能與同學們同步用功而不安。麥子收完了,拉回來堆在場里,接著就是打碾。爸爸催順文趕緊回校,準備中考。順文渾身就像散了架,他終于明白了,村里人為什么上了年歲,骨架就變形了,那是長期辛勞的結果。

回到學校,順文將饃褡褳掛在墻上,躺在床鋪上,感到渾身的酸痛,緩釋了好多。一陣風從窗戶吹來,窗外的白楊樹搖擺著,呼啦啦作響,蟬鳴一陣高過一陣。從宿舍出來,過了照壁,他看見樹蔭下,幾個女同學埋頭看書。他打起精神,將自己變形的走姿,矯正過來??吹巾樜倪^來,張琳抬起頭,哧瞇笑著。順文點了頭,心燦爛著回到教室。他做了幾道數學題,感到功力還在,他心里踏實了??粗鴱某閷侠锬贸龅挠⒄Z作業,他腦子犯暈,讀著單詞旁邊的漢語標記,他無可奈何地嘆氣搖頭。

軍柱從教室后面,走到小麗的課桌旁,輕輕地彈了下。小麗仰起臉,含情脈脈地笑了。她站起身,隨著軍柱,雙雙出了教室。順文瞟了眼前排的小萍,見她專心做題,他撩起褲腿,在小腿上撓了幾下,腿上起了兩條白白的指甲印。拿起英語書,走出教室,來到照壁前,他來回走了一會兒,蹲在楊樹溝邊,操起一根樹枝,用漢語讀著英語,樹枝在濕松的地上畫著單詞。過了好長時間,幾個女生走出教室,坐在屋檐下的臺階上。瀏覽了一眼,沒見到小萍的身影,他有些失 望。

小萍從教室姍姍出來,走到辦公樓前的樹蔭下,坐在臺階上,正對著順文。順文好似隨意地站起身,用眼睛的余光瞥著她,感到她的眼神,也在關注著自己。他心頭一熱,余光慢慢轉正了。小麗從宿舍過來,看見順文,駐步笑著問:“考試準備得咋樣?”

知道軍柱在教室門口等她,順文傻笑著說:“咱們槐樹寨初中,中考就看你的了!”

小麗撲哧笑了,彎著腰走了。

中考前幾天,按照學校的要求,同學們要體檢。早讀結束后,王老師拿著名單,讓大家在教室門前排好隊,他和校醫走在前面,向鎮衛生院進發。順文沒體檢過,就聽見村子人在飼養室門前,嬉笑著講起當兵體檢的事,知道那得脫光衣服,讓醫生摸著看著。他心里既好奇,又有點羞怯。他抬起頭,見前面一片山羊辮子,想到這群女生,要脫光衣服,讓醫生檢閱,他心里冒出朦朧的嫉妒,橙色的心境下,又為她們有少少的擔心。小麗東張西望,嘻嘻哈哈,一副放松的樣子。小萍低著頭,跟在老師后面,不茍言笑,默然前行。

到了鎮上的衛生院,診室門前,同學們站成三排。校醫和醫生交涉著??床〉娜?,坐在院子的樹蔭下,用憔悴和不解的目光,打量著這群學生。幾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胸前吊著聽診器,手里夾著香煙,從診室慢悠悠出來。王院長四十多歲,是附近的名醫,他挺著富態的肚子,摸著青光烏亮的下巴,走下臺階,眼睛不住地瞥著前面的女生。他站在身后,盯著小萍的背影,從上到下,咕溜著看了幾遍,就像木匠拿著皮尺,打量著木料,看怎樣開鋸。順文感到院長猥瑣,他趔身張望,恨不得跑過去,踢他幾腳。

同學們排成一排,先是量血壓,聽心肺;然后是測視力,看五官;最后一個環節,男生和女生分開來,男生到西邊那間黑屋子,女生到東邊另間屋子。望著隊列中的小萍,順文感到她就像一只待宰的綿羊,默然的無奈涌上心頭。見她走進屋子,他的心騰騰狂跳,腦海里閃現著一幅幅可能的畫面。正當他胡思亂想的時候,輪到他了。醫生讓他脫掉褲子。他有點害羞,靦腆遲疑著。醫生笑了,說以后每次考學,都要體檢。順文瞥了眼醫生,提起褲子。

走出屋子,順文在院子打轉轉,尋著小萍。見她還沒有出來,他蹲在東邊屋子門前的樹蔭下,赤目圓瞪,盯著門上白色的簾子。同學們的嬉鬧,好像與他無關。多種可能的圖片,在腦海里閃爍著,他撩起褲腿,抓著腿肚子,腿上的干皮就像玉米皮,翹了起來。小萍低著頭,漲紅著臉,碎步從那間屋子快步出來。她盯著地面,獨自走到屋檐盡頭,愣愣地站在那里,望著院墻上擺動的茅草。將她的表情和姿態,和自己腦中臆想的畫面重疊,順文尋著可能的聯結,他隱約感到了王院長得意的笑容。

王院長撩起門簾,從那間屋子出來,端起茶杯,喝了幾口水,手背在后面,顛著腳步,看著臺階下的女生,瞇眼噴了口煙,愜意地笑著。見他出來,一群女生嘩地退了,紛紛低下了頭。王老師上前,握著院長的手,不停地感謝。同學們排著隊,出了衛生院。前面的女生低著頭,很少說話。小軍在后排嬉鬧著。王老師回過頭,瞥了幾眼,他頓時蔫了。

回到教室,從課桌抽屜拿出書,同學們低頭學習。猜想的好奇沒有衰減,順文瞄著前排的小萍,平時專注的她,看了一會兒書,似乎很難集中心思,搓著緋紅的臉頰,輕輕地嘆著氣,隨即趴在桌上,偏頭呆愣地望著教室外面的白楊樹。她坐直身子,又搓了幾下臉,看了一會兒書,又將書覆在桌上,依舊瞇著外面,輕輕地啜氣。瞄著她異樣的神態,順文在暢想和遐思中游曳,好像看到紗幔中沉睡的少女,慵懶地起身,瞥見庭院里的老鼠,愕然中蕩漾著青春的嬌羞。

學校的其他年級放假了,單人單桌,貼好了考號。同學們憑準考證入場。公社初中的學生,來到高中考試。見到原來的同學,順文異常親熱,引導他們住宿吃飯,學校里彌漫著歡快和諧的氛圍??纪暾Z文,大家走出考場,喇叭里播著《祝酒歌》。順文在人群中尋著白婭,一直沒有找到。他紅著臉,問原來的同學。同學告訴他,白婭初三上了一個學期,就輟學了。他抬起頭,望著藍天,悵然嘆著氣。

中考結束了,公社初中的學生離開了。王老師召開班會,總結初三二班一年來的情況。下課后,同學們收拾書籍,抱回宿舍,連同鋪蓋餐具,綁在自行車上。坐在座位上,順文愣愣地看著張琳和小萍收拾書包,他知道一年的同學之誼結束了。盡管他們沒有交往,也沒有言語的交流,可是她們青春萌動的身影,爍刻在他永恒的青春記憶中。好多同學走了。順文還坐在座位上。張琳提著書包,離開的時候,回過頭來,見順文坐在課桌后面,輕輕地晃了下手,對著他悵然笑了。目送著她離開,這個熟悉的身影,在順文面前晃了一年,此番離去,將會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所有的一切,就將成為回憶。小萍收拾好東西,座位上坐了一會兒,她的頭轉過來,游離的目光瞥著順文,提起書包離開了。

初中的學習生活結束了。順文的心還在學校里,干活的間隙,腦海里就會浮現出學校生活的圖景。暑期的夜里,看著窗外墻頭的茅草和皎潔的月光,一股淡淡的愁思,襲上心頭,他感到人生很奇怪:上學的時候,一日三餐都是開水泡饃,他厭倦學校單調古板的生活,向往自家的熱炕和飄著辣椒的面條?;丶規兹?,回思中,他琢磨和玩味著學校的生活,留戀朦朧春情的無奈和淡淡的寫意??菰镆苍S就是生活的本真,回憶和對未來的向往中,人們會附加好多感性的因素,煩膩當下,將回憶和未來,涂抹得絢麗多彩。

承包地種了西瓜,瓜藤茂盛。順文跟著爺爺,蹲在地里梳花,留下好似指頭蛋大小冒著枯花的小瓜。西瓜長到拳頭大小的時候,突然就像死面團,瓜秧感恩主人施肥澆水的辛勞,到了碗口大小,就停了發育。瓜地頭搭了間懸在半空的瓜棚。提著擔籠,順文每天在瓜地里忙活。中午時分,明晃晃的太陽懸在頭頂。躺在瓜棚中,聽著收音機播放的《紅旗譜》。他瞇著眼,順著劇情,暢想著江濤和春蘭之間欲說還休的靈動的愛戀,臆想中自己成了江濤,他將小萍的體態與舉止,嵌入春蘭身上,閉上眼睛,小萍似乎就在自己身邊。

領通知書的日子到了。將自己收拾一番,順文騎著自行車,回到了高中。小麗和軍柱在環形路上散步,畢業了,學校的管束沒了,他們旁若無人地有說有笑。教室門前,小軍演示著引體向上,圍著班上的同學。張琳和幾個女同學,站在教室門口,撫溜著辮子,親熱地推搡著。小萍坐在座位上,呆呆地望著窗外。順文撐好自行車,在教室門口晃了下,見小萍坐在那里,他的心騰騰跳著,干裂的嘴唇抖著,壓抑多日的思念,變成了吞咽的唾沫。

王老師快步過來。同學們嘩地走進教室,坐回原來的座位。他動情地介紹著中考的情況,將通知書發給大家。接到成績單,同學們交頭接耳,嚷嚷議論。順文不明白,他考了全班第四名,下個學期還在這里讀高中;張琳是第六名,卻被縣一中錄取了。王老師走過來,他拿著成績單,詢問老師。王老師看著,不解地撓著頭,猶豫了半晌,在順文耳邊說:“可能是學校領導和教育局溝通的,得給咱們學校留些好苗子。這件事我不好過問,你們可以找縣上,看到底是咋回 事?”

聽到自己是作為苗子留下來的,順文心里的氣,順了一些。見好幾位同學上了一中,他的心里還是有些不服氣。

小萍上了中專的錄取分數線。全班同學用羨慕的眼光,看著她,她將從這群人中脫穎而出,率先成了城里人。順文感到渾身不自在,從這刻起,小萍和自己已經不屬于一個板塊了,他們間有了道深溝,他站在下面,需要仰望她。她在高處,可以對他垂目憐之。他的心里瓦涼瓦涼的,就像是春蘭要嫁給韓老六。他打量著前排的小萍,兩只山羊小辮,依舊晃動著。

推著自行車,同學們出了校門。小萍扭動著屁股,看著地面,兩只辮子隨著擺動著的身姿,一顛一顛的。順文沒有騎車,他推著自行車,跟在她后面。自行車在凹凸不平的車轍里顛著,躍動的鏈條敲打著鏈盒,哐當作響。到了十字路口,小萍頭也沒有回,向東回家了。摸了下口袋,順文在豆腐腦擔子前坐下,要了碗豆腐腦,望著她在自己視野中消失,吸納著酸酸蒜水,抹嘴嘆了口氣,他默然間有種胸悶的傷感。酸辣的味道沁到心里,他感到口唇發麻,火辣辣的酸,盯著東去泥濘的路面,他噗喋著嘴巴,忍著酸辣的余味,蹬上自行車,悄然回家了。

回到家里,順文將通知書遞給父親,將自己達到一中分數線,卻沒有上一中的事說了。父親眨巴著眼睛,看著通知書,卷了根旱煙,蹲靠著廚房的門扇,默然望著地面,靜靜地抽著煙。停了半晌,他緩緩地說:“只要有學上就行,到哪里都是讀書,關鍵在自己。城里幾十里路,來回也不方便!”

原指望父親能夠找人,問問這件事,見他軟弱的性格,順文理解了爸爸這么多年,都是隨遇而安,逆來順受,從來不和別人爭搶的無奈。

夜深人靜的時候,望著漫天的星斗,內心里,順文不服氣:一個瘦弱的女孩,考在自己的前面,他感到有失尊嚴。這種不甘和憋氣,最終成了牽掛和掂量,隱埋著情感上征服的沖動。小萍就要讀中專了。他們很難再有見面的機會,沒了學習競爭的機會,更沒了含情脈脈、欲言又止對望的環境。一切都將作為淡淡的痛,留在心中。沒有事的時候,順文拿出班上的畢業照,對著照片,追懷著難忘的初三歲月。

開春以后,順文的個頭長高了,上唇布滿了絨毛,臉上的痘痘冒著白頭。吃了碗涼面,唇上沾滿紅紅的油潑辣子,他張開嘴巴,吸氣躺在床上。茫然盯著屋頂上的蜘蛛網,他想起了電影里外國女人臉上的黑絲罩子,他坐起來,拿起柜上的鏡子,對著晃了幾下。鏡子放在窗臺上,拿起抽屜里的夾子,他夾住唇上的絨毛,閉著眼,用力一扯。嘴唇火辣辣的刺痛,睜開眼睛,見夾子口沾了排細細的胡須,嘴唇上一片絨毛沒了,皮下滲出好像芝麻一樣的血點。他對著鏡子,盯著臉上的痘痘,就像走在瓜田中,看著滿地的西瓜,掂起來敲幾下,感到熟了,便摘下來。選定幾個目標,兩邊用手指蛋摁住,用力一擠,白頭就像槍管里的子彈,在空中刺溜劃過一條弧線,垂落在窗臺上,紅紅的身子,白白的頭。毛孔張開,像噴過巖漿的火山口。順文不明白:同學們和他一樣,期待著早日長大成人。當成熟的標記,爬上臉的時候,大家卻用自己的方式,拒絕成熟,似乎想永遠留在青澀的年代。

太陽偏西,順文午后歇息。軍柱走進院子,叫順文去水庫游泳。剛剛將自己的臉拾掇了,感到臉上發燙,他便跟著軍柱,騎上自行車,來到水庫。水庫像個碩大的葫蘆,盛著一瓢清水,凸起在平坦的地上。來到岸上,艷陽下幽深的水面,泛著明晃晃的光,繁茂的水草中,不時傳來蛙鳴。對面的岸邊,蠕動著一群人影,傳來一陣陣嬉鬧聲,人影在水面蒸汽的折射下,就像幕布上的皮影。走下岸,蹲在水草叢中,他們脫掉衣服,刺溜滑入水中,清涼的水浸潤著肌膚,順文打了個寒戰。他們就會狗刨,不敢往里面游,踩著岸邊的草叢,聊著學校里的人和事,舒心地撲騰著。馬路上有女孩經過。他們不約而同地潛下身子,頭埋在水草中,注視著她們。

八月下旬,上學的日子臨近了,順文沒有太多的興奮。棗樹樹梢的青棗,露出了紅臉。他脫掉鞋子,赤足爬上棗樹,坐在搖擺的樹杈上。隔著屋脊,那邊是拳頭大小泛著紅色的柿子,喜鵲撲棱著翅膀,在枝頭盤旋著,尖利的嘴巴,啄著柿子,抖動著脖子,嘎嘎叫著,黑豆般的眼睛,盯著另家的枝頭。攀在樹梢,看著喜鵲自由愜意地飛翔,他明白了,地面上待的時間長了,圍墻、田徑和樹林就成了界限,每個族群都有自己的空間,不可越雷池半步??罩惺莻€自由的天堂,沒了間隔,也沒了禁區,只要有果實,那里就是鳥雀的天堂。攀著樹枝,嚼著半青不紅的棗,任由清風搖擺著樹枝,瞇著濃密樹枝上面的藍天白云,他的心情異常放松,好像要融于這自由的天宇間。

開學的那天,順文約上軍柱,馱著行李,來到學校。照壁上貼著同學們的分數和分班,站在人群后面,順文掏出眼鏡戴上,見自己分到了一班,分數比第二名高出了二十多分,好多同學不解地議論著。走進宿舍,同學們自報家門,好多新同學瞥著順文,眼里露著羨慕的光。鋪好了床鋪,來到新教室,站在臺階上,看著原來初三二班的教室,他想起了小萍和張琳。她們一個上了中專,一個上了一中,悵然間,順文有種悲涼的感覺。同樣的空間,兩種不同的心境。

哪個地方有肥美的水草,哪里就是動物繁衍生息的天堂,對于空間,它們沒有牽掛。人在一個地方,會日久生情,不知是因為在那個地方,有過愛恨情仇和揮之不去的人生痕跡,牽掛或者厭惡那個地方,還是由于那個地方,讓他們想起了昨日的光輝和憤懣辛苦的歲月,才難以釋懷。人生的經歷和多樣的感悟,看似無形,也需放在某個時空長廊中,才變得鮮活靈動。一個空間,就像散發著魔力的匣子,承載著人們的記憶和故事。

早讀的時候,順文依舊來到照壁邊上,朝著小萍曾經站立的方位,期待同款的女生,闖入自己的視線。他不知道她是否開學,也不知道她是否亦如原來那樣,在陌生的同學面前,低頭晃著,飄散著神秘的青春氣息。她不會知道木訥的順文,循著舊時記憶,還在那個特定的空間和角度,依舊苦苦追尋著記憶中的感覺。上課的時候,順文難以自控地張望著前面,好多羊角辮晃著,只是耳背和脖頸的粗細和顏色,難以和小萍匹配。他感到很奇怪,初三時,心里惦著白婭,對學校的女生,他很難上心,就想著那張白白的臉。過了一個學期,他拋棄了白皙的偏好,對褐色面孔的小萍有了牽掛,隨著自己對她脫穎而出的嫉妒,這種思念和掛念越來越強烈。這個時期,順文的心里只能裝著一個女孩,這種起初淡淡思戀,需要好長時間發酵,當大家分離的時候,才露出尖尖角。走過的路,靈動的情,那些都是真實的記憶。他覺得,未來的一切漂浮未定,思維的深處,他將往日的記憶拆解,按照自己的想象,不斷重新組合和拼湊。

幾天后,早讀的時候,小萍出現在校園里。她和王老師交流著,依舊是看著地面。順文心里騰騰跳,估計她是來學校辦手續,和班主任話別的。他想走過去,又怕打斷他們的交流,況且自己和她從來就沒說過一句話,走上前有些唐突,也有高攀之嫌。照壁前打量了一會兒,他想如果小萍看見自己像原來那樣,會不會看不起他,如果目光交匯,她的眼神輕視或者視若無睹,那都是他不能接受的。閃到照壁后面,順文間或伸出頭,瞟一眼她,心里和自己夢想的元素黏合,忍不住探頭再瞄一眼,又將這番景象存于腦中。小萍走了。從照壁后面出來,課本貼著胸口,順文呆愣地目送著她,款款走出校園。

幾天后,鍋爐房打開水,順文碰到了益群。益群側過臉,笑著說:“咱們班原來那個小萍,考上了中專,人家不去上,聽說去了縣一中,讀高中了!”

心里踢騰著,順文故作鎮定,笑著點了下頭?;氐剿奚?,他反復琢磨著這件事,感到農村的孩子,能放棄成為城里人的機會,定有高人指點,也說明人家對自己學習的自信。無論怎么說,小萍又和自己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了,他心里舒坦了好多,他們間世俗的鴻溝,暫時彌合了。

半個月后,小萍從縣一中轉回來,分在高一一班,坐在順文的前面。順文沒有想到,情況會有如此大的變化,看著朝思暮想的人,就坐在前面,他抑制著內心的喜悅,速然將自己包裹起來。當自己鐘情的人遠離的時候,人們往往將社會性的約束置之腦后,因為沒有了現實的目標,約束沒了意義,在自然欲求的支配下,人們會在遐想中游蕩;當心儀的人,就在身邊的時候,社會性的約束就像一根根沾著水的麻繩,在太陽的烘烤下,束在身上,越來越緊。偉大的愛情不是相擁時的美滿,而是為了相擁付出的癡情和苦 戀。

小萍并沒有因為自己考上中專而沾沾自喜,她和原來一樣,像只溫順的山羊,背負著某種使命,用恒久的耐力,埋頭學習。順文常暗問自己,到底喜歡小萍什么?他感到喜歡是個整體,理由就像韭菜,密密匝匝,刨其根本,他覺得就是她瘦弱身軀里蘊含的耐力和專注的精神。她就像道難題,陰郁的臉上,隱埋著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愁苦。順文心中有戀,更想解開她臉上的謎團,去幫助她。喜歡的人坐在前面,是件愜意的事。他知道得調整自己,專注學習,這樣同學們才看得起,小萍心目中,自己才有分量。

小萍性格內向,沒有過多的言語。小麗大方熱情,加上原來的同學關系,她們倆課余時間常在一起。軍柱分到三班,經常跑到教室的窗戶外面,書拍著窗戶扇,賊頭鼠腦地叫小麗出去。班上同學不知他們的關系,抬起頭,好奇地看著。小麗坐在教室里,和小萍討論著題目。軍柱拍著窗戶,賊溜溜瞥著教室。順文明白軍柱的用心,他要在一班同學面前,挑明他和小麗的關系,讓那些剛進校的同學知道,小麗名花有主,不能打她的主意了。軍柱瞥看小萍的眼神,順文覺得酸溜溜的,這讓他很不舒服。他擔心小萍和小麗裹在一起,軍柱會趁火打劫。他了解軍柱和別的男同學不同,他花樣多,膽子大。

鎮上放電影,聽說是《等到滿山紅葉時》,名字充滿著浪漫的氣息。晚自習的時候,好多同學成幫結伙,出了教室,從墻邊溜到大門口,趁看門老漢不注意,閃到門外。軍柱敲著窗戶,小麗趕緊合上書,將本子放入抽屜,笑著走出教室。等了一會兒,她又回到教室,走到小萍課桌邊,拉著她看電影。躲在窗戶后面,軍柱腦袋一閃一閃。知道軍柱的鬼心思,順文瞪著窗外,就見軍柱光亮的分頭,就像幕布前的木偶晃蕩著。他覺得如果小萍有定力,就不會跟著湊熱鬧,他們倆談戀愛,好多人都有議論;如果她跟著小麗出去,他就要尾隨在后,看看軍柱耍什么鬼花樣。小麗親熱地拉著小萍的胳膊,小萍就是不和她出去。她松開手,搖著頭走開了。

下了晚自習,小萍收拾完桌面,走出教室,站在屋檐昏暗的路燈下,等著東街的女同學。兩個人出了校門,后面跟著大明和鎮上的幾個同學。他們在后面高談闊論??粗∑嫉谋秤?,順文嘆息鎮上沒親戚,不然他每天都可以看著她的背影,說不定還能和她說上幾句話。晚自習快結束的時候,嚴書記在教室巡視,知道好多同學跑到鎮上看電影,他咳咳著走到門房,對看門老漢說:“熄燈號吹了,將大門關上,誰也不能進 來!”

書記親自交代事情,看門老漢有點受寵若驚。他攥著煙桿,咂吧著旱煙,一個勁地笑著點頭。

電影散場了??措娪暗耐瑢W回校,敲了幾下門,沒有回應,就順著圍墻,尋找容易攀越的地方。東邊有好多麥草垛子,挨墻的地方有好多樹。他們賊頭鼠腦,黑暗中像群老鼠穿行,到了東邊圍墻,大家順著樹爬上去,晃著身子,將腳放在墻頭,互相推拉著,從墻頭翻過去。

軍柱翻過幾次墻,他知道小麗翻不了,等到同學們散去,他們還在大門前晃來晃去。寂靜和清冷的夜風里,他們貼著墻角,擁在一起。過了好長時間,溜到大門前,軍柱吐了口痰,扯了扯嗓子,在門外踱步咳咳了幾聲。小麗瞪大眼睛,錯愕地望著他。

門房老漢躺在床上,剛剛有點迷糊,忽然聽到幾聲咳咳,想到那聲音似乎是嚴書記的,他一下子清醒了,忽地直腰坐在床上。又是幾聲咳咳,他撩起被子,走出門房,覺得聲音像是從外面傳來的。站在臺階上,他側過耳朵,遲疑地辨識著聲音的方向。還是幾聲咳咳,確定了那是嚴書記的聲音,老漢納悶書記交代看好門,沒見過出校門,他現在咋能在門外。他不敢大意,走到大門前,將小門開了個縫,見個女生笑著,倒吸了一口涼氣,心想這么晚了,威嚴的嚴書記怎么能和女學生在一起呢?倏然間,他覺得這可能是領導的隱私,自己含糊不得。轉念一想,他豁然笑了,嚴書記和女生出去,回來怕碰到看電影歸來的學生,故而交代他不能開門。他拉開門,小麗彎著腰,推著老漢,走了進來,刺溜消失在夜空中。老漢手抓著門,伸出頭來向門外瞥了幾眼,不見嚴書記的蹤影。搖了幾下頭,搓著滿是睡意的眼睛,他感到頭暈眼花,他猶豫著關上門,回到門房。

老漢睡不著,捻了鍋旱煙,看著墻上的掛鐘,吧嗒吧嗒抽著旱煙,依舊留意著外面的動靜。他怕書記不好意思,再來敲門。公雞打鳴的時候,他和衣躺在床上,昏睡過去了。第二天早讀,站在臺階上,他舉著煙鍋,吧嗒著旱煙,望著照壁周圍。嚴書記披著夾襖,從辦公樓里出來,邁著方步,順著環形路,踱了過來。老漢下了臺階,走到路邊的樹溝,看著嚴書記過來,不停地笑著點頭。見老漢離開門房重地,嚴書記不停地咳咳著,威嚴地淺笑,笑容收到了一半,他倏然變軌,眼睛瞥著瞪了他一下。老漢納悶了,見著嚴書記走過,他背對著咳咳了兩下,好像在提醒他,別忘了昨夜的咳咳聲。嚴書記還是背著手,向前踱著,高傲地懶得搭理他。在樹干上磕著煙灰,老漢又咳咳了兩下。知道咳咳是自己威嚴的標志,他沒有想到,門房老漢也敢用咳咳聲,挑戰自己的權威。他緩緩轉過身,直愣愣盯著老漢。老漢一下子亂了陣腳,慌忙地撂著羅圈腿,怯顛顛回到門房。

小麗為軍柱的機智而高興。她心里感到怪怪的,思前想后,猛然想起去年在文老師門前的咳咳聲,會不會是軍柱?她追問了好幾次,軍柱都不承認,和他僵持了好幾天,再問他的時候,他只是嘿嘿笑著,到了后來,他承認了。軍柱說愛與嫉妒成正比,他苦練咳咳技巧,正說明他很喜歡小麗。小麗笑著原諒了他,每每想起這件事,感到既好笑,又覺得他有點不靠譜。

沒有考上高中,小軍參軍了。到了部隊,穿上戴著領章帽徽的軍裝,他照了幾張照片,滿臉笑容,英武帥氣。他給戰友們說,在學校讀書時,好多女同學追他,惹得新兵連的戰友既嫉妒又羨慕,常常拿他的女朋友開涮。從班長那里要了幾個信封,小軍裝上照片,用龐中華字體,寫了幾封信,內容一樣,稱謂不同。投遞出去后,他期望能有回信,這樣就可以延續自己的顯擺。兩個月過去了,沒有一封回信。戰友們見到他,問女同學來信了沒有。他撓著頭,笑著說她們正處于中考。

收到小軍的來信,看著俊美的字體,英武的照片,小麗想到小軍曾經在她課本上題過字,她噘嘴一笑,心里還是甜甜的。她將小軍的信壓在枕頭下,照片夾入課本中。周六下午,住校的同學回家背饃,軍柱跑到教室外面敲窗戶。小麗隨便夾起幾本書,隨他一起到西邊的壕里。滿壕的玉米黃了,枯黃的稈枝就像穿著野戰服的士兵。順著壕邊,找了個陰涼的地方,看了一會兒書,小麗說要上廁所。她放下書,讓軍柱背過臉去,不許偷看,幫她把風。順著玉米田壟,她彎著腰,張望著走進田里。軍柱北朝玉米地,拿起她的書,隨意翻著。聽到玉米稈下面,傳來簌簌的激流聲,他側過頭,彎下腰,順著玉米稈下面飄著黃葉的空當偷看,見坨白花花的肉團閃著。他趕緊轉過頭,撩著書頁,照片滑落下來。他撿起來一看,是小軍的戎裝照。

小麗回來了,軍柱故意說小軍當兵了,就他的文化程度和機靈,過兩年肯定會提干或者上軍校。他轉過頭來,細細地打量著小麗。小麗淡淡笑了,撲閃睫毛說,大家同學一場,都希望原來的同學,將來有出息。她拿起書,見照片的角露在外面,轉過頭來,慍怒地盯著軍柱。她抽出照片,抖著遞給軍柱,嘟著臉說:“他當兵了,給同學寄寄照片,有啥大驚小怪的?”

偏頭望著壕岸,軍柱看都不看照片,拍著褲腿上的土,漲紅著臉,嘆著氣說:“哎!我知道那個家伙,給你寫過信,他為什么不給我寄照片哩?為啥單單寄給你,說明他舊情難收!”

哧哧笑了幾聲,小麗扯著他的胳膊,低頭瞥了下他,晃著他的胳膊說:“吃醋了!難怪你整天說你婆婆做的醋酸,那是因為你家里人愛吃醋?!?/p>

軍柱輕輕地搖了下頭,扯著玉米葉,哼了聲,站起來說:“我婆做的醋,我愛吃。你做的醋,我聞著就暈?!?/p>

拿起照片,對著夕陽晃了下,小麗站起來,扒著他的肩膀,瞟著他的長腿,訕笑著說:“軍柱,你婆做的醋,你爺肯定不愛吃,你爸也膩味。不信你回去問問?!币娝Q蹞项^,滿臉懵懂,她抖著照片,晃著續道:“哎!常言說,人在衣裳馬在鞍。你還別說,小軍穿上軍裝,蠻精神的!”

踹著田壟的土塊,軍柱趔身,揚起手說:“小麗,別以為就你聰明,你在埋汰我婆哩!”小麗擺著手,嘿嘿笑了。軍柱紅臉瞪眼,指著她大聲說:“你心里有鬼,既然是張同學的照片,為啥要夾在書中,帶在身邊?”

小麗推了軍柱一把,眼睛白著他,抓住他的手,使勁扯了幾下,斥責道:“大家都是同學,你為啥那么小心眼。我和小軍是清白的,我不許你污蔑我們的同學感情!”

咳咳幾下,吐了口痰,擺動著脖子,軍柱一副激動的樣子。他攥住她的手,瞪眼盯著她說:“小麗,我警告你,你現在有兩種選擇:要么馬上撕掉那張照片,我也就不計較了;要么將那張照片帶在身邊,咱們的關系,就這么結了!”

小麗倏地彎下腰,撿起書,夾在腋下,踢起一腳土疙瘩,哭喪著說:“你自便,今后再也不要來找我了!”

她說著,抹著眼淚,轉身順著壕下的田頭,快步離開了。

軍柱垂頭喪氣,搓著面頰,腳在地上不停地踹著,間或捶打著大腿,發蒙蹲下。小麗身后的玉米稈晃動著,他抬頭望了眼,突然起身,撒開腳步,喊著追了過去。

跑回宿舍,小麗趴在床鋪上,晃身抽泣。軍柱從壕里回來,站在照壁前,見女生宿舍前人來人往,好多女同學打來開水,站在臺階下面,有的在盆里洗頭,有的晾曬衣物,還有幾個在洗衣服。女生宿舍前面,男同學常繞道而行。軍柱蹲在照壁前樹溝坎上,用噴火的眼睛,瞥著小麗宿舍的門口。他站起來,踱了一會兒,又蹲下去,折騰了好長時間,還是沒有瞄到她的身影。搓了幾下面頰,平衡著呼吸,他走到照壁前,假裝看報。女生宿舍前的人少了些。他散著步子,手插在褲兜里,晃著臀,漫了過去。迎面過來的女生,疑惑地瞥著他的兩條長腿。到了宿舍門口,他放慢腳步,扭頭伸長脖子,向里面看著。有位女同學捋著濕濕的頭發,拎著盆子,彎腰出來,見他猥瑣的樣子,不屑地盯著他,掄了下頭發,發梢的水滴,嘩嘩甩了過來,淋在他的腿上。軍柱躲著身子,嘟著臉,快步走開。

軍柱蹲在西邊的廁所,思默著怎樣化解這個爭執??s身踱到女生宿舍后面,估計著小麗的床位,他站在桐樹后面,探頭向里面瞥著。洗頭發的女生,站在床鋪上抖著褥子,轉身見到兩條長腿,又溜到宿舍后面,還在向里張望。那個女生悄悄地推開窗戶扇,對著軍柱,嘿嘿笑著。軍柱來了精神,往前走了兩步,隔著窗戶,看見小麗趴在鋪上,好像在睡覺。那位女生下床,從床底拿出暖瓶,倒了缸水,輕手輕腳上了床,水缸放在窗臺上。她對著軍柱笑著,軍柱來回晃手,伸脖踮腳,晃身探頭,手搭嘴上,低沉地喚道:“小麗——小麗——”

見時機成熟,那位女生摸索著端起缸,忽地站直身,頭伸到窗外,掄起胳膊,將缸里的開水潑向軍柱。軍柱知道上當了,撂著步子,趔著肩膀,蹦跶著退后。開水的熱氣,在空中成了白霧。同宿舍的女同學,趴在窗戶上,望著他的狼狽相,笑得前仰后合。

教語文的馬老師,快五十歲了,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起路來既瘸又拐。他穿著灰色的中山裝,上衣口袋總是別著支老式的掉了漆的鋼筆。他很少穿皮鞋,由于走姿的問題,他的布鞋常常是變形的。他戴著灰色的帽子,不那么規整,就頂在頭頂上,折斷的帽檐耷拉著,垂在額頭前,白色圓框的老式眼鏡,透明的鏡架白中泛黃,鏡腿和鼻梁的墊座上,黃里結著靛藍色的垢。正面看上去,鏡片圈圈套圈圈,他那睿智孤傲的眼睛,在圈圈的深處眨巴著。

雖然腿腳不靈便,馬老師卻有著強大的內心。他自詡為十里八鄉不可多得的文人,渾身透著迂腐和老式文人的孤傲。鼻下的嘴巴看似隨和,掛在臉上的笑容,是他混跡世俗的招牌。鼻上的眼睛常常露著清冷和自戀,鏡片讓大家過多關注的是他謙和隨性的笑,將他犀利的眼神,隱埋了。他寫了手好字,走上講臺,總是笑著用空蔑的眼神,掃視著學生,然后轉過身,將課文的名字寫在黑板上??此凭晷泔h逸的字體,他自詡為馬體。碰到喜歡的詩文,馬老師喜歡親自朗讀。抑揚頓挫中,扣著情景,讀著讀著,他的眼睛開始耷拉,隨即閉上,一副沉醉享受的模樣。手上的書,摸索著放上講臺,雙手隨著感情,悠然地擺動著。

盡管老師沉迷其中,對課文的理解,學生們總是隔著層膜,費解地嘀咕著:“難道有那么美?”馬老師的神情,感染了益群。早讀的時候,課文背得差不多了,照壁前的花圃中,益群仿著馬老師的模樣,瞇著眼睛,開琢著心絮,撓動著對詩文感知的潛能。軍柱也鐘愛模仿,對自己的模仿能力,充滿自信。瞄著益群笨拙的聲韻,他哼哼著,試了下聲道,清了下嗓子,嘴巴撲啦啦抖著,完全放松后,習慣性扯了扯喉結,走到人少的地方,模仿著馬老師。

用了吃奶的勁,軍柱挖空心思地討好小麗。他們的感情雖有緩和,但她始終不溫不火,這讓軍柱十分鬧心。情侶間的磨合,就是由一次次爭吵串成的,吵架說明彼此在意對方。爭吵后,難以忍受的就是分手,懊悔自責中,心理上就會給對方更多的空間和自由。癡情的那方,由于不愿失去而不斷退縮;薄情的那方由于可有可無而步步緊逼。驀然回首,退縮者迷失了自己,緊逼者也在恣意中蛻變。

照壁前沒有幾個人,小麗吃完早飯,駐足報欄,心猿意馬地瀏覽著。軍柱一看周圍沒人,他快幾步、慢幾步地踱到報欄前,不停地向她拋媚眼。小麗知道他在邊上,立即背過臉,故意不朝他看。軍柱沒有辦法,學著馬老師的樣子,朗誦著詩文。循聲偏頭,見他沉醉的樣子,她哧哧笑了。做了個鬼臉,輕輕擺了下手,他轉身走向門口。站在原地,小麗猶豫地望著他。他駐步回頭,又招了下手。小麗遲疑地跟著他,出了校門。

下了場小雨,清新的空氣中裹著泥土的芬芳,一群男生拿著書,踱著碎步,在花圃邊早讀。益群率先模仿馬老師,就像靜夜里的公雞打鳴,別的同學也跟著學起來,個個搖頭晃腦。軍柱瞄著他們揚揚自得地走過去,站在他們中間,扯了幾下喉結,用馬老師的腔調,閉眼晃頭,抖手朗誦著。同學們大眼瞪小眼,呆呆地看著,慫恿著他說:“如果再有馬老師的走姿,那就真成馬老師了?!避娭谟懞眯←愡@件事上,感受到了模仿的妙用,他來勁了,摘下戴得規整的帽子,帽檐折了下,頂在頭上,模仿著老師的步履,原地閃了幾下,節奏感到了,他就踩著步點,進入了老師的角色。

馬老師從廁所出來,沿著臺階,向東晃了過來。見一個熟悉的影子,在花圃前晃動,他瞬間一愣,摘下眼鏡,掏出手帕,擦拭幾下,戴上眼鏡,見影子還在晃動,他低頭看著晃閃的腿,駐步再望,影子依舊。他加快腳步,影子越來越清晰,見軍柱學著自己的走姿,模仿著自己的神態,有滋有味地陶醉著。邊上的同學,瞥見馬老師,書搭著嘴巴,悄然走開。軍柱沉浸在模仿中,感覺到邊上沒了唏噓聲,覺得怪怪的,等他睜開眼睛,見馬老師靠著樹干,手托著下巴,堆著笑臉盯著他,他像被蜂蜇了,突然跳入冰窖里,軍柱打了個寒戰,低下頭,怯愣愣地僵住了。馬老師走前幾步,笑容可掬地問:“你媽叫個啥?”

軍柱不明白老師的用意,翻著眼,瞥了老師一眼,撓著脖子,支支吾吾,踹著地上的樹枝,白了一眼邊上的同學。馬老師仰起頭,突然笑了,雙手交叉搭在胸前,向前顛了兩步,親熱地說:“你是她親生的?今年多大了?你是哪個村 的?”

軍柱一頭霧水,點頭報了年齡和村名。馬老師興奮地原地踱步,含笑看著周圍的學生,猶豫了半晌,擺著手說:“哎呀呀!不瞞你說,你媽當姑娘的時候,就認識老師?!?/p>

軍柱瞥了眼老師深邃冷傲的眼睛,脊背滲涼,疑惑地擺頭,瞪了眼邊上的同學。馬老師晃到他跟前,手搭在他脖子上。軍柱以為要抽他,縮身趔開。老師攬住他的肩,憐愛地說:“有些事,老師窩在心里不能說。你別怕,老師舍不得抽你。這樣吧,你回家后,趁你爸不在的時候,說出老師的名字,問你媽認識不認識我?”

軍柱一驚,盯著馬老師,上下打量著。馬老師嘿嘿著,眼里有了柔光,低聲說:“你媽心情好的時候,沒準會給你講好多故事?!?/p>

軍柱臉色驟變,嘴巴哧哧著,就是沒有言語。馬老師松開他,謙和地擺著手,顛了幾步回轉身去,看著軍柱的長腿說:“年輕時,老師和你一樣,也是兩條大長腿。好多女娃都喜歡,長著長著就變成這個樣子了?!?/p>

軍柱呆頭傻腦,依舊摸不出頭緒。壕中約會的時候,他將事情的經過給小麗說了。小麗笑出了眼淚,抖著手,點著軍柱說:“馬老師真有才!他這是變著法子罵你,還罵得很深刻!”

馬老師罵人的事,在學生間傳開了。班上同學議論著,大明從臺階蹦下來,瞄著小麗進教室的背影,附在順文耳邊說:“看!馬老師未來的兒媳?!睂W生們笑了,大明低聲說:“別看馬老師那個樣子,他自尊心很強,看不起別人。村里的人都不敢惹。你們別在他面前放肆,不然他年輕時,又多了個女朋友,班上又多了個他兒子?!?/p>

領教了馬老師的厲害,軍柱心里有些怯。課間休息時,馬老師含笑閃到他面前,噓寒問暖,越是這樣,他感到越是難受。他不想成為同學們的笑料,看見馬老師,他便遠遠躲開。老師拿著教具,向教室走來。男同學圍在樹下,比賽跳起來摸樹葉。軍柱打籃球,跳起來摸了幾下,引來一片喝彩。馬老師閃著,跨上臺階,看到軍柱助跑躍起的背影,想到近來很少碰到軍柱,他約莫著,軍柱躲著他。上課鈴響了,同學們嘩啦進了教室。想著軍柱一步三蹦的身影,馬老師咧著嘴,哼哼幾下,眼里露出不屑和厭惡。他腿腳不好,忌諱別人在自己面前耍胳膊弄腿,覺得那是戲弄他。走上講臺,瞥了眼后排的軍柱,拿起粉筆,掰掉頭,踱步笑著說:“世風日下呀!同學們!村上的幾個小伙,不孝敬父母,見到老人,躲得遠遠的。他們也不捫心自問,沒有父母,哪來的自己?!?/p>

莫名其妙地聽著,同學們睜大眼睛,疑惑地盯著馬老師。軍柱搓著臉,低下了頭。

馬老師給一班上語文課,黑板上剛寫完第二個成語。坐在前排的小麗,輕聲讀了出來,嘀咕著成語的含義。他忽地轉過身,謙和地笑著,鏡片后面的眼睛,眨巴著看她,緩緩地說:“世事亂了,蛋還在屁股里面,鳥已經喳喳叫了!”

小麗的臉,羞臊得赤紅,怯弱地低下了頭,吐著舌頭,盯著地面。順文喜歡琢磨馬老師的眼睛,感到老師的眼睛和嘴巴,正好是相反的,他嘴巴嘟囔著的時候,眼睛泛著溫柔慈愛的光,說明他心情愉悅;他突然咧著嘴巴,開心大笑的時候,眼睛里的光往往是清冷怪離的,說明他笑里藏刀,罵人不帶臟字。

大明和小萍自小是同學,家在鎮上,哥哥做生意,是鎮上有名的萬元戶。他喜好張揚,家里的新鮮玩意多,經常拿到學校倒騰,惹得好多同學好生羨慕。他骨架小,瘦瘦的臉,像團面掛在鉤上,自然垂落,小鼻子小眼就像在面團上,隨意摳出來的。同學們心目中,城里人的下限是縣城的人,鎮上的人不算城里人。鎮上的同學,將家不在鎮上的同學,叫作鄉里人。他們心中,自己就是鄉里人心目中的城里人。

大明的頭發有點黃,他將頭發燙成卷毛,成了學校一景。好多同學背后指指點點,估計嚴書記肯定會管。大明對什么事,都不上心,一副財大氣粗的氣勢,講話時常蹦出幾句普通話,讓大家感到他的生活,是和城市接軌的。他將家里的收錄機,提到學校,藏在桌下,自習的時候,看到外面沒有老師,他悄悄拿出來,后排的同學圍過來,好奇地看著,輕輕地摸著。他給兩個同學,使了個眼色。同學過去,將教室的門關上。他從口袋掏出一個褐色的盒子,將磁帶放進去,摁了下鍵,收錄機傳出輕柔婉約的歌聲。這種聲音,同學們從來沒聽過。同學們紛紛轉過頭,呆愣愣地看著大明,仿佛要鉆進歌中。大明站在邊上,移動著腳步,閉著眼睛,搖頭晃腦。教室外有了響聲,大明趕緊關掉收錄機。同學們正在興頭上,歌聲戛然而止,大家留戀地望著,不甘地轉過頭。順文知道,那就是靡靡之音,大明搖擺著的是迪斯科。同學們私下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靡靡之音。同學們喊靡靡之音,既是叫大明,也內含著讓他給大家播放靡靡之音的訴求。

傾心女孩的時候,男孩有種平時沒有的直覺玄妙,他能透過模糊的觸角,感受到她周圍,還有哪些人追求她。早讀的時候,盡管小萍蜷縮一隅,盯著窗臺上的書,背對著大家。大明拿著書,在她的面前晃著,晃動中帶著搖擺,搖擺中蘊含著挑逗。站在照壁后面,順文冷冷地瞥著,好在小萍對他的擺弄,似乎沒有回應。下了晚自習,小萍出了學校的大門。大明跟在后面,晃著臀部,一副興奮狂妄的神態??粗麄冏叱鲂iT,順文既為小萍擔心,又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嘆 息。

高中來了位老師,姓方,原來在縣一中教語文。方老師五十多歲,窄長的臉上,豎著道道條子肉,面色褐黃,總是油油的,烏黑的頭發硬硬的,靠著發膠整成了帶著頂棚的分頭。他渾身上下,透著城里人的氣息,不像別的老師,總在農村人和城里人的過渡地帶。一中的老師能到鎮上高中任教,整個學校震動了。老師和同學們,用別樣的眼光望著他,盛滿了尊重??匆姺嚼蠋?,嚴書記也會走下臺階,背在后面的手,放在前面,笑著噓寒問暖。

過了兩個星期,方老師的兒子,轉來上學,分在高一一班,成了學校的焦點。他叫方杰,褐黃油亮的臉,挺拔的身材,昭示著雄性的勃勃生機。從縣城來到鎮上,方杰身上洋溢著一覽眾山小的氣勢,他沒有靦腆和害羞,眼睛滴溜著,只要他喜歡,總是要盯著對方,直到人家垂下眼瞼。見他像只驕傲的公雞,在校園里晃動,嚴書記走過來,威嚴地盯著他。他平和地盯著書記,沒有蟄伏的意思。對視中,嚴書記能體會到他的桀驁不馴。他也用眼神告訴書記,他和別的同學不同,家長制的灌輸于他無用。到了后半段,嚴書記笑了,用笑容告訴他:管束你是為了你的將來,只要你爸愿意,放任就放任吧!方杰咧著嘴巴,也笑了,用笑容回應書記:自己是城里人,將來肯定有個鐵飯碗,您老就別操心了。

早讀的時候,方杰站在別人很少去的辦公樓前面,后面是嚴書記的辦公室。他將書放在磚墻上,身后有兩棵松柏,站在這里,能閱到校園前半截的景致。高臺踱著碎步,眼睛滴溜著,他盯著關注的女同學,見她羞澀地垂下頭,他哧哧笑著。過了一段時間,早讀的時候,臺下散布著成群自認為不錯的女生,她們晃動著,不時怯懦地偷偷瞥著方杰。接受著不斷閃來的曖昧的目光,方杰有了王子的感覺。站在辦公室門口,端著茶缸,啜了口陜青,看著松柏下的方杰和成群的女生,嚴書記不住地搖頭。提著帶尖的鐵壺,方老師到鍋爐房提水,和嚴書記招呼著,見兒子前面遍布著好些女生,他愜意地笑了。

小萍依舊在原來的位置,背著身子早讀。順文心態平和,沒有危機感。他感到小萍就像一只船,停泊在碼頭上,下面是坨重重的錨,任憑風吹浪打,依然巋然不動。他不能判定她有沒有定力,他能夠感覺到,她好像有一種使命和夙愿,為了達到目標,她將自己密實地包裹起來,用理性屏蔽著環境的滋擾。

方杰的面前,小麗晃來晃去,笑著瞄著他。他感到,她有點怪異,竟敢與自己死死對望。想到在與書記的對望中,書記都妥協了,方杰有了征服的欲望。他垂下手,高傲的眼神調到冷冷的頻道,死死地盯著她。小麗偏著頭,坦然地瞄著他,表情柔美豐富,夾裹著曖昧的情愫。感到她的目光中,有股暖暖搖曳的藍焰,方杰的眼中慢慢地有了溫度。覺得他眼神中的冷融了,小麗撓頸晃腦,歪頭掩嘴,哧哧笑著。感到她的可愛和怡情,他眼神里有了火星。

站在教室檐下,愣愣地盯著這邊,軍柱感覺到,他們在凝視交流,就像一壺冷水,在光的聚焦下,慢慢晃了起來。軍柱心里堵得慌,一股冷氣從恥骨騰起,看到腳下的石子,他躍起來,對著方杰的方向,用力踹了過去。小麗正在轉悠,突然感到小腿一陣疼痛。收起對望,她咬牙蹲在地上,扭過頭來,向石子飛來的方向望著。沒想到小麗會閃過來,見石子彈在她腿上,軍柱趕緊低下頭,溜進教室。

自習課的間隙,軍柱總是跑到一班教室外面,對著窗戶,叫小麗出去。小麗裝作沒看見。他變著花樣滋擾,他要讓方杰知道,小麗是他的女朋友。感到軍柱常在教室外面招呼,也不是長久之法,她嘟著臉,低頭出了教室,責問他什么事情。軍柱一驚,他沒有見過小麗在同學面前,對自己發火,感到面子丟盡了。壓住內心的怨氣,他說要跟她談談。小麗正想找個時間,向軍柱申明自己的原則,便隨他出了校門,來到西邊壕里。

坐在柴秸上,撩起褲腳,小麗揉著腿肚子上的青斑。軍柱走過來,忽地蹲下,伸出手要幫她搓揉,被她擋了回去。他指著那塊斑,氣沖沖地問:“誰弄的?告訴我,我打斷他的腿!”

小麗瞥了他一眼,噘著嘴說:“軍柱,你以后別在教室外面,鬼頭鬼腦地咋咋呼呼了。讓同學看見多不好呀!”

軍柱木訥著,嗅到了小麗要和自己分手的味道。他漲紅著臉,臉憋得像個氣球,固執地歪著頭,瞪著遠方,沉默了好長時間,吞吐著說:“我答應你,只要你做我的女朋友,不和其他男同學好,我什么都答應你?!?/p>

她撲哧笑了,看著他說:“咋的啦!要談婚論嫁呀?你覺得可能嗎?”

說著她忽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秋日的夕陽,純美溫厚,壕岸上的白楊樹,葉子黃拉拉的,夕陽透過樹梢,映到壕里,橙黃飄蕩的樹葉和壕下灰拉拉的背陰,形成了明顯的對比,一半在陽,一半在陰。軍柱揉著赤紅的眼,瞪著她的背影,感到女人就像天上的云,隨處飄浮,說變就變。蹲在壕岸下,他默然無神地瞭望著,這里曾經留下了他們美好的回憶,難道這一切,就這樣結束了?他茫然地靠在壕背上,眼淚從眼角簌簌滑落,流進嘴角。

夜幕初蓋,滲涼的地氣從屁股下面騰起。晚自習的時間到了,學校的鈴不停地響著。軍柱扯開衣領,他感到渾身發熱,肚子脹脹的。農家的炊煙,裊裊升起,一種家舍的溫馨。他想起自己的父母,這個時候,他們應該彎著腰,拉著架子車,從田里歸來。念及父母的辛勞,他猛然清醒,這一年春情蕩漾,學業也荒蕪了,如今卻落了個雞飛蛋打的下場。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抓著地上的土,捏成粉末,失聲痛哭。聽見學校里的喧鬧聲,他木然了,那似乎和他無關。溫情撩人的校園,在小麗決然離去的瞬間,在他的心中就蕩然無存了。想到學校,他就是一股凄然的悲涼。

軍柱走回校園,站在照壁前,瞄著一排排燈火通明的教室,他鼻子泛酸,再也沒有跨進去的勇氣了。他腳步踉蹌著,回到宿舍,推門上鋪,撩起被子,倒頭蒙起被子,昏睡了過去。同學們回來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地感到,依舊蒙著被子,徜徉于夢境與現實間,琢磨著小麗決然離去的緣由,思默自己該如何面對這樣的變故,而周圍的同學又怎么看待自己。

周末回家,順文端著碗,走出頭門,見一堆人聚在老槐樹下。端著涼面,他慢騰騰過去。半仙蹲在糞堆頂,碗放在腳下,唇上沾著紅紅的辣椒?;睒湔陌胂?,遠近有名。他瞇著眼睛,給村民解著面相。站在邊上,順文聽得云里霧里,就記住他說的,耳朵硬的人心也硬,耳朵軟的人心也軟?;氐綄W校,坐在課桌凳子上,他盯著小萍的耳朵,見她的耳朵緊貼著臉頰,沒有耳墜,不清楚她的耳朵,是硬還是軟。小萍舉起手,在脖上搓著,大拇指順著耳朵,撩了幾下,就見她的耳朵,隨著蹦跶,又恢復了原狀,沒了抖動,更沒有持久地搖晃。他暗想,小萍心腸該是硬的。摸著自己的耳朵,厚實綿軟,感到如果夢想成真,他就得順著她的性子。反過來一想,他又覺得,那是件好事,說明她有自己的原則和定性,不像小麗那樣,隨性而為。

課間休息,小麗站在臺階上,對著太陽光打了個噴嚏,笑著對周圍的同學說,有人在背后罵我。她偏著頭,手指在耳洞里撓著。見她厚實的耳廓,顫抖了幾下,順文明白了,她心地善良,卻經不住誘惑,時常會丟棄原則。自習課時,順文做完物理作業,想到耳朵原理,他翻開本子,畫了幾個角度的耳朵,分析不同角度,耳朵的重力分布。他用細化的分析方法,觀察班上的同學,感到半仙的理論,有幾分道理。

軍柱像蔫了的黃瓜,整天沒精打采的,從一班教室前經過的時候,他總是彎著腰,低頭快步疾行。晚自習上到一半,他合上書,灰溜溜地走出教室,站在遠處的黑暗處,瞄著一班的教室。他默然回到宿舍,蒙頭就睡。小麗避著軍柱,看見他也會低下頭,害怕目光的遭遇。下課后,方杰回教工宿舍。小麗也到教工飯堂吃飯,他們慢慢熟了,有說有笑。過了一段時間,她拿著書,來到方老師的屋子,常和方杰討論問題。方老師知趣,默然笑著,點上一根金絲猴香煙,悠然走出屋門,在校園踱著。

方杰個子高,坐在教室后排,他經常拿著書,走到前排小麗的課桌前,撅著屁股,雙手撐在課桌上,和小麗討論問題。瞥著走廊上方杰晃動的屁股,順文感到,他就像匹公馬,擺弄著他的健碩和性感。小萍低著頭,不時怯羞地瞥著方杰翹起的屁股。順文恨不得找條棍子,攔腰敲斷,讓他變成斷了脊梁的癩皮狗。方杰從來不在意大家怎么看他,他向來就是我行我素。下課后,他晃著從走廊上經過,手在空中一搓,隨著啪的一聲,小麗趕緊合上書,笑著快步走出去,小跑著跟在他后面。

晚自習中間,方杰一搓手,小麗跟著出了教室,他們站在教室和圍墻的夾道間,竊竊私語。軍柱準備回去睡覺,見夾道兩個影子拉拉扯扯,走前幾步,揉了幾下眼睛,定眼一瞧,原來是方杰和小麗。他已經心灰意冷了,還是走前幾步,隱在暗處,嫉妒之火慢慢燃了起來。他回身過來,順著教室的臺階,悄悄溜到夾道口墻背后,扯了幾下喉結,學著嚴書記,咳咳了幾聲。方杰閃開身子,低聲對小麗說:“不好了,嚴書記在那邊?!?/p>

小麗思默著,笑著說:“別理他,就讓他咳去吧!”

瞪著眼睛,方杰驚悸地看著她。他只知道自己勇敢,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女生,竟然不把書記放在眼中,他感到怪怪的。

小麗識破了自己的詭計,軍柱垂頭喪氣地走了。到了照壁后面,前面樹下暗處,兩個女生在嘀咕,他隨意咳兩下,兩個女生就像兔子,手拉著手,驚慌地跑開了。他納悶地想:“這兩下自己沒扯喉結,為何還有如此的功效,莫非自己完全仿成了書記的腔調了?!?/p>

雖然率性,方杰也頗有心計。他一直納悶小麗為啥對嚴書記威嚴的咳咳,嗤之以鼻,莫非她是書記的親戚。確知了嚴書記和她沒有親戚關系,見她大白天見到書記,也是乖巧溫順的樣子,他更加難以解釋那天晚上的事。將猜忌埋在心里,他表面上嘻嘻哈哈,內心卻設了道防。有天晚上,從外面回來,學校的大門關著。方杰用力推開校門,門房老漢站在門房檐下。他瞥了老漢一眼。老漢咬著煙鍋,冷冷地瞄著他,飽含著蔑視。小麗跟著進門的時候,老漢即刻點頭哈腰,滿臉獻媚的笑容。方杰感到自己隨爸爸過來,學校好多人都給面子,沒有想到在門房老漢的心中,自己連小麗都不如。壓在心里的猜忌,又泛上心頭,莫非小麗真有什么來頭?會不會是哪位領導,將自己的千金放到鄉下,讓她在這里鍛煉鍛煉。

課余時間,方杰變著法子,拐彎抹角詢問小麗家里的情況。小麗愛面子,虛榮心強,怕他瞧不起自己,她總是遲疑沉默,在真話和假話間猶豫??吹剿龘项^搓耳,不愿意說的神態,方杰對自己的猜測,更加確信了。小麗悶想了幾天,決定在真實的基礎上,適度拔高,給他必要的想象空間。方杰再問的時候,她笑著說:“我老家就在塬上。爸爸是教師,伯父是省里的廳長!”

方杰雖然是城里人,聽到最大的官,就是縣里的局長和縣長,很少聽說過廳長。感到廳長就是和省委書記一起辦公的人。他趔身退了步,撓著脖子,思量了半晌,噢噢應著,豁然間覺得小麗不一般。

籃球場上沒了軍柱的影子,他躲著同學,背饃的人群中,很難見到他的身影。順文埋頭學習,他納悶小麗和方杰眉來眼去,看不到軍柱,他有些揪心,想找個機會,問問軍柱。軍柱變得面黃肌瘦,郁郁寡歡,兩條長腿撐著本來健碩挺拔,現在總是弓著的背,蠟黃的臉上,眼窩陷了下去,迷茫的眼睛間或眨巴著。他已經空了,沒了嫉妒的力氣?;氐郊依?,父母看著兒子變成這般模樣,心里十分著急,問他肚里是不是有蟲,咋就黃瘦成這個樣子了。圍著問前問后,他總是猶豫著搖頭,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盡管他不作聲,父母依然伺候著。他感到了家的溫暖。原先回校的時候,他總是興高采烈的,現在想到返校,他倏然心悸。

十一

軍柱回家背饃,站在照壁前,等著順文過來。瞄見街道上掛著的參軍征兵的條幅,軍柱猛然心動,他想去參軍,逃遁目前這樣的窘境。沿著田埂,絮叨中,順文問他和小麗的事。軍柱眨巴眼,有點激動,駐步抓住順文的手,嘆氣搖頭,猶豫著說:“順文,你當初的話有道理。咱們上高中,未來誰也說不清,都在鉚足勁,夢想著跳出農門。農村和城市,那是兩個世界。這些天,我也想通了,我不埋怨小麗。她就像后墻的小雞,我就是墻角的雞架,她就是暫時偎在我這個架上,等頭上有了更高的架,她就會跳上去的?!?/p>

順文捏著他的手,點頭應道:“軍柱,你能這么想,說明你成熟了。我到西安去了趟,夢里常有西安的景色?,F實就是這樣,大家都想成為城里人,假若你考上大學,小麗留在農村,你們將來能在一起嗎?”

松開了順文的手,軍柱踹了腳地上的瓦礫,笑著說:“順文,你還別說,如果我考上,小麗在農村,我會不負約定,養她一輩子?!?/p>

順文哧哧笑著,晃著手應道:“軍柱,別嘴硬!我相信你的話,但我懷疑你能不能做到?!?/p>

攬著順文的肩,軍柱低頭,附在他耳邊說:“行了!說實話,我能考上大學,那是白日做夢。這點,我有自知之明??疾簧?,我說的那種情況就不會有,我的承諾也就沒有意義。順文,這段時間,我想了好多,我和小麗就是好到高中畢業,她考上大學,我考不上,也會是今天這個結局。如果讓我搗鼓著,她也考不上大學,大家都留在農村。講老實話,我會愧疚一輩子,就是過活在一起,也沒幸??裳??!?/p>

順文駐步,上下打量著軍柱,笑著說:“軍柱,咱們從小光著屁股,一起長大,我本來想勸你幾句,你有這樣的想法,我也就不多說了??傊?,要想娶個顏如玉,自己就得有點出息?!?/p>

捋了捋領扣,直起腰,揪住褲腿,軍柱抖抖著說:“順文,我想曲線救國??即髮W,你也知道,我不是那塊料。我想去當兵,將來考軍校。小麗喜歡軍人!”

扯著軍柱的胳膊,順文偏頭笑了,豎起拇指說:“軍柱,你就是塊當兵的料,就你這兩條大長腿,穿上軍裝,還能找不到女朋友?你還別說,我表哥就是當兵,考上了武漢的后勤學院,有軍裝穿,還有工資拿,比地方考上大學的人好?!?/p>

回到家,軍柱樂呵呵地吃了一老碗涼面,抹著嘴上的辣子,對著檐下父母說:“今年征兵,我考慮再三,想報名參軍?!?/p>

爸爸在鄉上工作,期望兒子能考上大學,猛然聽到兒子要棄學從軍,他趔身挪動屁股,瞥了眼系著圍裙、收拾著碗筷的老婆,瞪著眼問:“好好的學不上,咋就想起了當兵?當兵,那是不得已的出路?!?/p>

媽媽撩起圍裙,擦著手,點頭應和著。趔身兼靠在樹干上,瞇著樹梢的日頭,軍柱哼了幾下,擺著手說:“爸!這事我不是和你們商量的,我就是告訴你們一聲。兵我是當定了,鄉上和大隊的事,就靠你了。我鍛煉好身體,就等著體檢了?!?/p>

雖然在外面人五人六,有些霸道,遇上這樣比自己還霸道的兒子,軍柱爸訕笑搖頭。等了半晌,見兒子進屋,他站在門洞,噴了口煙說:“軍柱,爸聽說今年的兵,要去新疆,那里艱苦。我看今年咱就算了,你再刻苦一年,明年有好地方,咱再考慮?!?/p>

軍柱瞪了爸爸一眼,蒙起被子,不再搭理他了。父親蹲在廚房外面,抽著煙,打量著當空的日頭,心里一陣悲涼,難道自己這輩子,就沒有出個大學生的命了。默然起身,走到村頭,望著馬路上回校的學生,他悵然嘆氣。軍柱罷課了,躺在炕上,不愿意返校。在院子收拾好東西,媽媽不住地喊著,饃裝好了。撩起圍裙,走出村口,軍柱媽瞭見自家男人蹲在田頭,抽著悶煙,她說娃不愿上學了。兩口子回到家,坐在炕邊上,拉著兒子的胳膊,耐心勸導。軍柱平躺著,呆呆地盯著屋頂,聽著父母千篇一律的絮叨,他忽地轉過身,對著墻,就是不吱聲。

父母的話像回鍋的酸湯面,吃到后面沒了味道。他們垂頭頓足地嘆息,看著柜子上面小花和她解放軍哥哥的劇照,不知如何是好。知道父母不易,見沒了聲息,軍柱忽地坐在炕上,扯著媽媽的胳膊說:“你們別操心了。就我這樣的文化素質,到了部隊,考個軍校,那是十拿九穩的事。到時回家探親,咱既有軍裝穿,又是軍校的大學生,多風光呀!”

想著兒子的描述,看著那張劇照,軍柱爸將小花想成了兒子的對象,一下子豁然開朗了,臉上綻放知足而又期待的笑容。

軍柱報名參軍,他爸在政府上班,過程十分順利。體檢結束后,他回到校園。他從抑郁惆悵中,慢慢走了出來,用軍人的眼光,審視著學校里的人和事。在學校飯堂打了碗面,見小麗和方杰端著碗過來,他淡然地盯著。照面的時候,他蠻有風度地笑著,朝他們揮了下手。小麗以為他要滋擾自己,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背過頭,和方杰說說笑笑。軍柱收拾好自己的鋪蓋,益群跟著順文,幫他將鋪蓋綁在自行車上,推著自行車,將他送出校門。經過西邊壕岸的時候,軍柱下了車,將自行車靠在楊樹上,摸出最近辦事需要的香煙,捻出一根煙,叼在嘴上,點著后猛吸了幾口,嗆得他彎腰低頭,一串搗心撓肺的咳咳,他的眼睛濕濕的,清涕從口鼻淋出來。手夾著煙,裊裊的青煙像香火一樣飄升,木然地打量著壕塹田渠,這里曾經留下了自己生命躍動的記憶,他要好好看上一眼,將此番景致,埋在心里,留作永恒的紀念。上課的鈴響了。軍柱緩緩地回過頭,懶懶地眨巴幾下眼睛,騎上單車離開了。

給了方杰模糊的印象,小麗知道,要延續虛飄的指引,她得有所改變。聽著學校的喇叭,她和西安過來的同學聊天,學著普通話,琢磨西安話常用的口頭禪。從方杰眾多的戀者中脫穎而出,她內心無比自豪。好多女生嫉妒她,這種嫉妒不是言語和行動,更多的是眼神和表情。眼神和表情的疏離,讓小麗感到妒忌,她更加神氣了,陽光一般的笑容中,添加了清傲。

軍柱領了軍裝,回到家,將自己洗漱一番,穿上了嶄新的軍裝??诖锎е銦?,在父親的陪同下,在村子里走了一遭,見到鄰里長輩,便走上前,遞上香煙,寒暄幾句。瞄著穿上軍裝的軍柱,鄰里直夸他是個軍人的料。軍柱三爸端著老碗,刨著面條,接過香煙后,放下老碗,點著煙抽了幾口,笑著說:“你娃名字叫軍柱,到部隊要好好干,將來成為軍隊的柱子,才對得起你這名字?!?/p>

軍柱知道三爸喜歡開玩笑,憨憨地笑著。走開的時候,他三爸從糞堆站起來,拎著老碗,打了幾個嗝,喘口氣說:“軍柱,這次出去,如果有出息,也不枉你爸這輩子的折騰!”

軍柱將自己初中和高中主要的書找出來,扎在行李中。明天就要出發了,躺在炕上,望著窗外暮暮的月光,想到奔赴南疆戍邊,他心里既興奮,又依依不舍,還有絲絲的無奈。小麗此時在明亮的教室里,專心學習,還是和方杰擁在昏暗的角落親昵,他不得而知。父親在院子里擦自行車,車鏈嗒嗒響著。媽媽蹲在爐膛前,用麥草燒鍋,將焦黃發起的鍋盔,翻來翻去。她拿起筷子,對著鍋盔,扎了幾個眼,鍋盔的醇香飄起,蓋上鍋蓋,她往灶膛里扔著麥草,撥灰戳弄著。灶膛的火苗,忽閃搖擺。愣愣地坐在灶膛前,木然瞄著火苗,她抹著眼睛,臉龐一明一暗地閃著。

暮暮的日頭,從東方升起,泛著青白色,就像開膛后裹著油罩的豬胸腔。初冬時節,田野凄然蕭瑟,光禿禿的樹枝,挺立在村前屋后,好像還沒有睡醒。公雞躍上墻頭,好像記起了什么事,伸長脖子,抖著火紅的冠子,對著蒙了層薄紗的天宇叫著。泛黃的麥根,露出稀疏的綠葉,上面是白白的霜,霜上飄著層霧。田舍的煙筒冒著炊煙,村民們開了門,懶洋洋出來,來到軍柱家。穿著軍裝,背著背包,軍柱從家中出來,跟著嘴巴上叼著煙卷的父親和抹著眼淚的母親。

快到鄉政府的時候,遠遠就聽見敲鑼打鼓的聲音。軍柱和父母走進院子,姑娘手里拿著紅花,瞥著他的大長腿,咯咯笑著,幫他戴上大紅花??粗忝赖男?,他想起了小麗。政府殺了頭羊,算是給新兵送行。軍柱爸在政府上班,他帶著老婆和兒子,掰好鍋盔,將碗放在案板上。煮饃的師傅,是鄉上的大廚,笑著和軍柱爸聊著天,將碗里的饃肉,倒入翻滾的湯瓢,加著粉條、豆腐和蔥花,另一只手來回掂著瓢,在呼啦啦的火口上翻騰著。臨出鍋時,大廚掌起鐵勺,在盛著羊油的盆子里勾了下,放入鍋里,攪和了一會兒,將泡饃盛進碗里。

新兵上了卡車,站在車廂的兩側,鑼鼓聲中,卡車駛出了鄉政府的大門。軍柱的父母站在下面,裹在送行的人群中,揮著手和兒子告別。車子順著公路,向縣城進發。鎮上有集市,街道上擠滿了人。汽車鳴著笛,推著人流,緩緩前行。趕集的人紛紛轉過頭,喧囂聲小了,看著車上的新兵和胸前的大紅花,遇見認識的人,人們便跳到街邊,仰頭攀談著。軍柱站著車廂后面,扶著護欄,瞄著熟悉的街區,他想起了和小麗牽手游逛的情形。忽然間,他看見馬路邊賣醪糟的擔子前,小麗和方杰坐在那里,勺子攪動著碗里的醪糟,親熱地說笑著。他索然垂下頭,寬容中夾裹著嫉妒,妒忌中添加著無奈,無奈中浸著淡淡的不舍。

汽車鳴笛,小麗撅起屁股,將小凳子往前挪動著。她抬頭看著車廂的一排新兵,瞧見軍柱站在后面,她愕然瞪著眼睛,甜甜的嘴僵住了,下意識將小凳從方杰身邊,挪開一點。方杰低著頭,覺得小麗有點異樣,剛轉過頭,她笑著說:“不夠甜!”機巧地將方杰的注意力引了回來,小麗舉著碗,讓賣家給她加了勺白糖。汽車離開了。她感到有些愧疚,轉過頭,茫然地望著同樣顏色中不同的臉。她突然問方杰:“如果讓你當兵,你會咋辦?”

方杰輕蔑地瞥著車上的新兵,漫不經心地偏頭應道:“沒有如果。咱這商品糧身份,就我爸在縣上的關系,還愁沒個工作。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去當兵。那都是農村的小伙子沒有辦法的出路,就想出來,混個商品糧!”

方杰對農村人的輕蔑,讓小麗有點反感。想到方杰心里,自己那也是城里金貴的千金,她回過身來,笑著點頭,付了錢,挽著他的胳膊回校了。

坐著綠皮火車,軍柱來到了新疆。三個月新兵連生活,他累得夠嗆,沒有時間想別的事情?;柦Y束后,他和幾個戰友,來到軍人服務社,在照相館照了幾張相。新兵們排好隊,站在操場上,營長站在旗桿下,點著名,將戰士分成幾堆,軍柱被分到邊防團。一個月后,他穿著棉衣棉褲,披著厚重的毛大衣,穿著二十多斤的毛皮鞋,騎著馬,踩著二十多厘米積雪,來到帕米爾高原的邊防哨卡。戰友們挎著沖鋒槍,站在國旗下,他為國戍邊的豪情,一下子噴涌出來。他拴好馬匹,脫掉大衣,站在白茫茫的山頂,瞭著銀裝素裹、重巒疊嶂的山巒,興奮地喊道:“帕米爾,我來了!”

喊聲隨著呼嘯的北風,在莽原上回蕩。班長走出營房,壓了壓毛帽的扇扇,伸出大拇指,嘿嘿地笑著。

充盈著軍人的豪情,軍柱為自己原本卿卿我我的兒女私情,感到可笑,他的心胸和這里的天地一樣寬廣。嚴寒的冬夜,戰友們圍坐火爐旁,該講的話慢慢講完了,情趣慢慢移到女人身上。班長讓每個人講自己的戀愛史。好多戰士當兵以前,沒談過戀愛,有的家里定了親,和女方沒見過幾面,他們就將道聽途說的鄉野逸事,添油加醋地講出來。每當這個時候,戰友們將腿蜷起來,頭放在膝蓋上,盯著講述的人,爐火映照下的臉龐,紅撲撲的,不時會問些青澀的問題。

開春以后,山上的雪慢慢癟了。軍柱知道,春天不遠了。在戰友們嬉笑撩撥和窺視欲的蠱惑下,沉積在心里的戀情,又開始發酵了。他感到,沒接觸過女孩的戰友,無論故事多么香艷,總是朦朦朧朧的,就像一陣風,來得快,說走也就走了。他的情殤是撕心裂肺的,情到濃時,難以自拔。如果說戰友的憧憬和遐想,是張白紙;軍柱的懷想,則是立體和躍動的,里面有圖景和人物。理智捆綁的激情,一旦死灰復燃,具有摧枯拉朽的澎湃動力。軍柱給小麗寫了封信,附上戎裝照片,他知道來回需要一個多月。放飛了希望,他一下子輕松了。他拿出書本,空閑的時候,開始看書學習。

陽春三月,鮮花和綠草就像化好裝的演員,站在幕后,等著節氣的鼓點,準備碎步出來。軍柱感受遲到的春的氣息,他盤腿坐在草坡上,看了會兒書,瞥著進山的峽口,期盼著小麗的回信。

小麗能講流利的普通話了,時常還會蹦出幾句西安城的俚語,原來說著她與西安城的關系,時常有些心虛,現在她覺得自己就是西安人。隨著腔調的變化,她越來越感到她和別的女生不同,除了收獲同性的嫉妒,她還拒絕著異性迷離的挑逗。方杰到傳達室拿報紙,看到一封從部隊寄給小麗的信,他好奇地拿起來,折了折,感到里面有照片,將信封放在太陽下瞄了幾眼,褐色的牛皮紙,遮得啥都看不清。小麗走在照壁前。他手指一搓。她尋著聲音,嘻嘻笑著過來。他將信遞給她??粗欧?,小麗估計又是小軍在多情,她莞爾一笑。小麗看著方杰,為了證明自己的不貳,她晃著信封,問他:“想不想看看?”

方杰撓著頭,笑著說:“信是個人隱私,偷看不道德!”

小麗感到,方杰不介意自己的交往,說明他沒有把她當回事;如果他的操守真的到了那個高度,她又感到高興。她覺得自己要坦白,不能讓他心里犯嘀咕,男孩和女孩一個樣兒,常常都是口是心非。

扯著方杰,他們來到去年小麗和軍柱約會的那個地方。她晃著信封,笑著說:“別介意!信是我請你看的,我就是要證明自己的忠誠!”

爽快地撕開信封,信瓤中抽出相片,見是軍柱,她一下子呆了。心想自己真是沒事找事?;剡^神來,她將照片遞給方杰,飛快地撩起信瓤,快速瀏覽了一段,全是追憶往日的交往。信瓤揣入褲兜,蹲在方杰邊上,瞥著軍柱俊朗的面容,她想起曾經的一幕,心撲騰撲騰著。方杰將照片從遠到近,在太陽下晃著,笑著說:“小伙子好面熟,好像在哪里見過,沒錯!就是那個癡情的家伙?!?/p>

學校的鈴聲響了,小麗松了口氣,如果這樣攪和下去,肯定要露餡。拉起方杰的胳膊,附在他耳邊,嬌滴滴地問道:“別的男孩子追我,你咋想的?生氣就說出來?!?/p>

方杰哧地笑了,擺著手說:“我生啥氣,我高興還來不及哩!說明你是搶手貨!那個小伙子不錯!比林立果好?!?/p>

回到教室,小麗心情很難平復。她本想測試方杰對自己的感情,理想的結果就是他嘶吼著,斥責自己,一副傷心的樣子,沒有料到,他是那種態度。他講得也有點道理,說明他并不在意她。小麗十分反感他將自己歸類為“貨”,那是莫大的侮辱,自己快要和豬成鄰居了。一股悲涼的傷心,涌上心頭。她想如果自己放棄,好些女生就會乘虛而入,同學們會一股腦認為,方杰拋棄了她,她那居高臨下好不容易才固定下來的陣地,即刻就丟了。想到他將軍柱比作林立果,那可是副統帥的公子,暗示在他心目中,她還是尊貴的,她的心緒一下子振奮了。方杰在看林彪罪證材料,在方老師宿舍,她看見過,里面有張墜機的照片,斷胳膊少腿的男女,莫非他將軍柱比作林立果,又是變著法子,埋汰她??嗨稼は氲胤治?,她心情就像價格曲線,上下波動著。小麗明白,她對方杰的愛戀就是價值,無論自己的心情怎么波動,只要價值尚在,心情就會匍匐于情苑中。

下了晚自習,小麗沒像往常那樣,和方杰在校園散步,也沒有跑到老師房間,求教問題。她隨著班上的同學,洗漱回到宿舍,早早地躺在床鋪上。見同學們進入夢鄉,她從枕頭下,拿出手電筒,蒙起被子,被窩里讀著軍柱的信。軍柱回顧了他們交往的時光,傾訴自己當兵的因由,發自肺腑地道出了他的癡情和生不如死的愛戀。讀著讀著,她悄然流下了淚,被子捂著嘴,被窩里抽泣著。腦海里飄著信中道及的情形,好像她又和軍柱,重新戀了一場。

早讀的時候,小麗望著花圃,想起軍柱為了討好自己,顛著步子,學著馬老師,被老師羞辱了半個學期。門房老漢端著臉盆,出來倒水,她又想到那個凄冷之夜,為了她能進門,他扯著喉結,在大門外學著嚴書記咳咳,歉疚之情頓生。她猶豫著要不要給軍柱回信,回信會舊情復燃,方杰這邊咋辦?和方杰散步的時候,他轉過身,后退著,笑著問:“那位解放軍哥哥的信,回了沒有?”

小麗拍了下他的胳膊,嬌媚地擺手應道:“回啥哩!他就是單相思?!?/p>

方杰搖著頭,勸解道:“熱愛解放軍,要落實在行動上。那么荒涼的地方,人家就是一幫戰友,回個信安慰幾句,也是人之常情!”

小麗蒙了,她不明白天下還有鼓勵自己女朋友,和其他追求者通信的男生。一股難解的惆悵,涌上心頭。

同學們知道軍柱為情所困,當兵是為了解脫。好多人在背后,對小麗指指點點。同學面前,小麗沒事一樣,和方杰的關系,更加親密了。

順文坐在小萍后面,只要沒人打她的主意,順文都是坦然平和的心態。他和軍柱聊過,知道軍柱有他的盤算,聽到議論,含笑不語。他用各種理論和公式,推測著小萍,覺得她是道難解的題。他研究她的神態舉止,在和小麗的比對中,慢慢有了眉目。他感到:塬上的男孩子,內心或多或少都有點大男子主義,舉止言行堅守著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內心強烈地想走出農村,即或現在心有所歸,將來待在農村,一切都是枉然。他們內心自卑,偶然靈動的暗示,得不到回應或者被女孩冷落,便會觸碰他們脆弱的心理和固執的個性,為了維持心理上的自尊,他們即刻就會退縮到殼子中。塬上的男孩和女孩,都有顆懷春的心。初春時節,萬物復蘇,他們就像苜蓿地的田鼠,嗅著春天的氣息,頭伸出洞外,抖著須毛,瞇眼眨巴著明媚的陽光,不肯邁出洞口半步。他們也像碗里的黏面,雖然是面,沒有過過水,還在懵懂的狀態。

和農村的男孩不同,方杰沒有生活壓力,未來斑斕多彩,他的人生是個自然綻放的過程。他是春天里恣意蹦跳的馬駒,也是過了水的涼面,見多識廣,揮灑自如。小麗像春天紛飛的蝴蝶,蜷縮在高高的樹梢,給了百花園春的氣息。塬上呆頭愣腦的小伙,含羞怯弱的姑娘,龜縮在殼子中,瞄著馬駒尥蹄,晃著尾巴,追逐著滿園的蝴蝶,恣意嬉戲。順文多思憂郁,他明白了:青春歲月,春的花蕾舒展隨性,將來的人生往往膚淺。青春像壇老酒,也像壺陳醋,更像三伏天的一甕漿水,得捂著,才能發酵,這樣的人生將會醇厚芬芳。如果剛有點味道,就順著淌出,一時的愜意中,卻丟了人生的酵素。

盼不到小麗的回信,軍柱的情緒,跌到谷底。春天到了,雪層慢慢癟了,現出褐色的雪線。藍天白云,涼風習習,艷陽當空,白雪就像羊群,轉場去了峰巔。脫下厚厚的棉衣,戰友們騎著馬,策馬揚鞭,盡情地馳騁在遼闊的山脊上。山腳下是道河谷,夾岸是郁郁蔥蔥的林帶。哨所矗立的山脊上,雪融草青,戰友們沿著邊境線巡邏,左右幾十公里。

綠色的海洋中,軍柱有些沉醉,他沒見過茂盛肥美的草原,看著望不到邊際的綠,嗅著叫不上名的嬌艷的花香,他深深地震撼了。他和戰友騎著馬,走下山坡,來到河谷的林帶。馬拴在樹干上,他們靠著樹干,明媚的陽光就像調皮的姑娘,從茂密的枝葉中,露出笑臉,咯咯笑了下,轉眼就不見了。嘩嘩的溪水,恰似姑娘銀鈴般的歌聲,雖然聽不懂,卻能感受到歡快的氣氛。幾只松鼠,眨著黑豆般的眼睛,翹著尾巴,樹叢中飄動。軍柱忽地站起身,撒腿撲過去。松鼠順著樹枝,爬上樹冠。戰友哈哈笑著。過了林帶,是成片舒緩開闊的草原,飄著五顏六色的鮮花。遠處的山脊下,蠕動著成群羊。騎馬揚鞭的牧人們,圍著羊群奔跑,突然勒住韁繩,仰望藍天,傳來了悠揚激越的歌聲。

夕陽墜落,軍柱和戰友們回到哨所。他摘下帽子,坐在山坡上,夕陽下,遠處的山峰黃澄澄的,半山腰的林木,尚有清晰的輪廓,山腳下黑魆魆的,偶爾傳來野獸的咆哮聲。軍柱耳朵靈,聽了幾次野獸的叫聲,躺在山坡上,扯著喉結,試著模仿,慢慢有了感覺。再次聽到這種咆哮聲的時候,他站在山脊上,雙手捂成喇叭狀,對著山下的林帶嘶吼,時常得到回應。

秋天到了,站在哨卡前,仰望著陽光下遠方山峰上的雪層,往下是陡峭突?;疑膽已虑捅?,半山腰是墨綠的林帶,林帶下面是泛黃的操場;谷底是婉轉的清流和河谷兩岸淡黃的林木。軍柱朝山下走了一段,坐在山脊上,欣賞著美景,心里驀然想起小麗。自己在老家上學,此時會是個什么狀況?他心中涌起了失落和無奈。釅釅的秋色,讓人感到生活的絢麗和深沉,也暗示著生命的宿命和寥落。

大雪封山了,軍柱和戰友們重新回到冰天雪地的狀態。孤獨落寞中,對家鄉的思念涌上心頭。彼此間該說的話,似乎已經說完了,心思裝在心里。兩個戰友老家定親,和女娃見過一面,忍受不住孤獨和寂寞,他們鋪開信紙,咬著筆帽,聽著窗外呼嘯的寒風,瞄著爐臺噗噗噴氣的水頭,給老家的姑娘家寫信,不時向軍柱詢問寫信的技巧??粗麄兣吭诖差^,揣著暖暖心緒,釋放著情愫,軍柱心里癢癢的。他感到,春夏時節,山花爛漫,芳草青青,在自然的天宇間,人的春情和自然的朝氣,融為一體。到了嚴冬,自然多彩閉合了,成了單調的白色,人的心緒也蜷縮了,沒有對溪水、野花和山林的傾訴,只能用書信傳情,寄托自己的思念。

沒有等到小麗的回信,軍柱知道沒有希望了。他掂量了幾日,想再敘舊情,望著窗外風卷著的雪花,他輕輕咬著嘴唇,用理性縛住了恣意蔓生的青春之焰。他明白如果不能考上軍校,前途就是一片黯淡,與其在藕斷絲連中悲悲切切,不如在痛定思痛中,趁著這清冷孤寂的環境,發奮復習,兌現臨行前向父母的承諾。

十二

放暑假了,天氣酷熱,順文遵循著每天割兩擔籠青草的規矩。無論在玉米地里,還是在溝渠邊,抑或是赤身蹲在水庫的草叢中,他都會想到小萍。暮暮的愁思中,他期望開學,那樣就能夠看到她。太陽火辣辣的,水庫草叢中,順文泡了一會兒,穿上褲子,赤背坐在岸邊的草叢中,他驀然想起軍柱,這些年暑假,游水的時候,他們都是結伴而來的。軍柱來信,打聽小麗的消息。順文沒有渲染她的趣聞,說軍柱走了,她成熟了好多,埋頭學習,和方杰的交往也少了。

晚自習鈴聲響了,為了不讓同學恥笑,順文試著,慢慢站起來,晃了幾下,感到還能控制,才慢慢走出廁所。凄冷夜色中,同學們縮著脖子,灰溜溜地跑著,他看不清面孔?;厮奚岬穆飞?,他站在照壁前,扯開衣領,任由冰冷的雨絲滑進脖子。抹著臉上的雨水,腸胃還咕咚翻滾,盯著學校的鐵門,看著同學們結伙走出,他吃力地巡視著,就是不見小萍的身影。驀然間,他想嘶吼一聲,肚子又有了下墜的感覺。小麗打著把花傘,挽著方杰的胳膊,親昵地說笑著,從教室檐下過來。不愿讓他們看到自己的狼狽相,順文便轉過身,盯著黑黑的報欄。

快到宿舍檐下的時候,順文不知道,晚上會是個什么情況。這個時候,他想到家里的熱炕,想到爺爺瘦弱而堅強的身板,想到父親木訥期待的眼神。想到學校里有校醫,他便尋著方位,來到校醫門前。他捂著肚子,輕輕地敲著周玲的房門。沒有動靜。屋子里有燈光,她應該在宿舍里。順文將耳朵貼在門縫,聽見里面吱吱簌簌的聲音。順文心里有點發潮,他舉手,拍了幾下門,屋內傳來“誰呀!”他應道:“學生,肚子痛,要你看看!”

等了半晌,周玲撩著蓬亂的劉海,門縫探出頭,用責備而又不情愿的眼神,上下瞥著順文,見他蜷縮著身子,痛苦地站在門口,沒有好氣地說:“你等一下吧!”

順文估計屋子有人,她心里有點不好意思。他覺得來得不是時候。腹部下墜,扒著窗臺,順墻蹲下來。杜老師開門,出來倒水,見順文蹲在窗戶的光影下。他彎下腰,問“咋回事?”順文指著肚子,再指指周玲的房門,示意叫她開門。

順文扒著窗臺,站起來,呆愣地露出抱歉的微笑。踹掉鞋底的泥,他走進屋子,屋內彌漫著奶香的味道,他默然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大勇坐在床上,夾著香煙,一口接著一口抽著,用火辣辣的眼睛,瞪著順文。順文耷拉著頭,見磚地上扔著六七支煙頭,床上的被子胡亂地堆著,他隱約感到,自己擾了人家的好事。拿來溫度計,掄了幾下,她遞給順文,讓他夾在腋下。她讓順文解開上衣前襟,冰潤的小手,在胸部敲了幾下,又在他的腹部,摁壓了一會兒,聽診器的圓坨坨摁在他的胸口,移動著聽了半晌。她摘下聽診器,接過溫度計,對著光管瞥了眼。冒著冷汗,順文問:“咋的啦,周老師?”

揚起手,摸了下他的額頭,周玲不冷不熱地說:“估計是腸胃炎,我給你開點藥,吃了好好睡一覺,明天看啥情況再說?!?/p>

順著檐下的臺階,順文暈暈乎乎地回到宿舍。同學們躺在鋪上,輕聲地聊著天。益群刺溜爬過來,問他咋的啦?順文搖頭,摁著肚子說,校醫說腸胃炎。益群幫著他,從窗臺拿來碗,倒了一碗水,讓他趕緊喝藥,攙扶著順文,和衣躺進被窩。順文剛剛緩過神來,他腦子全是周玲屋里的畫面,這是他第一次到女人的房間,他不明白屋子里彌漫著青色的煙,為什么他偏偏就嗅到了奶香,按說校醫沒孩子,香沒有錯,奶味從何而來。大勇的神情,無言地刺激著他,他們遲遲沒有開門,他想象著屋內的情形,淡淡的嫉妒中,混雜著朦朧無序的沖動。順文遐想著,那間可人的小巢里,如果將周玲換成小萍,大勇變成自己,那該是一件多么愜動的事。他估計今夜的情景,如果小萍在自己身邊,怯羞的眼神看上幾眼,或者拍下自己的胳膊,他也不會這么狼狽,他會精神百倍地走出病痛。當病痛來襲的時候,人本能地將身體潛能調動起來,對付病魔來犯;當病痛緩釋的時候,遐想就會跳出來,天馬行空地將好多事,放在生命臨界的幕布上掂量。

厚厚的云層終于變薄了,日頭扒開云層,間或露出無精打采的臉,愛理不理地瞄上大地兩眼,又鉆進云里,睡覺去了。早讀的時候,順文感到渾身乏力,他坐在教室里,懶洋洋地看著書,不時瞟著站在實驗室屋檐下晃動的小萍。早餐時候,他排著隊,打了碗糝子,饅頭泡在里面,盡管腸胃還在罷工,他還是吃了下去,肚子一下子暖和了。校醫開的藥吃完了。順文的肚子咕咕響著,他每天要去四五趟廁所。

扛到周六,順文隨著同學,頂著暮暮的太陽,回到家。吃過中午飯,他對媽媽說了聲不舒服,就倒在炕上,昏睡過去。黃昏時分,他爬起來,走進廚房。媽媽烙鍋盔。坐在灶膛前,他幫著燒鍋,膛火照在身上,暖暖的,他的精神好了些。媽媽將鍋盔撩起來,撂在案板上,拍了幾下,邊上掐了塊,遞給順文。順文掰下鍋盔上黃黃的皮,放在嘴里嚼著,感到筋道綿軟,泛著堿味的面香。聽說他拉肚子,媽媽在膛火里埋了一估堆蒜,她撥刨出來,拍掉灰,撕掉燒焦的蒜皮,焦黃的蒜瓣露了出來。咬了幾顆蒜瓣,吃上一口鍋盔,順文哈氣嚼著。

周日下午,院子核桃樹下的繩子上,揭下曬干的靛藍色的粗布褲子,順文換好衣服,背著蒸饃,朝學校走去。秋日泛著光暈的太陽,掛在偏西的頭頂上,天空青白,田野蒸騰著暖暖的秋意。家里將息了一天,順文精神好多了。太陽的照耀下,泥水路變得好像面團,踩上去軟軟的。滿渠赤褐色的水,快速流淌著,漂著柴草,恰似一條液體的褐色兵團,給人力量,也暗示著自然的猙獰。遠處的喇叭里,播放著《虎口緣》,順文跟著激越的唱腔哼著,晃頭瞄著玉米地掰苞谷的人影。

病了幾天,順文勉強地坐在課堂上,看著同學們專心學習,他既羨慕,又感到力不從心。晚自習的時候,他將上一周講的課,拿出來,復習了一遍,剛剛松了口氣,他感到兩條腿癢癢的,間或刺痛難忍。順文不知道咋回事,他撩起褲腿,卻抓不到刺痛的物件,只好隔著褲子,使勁地揉搓著,大腿泛起一溜隆起的斑。兩條腿的刺痛,像農村的狗叫,一只狗叫,別的狗就跟著狂吠,更像是半夜里一只雞叫,喚起村子所有公雞嘶鳴那樣。刺痛的點,遍腿開花,刺痛后就是灼熱的麻。順文心想:不就是幾只小蟲子,又死不了人。他堅持著學習。后來,他感到腿上有東西蠕動,他想到了蛇,心里一驚,合上課本,走出教室,撒腿跑回宿舍。

拉亮電燈,順文躍上床鋪,抖開被子,被窩里脫掉褲子,見兩條腿遍布著一溜溜紅疙瘩,指甲撓著摳著,疙瘩暴怒,赤紅著抬起了頭。他將褲子翻過來,見粗布褲子的縫隙中,粘著一道道白絲裹成的好像火柴梗一樣的東西。他捏了一下,感到軟乎乎的,指尖掐開口,撕開白絲,見里面是條好多腿,像幼蠶一樣白色的蟲。指尖順著衣縫抿了過去,蟲子變成了青色的黏汁。他將褲子清理了一遍,提起來用力抖動著,隨著蹦跶聲,白色的絲飄在空中。住校的同學,一條褲子要穿好幾天,很少多帶褲子。扯開益群的枕磚,沒有見到褲子,順文站起來,抓住褲腰,撲拉撲拉抖了一會兒,肚子又咕咕響了,他硬著頭皮,穿上褲子,趿上鞋子,跑向廁所。

寒潮來了,北風怒吼,卷著紛紛揚揚的雪花,灑向大地,校園里落了層雪。早讀的時候,學校的喇叭通知:每個班級將教室和宿舍前的雪掃干凈;按照分配區域,清掃操場和馬路上的雪,堆在樹溝。同學們散落在校園的每個避風的地方,縮著脖子,抄抄著手,盯著胳膊搭著的書,不停地移動著步子,間或跺上幾下,那不是春夏時節的對望時的示情,是腳凍得發麻時的無奈之舉。他們撩著圍脖,給凍僵的手掌,哈上股熱氣,來回搓著,發熱后在凍得干裂的臉上搓著。

好多女生附會著親戚,以各種由頭在老師房間搭了床,有了個溫暖的窩。好多老師的屋子里,支了幾張床。晚自習下課了,她們從紛飛的雪花中,跑回老師宿舍的門口,撩著頭上的雪花,拍著棉衣上的雪片,踹著腳上的雪泥,毛巾中露著凍得紅撲撲的臉蛋,露著白牙,打著寒戰,推開了老師的房門。幾個同學圍著老師,聽完輔導,回到自己的床鋪上,坐在被窩里,聽著外面的寒風,昏黃的燈光下,專注地看書。被窩熱了,人的精神就蔫了,她們半靠著,喃喃中進了夢鄉,手里還攥著書。

住在大通鋪的學生,下了晚自習,將自己的被子鋪好。好多人拿著書,圍在老師宿舍亮燈的窗戶外,有的站在昏暗的路燈下,即使廁所圍墻外的燈下,也站著幾個同學。風冷雪疾,他們用毅力抵擋著風雪,只要有燈光的地方,就能見到同學們的身影。雪落在頭上,敷在身上,眼眉粘著霜雪,他們成了雪人,只有間或晃動的身影和口鼻噴出的縷縷白氣,能夠將他們和周圍覆蓋著雪的物件區別開來,那一雙雙間或轉動的眼珠,證明他們還在記憶和思考。

勤奮的同學,干脆將自己的鋪蓋,放在教室后面。下了晚自習,同學走了。他們關上門窗,將長條板凳抽走,課桌拼湊成乒乓球臺子般的大床,點上油燈,飄浮的忽明忽暗的光線下,坐著一圈人。凍得實在不行了,他們提來被子,抖落開來,披在身上。實在困得不行了,他們就走到教室門口,讓門縫的冷風,清醒一下自己。雞叫二遍的時候,他們開始在臺面上鋪被褥,和衣鉆進被窩,靠身體的熱量,焐熱被子。早上五點半,學校的起床號響了,教室的同學趕緊爬起來,撩起自己的鋪蓋,折疊好放到教室后面,將課桌恢復原狀,擺好凳子。

鎮上有親戚的同學,回到親戚家,繼續學習。順文班上有幾個夜戰王,他們基本上通宵看書,快起床的時候,在被窩迷糊一陣,聽到號聲,即刻揉眼起來。午飯后,他們趴在桌子上,睡上一會兒,口水流在書上。上課時,哈欠連連,他們搓著臉,用力眨著眼,盡量不讓上眼皮和下眼皮抱在一起。上下眼皮長期分居,就像站在云河兩岸相愛的男女,看得到卻不能在一起。眼皮攢足了對主人無言的怨恨,將眼球搗弄得紅紅的。同學群落中,眼紅那是刻苦讀書的標志,是對家里辛勤培育的回饋和報答。同學們得了紅眼病,眼紅別人眼比自己還紅。

一夜飛雪,校園里白茫茫一片,映著淡白泛青的弱光,凄冷靜謐中,顯得安詳和坦然。隨著號聲奏起,一排排黑麻麻的教室,瞬間亮燈,白啦啦的光,映在教室前后的雪地上。宿舍那邊是昏暗的黃光,同學們哧嗒著,從黑暗中轉到黃光,再來到教室炫白的日光燈下,慢慢從睡眠狀態中,走了出來。嚴書記咳咳著,在校園巡視,看有沒有睡懶覺的人。賴在被窩里的老師,聽到書記的咳咳聲,趕緊爬起來,加入跑操的隊伍。

馬老師剛起床,正在刷牙,聽到嚴書記咳咳,趕緊漱口,撩起毛巾,擦了把臉,推開門,忽閃著來到操場??匆娮约喊嗌系年犃?,他走到內圈,隨著體育老師的哨聲,一瘸一拐地跑了起來。瞄到馬老師的跑姿,方杰指著給同學們看,笑得前仰后合。咚咚的跑步聲中,聽到他的笑聲,小麗回過頭,莞爾一笑,順著他的手指看著。跟著大家跑了兩圈,要考慮早操后的講話,嚴書記停下來,站在辦公室的高臺上。天慢慢亮了,他手抄在背后,威嚴地看著跑步的隊列,望見馬老師的跑姿,他撲哧笑了。他知道自己的咳咳聲,為難他了,他曾經也想對他說,早操就不勉強了。馬老師自尊心強,特別敏感,話到嘴邊,他又咽了下去。

上完語文課,馬老師走回宿舍。同學們擁出教室,看著老師的背影,方杰仿照著馬老師的走姿,跳了段西藏舞。電影《東方紅》里,同學們見過這種舞,大明跟著方杰,蹬腿舞袖。舞弄了幾下,方杰來了個終場造型,嘴里喊了聲“巴扎?!?。由于那個造型很像馬老師慣常的姿態,同學們嘻哈著,擺著身段,叫了串“巴扎?!?。從此,“巴扎?!背闪笋R老師的綽號。

學校放電影,吃過晚飯,同學們拿著凳子,成群結伙地坐在銀幕下。順文肚子不好,經常咕咕響,剛走出教室,準備看電影,他感到腹部下墜。他將板凳遞給益群,收腹跑到廁所,淅淅瀝瀝了好長時間,還是感到意猶未盡。電影開演了,他走出廁所,晃晃悠悠走到操場,看到班上的同學,他彎腰進去,坐在凳子上??粗y幕上的少年彭德懷,肚子的脹痛攪得他難以安心。大明坐在小萍的后面,他看過這部電影,大聲地給邊上的同學講著后面的劇情,就像他平時盯著小萍的脖子那樣,他也在愣愣地盯著,不時晃過頭來,側面瞄她一眼。順文渾身不自在,他捂著肚子,蔑視地望著大明輕佻的表演,嫉妒憋在心口。電影放到中間,他的肚子又開始翻滾,他能感到一股股濁流,在腸道回蕩。實在忍不住了,他撩開同學,捂著肚子,走了出來。

順文從廁所出來,走到照壁前,電影已經結束了。同學們拿著凳子,回到教室,他遠遠看見大明跟在小萍后面,依舊手舞足蹈地侃著。他折回身,回到宿舍,默然地靠在被子上,看著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流??煜舻臅r候,他感到肚子痛得厲害,來到校醫門口,聽見里面有男人說話的聲音,他猶豫了,肚子瞬間痙攣了幾下,他揚起手,敲了幾下門。周玲將門開了一條縫,閃出半個臉,滿臉不高興地問:“這么晚了,啥事?”

順文彎著腰,臉抽搐著說:“肚子痛,一陣一陣的?!?/p>

周玲讓他等下,關上了門。順文靠墻蹲下,手捂著肚子,另一只手搓著面頰,不時痛苦地側過頭,聽著屋內的說笑聲。門縫中伸出條胳膊,里面傳出話來,讓他先將藥吃了。

周玲的房子和杜老師房間的隔墻,建房子的時候,工人偷懶,胡基扎起來,沒有泥墻,隔著竹席頂棚,從下面看不到。杜老師喜靜,沒有什么聲響,秋冬季節的夜便,撩起了周玲的遐思。窮盡了她能想到的試探方式,望著他不冷不熱的臉,她慢慢放下淑女的做派。和一幫干部喝完酒,大勇坐著三輪摩托,校門口下來,踉蹌著推開周玲的房門。他硬著舌頭,說了大串粗話。剛開始,周玲不就范,卻慢慢軟了下來,想到杜老師那張臉,她索性放松了。粗話夾裹著喘息和嗚咽,床板吱吱響著,大勇不知道房間不隔音,他更是肆無忌憚,嘶吼中彰顯著鄉鎮干部的威猛。大勇走了。周玲躺在床上,半夢半醒中,她聽到隔壁細微的嘆息聲,杜老師起了五次夜,好像整個晚上都沒睡踏實。

第二天中午,周玲在門前洗衣。杜老師下課歸來。她抬頭白了他一眼,低頭羞怯地笑了。杜老師腳步遲疑著稍稍頓了下,將鼻梁上的眼鏡推了推,杜老師笑著,轉頭瞥著她。盆子里搓著衣服,她隨手將花花的內衣提起來,空中抖了幾下。陽光透過碎花底褲,映在她白皙的臉上。她抬起胳膊,衣袖撩著臉上的汗,側頭的瞬間,見杜老師愣愣地站在開著窗戶的桌后,鏡片后那雙精致的眼睛,直勾勾瞥著她。她心里一熱,感到自己的魅力,又回來了。周玲拿起飯碗,去飯堂打飯。杜老師推開門,跟在她后面。直覺告訴她:杜老師在關注她,看著她的背影,他琢磨著昨晚模糊的情形。她甚至能夠感到,他在出神地盯著她那一扭一扭的屁股。

馬老師走下臺階,遠遠就和杜老師招呼。杜老師緩過神來,笑著點頭。他用話題將杜老師纏住了,盡管他飛快地蹽著腿,還是需要杜老師的遷就。周玲回過頭,瞄了眼,想放慢腳步,卻沒有共同的話題,又怕杜老師覺察到,她像往常那樣,哼著靡靡之音,歡快地向飯堂走去。勉強聊著天,杜老師眼前蠕動的屁股,越來越小,變得模糊不清了。馬老師找著話題,都是有內涵的。杜老師哼哼哈哈地應著,沒了自己的觀點。

幾天后,杜老師恢復了平靜。他常常關上門,屋子看書,城里學生來了,他就幫著輔導一會兒數學題。周玲感到自己的魅力,剛露了個芽,杜老師的火焰,剛出了個頭,像黃豆那么大,乍地撲棱了幾下,就無緣無故立馬熄火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她思前想后,感到男女之情,就像干柴烈火,一旦燃起,就很難熄滅。隔壁又恢復到一次夜便的狀態,她不明白杜老師到底咋回事,聽到隔壁的嗒嗒聲,她從床底下,拿出自己的夜壺,為了響亮,她撅起屁股,對著夜壺,憋著氣,吱吱狂噴,隔壁依舊沒有反應。

周玲不需要備課,寒冬的夜里,她坐在床上,打開收音機,織著毛衣。大勇經常過來。老師備課,同學們借著老師的窗光夜讀的時候,他們靠在床上,嬉鬧著調情。杜老師的門半掩著,坐在桌后,給西安來的同學講解題目。站在外面,書放在窗臺上,張琳聽著他的講解。周玲宿舍北面的窗下,順文和益群正看著書。城里的學生走出杜老師的宿舍。他關上了門。張琳用羨慕的眼光,瞥著城里的女生。她們咯咯笑著,輕快離開了。

聽到異樣的聲音,張琳沒有在意,依舊專注地看著書。聲音越來越大,夾雜著喘息和火燒火燎的粗話。她放下書,彎腰將耳朵貼在杜老師的門扇上。想到杜老師不講本地話,更不用說本地的粗話,她好奇地尋聲移耳,晃到周玲的窗外。她害羞地捂著嘴巴,扯來叫小妹的女生。小妹將耳朵貼上去,她們相視一笑,彎腰雙雙溜走了。益群感到異樣,他滴溜著眼睛,直朝周玲窗戶上瞄??吹剿闹軟]人,他將耳朵倏地貼上去,口鼻噴著白啦啦的氣。順文跟著湊上來,頭貼著窗戶,噴著白氣。

他們直起身子,機警地瞥著四周,裝模作樣地瞄了幾眼書,見沒人注意,又倏地貼上窗戶,直到里面的演出謝幕。他們紅著臉,估摸著里面的畫面,互相遞了個眼色,彎腰打量著,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出了宿舍的檐頭,北風呼啦啦吹得他們直哆嗦,跑到照壁后,他們跺腳避風。他們縮著脖子,嘀咕著剛才的畫面,突然好像從紗帳中走了出來,朦朧奇幻的遐想,原來就是這番狀況,明白了人生還有這般美妙的時刻,感到自己瞬間長大了。他們約定守住這個秘密,互相攥著胳膊,像戰場上凱旋的戰士。

村子的雞叫了,兩個人竊笑著,彎腰上了宿舍的臺階。他們低頭貓腰,見前面宿舍的窗戶,咣當彈開,一坨白白的肚子,閃到窗外,上面是捂著嘴巴的哈欠聲,下面一根小棍,蹦跶著上下彈了幾下?;匚吨鴦偛诺那榫?,見這番狀況,知道情況不妙,他們剛想跑開,一股冒著熱氣的尿流,呈拋物線,嗒嗒落在地上,隨著一股北風,溫熱的尿霧,飄在他們臉上,手抹了下臉,一股腥臊味。窗戶吧嗒關上了。他們氣得直跺腳。推開宿舍的門,想找撒尿的人,見一排排被子外,露著一排排頭,七形八怪的睡姿,都睡得很香,他們只好作罷。

下了晚自習,按照商量好的輪值安排,益群晃蕩著,瞄著校醫門前。見大勇的自行車,靠在前面的楊樹上,他跑回宿舍,朝著順文擠眉弄眼,順文心領神會,和他來到校醫窗戶外看書。間或有老師經過,見學生們在寒冷的冬夜,這么發奮用功,老師送上微笑和嘉許的點頭。三心二意地看著書,他們留意著里面的動靜,等了好長時間,屋里只有甕喃的說話聲,沒有聽到火星。他們交換著眼色,露出焦灼的無奈。屋子黑了,聲音沒有,他們就像潰敗的逃兵,灰溜溜心有不甘地離開了。

周玲期望杜老師眼里,重新燃起焦灼期許的光,她卻沒有想到,任憑屋里怎么折騰,他就像碗中平靜的水,寒冬里結成了冰,根本沒有晃蕩的漣漪。游轉的時候,她期許就像那次去飯堂打飯,杜老師跟在后面的情景發生,她失望了,對自己魅力的自信,又跌到谷底。早讀的時候,走到照壁前看報,她感到身面有幾雙眼睛,喘氣盯著自己,她心里一喜,估計杜老師定在其中。她看著報紙,晃動著屁股,擺出撩人的姿勢,她沉醉在被人欣賞的氛圍中,將腦海里杜老師曾經瞥她的眼神,放在自己背后暢想著。時間差不多了,火候也到了,她猛然轉過身來,見身后兩個男學生,用噴火的眼神盯著自己。她的微笑本來是給杜老師的,沒有見到他的身影,她即刻嘟著臉,甜美的笑容,成了輕蔑的一瞥。益群羞臊地垂下頭,扯著順文,趕緊轉過身。

過了一段時間,周玲的心態有變化,她覺得杜老師那千篇一律的笑容中,如果說原來僅僅是對自己不上心,現在卻包含著對自己的蔑視。她本想通過和大勇的激情,催化杜老師的火焰,沒有想到得到的卻是他的鄙視。她與大勇的幽會,改到大勇的宿舍了,晚上起夜的時候,不再撅屁股了,也不用憋氣了。

陽光從窗戶照進屋,映在墻上的人體結構圖上。她想杜老師沒啥稀奇的,男人的身體,她看得多了,就是圖上那個樣子,要說強壯,大勇的身體能將她裝進去,還要在四周墊上海綿。周玲坐在椅子上,雙手扣在一起,放在腦袋后面,兩只腿蹬著桌子,她悠然地晃著。杜老師從門前晃了過去,瞄著他棉衣下癟癟的屁股,她想如果杜老師生病,他就得放下他的高傲,解開衣襟,請她聽診,自己脫下褲子,請她打針。她甚至預想到,如果給杜老師打針,他會不會害羞,她是飛快地扎針,迅速地摁完藥水,還是用手掐起藥棉,蘸上酒精,慢慢地摁著他的屁股,讓他完全放松,然后指頭揉著,緩緩地推下藥水。想到這里,周玲撲哧笑了。

益群報的幾次消息,都是空炮,順文有點埋怨。早讀的時候,瞄著校醫的身段和擺動的屁股,益群想入非非,欲罷不能。想到順文的埋怨,他思前想后,覺得要主動出擊。上完下午的第二節自習課,益群走出教室,站在照壁前面,裝作讀報紙,眼睛不停地向校醫門口瞥著。同學們進了教室,他快步走到教工宿舍前,忽然彎著腰,摸著肚子,滿臉痛苦的表情。校醫的門虛掩著,他嗷嗷叫著,走了進去,一下子蹲在地上,痛苦得直喘氣。周玲趕緊走過來,蹲在他面前,摸著他的額頭問:“咋的啦?”

益群的臉集成一堆,緊緊拱衛著鼻子。他痛苦地吞吐著,蹦出幾個字:“肚子痛!腸子好像要斷了?!?/p>

指著椅子,周玲讓他站起來。他試著抬起屁股,腿彎到了九十度,又呼哧蹲下去,他摸著自己的額頭,指著她的床。

猶豫了幾下,看著益群生不如死的表情,周玲攙著他,揮手讓他躺在床上。他就像老戲里的丑角,蹲在地上,晃著屁股,侏儒般移到床前,躺在床上,他嗅著枕頭和被褥的氣息,將場景和氣息,融化到記憶中,又在續展著痛苦的表情。周玲轉身,去拿起聽診器。盯著她的屁股,清晰地顫著,他有點眩暈?;剡^身來,她將聽診器放在他的胸口,聽了一會兒,又在他的肋下,摁了幾下。益群的手捂著腹部,看到她臉上不經意露出的笑容,他知道快要露餡了,便憋了口氣,身體向上蜷曲著,氣沉腹部,連同蜷起的上身,變得緊繃繃的。他感到有了效果,就是一陣哎喲。周玲的手,順著他的褲帶,插了進去,搓揉了幾下,她愕然瞪眼,幫他解開褲帶,柔軟的手在他的肚臍附近來回搓揉著。益群憋著氣,挺著身子,呼哧喘著氣,臉上沁出層汗。摸著他的額頭,她讓他不要緊張,放松身子,將他的肩膀往下壓了一把。腹部緊繃的肉帶,迅速松開,他趕緊憋氣,放松的肉帶又繃了起來。

周玲給益群揉著。他感到舒坦極了。他的肚子,小時候只有奶奶揉過。他的眼睛咕溜著,巡視著她的房間,換氣的時候,他抬起上半身,輪換支撐著繃緊的腹部。周玲坐在床邊,揉了好長時間,不見好轉,她便停了下來,對益群說:“可能是腸道痙攣,不行得到鎮上的醫院瞧瞧?!?/p>

聽說要到鎮上的醫院,益群趕緊松了口氣,捂著肚子,試著從床上緩緩坐起,彎著腰慢慢站起來。他抹著額頭上的汗,瞥著她,感激地勉強笑著說:“老師,謝謝你!我感覺這會兒好多了,我回宿舍躺一會兒,再看看情況?!?/p>

彎著腰,緩緩走到照壁前,益群回過身,見身后沒有人,旋即挺直腰,竊笑著跑回教室。剛要跨進教室,他感到腹部脹脹的。他順著教室的臺階,走進東邊的廁所,蹲在便坑上,回憶著剛才的狀況。他下意識地將手放在腹部,學著校醫的手勢和力度,緩緩摁壓,暢想中,他慢慢閉上眼睛,將手借給了校醫,體會著她的搓揉摁壓。下課鈴響了,他驀然從遐想和回憶中出來,極不情愿地扎好褲帶,晃出廁所。

下了晚自習,益群在校醫的門前轉悠一陣,見好多同學回到了宿舍,冷清的寒夜中,只剩下借光夜讀的學子,他悻悻地向宿舍走去。順文蹲在宿舍門前,見益群從夜影中出來,眼睛泛起希望的光,再看他垂頭喪氣地擺手,他知道沒希望了。他們垂下頭,手搓著脖子??匆婍樜氖纳袂?,猶豫了瞬間,益群拉起他,來照壁前的樹溝邊。蹲在那里,益群將他看病的經過,添油加醋地說了。順文炯炯地盯著他,紅著臉,喘氣暢想著。想起上次去看病,也是肚子不好,他咋就沒有這種待遇,他覺得自己太老實了。順文站起來,撓著脖子,瞅著校醫宿舍的門。

學著益群的套路,順文第二天下午,躺上了周玲的床。周玲納悶:怎么連續兩個下午,幾乎相同的時間,有兩個同學腸道痙攣,神情和語言同出一轍。要命的都是對檢查不太情愿,對揉肚子情有獨鐘。她搞不明白,想應付下,看到順文痛苦的表情,想到上學時老師掛在嘴邊的“醫者父母心”的教誨,她耐著性子,幫他搓揉了好長時間。第二天上午,總務科開會,部署完工作,總務科長看著大家,問最近工作上還有啥問題?想到這兩天的情形,周玲建議加強學生食堂管理,說最近好多學生鬧肚子,到校醫室就診。

隔了兩天,下午同樣的時間,益群又來到周玲的房間。她警惕起來,不緊不慢地問著,在他的胸腔上聽著,就是不觸碰他的肚子。益群捂著肚子,說他到鎮衛生院去了,吃了開的藥,還是不管用。他不斷地將話題給肚子上引,她又轉到后背聽診。益群脫了棉衣,撩起內衣,一陣哆嗦,心想再這樣晾著,就會感冒。他忍不住了,哼哧著說:“老師,肚子痛?!?/p>

摘下聽診器,周玲笑著說:“下面痛不是下面的問題,病根在上面?!?/p>

益群倏然抓住椅背,哎呀哎呀地捂著肚子,蹲了下來,指著校醫的床。周玲笑著,讓他躺在床上,她要看看他,還有什么花樣。他將腹部鼓得梆梆的,期待校醫的摁壓。她端起茶杯,舒緩地喝了口水,瞥著他折騰。她拿了一把尺子,走過來,坐在床邊,壓著他的肩膀,讓他張開嘴巴,伸出舌頭。他的肚子瞬時就像稀泥晃著。揮起冰涼的尺子,她在他的肚子上敲了兩下。益群嗷嗷著坐起來。她伸出手,搓壓的瞬間,他對著她的背,喘了口粗氣。她覺得手指尖,起了油膩,撩起一看,是黑色的垢,棉褲的腰間,還有芝麻點晃動,明白了那是虱子,她頓時暴怒起來。拎起尺子,將益群從床上打起來,她嘶叫道:“裝!我叫你裝!”

渴望著美妙時刻的到來,益群沒有想到校醫狂怒。他趕緊跳下床,提著褲子,躍出房門。一邊系褲子,一邊狼狽地回頭張望著。

聽到動靜,杜老師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他趕緊推開門,見周玲頭發蓬松,手里拿著尺子,追到門口,益群勒著褲帶,驚慌著跑了。隔著厚厚的鏡片,他上下打量著周玲,見她穿戴整齊,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框,關切地看了她幾眼,覺得沒有什么忙可幫,淺笑著走回宿舍,帶上了門。周玲明白了,肚子疼是裝的,都是想讓她幫著揉揉肚子,她怒火中燒。向領導匯報,這兩位同學就會名譽掃地,也不知道師生們怎樣說道。不給學校匯報,她又咽不下這口氣。她想到了大勇,如果給他講了,就他那烈馬一樣的脾氣,定會鬧得沸沸揚揚。她掂量了好久,覺得都是些孩子,心緒也慢慢平復了。她咬著嘴唇,呆愣地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樹枝,知道了青春不光是身體的成熟,還有心理的躍動。

看著手指黏著的黑黑的泥垢,周玲趕緊站起來,給臉盆倒上水,用香皂洗了兩遍。她走到床前,看著褶皺的床單和挽成團的枕巾,想起了虱子。她走過去,撩起床單和枕巾,走到屋外,站在臺階上,用力抖落了幾下,搭在樹間的鐵絲上,拿來掃把,拍著掃著?;氐轿葑?,她依舊不放心,用醫用消毒水,加上一些水,撩灑在地上和褥子上,將地面清掃了一遍。杜老師咳咳了幾聲,她停住了清掃,想他是不是感冒了,她期盼著接下來的咳咳,想驗證自己的判斷,卻再也沒聽到他的咳咳聲了。

讓校醫趕出了屋子,益群驚慌失措地跑到照壁后面,定了下神,又怕校醫追來,他掉頭跑回宿舍,抖開被子,蒙著頭,趴在床上。最后那節自習課下課了,他翻過身來,撩開被子,見門外同學經過,知道暫時沒有事了。懶散地坐起來,他不斷搓著臉。順文沒見到益群,跑回到宿舍,看到他沒精打采的樣子,知道他出師不利。他坐在床邊,追問情況。益群瞥著窗外,斷斷續續低聲說著。順文笑得前仰后合。益群瞄著,覺得在取笑他,看到順文笑得剎不住,益群咧嘴哼哼著,隨著笑聲,恐懼即刻煙消云散了。

十三

天氣陰沉沉的,刮著刺骨的寒風。早飯時候,學校來了擔豆腐腦,擺在飯堂前面。同學們拿著碗,縮著頭,七扭八歪地排著隊。順文在鍋爐房打開水,見有豆腐腦買,他噗喋著嘴唇,摸著口袋里的幾毛錢,他一直拉肚子,沒有什么食欲,口里總是苦苦的?;氐剿奚?,他咬著牙,下定決心,要改善伙食。窗臺上拿起洋瓷碗,夾在棉衣胳膊下,他興致勃勃地站隊,排在后面??粗瑢W們端過來的油汪汪的豆腐腦,香味順著北風飄過來,他趕緊吸上幾口氣,禁不住吞咽著口 水。

輪到順文了,就聽見后面幾聲咳咳,同學們趕緊讓道。嚴書記披著大衣,走了過來。賣豆腐腦的師傅,趕緊站起來,點頭哈腰,接過他的碗,放在缸蓋上。他移開蓋子,拎起凹進去的鐵片,對著蠕動的泛著青黃色的豆腐腦撩幾下,倒進碗里,然后操起小勺,像母雞啄食,在排排瓶瓶罐罐中,點了幾下,一碗調制好了的豆腐腦成了。紗布擦掉碗邊沾著的蒜末,他捧起來,笑著遞給嚴書記。嚴書記笑著,要付錢。師傅擺手搖頭。嚴書記點了下頭,淺笑著撩起肩頭的大衣,轉身走了。

碗遞給師傅,他撩了兩片薄薄的豆腐腦,調好味給了順文。他看了眼,只有嚴書記的三分之一,比其他同學少。他瞥了眼師傅。師傅抬頭瞪著他,好像在說:“咋的,有意見?有意見別來呀!我又沒請你來?!表樜挠悬c不服氣,他不情愿地付了錢?;厝サ穆飞?,他反復琢磨這件事,師傅要給嚴書記面子,給他舀的豆腐腦多了,他就要在學生的頭上克扣下來,等到扣得差不多了,就恢復到平常的量。師傅給書記舀完豆腐腦,克扣的心正起,就輪到他了,活該倒霉。

回到宿舍,順文掏出兩個冷蒸饃,沒勺子,豆腐腦撩成碎塊,他咬口蒸饃,呷口豆腐腦。吃完豆腐腦,碗邊沾了層油辣子,碗底還有些蒜水,他掰了幾塊饃,順著碗邊,擦得干干凈凈,蘸上碗底的蒜水,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著,倒了碗開水,沖洗干凈,吹著氣,咕嚕著喝掉了。

回教室的路上,順文一連打了幾個嗝。馬老師走上講臺,講授《論資本主義的乏走狗》。他平時喜歡用文縐縐的語言罵人,這篇雜文正合了他的脾氣,他越講越來勁,閉上眼睛,仿佛自己就是魯迅,感受著罵人后的酣暢淋漓。順文的肚子又開始咕嚕,他憋了口氣,想將肚子的氣閉回去,讓腸胃少出聲,肚子偏偏不聽他的指揮。小萍坐在前面,不時拿著鋼筆,從脖子伸下去,在后背上撓著,有時將背磕在桌沿,來回搓著。每當這個時候,順文總是在后面抵住桌子,不讓桌子后移。

手伸進褲腰,大明摸索著,一會兒捻起兩個虱子,放在課本上。他用筆尖撩著,看著虱子包著紅點透明的身子,好像是即將被處決的犯人。馬老師解著乏的妙用,一副陶醉的樣子,等到他轉過身,在黑板寫字的時候,大明叨咕著乏走狗,指甲蓋將虱子抿了。嘣哧一聲,好像子彈穿透犯人的胸膛,虱子命喪課本,血團剛好染在乏字上面。他舉起書本,指著血跡,笑著給大家 看。

下了晚自習,順文撩起衣領,縮著脖子,弓腰隨著益群,朝操場西邊靠著圍墻的鍋爐房跑去。鍋爐房里堆滿了炭,黑乎乎的,煤灰、細土和炭渣混著,飄著嗆人的氣味。益群掏出麻繩上的鑰匙,跺著腳上的雪,打開門。屋內暖烘烘的,蜷縮的身子舒展了。益群用半截磚頭,在煤堆靠墻的地方,搭了幾塊木板。他們拿來鋪蓋,對著熾烈的爐膛,抖著烤了幾下,鋪在床板上。他掏出蒸饃,揭開鍋爐蓋,烤著饅頭。

益群的叔伯舅舅,給學校燒鍋爐。凌晨四點多,他揉著眼睛,蜷著身子,在凜冽的寒風中來到學校,給師生燒開水。益群攀上了舅舅。舅舅家的老黃牛,快要生牛犢了,那可是他的心頭肉,他便將燒鍋爐的事,私下托給了益群。

同學們回到宿舍,見益群的鋪蓋沒了,知道他有了溫暖的去處。大家拿著冷饃,結伙順著圍墻的雪線,悄悄地溜到鍋爐房,聊天烤饃。天氣越來越冷,聚的人多了,為了不被關注,益群常關上門。

益群擰開龍頭,開水泡腳,不時脫光衣服,洗個熱水澡。他的臉上布滿絳紅色像柿子的凍瘡。手上粘著層黑黑的污跡,隨著手紋的閉合,閃著紅紅的口子。他的腳凍得紅腫,套著棉襪子,才能勉強塞在窩窩。一段時間的溫潤和泡洗,他的臉色紅潤了,手背塌了,臉上的雪花膏,隨風飄著香味兒。鍋爐房的洗潤,益群褪去了農家的底色,越來越像住在老師宿舍的城里娃。

外形變了,益群有了信心。他暗戀著張琳,沒有主動接近的勇氣,更沒有表白的膽量。春情的愁思和淡淡的掛念悶在心里,他默默地享受著這種難以言表的甜蜜。前段時間,晚自習后的寒夜里,他在校醫的窗外看書,無意間偷聽了校醫和她對象無忌的折騰。青春的芽苞在寒冬里迅速抽條,他明白了男女情事的底色。他難耐癢癢的心,裝著病,著實讓校醫幫著揉了兩次肚子,體會了激情的沖動和難以抑制的渴望,就像爐膛中的赤焰,將他熏烤得難以自制。他對于張琳的思念,不再是純情的羞澀和朦朧的惦念,每一次看到她,他就會將她同化在激情的畫面中,把校醫摳出來,將張琳鑲進去。

張琳長得白嫩,臉蛋起了堆紅紅的凍瘡。她愛美,出了教室,用頭巾將臉包得嚴嚴實實,只留下兩只黑溜溜的眼睛。早讀的時候,見益群紅腫的臉蛋塌了,露出紅潤的面皮,她感到納悶,不知他用了什么偏方。自從上次裝病,闖進校醫室,益群的膽子大了好多,他不再是遠遠地打量著她,而是伺機和她搭訕。張琳害羞,怕人說三道四,見益群接近,她時??┛┬χ?,故意走開。笑容給了益群續展的希望,行動卻是無言的拒絕,他不解她矛盾的表現,好在他有足夠的耐心和不斷膨脹的膽識。

舅舅家的老黃牛生了個母牛犢,他興奮得不行,有益群幫忙,學校的差事也沒疏漏,他打心眼里感謝這個不親的外甥。舅舅和學校的廚師關系好,家里有了牛犢,他就像得了個寶貝,后勤的臨工們嚷著讓他請客。舅舅沒有辦法,趁著周末,將幾個人叫到了鎮上的餐館,要了瓶西鳳,弄了幾個碟子,最后是扯面,一群人喝得暈暈乎 乎。

家里背饃回來,益群路過那家餐館,見舅舅那輛破舊的永久自行車,停在路邊。他駐足張望。舅舅剝開一瓣蒜,咬了口,用筷子挑起兩根面,正準備入口,見他站在玻璃窗外。舅舅笑著舉起筷子,擺動著讓他進去。益群摸著褡褳里的軟蒸饃,猶豫地摁著挎包,撩開厚厚的棉簾,走了進去。舅舅滿臉都是紅紅的血絲,像戴著絲罩,眼睛有點迷離??戳艘嫒阂魂?,他放下面碗,呼哧嚼了幾下,打了幾個飽嗝,嘴唇咧開,露出褐色的牙,眼睛笑成了一條縫。他指著益群,吸了口氣,對大家說:“伙計們,這是我外甥。下牛犢期間,幫了我不少忙,娃都將鋪蓋搬到鍋爐房了!”

益群撓著頭,呆頭愣腦地笑著。舅舅給他介紹每位師傅,完了,他都會叫聲叔。舅舅拍著他的肩膀,豪氣地對大家說:“咱外甥,你們得關照一下!”幾個人夾著菜,打量著益群,直點頭應著。

回到鍋爐房,益群掀開火口的門,給爐膛加入兩锨炭,里面吱吱響著,就像燒煎的油潑在辣面上。益群關上門,接了兩盆熱水,脫光衣服,站在煤堆后面,連沖帶抹,洗了個熱水澡。他對著墻上沾滿炭灰的鏡子,將濕漉漉的頭發,梳成三七分,手摁著翹起的劉海,拿著書帶上門,走到鍋爐房前向陽的檐下。

方杰提著兩只暖瓶,頭發濕漉漉的,從操場過來。小麗跟在后面,他們又說又笑,旁若無人地打量著操場上稀落的同學,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益群順著墻根,溜到鍋爐房,推開門,關掉開水。他返回來,拿起窗臺上的書,準備看方杰的笑話。方杰和小麗將暖瓶排開,揭開塞子,擰開龍頭,冒著熱氣的水嘩嘩流出,熱氣沒了,他們還在嬉笑。估計差不多了,他低頭見水沒有了熱氣。他用手指撩了下,冰涼冰涼的。他收住笑容,瞪著眼睛張望著。他又將手放在水龍頭下,他就像騾子踩上了蛇,尥著蹄子蹦了起來。他罵罵咧咧地走到鍋爐房后面,見門關著,只好走回來,倒掉冷水,提著空瓶,離開了。

太陽快落山了,清冽的晴空中透著暖色的晚霞。張琳提著暖瓶,向鍋爐房走來,她擰開水龍頭,見沒有熱水,正在納悶。益群嬉皮笑臉地走過來,打量著她問:“沒有熱水了吧?”

瞄著四周,張琳笑著點頭。益群低著頭,靠近她,神秘地說:“你在這里等下,把暖瓶給我,我從后面到教工飯堂,給你打熱水去?!?/p>

還沒緩過神來,益群操起她的暖瓶,從墻角消失了。

張琳撩著衣角,頭巾往上提了提,瞟著操場上的人,生怕別人看到。益群提著暖瓶,從墻根閃出,瓶塞縫噴著熱氣,他對張琳說:“我進去加了兩鏟炭,水起碼是一百零二度?!?/p>

張琳低頭,翻著眼睛,撲哧笑了。臨走時,益群摸著自己的臉,指著她的臉說:“你的臉蛋都凍成柿子了,要想凍斑下去,得找我,你看我都沒了!”

收住了笑,張琳擺著手,紅著臉匆匆地走開 了。

進入臘月,下了兩天雪,學校的樹溝墻角堆滿了雪。白天暖陽當空,屋頂的雪融了,瓦楞斷斷續續流著雪水,滴在頭頂,滑在面頰,潛入脖頸,都是刺骨的冷。太陽西沉,寒風掠過濕淋淋的地面,褐色的雪線即刻凍住了,就像巧克力蛋糕上堆了層白白的奶油。寒風吸吮著冰凍地面上的寒氣,在過道墻角聚在一起,順著建筑恣意游蕩。下了晚自習,好多同學仍在冰冷的戶外夜讀。順文和益群跺著腳,縮頭縮腦地跑到鍋爐房,一股熱氣迎面撲來,他們的臉色紅潤了起 來。

吃了個烤蒸饃,喝了一缸水,益群有點尿急??酆妹抟碌膶?,他縮著頭,抄抄著手跑向廁所。他抹下褲子,撩起上衣的下擺,對著便坑嗒嗒而注,一股白啦啦的熱氣騰起,凍結的糞坨在熱尿的噴灑下松動了,順著斜坡緩緩掉了下去。走出廁所,一扇亮燈的窗戶下,張琳和小妹蜷曲著身子,哆嗦夜讀。益群慢慢地走回鍋爐房,又折返回來,見她們在寒夜中跺著腳。他鼓起勇氣,緩緩走過去,笑著說:“外面多冷呀!你們過來,我給你們找個好地方,光線好又暖和?!?/p>

張琳看著他,笑著不邁步。益群不斷地招手。小妹哈了口氣,吸著流下的清鼻涕,輕輕點著頭,看著張琳,似乎在說咱們兩個人,怕啥呀!張琳撿起窗臺上的書,牽著小妹的手,跟在他后面,一步三回頭地來到鍋爐房。

順文靠在床上,手舉著書,另一只手揣在褲腰里,抓摸著捻虱子。益群走到門口,故意咳咳了幾下。順文沒有留意。他快步過來,將順文拉起來,趕到煤堆邊的磚堆上,指著床,讓后面跟來的女生坐下。張琳她們來了,順文知道益群這趟廁所沒白上。張琳取下頭巾,和小妹坐在床上,好奇地打量著黑乎乎的屋子和扁圓形的鍋爐。益群倒了缸水,放在床前的磚頭上。她們搓著手,凍瘡麻麻的,低頭看著書,嘴巴噗喋著。張琳和小妹享受著鍋爐房的溫暖。夜讀的時候,她們就會結伴,鬼使神差地來到這里。

周末回家,益群走到后院,下到地窖,用擔籠提了些紅芋上來,裝在袋子里,埋在鍋爐房煤堆角。下了晚自習,他回到鍋爐房,揭開爐膛,鏟上些末子煤,撒在邊上。他刨出幾個紅芋,放在爐膛中。張琳在鍋爐房夜讀了幾天,感到身上的凍瘡麻癢癢的,硬塊慢慢變軟了。益群讓她用熱毛巾敷臉,用開水泡腳。她總是用書掩著嘴,露出含笑的眸子。

屋外寒風怒吼,一陣猛過一陣。鍋爐房燈光昏黃,堆著黑黑的煤,有嗆人的煤味,暖融融的,是冰天雪地中的避難所。張琳看了好長時間的書,掩卷打哈欠。益群站起來,掀開爐口,手伸到里面,頭側在外面,眨巴著眼睛,閃著笑容,取出幾個黑乎乎的東西。張琳和小妹好奇地站起來,圍了過來。他將烤焦的紅芋,放在鐵锨上,在門口吹了會兒,他撩起一只,拍了幾下,上面的炭灰落了。他用指甲摳開皮,慢慢地撕開,露出焦黃沙潤的瓤。他掐掉頭上的結疤,從中間掰開,笑著遞給她們。張琳放下書,笑著接過來,咬了一口,紅芋露出粉白的斷面。她笑著不住地點頭,嘴唇掛著紅芋瓤的白點。

張琳走出鍋爐房,閃到黑暗處,猶豫了瞬間,突然轉身,對益群哧瞇笑了,臨別時,擺了幾下手。益群躺在床上,腦子里閃著她出門的舉止和神情。他轉過頭,笑著問順文,這般神態,莫非張琳對他有意思。坐在床邊,順文幫他合計著,覺得如果張琳是城里人,可能沒有什么深的意思,在這男女從不言語的鄉鎮中學里,那是需要勇氣的。躺在床上,盯著屋頂,聽著房門的咣當聲,他們翻來覆去,不時嘀咕幾句。

周日下午,張琳早早回到學校。益群在鍋爐房前轉悠著。她拎著暖瓶走來,趁大家不注意,鉆進鍋爐房。益群操起臉盆,接了盆開水,讓她泡腳。她瞅著益群,就是不脫鞋,偏著頭突然問:“那次你說加了兩锨炭,水的溫度是一百零二度,為什么不說成零三度哩?”

益群蹲在門口,注視著外面,轉頭笑著說:“那二度說的就是我,你不覺得我最近有點二嗎?”

張琳咯咯笑著,不住地搖頭。他瞄了外面一眼,轉頭盯著她說:“你難道沒有感到,我見了你,二病就犯了。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是咋回事!控制不住?!?/p>

盆子冒著熱氣。益群忽地站起來,蹲在張琳前面,拉過她的腳,要給她脫鞋。張琳笑著狂踢,不讓他近身。益群瞪著她,溫柔地說:“聽話,乖乖脫!不然我的二勁就上來了?!?/p>

張琳紅著臉,害羞地慢悠悠脫下鞋子和襪子,將腳放在水中,燙得她閉上眼睛,嘴巴啜著細氣。益群想到給她洗腳,壞笑著過來,伸手就要入水。張琳明白了他的意思,撿起床上的課本,揮打著將他趕開。

水沒有了熱氣,張琳看著書,腳在盆里互相搓著。益群瞥了眼,站起來,拿起臉盆,接了半盆開水,給她兌上。盯著她赤紅的腳,他突然叫道:“你的腳和別人的不一樣。我剛才以為你的腳凍腫變形了,細看,你這是實腳,不能走遠路。你將來不能報考地質院校,人家不收你?!?/p>

聽他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張琳放下書,摸著自己的腳丫,納悶地看著。益群脫掉鞋子,在自己腳底起拱的地方比畫著,嚴肅地說:“你得好好讀書,田里種地,你這腳也不行。你的出路就是坐辦公室?!?/p>

盯著益群穿著襪子的腳,摸著自己的腳底,張琳煞有心思地看著。益群蹲下來,給她的腳面撩著水,抬頭問:“你學習那么刻苦,你爸肯定給你說過這種情況?!?/p>

張琳搖著頭,依舊摸著腳底。益群撩著水,續道:“你爸知道你要強,怕傷了你的自尊心,可能會拐彎抹角讓你好好讀書,千萬不能回村當農民?!?/p>

張琳飛快地點著頭。益群一把輕輕地攥住她的腳,給她講解實腳的結構。她試著想蹬開,他卻抓得更緊了,在她腳底輕輕地搓著。張琳爸下地回來,常將鞋子放在窗臺上。她經過時,會嗅到難聞的腳汗味,在她的心目中,腳都是臭的??吹揭嫒合衩獙氊愐粯?,搓揉著自己的腳,她有點感動,一股愜意舒坦的感覺,在身子里萌生。

過了幾天,張琳來到鍋爐房,說益群身上有股味道,讓他洗洗腳。益群接了盆水,坐在磚墩上泡腳,摳著腳腕的垢跡,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張琳坐在床上,她放下書,走到鍋爐側面的水龍頭前,接了盆開水。益群以為她要泡腳,撕著腳底的死皮,抬頭嘿嘿笑著。張琳走到他跟前,突然將開水倒入他的盆子,斥責道:“讓我看看你是不是實腳,人家都說實腳耐燙?!?/p>

像被蝎子蜇了,益群騰地站起來,咧著嘴巴,刺啦刺啦地叫著,從盆子蹦出。他趔著身子,在炭屑上跑了幾步,到了門口,忽地蹲了下來,手搓著腳底,就見腳底有幾道炭渣刺的血口子。張琳拎著盆子,覺得解氣,見他腳底冒血,她放下臉盆,拿來窩窩,讓他跂上,扶著他瘸著腿,走到床邊坐下。益群抬起腳,從冒血的腳底摳出尖利的炭渣,笑著對張琳說:“沒事!咱就是有這股二勁。別說幾個炭渣,今兒個你就是剁掉我的手,我的眼眨都不會眨,我還會笑著安慰你?!?/p>

張琳眼睛濕濕的,翹著嘴唇,像做錯事的孩子,她低聲說:“誰叫你騙我,說我是實腳哩?!?/p>

撩了下她的頭發,益群從褥子開口,撕了團絳子,火柴點著,用燃盡的黑灰,敷在出血的地方。他穿上窩窩,原地蹦跳了幾下。張琳笑了,含情脈脈地看著。

剛開始到鍋爐房,張琳會帶上小妹,除了是個伴,也讓益群規矩點,更為避免別人說閑話。她和益群戀上了,小妹去得越來越少了。順文住在鍋爐房,看著他們眉來眼去,奔著成人之美,他搬回了集體宿舍。按照益群的吩咐,張琳將毛巾浸在開水中,擰下敷在臉上,除卻凍瘡。沒有人的時候,她干脆靠在床上,敷著毛巾,露出眼睛,舉書看著。益群蹲在門口,打量著外面,毛巾沒了熱氣,趕緊走過來,用開水加熱。

家里的姊妹多,父母很少關注張琳。益群細心的體恤,周到的關心,讓她有了公主般的感覺,她慢慢接納了他。周末返校后,她拿著臉盆,跑到鍋爐房,讓益群從外面鎖上門,在里面洗漱一番。益群外面轉悠著,生怕有人偷窺。想起在校醫窗外偷聽的事情,他踱著步,難耐自己的窺私欲,輕輕地走到門口,眼睛貼在門縫,左右滴溜著。炭堆后面飄著熱氣,一個白花花的后背,忽上忽下。盯了一會兒,他緩過神,回身蹲在墻角,抓起一把雪,在臉上搓著,擰著自己的臉蛋,扯了幾下,一副自責的樣子。

門開了,熱氣飄了出來,張琳捋著頭發,像仙女一樣,從霧氣中走來。她咯咯笑著,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白皙紅潤的臉龐掛滿水珠,像朝露中搖曳的水仙花。益群看呆了,他撓著脖子,走進里面,站在炭堆后面,黑黑的炭淋上水,烏亮烏亮的。他哼哧著,像獵狗一樣嗅著,好像在找尋什么。張琳站在門口,用毛巾托著頭發,搓揉擦撩,見他神經兮兮在她洗澡的地方轉悠,將他叫出來,笑著問:“看啥哩!有啥好看的?!?/p>

肩膀搭在門框上,益群愣愣地盯著她。停了半晌,好似夢游一樣,喃喃道:“好香!就像仙女?!?/p>

張琳拎起毛巾,輕輕地拍著他的胳膊,笑著說:“啥仙女?仙女哪有從煤堆出來的。煤堆爬出來的,肯定是成了精的蜈蚣。嚇死你!”

十四

陳老師上大學時,已經結婚了。四年大學,他有了兩個兒子。他先分在縣城,后來回到鎮上的高中。陳老師不到四十,個子不高,穿著黑色的粗布棉衣,頭頂著藍色的氈帽,無論走到哪里,手里總是攥著煙鍋。他皮膚黝黑,臉上的褶子松弛地下垂著,他走路寫字甚至臉上的表情,總循著力學原理,都是最節省的。他會掐好時間,哧嗒哧嗒走向教室。第二遍鈴響,他準時邁進教室。

陳老師慢悠悠的,學生們要豎起耳朵,才能聽清楚。他寫字不多,很少舉起手在黑板的上頭寫,都是垂手寫在黑板中間。他很少看同學,嘴里講著,愣愣地盯著屋梁,像在琢磨房梁的力學結構。他很少眨眼,眨了眼,要幾秒才能睜開。他寧愿看物,看物的時候,他不需要費心,想咋看就咋看,物不會有意見。他不愿意看人,感到看人的時候,得接受人的表情神態,夾雜著太多的東西,還要想著怎么回復,太費力。他穿著農民的衣衫,抽著農民的旱煙,講著農民的土話。學校里,陳老師有點另類,除非學校開會,他很少出宿舍。同學們遇到他,笑著問候,他摘下煙鍋,咳咳幾聲,就算應了。老師們見到他,和他說了半晌話,他瞥一眼,嘴角僵硬地上提著,露出三顆門牙,便咳咳著走開了。

陳老師的小兒子思量,和順文同班,坐在益群前面。好多老師的孩子,考上了大學,為父母爭了光。想到自己曾經是大學生,年輕時也是響當當的人物,陳老師有點心急,迫切希望兒子們,能延續自己的輝煌。

思量個子不高,鬢角有少許白發,生得壯實,長著一雙牛眼。陳老師的青蛙眼,主要看大自然,內含著出世的恬靜、孤傲和清高。思量的牛眼常布滿血絲,蘊積著少年的不羈和沖動,既炯炯有神,又像頭狂踢亂跑,見了人就尥蹄子的馬駒。他是純正的教工子弟,吃的是教工飯堂,住的是熱床,有種天然的優越感。除了方杰,他看不起班上的其他同學。思量像股旋風,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在年級恣意張揚著。知道人家是教工子弟,同學們也不和他計較,任由他顯擺。老師們更是明哲保身,父親對兒子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自己又何必多事。陳老師很少和別人來往,對思量的做派無從知曉。

為了兒子考學,陳老師借來輔導書,研究題目,為兒子量身打造物理學習方案。下了晚自習,兩個兒子回到房間。他拿出精心研究的題型,搬來椅子,坐在床邊,輔導物理。兒子們分坐床頭,有時也會提問,隨著軟乎乎褥子底下熱氣的騰升,他們肌肉松弛,骨頭麻酥,哈欠連連。他順著講課不看學生的習慣,盯著頂棚上的竹席方格,抑揚頓挫地講著,慢慢地自己把自己講得激動了,佩服自己獨到簡單的做題思路。他低下頭來,見兩個兒子,手里拿著書,靠在床頭,嘴上掛著口水,進入了夢鄉??粗鴥鹤永Ь氲臉幼?,他感到功課緊張,還要拉著輔導,是不是過分了?他咳咳著,兒子揉著眼睛,拿起書問講到什么地方。陳老師抽著旱煙,哭笑不得。

張琳物理不行。她買來輔導書,看來看去,還是不得其要。寒冬夜讀,經過陳老師的宿舍,平時支支吾吾,從來沒大聲說過話的老師,用激昂的腔調,輔導著兒子。她和小妹來了興趣,書放在窗臺上,從窗戶縫聽著他的講解。寒風盤旋,一陣陣襲來,刀子般撩著面皮。她們跺著腳,自己云里霧里的問題,經老師點化,瞬間通了。知道了這個秘密,她們下了晚自習,無論天氣多么寒冷,都咬著牙,到窗外聽陳老師的輔導。

推開房門,思量朝樹溝倒洗腳水,見張琳站在寒風中,瑟瑟顫抖。他拎著盆子,讓她們進屋喝口水。張琳擺著手。小妹擦著唇上的清鼻涕,哼啦著。他笑著進門,又退回一步,伸出頭來,對張琳笑了下,帶上了房門。躺在熱床上,思量覺得一排二十多個亮燈的窗戶,張琳卻選擇了自己的窗戶,是不是對自己有點意思?他有個習慣,沒事的時候,總喜歡將班上的女同學,放在頭腦中,一遍遍地篩選。每當這個時候,他感到自己就像皇帝,喜歡誰就是誰,張琳從縣一中回來,在他心中和班上的其他女生不一樣,和他教師子弟的身份比較搭。

靠在熱床上,聽著父親的講解,思量有點困倦,眼皮不停地擁抱著。想起窗外的張琳,他一下子來了精神。他裝著尿急,從床上下來,趿著毛頭鞋,輕輕地推開門。張琳還站在窗外。他心里大喜,飛快地跑向廁所?;氐椒块g,坐上床,熱氣沒有蝕卻著讓他睡過去,他腦子想著張琳,憐憫之情在心里涌動。他裝模作樣地聽著,眼睛不時瞥著窗戶,不知窗外的張琳是否還在跺著腳,縮著脖子,在寒風中顫抖著。

輔導完了,陳老師垂下眼睛。大兒子呼呼睡了,思量眼睛還是那么有神。他放下書,站起來,拍著大兒子的肩膀。老大抹著口水,睜著惺忪的睡眼,呆呆地笑著。陳老師捻了鍋旱煙,摁在煙鍋上,噴了幾口煙,對老大說:“你是哥,得有個樣子。我看思量比你強,你都睡了一覺了,思量還是那么精神?!?/p>

父親表揚自己,思量瞥著窗戶,傻傻地憨笑著。

思量感到,他是教工子弟,他不明白為什么那么多女孩,總在方杰面前晃來晃去。激情在發酵,優越和自傲像錨,沉在水底,即使船帆飄飄,仍然難以起航。船帆的推力和錨的重力,弄得他十分焦灼。方杰游刃有余,愜意地享受著青春的激情。思量心里不服氣。父親是老牌的大學生,教物理的;方老師師范畢業,就會溜嘴皮子。自己個子不高,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配上高挺前弓的鼻子,戴著軍帽,那也是電影里標準男主角的氣勢。方杰個子高,青黃的面頰上,一雙凸起的眼珠滴溜著,就像電影里的漢奸。他內心自問:改革開放,難道正面人物的形象就不值錢了?他放不下架子,沒有追求女孩的勇氣,他期望中意的女同學,能主動向他示好,他就像貴族那樣,猶猶豫豫中納了她。他怕屈駕追個女同學,萬一有閃失,他固守的自尊,就會瞬間瓦解,被同學恥笑。

張琳站在宿舍的窗外,思量感到,這是明顯向他示好。女孩害羞,她先表示了,自己就該主動些。早讀的時候,平時坐在教室臺階的思量,挪了位置。來到照壁側的樹溝前,他蹲在溝坎上。張琳拿著書,在辦公樓高臺下踱著步,瞄著東南方向,有時書搭在臉上,露出眼睛,瞥著高臺上的松柏。思量站起來,來回走動著。張琳瞟了他一眼,依舊注目東南,瞥望高臺。他往前走了幾步,見益群拿著書,在東南的墻下晃著,盯著張琳。轉過身來,瞄見方杰站在松柏下,俯視高臺下晃動的女生。思量心里暗想,益群和他不是一個檔次的,只要他出手,益群就會灰溜溜地退卻,他到時還得安慰他幾句。

跑完了操,教體育的董老師吹了下哨子,揚起手,解散隊列,讓同學們自由活動。思量掏出雙面膠球拍,站在球臺,撅著屁股,揮拍練習。方杰接過小麗遞來的球拍,站在另一頭。小麗站在邊上,給方杰助陣。張琳和小妹過來。思量頓時興奮起來。他故意讓著方杰。方杰喜歡抽球,他就給他供球,每抽一板子,小麗就跳著,喊聲好。比賽開始了,思量拉球中,有了旋轉。方杰仗著前面的氣勢,依舊揮著拍子狂抽,旋轉過度了幾拍,思量開始反抽,方杰沒了還手的機會。小麗不再跳躍了。思量每次俯下身子,上懸抽球的時候,她都會偏頭,身子縮一下,間或還有招架的叫聲。張琳撿起球,遞給思量。思量抹著臉上的汗,笑著點頭。他抽著打球,間或瞥著張琳,她的笑容和助威,給他力量;瞥著小麗痛苦的表情,他就像在抽她的耳光。

學生們回家背饃,校園里冷清好多。思量在教工飯堂吃完飯,提了兩瓶開水,洗了個頭。他用爸爸的剃須刀,修整茸茸的唇毛,搓著臉上的雪花膏,走出房門,站在臺階上曬著太陽。他手插在褲兜,打量著返校的同學,像老師看學生。走到照壁的報欄前,他看著報紙,手指撓著耳。方杰和小麗緊挨著,胳膊夾著書,有說有笑地走來。他側過頭,瞥著他們按照同樣節奏擺動著的腰臀,沉浸在打球的快感中。張琳低著頭,背著饃,快步走向宿舍。他轉過身,踮著腳趾,瞄著她的背影,像首長觀察女戰士。

張琳端著盆子,里面放著毛巾,向鍋爐房走去。思量瞥了她一眼,看著晚報,心想愛干凈、講衛生是個好習慣。他瀏覽著報紙,感到不對勁,按說女生洗漱,都是將開水提回宿舍,她沒有回來,會不會有貓膩。他碎步跨上高臺,心想自己畢竟是教工子弟,不能像農村同學那樣,沉不住氣。他手插褲兜,瞇著眼睛,瞄著泛著光暈暖暖的太陽,慢慢地游蕩在操場上,見鍋爐房前沒了張琳的影子。他心里一沉,想快步過去,看個究竟,又告誡自己要穩住。走到單杠前,他跳躍著攥住橫桿,第二個引體向上的時候,瞄見張琳端著盆子,捋著濕濕的頭發,容光煥發地從鍋爐房后面出來。他愣了下,身子嘩地垂了下來,掛在單杠上。張琳低頭快走,沒看見單杠上的思量??粗錆M活力的身姿,思量就像燒紅的刀具,瞬間淬在水里,冒著青煙,發出吱吱的聲音。他有點氣短,還是咬著牙,在單杠上耗盡了體力,松開手,蹲在沙坑中,大口喘著氣,漲紅的牛眼,盯著鍋爐房。

定了定神,思量緩步走到鍋爐房的側面,從墻角溜過去。鍋爐房散著熱氣,發出汩汩嗡嗡的悶響,刺鼻的炭味隨風飄來。他縮回脖子,手揮了幾下,換了口氣,再次伸長脖子。益群坐在門口,背對他,心神不定地看著書。思量想過去,又不知道怎么敘問。鍋爐房是學校臨工居住的場所,萬一和益群說撐了,傳揚出去會丟教工子弟的臉。

周三下午,飯堂的廚師叼著煙鍋,牽著頭山羊,從大門進來。山羊好像預感到,此去兇多吉少,四蹄抓地,撅著屁股,就是不往前走。益群站在邊上,招呼著師傅,掰下一根樹枝,打著羊屁股。羊晃動著羊角,用傷心憂郁的眼神瞪著他,似乎在說:“小子,這事是他干的,你就別跟著摻和!”老師們站在宿舍前面,聚著聊天,看著倔強的山羊,他們知道明天早上,有羊肉泡饃吃了。

益群回到鍋爐房。圍墻和教工飯堂后門的夾道,大師傅叼著煙鍋,靛青色的煙冒著,他踩著斷氣的山羊。羊頭掛在樹枝上,滴著泡沫一樣的血,估計是頭顱的余氣將血沖了出來。大師傅揮著彎刀,割著羊皮,對蹲在鍋爐房門口的舅舅說:“羊沒有買好,走眼了,有點瘦,油貨不行!”

舅舅站起來,拄著鐵锨,笑著問:“要不要幫忙?”

大師傅停下手,拿開煙鍋,咳咳了幾聲,笑著說:“晚上沒事過來吧!幫忙燒燒鍋,天亮前得把肉煮好!”

下了晚自習,益群在照壁前碰到張琳,悄聲說:“我舅晚上在這里,你只好挨凍了。明天晚上看我眼色,估計有羊肉吃?!?/p>

張琳點頭,笑著走開了。

回到鍋爐房,舅舅將屋內掃了遍,正在給起灰的地面灑水,笑著對益群說:“你好好看書,我等下到那邊去,晚上煮肉?!?/p>

拿出課本,坐在門口的磚墩上,看著舅舅忙活的身影,益群想到平日有張琳圍作陪讀,那是件多么快樂的事呀!舅舅蹽著腿,消失在夜色中。他掏出饅頭,在鍋膛中烤,想著烤好送給夜讀的張琳。他揣著熱饅頭,在教師宿舍前后轉了圈,沒有看到她的身影。他忐忑著回來,吃了半個饃,將另一半放在鍋爐的沿上。

西邊村子的雞叫了。益群睜開眼,舅舅沒有回來。他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雞叫二遍的時候,舅舅回來,一股羊肉味竄進屋子。舅舅打開水龍頭,給鍋爐中加滿水,揭開膛蓋,操起鐵锨,加了幾锨煤,濃烈的炭味覆蓋了羊肉的香味。舅舅拍著被子,將他叫醒,指著磚墩上的兩個碗,低聲說:“剛出鍋,泡上饃趁熱吃!”

揉著眼,坐起來,益群趿著窩窩過去,見是碗羊肉和碗油汪汪的湯。他一連咽著口水,拿起半個饅頭,在湯碗上蘸了下,張開嘴巴,兩口將半個饅頭送進肚子。舅舅走過來,讓他趕緊吃。想起張琳和自己給她的承諾,益群笑著說:“我將肉和湯放在角角,用書本蓋住,中午再吃?!?/p>

吐了口煙,舅舅臉上的血絲像網袋,抖著收下了。臉部的肌肉展開,露出笑容,他瞇著眼睛,叮囑道:“趁熱吃!涼了就不好了?!?/p>

教工飯堂飄著陣陣羊肉味,打水的同學嗅到味道,用羨慕的眼神,打量著飯堂進進出出的人流。按照平常的規律,快上課的時候,廚師會將煮了羊肉的鍋和灶具放在開水鍋里煮,除羊臊味,將教工飯堂剩下的蔥花,倒進鍋里,然后打開門。外面等待的學生,蜂擁進去,趴在大鍋邊,將缸子伸進去,加滿混著羊肉味的水。

午飯時候,益群蹦跶著出了教室,回頭來了個飛眼,手在空中搓了下,指著鍋爐房的方向。張琳明白了,掩嘴笑著。開了鎖,推開門,屋內的煤煙散了。他掩上門,將兩個碗端出來,揭開鍋爐的膛蓋,放在里面,合上蓋子。他走到門口,倚著門框,不停張望著,盼著張琳的到來。

張琳拿著碗,沒有隨著人流走向學生飯堂,到了廁所邊,她順著圍墻向北走,注意著周圍。走到鍋爐房的側面,前面擠滿打開水的人,她閃到墻角,見沒有人關注,倏地跨進鍋爐房后面的夾道。教工飯堂后面,掛著的羊頭,在寒風中晃動著。她吃了一驚。益群趕緊將她讓進去,隨即關上門。張琳忽地轉過身,警覺地看著他,示意他將門打開。益群撓著脖子,笑著說:“別人看見不好,沒有別的意思!”

走到鍋爐前,益群揭開蓋子,用毛巾襯著,將碗端出來,放在磚墩上,拿出蒸饃,讓張琳趕緊泡饃。饃掰好了,他用筷子將肉夾在張琳的碗中,將湯上濃汪汪的油汁倒給她,將饃放在清湯中攪和著。張琳過意不去,硬是要將肉給他幾片,益群就是不要。

蹲在煤堆邊,益群呼嚕著,連吃帶刨,幾下就吃完了。張琳坐在靠門的磚凳上,細嚼慢咽。太陽從門縫中進來,形成一道光面,她的臉在光中一晃一擺的,像透光的玉。她小巧的嘴巴啜吸著,薄薄的嘴輕快地嚅動著,唇在油脂的浸潤下,變得光潤柔滑。益群接了碗開水,將碗邊的油跡和饃屑撩下,沖凈碗沿,將漂著油腥的水喝了。他打了幾個嗝,愜意地喘著氣,將碗放在煤堆上。張琳吃完了。他接過碗,用開水沖了好幾遍,聞著沒了羊肉的腥臊味,將碗還給了她。她站起來,走到門口,一股冷風吹來,門框中菱形的光柱中,飄著烏七八糟的纖塵。她伸出脖子,歪著腦袋,瞟著那只晃動的羊頭,露出傷感的神色。

吃了羊肉,思量打量著鄉下的同學,吃著開水泡饃,黃蠟的臉上嵌著一雙雙呆滯布滿血絲的眼睛,他咂巴著紅潤的嘴,驕傲和幸福溢在臉上。自習課的鈴聲響了,張琳走進教室,坐在他前面。思量感到味道不對,他抬起頭,對著她的后背嗅了嗅,聞到濃烈的羊臊味和淡淡的煤灰味。益群慢悠悠走進來,路過思量課桌的時候,他擺了下頭。隨著他的身影,思量哼哧著,還是羊肉的味道。他撥弄著鋼筆,不明白他們怎么能夠享受到老師的待遇,難以理解他們成雙成對吃羊肉。他盯著張琳的脖子,眼睛慢慢地凸了出來,襯著紅紅的血絲,眉頭皺成了團。

上完物理課,同學們擁到教室外。順文和益群站在楊樹下。順文說上課沒聽清,問益群老師講課的內容。益群往手掌吐口唾沫,曲著身子,準備爬樹,擺手搖頭,想起張琳也曾絮叨過聽不清,他隨口說:“講課就像女娃娃放屁,誰能聽清?”

思量剛好站后面,忽地轉過身,一把勒住益群的衣領,眼里噴著火,咬著牙,腮幫子一抖一抖的,指著他的嘴巴,厲聲問:“說啥哩?是你爸的娃,再說一遍!敢再說一遍,今個兒就把你廢了!”

益群知道理虧,硬僵著只有自己吃虧,他扯著思量的手,笑著說:“開玩笑,沒說啥,你別當真!”

順文夾在中間,將二人隔住。思量怒火難平,手不停地扇著。益群知道,一味兒地服軟,他就得寸進尺,讓他知道自己也不好惹。想到這里,他推開了順文,上前攥住思量的胳膊,猛地一拉,將他拉在懷里,附在他耳邊說:“兄弟,是不是想打架?想打架,咱們明天下午五點半,西壕里見?,F在打起來,我吃虧不要緊,我爸看不到。你要是鼻青臉腫的,我咋向陳老師交代哩?”

思量松開了手。益群溫柔地拍著他,對圍觀的同學說:“大家別介意,我們就是開開玩笑?!?/p>

走兩步,益群倏地轉過身,退了幾步,防止思量突然襲擊。思量的臉憋得像球,眼睛噙滿淚水,愣愣地站在那里。益群知道他不肯善罷甘休,心里有點發虛。思量沒受過這般委屈,坐在課堂上,他呆愣愣地瞥著屋頂,老師在講臺上晃來晃去,他的眼睛還是不動?;氐桨职址块g。哥哥打來飯。思量靠在床上,看著窗戶下的桌子,不管爸爸催促,還是哥哥拽扯,他就是不起身。陳老師將飯碗放在椅子上,拎起旱煙袋,帶上門出去了。

明天還要打架,思量感到不能空著肚子。他端起碗,吃完面條,蒙著被子,昏睡著琢磨著決斗的策略。聽村子人說,男人最要緊的就是褲襠的那串玩意,擊中了要害,他就亂了章法。他也聽爺爺說過,打架要先下手為強,瞅準時機,猛擊關鍵部位。晚上睡覺前,他又將想了大半天的策略,回顧了一遍,伸手摸著胯部,撲哧笑了,感到信心十足。

下課了,思量走出教室,抓著一棵楊樹,叭叭幾下引體向上,攀到樹梢,瞄著下面的同學,他有了一覽眾山小的氣勢。益群低著頭,和順文說笑著出來。思量落下,擺著脖子,活動著拳腳,走了過去,用噴火的牛眼瞪著他。益群本想用話將他嗆住,沒想過要打架,見他活動著手腕,挑釁地瞪著自己,躊躇滿志的樣子,他有點不服氣。順文走過去,將思量扯到邊上,勸了幾句。思量推了順文一把,瞪眼說:“閃開!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p>

順文轉過身,推著益群。益群攬他的胳膊,貼著他的耳朵邊說:“不給他點顏色看,他會得寸進尺?!?/p>

推開順文,益群擺了下手,手搭在思量肩上,嘀咕著幾句,回身對順文說:“思量同意了,你來當裁判!”

順文跟在他們后面,走出校門,來到西邊壕里。

太陽露著半個臉,田野和村舍罩在青白色的霧氣中,麥田的雪融了大半,褐色的麥根叢中豎著半融的冰碴子。見益群猶猶豫豫,思量猜到他怕了,教工子弟的優越感,讓他覺得要讓益群為自己囂張的戲言付出代價,他要為榮譽而戰。見到一堆玉米稈,思量轉過身來,示意在這里擺戰場。益群擺了下手,朝北邊走去,思量跟在后面。他側著頭說:“思量,你爸是我的老師,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昨天是我不對,我給你賠個不是,對不住陳老師。今兒個我要是把你揍了,就是錯上加錯,更對不起老師了?!?/p>

思量瞪著牛眼,哼哧喘著氣,擺出誓戰到底的架勢。順文駐步回頭,笑著說:“算了吧!回到學校,你就說揍了益群,就算扯平了?!?/p>

見益群成了軟蛋,思量想這家伙怯場了,想起課本上“一鼓作氣”的訓導,他走上前,對著他的胸膛就是一拳。益群向后閃讓著,剛站穩,思量飛起一腳,踢向他的襠部。益群聽村里人說,塬上人打架,很少擊打那里,那是讓人斷子絕孫的事,他瞬間明白,架是非打不可了。

思量倏地撲過來,掄起拳頭,對著益群擊過來。益群抓住他的手腕,兩個人頂在一起。思量晃動著腿,試圖踢他的襠。益群閃躲后退著。他忽然松開一只手,彎腰用黑虎掏心的拳法,抓向益群的褲襠。益群剎那間憤了,他順勢后退幾步,抓著他的衣領,用力一扯,勒住他的腰,將他壓在身下。思量就像蝎子,蠕動著蜷曲的身體,想從益群的身下掙脫,他憋著氣,瞅準時機,試著扯拉他的褲襠。順文跺著腳,扯著益群,想將他們分開。益群發毛了,瞪眼呵斥著,讓順文閃開。他跪在思量的肩胛上,摁著他的胳膊,抽了幾個耳光。思量的鼻血流出,他手抓著泥雪,血流進口里,他舔了下,感到澀澀的。思量手一摸,見出血了,他用盡吃奶的勁,在地上蹦跶著,抓狂地反撲。見他還沒屈服,益群橫下心,又抽了幾個耳光。思量哇地哭了,反抗的手沒了力度。益群躍起來,跳到邊上,撿起樹枝,攥在手里。思量躺在冰冷的還沒有完全凍住的麥地上,抹著眼淚,愣愣地看著黑麻麻的天。

思量站起來,靠著玉米稈。寂靜凄冷的夜中,摸著臉上的泥血,他感到這樣回校,老師和同學們會恥笑。愣愣地哼哧了好長時間,他想到爺爺,每當他委屈的時候,爺爺都是他的守護神。他站起來,順著渠岸,迎著呼嘯的寒風,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老家走去。

思量的爺爺是東家的少爺。新中國成立前,他把家財折騰得差不多了,新中國成立后劃成了中農成分。老漢一輩子硬氣,眼里容不得沙子,他像一團火,脾氣上來,誰都不認,對上脾氣的,咋樣都行。陳老師雖說是大學生,沒有秉承父親錚錚的骨氣和黑白分明的為人,遇到什么事情,都是哼哼唧唧的。想到這些,老漢抽著旱煙,咳咳著吐了口痰,不住地搖頭。兩個孫子長大了,那虎實的樣子,讓他感到斷開的門風又回來了,思量那動不動就瞪眼的神態,好像就是自己年輕時的翻版。每每想到這里,老漢噴著旱煙,露出愜意而滿足的笑容。

老漢正在燒炕,院子彌漫著嗆人的煙。他披著羊皮襖,攥著煙鍋,從村子慢慢出來。走到村頭的壕岸上,他蹲在麥草垛子前,看著灰蒙蒙的天,一連抽了兩鍋旱煙。滲涼滲涼的天氣中,他緩緩站起來,頓時感到渾身舒坦了好多?;氐郊依?,他脫掉窩窩,盤腿靠在門房的炕沿上,搓開收音機。一段下河東,豪放悲涼的聲韻中,他叼著煙鍋,眨巴著眼睛,搖頭晃腦,自己仿佛就是趙匡胤。

思量推開門,氣沖沖地蹦進來。老漢正沉醉在秦腔的韻味中,瞇著眼睛,見孫子滿臉泥血閃了進來。他倏地睜大眼睛,慌忙放下煙鍋,松開盤著的腿,忽地從炕上下來,沒有來得及穿窩窩,快步走到跟前,摸著他沾滿泥巴的頭,跺著腳,晃著彎曲的身子問:“咋的啦?誰欺負你了!快給爺說!”

思量突然抽泣起來。奶奶從后院出來,見他這般模樣,拍打著他身上的泥巴和草秸,不停地罵著。媽媽操起炕上的笤帚,刷著他身上的泥,問他有沒有吃飯,想吃啥?張羅著給他做飯。臨出門的時候,她回頭說:“你先人還是先生?娃都讓人打成這個樣子,還當什么先生???”

蹲在炕前,抽著旱煙,爺爺唉聲嘆氣地跺著腳。他顫抖地揮著手說:“甭急!先讓你媽給你下碗面。吃飽了,爺跟你找他去?!?/p>

吃完飯,洗了臉,思量換了衣服,走到門房。爺爺磕掉煙灰,將煙鍋插入腰帶,忽地站起來,將草堆的鐮刀放進擔籠,提起擔籠,拉著他往外走。奶奶彎著腰,拍著腿,擔心地叮囑道:“問問,嚇唬一下就行了,千萬別好事!”又轉過身,對媳婦埋怨道:“都是快要見閻王爺的人了,咋還是那火暴的脾氣?!?/p>

說著,她搖著頭,無可奈何地走回后院。

夜空閃爍著幾顆若明若暗的星星,村子傳出陣陣狗吠。雖然一把年紀,爺爺走起路來,依舊風風火火。思量跟在后面,不時還得跑上幾步。爺爺追問打架的原因。思量支吾著說,那個同學罵爸爸,他上去理論,那人將他約到壕中,將他打了一頓。爺爺說這娃不在學校打架,看來是滋事打架的老手。他覺得這個學生,敢當著孫子的面,罵自己的兒子,又將孫子揍了一頓,是不能容忍的事,下面兩代人都讓他作踐了,他得出面,討個公道。

晚飯的時候,陳老師看不到思量。碗里的稀飯涼了,他走出屋子,在照壁前轉悠著,還是沒有兒子的蹤影。他知道思量飯堂吃膩了,會偷偷溜出校門,到鎮上改善一下。他的心寬慰了一些?;氐轿葑?,他拿出課本,坐在椅子上,抽了鍋旱煙,準備著給兒子輔導的教案。突然有人敲門,喊著自己的小名。陳老師一愣,是父親的聲音。他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快步走過去,拉開房門。老父親提著擔籠,站在門口,身后是嘟著臉、滿臉委屈的思量。父親瞪著他,徑直走到床邊坐下,抽出煙鍋,煙袋中捻著旱煙,氣呼呼地問:“你這先生是咋當的?連兒子都保護不了,還教啥書哩?傳出去讓人用屁股都笑了!”

將思量拉到邊上,陳老師問:“發生了啥事?”思量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遍。陳老師氣得抖了起來,平時病懨懨的他,跺著腳,指著思量呵斥道:“你個不成器的東西,你看人家農村的孩子,大冷天里,還在外面借著窗戶外的月光看書學習。你好吃好睡,就知道游蕩滋事。我不知哪里虧了人,要了你這樣的孽子!”

思量本希望叫來爺爺,給自己出口氣,沒有想到卻遭到父親一頓臭罵。思量看著爺爺,低頭站在墻角。老漢抽著煙,見兒子訓著孫子,眼睛瞪了起來。鞋底磕掉煙灰,他走過來,將思量拉著,坐在床上,摸著他的頭,對兒子說:“娃看到人家罵你,心里不服氣,和別人吵架,又讓人家打了,你反過來還責罵思量,你說娃委屈不委屈?”

老人忽地站起,提起擔籠,扯著思量的胳膊說:“你爸是個軟蛋,提不起來。爺給你做主,走!帶我找那個家伙去!得討個說法!”

知道父親的火暴脾氣和不到樹梢不罷休的性格,陳老師笑著上前,拿過擔籠,放在墻角,倒了杯開水,遞給父親。老漢瞥了他一眼,擺了下手。他將水放在凳子上,蹲在邊上。他指著兒子的額頭說:“好!咱來文的,不來武的。去!把校長找過來,讓他主持個公道!”

屁股向外挪了幾下,陳老師看著父親,笑著說:“我就是個普通的教師。這學校里七八十號教工,一千多學生,弄不好傳揚出去,讓我這臉給哪里擱哩!”瞄著父親倔強的神情,他又說:“爸,這可不是咱們村子,吵了就吵了。這是學校,咱做事得有個分寸?!?/p>

晚自習下課的鈴聲響了。窗外傳來熙熙攘攘的聲音。大孫子推開房門,滿屋飄著靛青色的煙,嗆得他難以進屋。見爺爺攥著煙桿,氣呼呼地坐在床上,他快步過來。老漢臉上綻開笑容,放下煙鍋,站起來,上下打量著。大孫子問:“咋回事?”

陳老師將事情說了遍。大孫子知道,給爺爺講太多的道理,他聽不進去,他要的是有點筋骨的態度。拉著爺爺的胳膊,他勸解道:“爺!您都這把年紀了,劃不來跟個碎娃較勁。這事交給我,以后誰敢欺負思量,我的拳頭硬硬的,這關不好過!”

終于聽到想聽的話了,老漢哧哧笑著說:“有種!這才像我孫子?!逼沉藘鹤右谎?,他晃著煙鍋說:“別像你爸那樣,整天蔫不唧的,挺不住個筒子!”

話說開了,事情也有了著落,老漢心里敞亮了。祖孫三代人,擠在宿舍里,聊著家事村事和宗族的事,煙霧飄繞中,彌漫著溫馨的氣氛。張琳和小妹站在窗外,聽著一家人天南海北地聊天,知道輔導沒了,看了會兒書,她們哆嗦著,朝鍋爐房走去。

早上,一家擠在兩張床上。起床號響起來,老漢倏地坐起來,惶恐地問:“咋了?還要集合?”

陳老師坐起來,笑著說:“這是學校的起床號。天還沒亮,你再睡一會兒,甭理號呀鈴呀的!”

孫子和兒子洗漱完,出去了。床暖暖的,寬敞了好多。老漢怕擠到孫子,一夜沒有睡好,他舒展著身子,蒙著被子,呼呼睡了過去,呼嚕聲一陣高過一陣。

高高的聚光燈下,師生們踩著影子,隨著哨子聲跑步。嚴書記跟著隊伍,跑了一段,覺得老師不多。他停下來,沿著老師宿舍臺階,看到沒起床的房間,便咳咳幾聲。前面傳來隱隱約約的呼嚕聲,他有點來氣,覺得同學們都在出操,老師為人師表,這么大的呼嚕,讓學生聽見了,有損教師的形象。他手抄抄在后面,邁著方步,循著聲音過去。陳老師房間的燈亮著。他咳咳了幾聲,里面的呼嚕聲瞬間小了。他搖著頭,走了幾步,呼嚕聲又大了起來。他轉過身,聽了一會兒,走了過去,又咳咳了幾聲,呼嚕聲更大了,好像在對抗自己的咳咳。他站在窗外,覺得陳老師溫和自知,他想推開房門,又覺得人家這把年齡,這會讓他難堪。猶豫了一會兒,又咳咳了幾聲,他走開了。到了臺階的盡頭,嚴書記駐足看著跑操的隊伍,依稀瞄見陳老師有氣無力地跟在邊上,彎著腰,低頭跑著步。他回頭看著,納悶屋子會是什么人,睡覺那么大的動靜。

天亮了,到了早讀的時間。順文和益群站在照壁前,拿著書走動著。思量蹲在教室的臺階上,用冒火的眼神,挑釁地瞥著益群。益群渾身不舒服,他不愿招惹他,便拉著順文,走到教師宿舍前的花圃,背對著思量,蹲著看書。

回到宿舍,父親還在睡覺。陳老師想這么多年,父親第一次到學校,他心里有了淡淡的愧疚。這個時間,鎮上的羊肉泡饃館,生意正旺。他拿定主意,請父親到鎮上吃頓泡饃。

上午沒課,陳老師將房門開了道縫,坐在椅子上,抽著旱煙。父親撩開被子,坐起問幾點了。他笑著說,沒事就多睡一會兒。他讓父親洗了把臉,說到鎮上吃羊肉。老漢擺著手說:“就別破費了,喝碗稀飯,吃兩個饅頭,肚子才舒服?!?/p>

陳老師說灶上沒多余的飯,還是到鎮上吃。老漢停住手中的毛巾,疑惑地眨巴著眼,搖著頭,勉強答應了。站在臺階上,滿院都是讀書的學生,老漢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還是有點無所適從的茫然,露出怯羞的神情。兒子蔫蔫地走在前,他低著頭跟著,煙鍋攥在手里,想咂摸幾口,又不好意思。益群看見老漢,問順文那是誰。順文笑著低聲說:“那是思量的爺爺。和我隔壁村,一生脾氣火暴,有名的歪人,沒人敢惹!”

到了鎮上,老漢蹲在豆腐腦擔子前,拉扯著兒子,吃豆腐腦。陳老師說自己有羊肉牌子,別人給的。老漢才站起來,跟著他走進泡饃館。他要了兩個鍋盔,和父親掰饃。老漢三下五除二掰好了,將碗推到桌子中間,拿起塊鍋盔嚼著,拍著手上的饃屑。父親碗里壘起的饃塊,像拖拉機犁完的地,大太陽曬了好長時間的田。老漢捻了鍋煙抽著,單腳撐在板凳上,看著兒子就像女人繡花,指尖掐著饃沿,他揮著煙鍋,笑著說:“多虧你是個先生。如果農村人都像你這樣掰饃,那還不把人給急死了,地里的莊稼都荒了?!?/p>

陳老師撲哧笑了。他拿起父親的老碗,讓服務員先給他煮。

出了泡饃館,老漢打了幾個飽嗝。陳老師走到街邊,買了一錠鏡糕和一串麻花,提過來遞給他。老漢滿臉不高興,拍著肚子說:“你咋還花錢哩!吃得飽飽的,還給哪里吃哩?”

陳老師笑著說:“行了!就當趕了一趟集?!?/p>

老漢將煙鍋插進腰帶,提著吃食和擔籠回家了。走在渠岸上,見四下沒有人,田野一片蕭瑟,老漢哼哧了幾下,調了調氣,找了下音調。他瞪著眼睛,脖子像根氣管,腦袋一脹一癟的,上半身抖動著,吼了一段《下河東》。

益群瞥見趴在擔籠中寒氣襲人的冷森森的彎刀,想到剛將思量揍了,他心里騰然透涼,額頭沁出層冷汗。他趕緊低下頭,背過身去。陳老師的聲音大了,轉身寫字的時候,學生們齊刷刷看著益群,向他道喜。益群搓著臉,低下頭,冷對著大家的目光。陳老師轉過身,看著屋頂,勻速地講著課。益群抬頭,打量著他,看不出異樣。做題的時候,站在講臺上的陳老師,裝了鍋旱煙,走下講臺。他看著屋頂,溜了一圈,站在益群后面,默默地抽著煙。益群心里發怵,就聽見吧嗒吧嗒的聲音。

午飯的時候,益群坐在鍋爐房門口,老漢、彎刀和瞥著他的眼神,不斷在腦海里飄浮。他放下碗,搓著面頰,想到自己有錯,做得過分了,讓老師下不了臺。他思前想后,感到得誠心誠意地認個錯,祈求老師原諒。張琳過來,見他嘟著臉,無精打采的樣子,問遇上什么事。益群說了自己的打算。張琳晃著身子,撲哧笑了。思量最近怪怪的,總在她面前晃,變著花樣和她套近乎,她明白了他們打架的理由,又不便講出來。想到她常站在陳老師的窗外,聽他輔導,她贊許益群去道歉。

抱定好漢做事好漢當的勇氣,益群走出教室,在照壁前轉著,他不時朝教室宿舍瞥著。見沒有人,他溜到陳老師房門口,跺著腳上的泥。門半掩著,陳老師抽著煙。他側立門外,喊了聲:“報告!”

陳老師愣了下,欠起身子。又一聲“報告”,他應了聲進來。益群彎著腰,低頭進來,站在桌邊。陳老師緩緩地吐著煙,翻著眼,瞅著光管,停了半晌問:“啥事?是不是我講課聲音小,聽不清?今天的聲音不是大了嗎!”

益群帶著哭腔說:“陳老師,都是我犯渾,冒犯了您,又和思量打了架。您就抽我幾個耳光吧!這樣我心里好受些?!?/p>

陳老師垂下目光,看到他誠懇的態度,頗有感觸地說:“老師教了幾十年書,什么學生沒有見過!‘文革的時候,整天大喊大叫,卻沒有什么內容。后來我就厭煩了高聲。常言道,有理不在聲高。老師講的是科學,不是唱戲,也不是小販沿街叫賣?!?/p>

益群向前走了一步,哭喪著臉說:“陳老師,都是我不懂事!你下不了手,我就給你認個錯!”說著,他掄起手掌,擂了自己幾個耳光。陳老師站起來,拉住他的手,斥責道:“有個態度就好。別這樣,又不是‘文革,現在不興這 樣?!?/p>

益群點著頭,哧瞇笑了。陳老師笑了,抽著煙說:“認真學習的學生,老師講課聲音小點,他有種神秘感??茖W研究和探索的內在動因,就是神秘感的驅使,聲音的神秘感和新的教學內容,能激發學生的好奇。聲音高了,神秘感沒了,學生容易疲勞?!?/p>

益群沒有想到,蔫不塌塌的陳老師,對教學有這么深的研究,他更為自己的無知而羞愧。拍著他的肩膀,陳老師晃著煙鍋說:“打架的事,不能全怪你。思量也不是省油的燈。行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好好學習,父母不容易呀!”

益群激動地給老師鞠躬,第二個完了,頭剛要點下去,陳老師摁住他的頭,笑著說:“行了,多一個我就受不起了?!?h3>十五

高二的第一個學期結束了。這個冬季,順文過得十分辛苦,他的肚子一直有問題,原來壯實的身體,一下子消瘦了好多,面色蠟黃。他靠著頑強的意志力和堅忍的耐力,總算撐了下來。身體的虛弱,讓他變得多愁善感,心像布滿口子干涸的土地,迫切需要撫慰和滋潤??吹叫∑甲谇懊?,他的心里總是暖暖的。每天晚上,他目送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早操的時候,看見她的身影在前面晃動,他就有了力量。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早早躺在床上,蒙著頭,聽著外面呼呼的北風,將當天所學的功課在腦子里過一遍,然后就是小萍的一顰一笑。

領到通知書,順文看了自己的分數,除了英語外,其他科目的成績還算理想。好多同學沒有打算回家,他們打算利用寒假的時間,加緊學習??粗麄儼崤伾w,順文心里有一絲羨慕,想到自己的身體,他又無可奈何地搖頭嘆息。他不知道小萍會不會留在學校,看著大明朝氣蓬勃的氣勢,他知道假期是情事多發的時候,擔心會不會有什么意外。疲倦的順文,在羨慕、擔心和無助中推著自行車,離開了校園。

過年前,家里很忙。順文感到沒有什么力氣,他沒事就躺在熱炕上,將肚子貼著炕席,會舒服些。家里人知道他肚子不好,規定的勞動取消了。奶奶幫著他,在灶膛中燒蒜。吃完飯,媽媽將灶膛中的生鐵灰架,挑出來,毛巾包著,讓他放在肚子上。鉆在熱被窩中,看一會兒書,想一會兒心思,淡淡的惆悵中,他想象著學校此時的情景,如果自己留在學校復習,會不會在學習的間隙,能和同學們結伙,去鎮上游蕩一番。

將息了幾天,順文感到有了精神,他幫助家里收拾屋子,拉土攪水,張羅著過年。年二十九,昏沉沉的天空,飄起了雪,村子里傳來豬的嚎叫,坐在灶膛前,瞄著紅紅的膛火,他知道有的人家殺豬了。下了一夜的雪,到了年三十,塬上蓋了層厚厚的雪。農家忙活著煮肉、裝碗子和蒸包子。孩子們串伙在一起,攥著包子,褲兜揣著爆竹,村前屋后瘋跑嬉鬧。狗似乎也放松了,搖著尾巴,跟在孩子們后面。

踩著雪,走到門前,順文看見老飼養室前面,圍著群人,看著屠夫殺豬。他走過去,站在邊上。屠夫挽著袖子,腰帶后面的煙袋耷拉著,精瘦的身子好像有使不完的勁。他摸了下自己的肚子,無奈地嘆著氣。他覺得肚子發涼,彎著腰回到家,躺在炕上,透過窗戶,看著墻頭枯黃的茅草和鄰家樹枝屋瓦上厚厚的白雪。一群麻雀找不到食,落在樹干壘起的苞谷棒子上,吱吱叫著,嘴巴啄著玉米粒,怎么倒騰,都沒有效果。幾只烏鴉飛過來,啄著苞谷棒子。鄰家人看見了,站在院子里面,吆哧叫著。烏鴉低頭看著,吞著玉米粒,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一根竹竿拍了過來,烏鴉和麻雀撲棱棱飛了,天宇間傳來蒼涼的拖著尾音的嘎嘎聲。

肚子鬧騰了一個冬季,順文感到可能就是腸胃炎、痢疾和細菌性感染,用一陣藥就會有效果。他瞅著窗外,琢磨了半天,猜想可能是去年秋雨時節的熟棗皮,貼在腸道上。農家每一年過年前,都要糊窗戶,到了來年過年,舊的窗戶紙爛掉了,難道趴在自己腸道里的棗皮,就那么結實?順文過年沒有走別家親戚。在媽媽催促下,他到舅家轉了圈,坐在炕邊上和外婆聊了幾句天,就匆匆回到家。一個冬季的開水泡饃,讓他對葷腥和油貨,食欲大開。知道身體虛弱,他也想趁著過年,好好補補。酸湯面是他的摯愛,吃飽了,他最后還要吃碗臊子,喝碗湯。午飯時候,他掰開軟蒸饃,夾上兩片肥肉,敷上一層醬辣子,攥在手里??粗鴱目p隙泛出的絳紅色的油汁,他張開嘴巴,幾口就是一個蒸饃。吃了好幾天,家里人都睜大了眼睛,讓他悠著點。

過完春節,學校開學了,好多同學提早幾天回到學校。經過春節的調養,順文精神好多。他騎著自行車,收假前最后的下午,他回到學校。鋪好床鋪,他背著書包,走進教室,看見密密麻麻地坐滿了人。他知道一個寒假,自己在學業上,又落下了不少。見小萍坐在教室里。順文心里一熱,他沒有看她,感到她好像掃了眼他。坐在課桌后面,拿出課本,他仔細打量著前面的小萍,看她有沒有穿著新衣服,圍著新圍脖,分析著她的年過得怎么樣。

過了正月十五,順文看見小萍圍著條白藍間隔的毛茸茸的圍脖,側面看過去,就像春節時家里貼在柜上邊女演員的劇照,高貴典雅。圍脖遮住了她的脖子,就留下兩只山羊小辮。下了晚自習,小萍走出教室,大明跟在后面,他的脖子上,也圍著條同樣款式不同顏色的圍脖。他的心一下子緊張起來,趕緊合上書,塞進課桌下,尾隨著走到照壁前,愣愣地看著他們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宿舍,順文感到心里憋得慌,蹲在臺階上,望著馬路上提水洗漱的人群。方杰和小麗從教室出來,路燈下他們保持著間隔,黑暗的地方,小麗挽著方杰的胳膊。順文感到困惑:都是高二的學生,為什么有的人不畏人言,過得隨意灑脫,享受著青春時光;有的人困頓在自己編織的牢籠中,在遐想和虛化中,沐浴著春情之霧;有的人在情感的湍流中,難以自拔,忍痛選擇逃離。躺在冰冷的通鋪上,他感到小萍在向別人靠近,他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痛。細想一下,他從來沒有向人家表白過,她也有選擇的權利,他有什么理由和權利,來妨礙她的選擇?心緒就像一團糨糊,不爭氣的肚子就像不滲水的渠,食物就是匆匆的過客,沒有給予他能量。

學校就像個裝在網子里的球。嚴書記攥著網口,見哪里有問題,他就會緊一下網子。開學不久,嚴書記調走了,網子松開了,球蹦了出來。新來的張書記,留著大背頭,穿著灰藍色的中山裝,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周一早上,師生們站在辦公樓前,升完旗。張書記走到高臺前,講了通開放自由的理念,強調自己不是高壓式的專制管理,他尊重每位老師和同學,給大家充分的自由,讓大家在自由的氣氛中,享受學習的快樂。老師們站在邊上,望著張書記,點頭笑著;學生們低著頭,交頭接耳,傳來一陣嗡嗡聲。教務主任走上前,讓大家安靜。張書記瞥了他一眼,笑著擺了下手,對邊上的老師說:“嗡嗡也是自由的一種形式,要有允許學生嗡嗡的雅量?!?/p>

學校就像上好的發條鬧鐘,按著統一的規則,井井有條地運作,每個人基于對權威的尊崇和敬畏,克服著自己的惰性。張書記是師范大學政治系畢業的,從內心崇尚平等和自由。他讀書很多,講起道理來,激情澎湃。

學校就像蜂巢,一下子沒了蜂王,或者說蜂王讓蜜蜂自己弄自己的事。蜜蜂們無所適從,到處亂碰亂竄。學生出操的時候,好多老師還在酣睡。上課鈴響了,好多老師匆匆爬起來,來不及洗漱,拿起課本,捋著頭發,半跑著跨進教室,隨著記憶,夸夸講授,臨下課的時候,才知道這節課講過了。學生更像是圈養的馬駒,打開了圈門,在草地上任性地活蹦亂跳,恣意撒歡。男女同學之間的籬笆,斑駁凋腐了,含情脈脈的眼神,像城市夜空的光柱,在校園上空交相輝映,呈現出春情勃勃的斑斕色彩。小麗不再避忌別人,她常常挽著方杰的胳膊,像情侶一樣,在校園里徘徊。張琳將自己的饃褡褳,掛在鍋爐房,吃飯的時候,徑直跑到鍋爐房,和益群搭伙。他們買了個鐵鍋,有時改善生活。張書記強調的平等自由,集中在思想和精神方面的,現實中,卻物化成向惰性和散漫的回歸。

早春時節,乍暖還寒。麥地的雪沒了,褐色的凍土經過反復消融,像發酵的混著巧克力的面團,撩開能看到里面泛著蜂窩般的酵眼,赤著腳踩上,雖也冰冷,卻是軟綿綿的。蹲在照壁前的花圃中,順文用拼音讀著英語,感到枯燥別扭。腳踹著松軟的土,他覺得男女的戀情,就像這褐色的土層,只有經過嚴冬的洗禮,大雪的悶蓋,初春的反復融凍,才能變得有利于麥苗茁壯成長。望著不遠處早讀的小萍,他默然感嘆,他青澀悶思的漫漫情路,還不知要經過怎樣的曲折迂 回。

懾于嚴書記的威嚴,大明原來僅燙了個劉海。嚴書記走了,沒有幾天,他來了個爆炸式的全燙,他的頭發本來就黃,加上走起路來屁股一翹一翹的,從背后看,有點像外國人。電視上正在熱播巴西電視劇《女奴》,看到大明,想到他對村子住校同學的輕視,班上的同學便想到里面的主人公萊昂修。益群當著面,叫他萊昂修,大明不但不生氣,而且欣然應允。他感到自己家在鎮上,哥哥做生意,是人人皆知的萬元戶,他就是鎮上財東家的公子。

隨著電視劇的熱播,萊昂修的名字成了飛揚跋扈的代名詞。大明也慢慢進入了角色。他每集都看,嘴唇上蓄起了濃密的小胡須,穿戴更加潮流了,他用鷹一樣的眼睛,盯著女同學,好像她們都是來他家的莊園讀書的??床粦T他的做派,順文沒有辦法,只能在暗中關注他對小萍的神情,他欣慰小萍依舊巋然不動,像只兔子,安然地靜臥在自己的巢穴中。課間休息的時候,大明走出教室,嘴巴哼著《女奴》中的主題曲,舉著手,一步三晃地跳著舞。同學們沒見過這種舞步,用羨慕的眼光,好奇地打量著。

學校的大門口突突著,騰起一溜黑煙,一輛紅色的摩托車,飆了進來。門房老漢出來,站在臺階盤問。摩托上坐著個穿著烏亮皮衣的家伙,披著頭泛黃的卷發,形狀就像冬季綿羊肚子下的毛,他鼻梁上頂著一副銀邊的大墨鏡,腳上蹬著高高的皮靴,鞋跟上綻著明晃晃的掌,掛著索啦索啦的鐵鏈子。他一只手抓著摩托,一只將冒著煙的雪茄放在嘴上,露出褐縫的黃牙。見老漢問他,他揮了下手,好像說了句洋文,一轉油門,摩托車飆進到辦公樓前面的空地上。

早讀的學生們,只在電視機上看到這般穿戴,他們放下書,圍了過來。那家伙更加來勁了,他咧著嘴巴,哧瞇笑著,轟足油門,空地上飛快地打轉轉,恣意炫耀著車技。學生們驚呼起來。他更加來勁了,速度越來越快,圈子越來越小。消融的地面,松軟得就像發糕,正當他揚起一只手,舉著黑棒棒,對著人群振臂叫喚的時候,摩托車倏然倒地,飛快地滑向辦公樓前的空格磚墻,哐當撞了上去。墻頭的盆景栽了下來,景泰藍的盆子碎了,苗木趴在摩托車后輪上。那家伙在地上翻滾了幾下,皮衣的線縫開裂了,幾片皮子耷拉著。他掙扎著爬起來,坐在地上,搓著腿,嗷嗷叫著。

后面的操場上轉悠的張書記聽見摩托聲,看著飄起的黑煙,他想是不是文教局來人了。從籃球架下過來,見前面圍了好多人,他納悶局里來人,到了就該熄火,不會騎著摩托亂轉。剛踩上辦公樓的臺階,見那個黑家伙張牙舞爪地坐在摩托車上面,就像雜技演員。下了臺階,見自己從縣局帶過來的蠟梅,掉了下去。他心里一痛,匆匆走了過去??匆姷厣仙⒙涞哪R和依舊冒著煙的黑棒棒,張書記叱問門房老漢:“咋不攔住他哩!誰讓他進來的?”

指著嗷嗷叫的家伙,老漢唯唯諾諾地應道:“這人瘋得很,笑了下就飆了進來?!?/p>

大明跑了過來,推開人群,撲到那人身邊,攬著他的頭問:“哥,你咋跑進來了?”

那家伙揉著腿,哎喲著說:“路過,就想進來看看你!”

大明攙起他。那家伙一條腿踮著地,另一條腿提在空中,搓揉著,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張書記揮了揮手,讓大家散了。走到磚墻下,見景泰藍瓷盆碎了,他蹲下去,拼著瓷片,拎著那株蠟梅,心痛地看著,手捋著根須。大明扶著他哥,一瘸一拐走到摩托車旁邊,見張書記搗弄碎了的花盆。大明他哥嘿嘿笑了,點著頭說:“不好意思,盆子多少錢,我賠!”

張書記回過頭來,打量著一身皮貨的卷毛,冷笑著說:“這盆子跟了我多年,現在碎了,有點心痛。這不是用錢能買來的?!?/p>

卷毛局著的臉松開了,肌肉和皺紋重新組合,露出歉意的笑。張書記擺著手說:“這是學習的地方,以后沒別的事,別往里面躥!”

大明扶起摩托車,倒騰幾下,點著火。卷毛扶著墻,勉強坐上去,大明騎著摩托車,將他哥送回家。

十六

馬老師講著《夢游天姥吟留別》,他捧著課本,敷在胸前,晃著腦袋,閉著眼睛,一副陶醉的神態。順文肚子咕嚕咕嚕響著,他怕邊上的同學聽見,低著頭憋著氣。等了一會兒,他感到腸胃中東西下瀉,腹部脹脹的,他收緊胯部,想堅持到下課。當老師講到“云澹澹兮欲雨”的時候,他實在忍不住了,來不及向老師請假,拔腿跑向廁所。一陣狂瀉后,順文看見坑內的便物不只清稀如水,還有黏黏的血絲,他估計可能得了痢疾。

學校大掃除,喇叭播放著祝酒歌,值日的同學忙活著,整個校園煙塵霧罩,彌漫著土腥味。站在教室前面,大明哼哼著節奏,擺弄著舞姿。方杰書捂著臉,瞥著小麗,會心地笑著,用蔑視的眼神打量著大明。小萍站在遠處的臺階上,拿著書,嘴巴嚅動著,不時向這邊打量幾眼。順文走出教室,渾身乏力,胳膊夾著書,彎著腰,灰溜溜地出了校園,下到西邊的壕里。他順著壕走著,來到向陽的地方,見有幾個同學蹲著,他便坐在邊上??吭谟衩锥捝?,瞇著眼瞄著暮暮的太陽,虛弱的身體讓他沒精力再去關注別人了。他不想將自己僅有的能量,消耗在看不見結果的情感的黑洞中,他忽然有了一種超越凡塵清幽的恬靜感。他想到了《紅樓夢》,感到悲泣的基礎,就是黛玉的身體不行,病人需要撫慰,當愛情和病情的精神需求契合的時候,那種悲涼能有誰人知?順文感到,自己算是真真切切體會到了其中的哀與愛、思與憐。

益群過來,見順文臉色蠟黃,無精打采。問他肚子好了沒有。順文瞅著他,勉強地笑著,搖了幾下頭。坐在邊上,益群背靠壕崖,縮身來回搓著。他瞇著眼,瞥了幾眼暖暖的太陽,瞧著周圍沒有女生,索性脫下棉襖。他將棉襖翻過來,用力抖動著,邊上的同學嚷著虱子,笑著躲開了。順文想跑著躲開,感到沒有力氣,他索性原地不動,也算是和同桌患難與共了。益群將棉襖放在腿上,一陣冷風襲來,他打了個噴嚏,將衣縫掰開,對著線縫間密密麻麻擠著的一溜虱子,伸出長長的指甲,順著衣縫,刺啦劃下來,衣縫沾滿了虱子的尸醬,指甲縫里紅紅的,都是虱子掠奪的血。瞥著他屠夫般的表情,順文想起上次到醫院抽血,自己咬牙忍著,如果在身體上優化培植些虱子,化驗的時候,放幾個虱子進去,既不疼痛,還可除去癢癢。

麥子抽穗的周末,順文回到家。父親問他身體咋樣,順文停住筷子說,有了痢疾,要到醫院看看。舅舅過來串門,摘下叼在嘴巴上的旱煙卷,哈哈笑著說:“去找鎮上醫院的薛院長,他是附近的名醫,和咱是個老親戚。你給他提一下舅舅的名字,啥事都能解決了?!?/p>

爸爸從褲袋掏出五塊錢,遞給順文說:“看你臉色,蠟黃蠟黃的。趕緊按你舅說的,到醫院看看!”

放下碗,順文接過錢,揣在上衣的兜兜中。

上完數學課,接著是體育課。同學們換上運動的衣衫,嬉鬧著準備好好瘋一把。順文坐在教室,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摸著癟癟的肚子,感到渾身酸軟,就像找個地方,躺下來睡覺。教室門前排好隊,同學們隨著體育老師的哨子,跑了起來。緩緩走到教室門口,順文向老師請了假。坐回教室,望見小萍課桌底下放著的物件,如果她對自己有意,這么長時間,他病得這么辛苦,卻從未見過她溫情的表示。順文呆呆地坐在那里,他不免有點傷心。想到父親的囑托,他彎著腰,走出教室,向鎮醫院走去。

初三畢業時的體檢,順文記憶猶新。黑房子里,想象中那個院長給女生體檢的情景,仍在眼前晃動,他感到那個院長猥瑣。想到自己如今這般情況,還在為人家抱不平,他傷感地笑了,真像課文里說的“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田野里黃燦燦的油菜花敗了,枝葉伸出向著天空,黃色的花瓣脫落了,沾在菜籽稈上。幾個農民蹲在地頭,抽著旱煙,聊著今年莊稼的長勢。

進了醫院大門,院子里空蕩蕩的,后面屋子的臺階上,聚著一群人,間或傳來嬉鬧聲。順文知道那就是院長的診室。他頂著太陽,額頭冒著汗,不知是冷汗還是熱汗。順著院子中間磚路,走到診室前面,看到屋子里擠滿了人,他坐在桐樹的樹蔭下,緩了幾口氣。院長穿著白大褂,胸前掛著聽診器,坐在桌子后面,前面的瓷缸和鋁合金盒子里,放著一大堆叫不上名字的器具。病人和家屬圍著醫生,站了一圈。順文前面還有兩個人。邊上的婦女抱著孩子,孩子突然哇哇哭了起來。胳膊上顛著孩子,她哼著小曲,不停地拍著,希望他安靜,沒想到孩子哭得更兇了。她叱罵著,掄起手掌,好像要打,其實是在拍著孩子。薛院長撩開人群,對抱孩子的婦女說:“娃哭得人心慌,還咋看病哩!先把娃抱出去,輪到了再進來!”

那位婦女紅著臉,走了出來,蹲在臺階上,舉著孩子的腿,讓娃撒尿。順文懶洋洋地看著,憔悴地笑了。

輪到順文了。坐在醫生對面的椅上,他笑著報上舅舅的名字。醫生說了聲誰,他又說了聲舅舅的名字。醫生愣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來了,笑著說:“噢,你是槐樹寨的?”

順文點著頭,默然笑了。院長問:“咋咧?”

順文將病情從前到后講了一遍。醫生掛上聽診器,在胸腹聽了一會兒,嚴肅地說:“病從口入,吃東西得注意點!”

屋外響起了自行車鏈條的嗒嗒聲。順文側過頭來,見一輛嶄新的大鏈盒輕便自行車的輪子,停住門口,一只穿著白白運動鞋的大腳,踩在臺階上。他回過頭來,望著醫生,等著問詢。醫生抬起頭來,笑著望著自己的頭頂。順文抬頭一瞅,見一個渾身都是肌肉的家伙,正在自己頭頂,蠕動著喉結,對醫生說:“院長,她不舒服,你給她看看!”

一個俊俏的扎著兩只小辮的白皙的姑娘,從他后面擠到前面。院長眼睛一亮,咽著口水問:“咋的啦?”

男的扯著姑娘的胳膊,撓著頭說:“我也不知道,讓她說?!?/p>

說著將姑娘推在醫生面前。

院長擺著手,讓順文起來。順文乏力地瞇著眼,瞥了一下那個女的,只見她低著頭,晃動著身子,手捻著衣角,羞怯地瞥著醫生。他愣愣地站了起來,扶著椅子的靠背。姑娘坐了上去??粗亩筒鳖i,順文想起了白婭。院長問:“哪里不舒服?”

姑娘低著頭,眼睛翻著,瞥了一下周圍的人,身子輕輕晃著,難堪地說:“肚子痛,好幾天了?!?/p>

院長噢了一聲,站起來,走向屋內,嘩地拉開了掛在鐵絲上的布簾,指著診床說:“過來,躺上去,我檢查一下?!?/p>

姑娘站起來,紅著臉,羞怯地瞄著那個男的,慢吞吞走在床前,瞥了醫生一眼,垂下目光,脫了鞋子,像一只小綿羊,乖巧地躺在床上,兩只小腳不停地互相搓著。院長轉過身,抓著布簾子,用力一扯,嘩地拉起來。見椅子空著,順文坐了上去,能看見她的臉和脖子。

肥碩的白大褂,嘟拉著起著幾道褶子的頸肉,布簾上晃著翹起烏亮的頭發。聽診器掛在耳孔,從透著光的花布簾子望去,院長爪子伸到姑娘的胸前,低聲說:“把扣子解開,我聽聽?!?/p>

姑娘猶豫著,伸出手,在院長的注目下,從下面逐個解開上衣的扣子,聽診器鍍鋅的亮光,就像面鏡子,隨著醫生不斷地晃動,映出的光坨,在屋頂和墻上刺溜著。姑娘的脖子不時扭動,間或用求助的眼神,瞥著那個男的。順文抬起頭,依舊是蠕動的喉結。屋子的病人,沒有了喧嘩,齊刷刷瞪著眼睛,床頭是姑娘恰似泥頭娃娃般嬌羞的臉,中間是透著太陽光的皮影,泥頭藝術和皮影文化,聚在一張床上。號啕大哭的孩子,從媽媽的懷中挺直身子,清澈的眼睛吱溜瞄著,攥著的小拳頭不停揮著,吐著沫沫,嘴唇咯咯嚅動,沒了病象,就是個懵懂的小觀眾。

晃動了下身子,院長伸出手,摁著姑娘的肚子,輕聲說:“松下褲帶?!?/p>

瞥眼那個男的,又掃了一眼屋內的人群,她垂下眼瞼,撅著屁股,挺腰松開褲帶。銀色的光坨,溜進她的褲腰,院長就像婦女站在案板前揉面,來回搓弄著。姑娘的頭輕輕地晃著,臉蛋上的紅散垂到面頰和脖頸,身子不住地挺著,頭抬起來又放下,羞怯埋怨地瞄瞥著院長。太陽映在她的臉上,她那小巧紅潤的嘴唇,顫抖啜吸著,用祈求的眼神,望著那個男的。順文抬起頭,上面還是蠕動的喉結。

檢查完了,姑娘松了口氣,躺在床上系著紐扣,緊著褲帶。她怕院長拉開布簾,讓自己難看。停了一會兒,院長轉過身,在架子上的臉盆洗了手,紅著臉回到桌后的座位上。見姑娘下了床,順文趕緊站起來,將椅子讓給她。她坐在那里,低著頭,一副委屈的樣子。院長拿出處方紙,龍飛鳳舞地寫了幾行字,遞給姑娘。姑娘低著頭,沒有反應過來。那個男的伸出長長的胳膊,接過處方,不住地笑著道謝。他們走出屋門。院長站起來,瞄著他們的背影,叮囑道:“那是個慢病,需要一個過程,過兩天還要過來看看!”

那個男的回過頭,笑著點頭。

順文好不容易拿到了處方。院長說:“腸胃炎,急不得。吃了藥,感覺好了,就不用再來了!”

劃了價,交了錢,順文拿到了藥。黃的藍的和白的,不是土霉素,就是黃霉素和羅紅霉素,裝在褲帶中,有半斤重。他記起來了,校醫給他開的,也是這幾種藥。他有點失望,略略知道痢疾要用抗生素的,他不知道這些素算不算抗生素。帶著對院長的信任,他出了醫院。他記起了,剛才那個男的,就是公社初中的體育老師??h體校訓練了幾年,出不了成績,就回來當了體育老師。他身體強壯,籃球打得不錯,穿上白球鞋和運動衣,特別帥氣,他是好多姑娘心目中的白馬王子。順文想到了院長,也許他的檢查,都是按照醫療規程做的,原來的體檢也是,只是農村人少見多怪,將人家想歪了。他又隱隱感到,院長定非良輩,他的眼睛沒有淡然的恬靜,隱埋著齷齪的欲望。如果院長對姑娘有過分的舉動,她只能眼睜睜地忍著,一切都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切都披著診病這層高貴的外衣。體育老師不斷地吞咽著口水,蠕動著喉結,他也不能揭開這層外衣,臨了還得賠著笑,點頭示謝。

回到學校,已經到了吃飯的時間。順文回到宿舍,他弄了碗開水泡饃,勉強地吃完了。他拿出藥包,按照用量,每種六片,放在手中,就是一把。他閉著眼睛,將藥片溜到嘴里,喝了幾口水,吞下了藥,祈求奇跡的出現。午后的太陽暖洋洋的,照得大家有點困倦。順文想迷糊一陣,又怕同學們笑話。緩緩踱到報欄前,他想瀏覽些有趣的事,調節自己的心情。身后傳來一陣笑聲,他回頭一看,小萍和同街的女同學走在前面,大明和幾個男同學跟在后面,大明用蹩腳的西安話,講著笑話。他的心里緊了下,肚子下沉,感到透骨的涼。

去年冬季,順文肚子不好,中意躺在被窩里,聽著窗外怒吼的北風,將小萍糅在夢中,常有個甜蜜的睡眠。開過年后,他用理性勒著自己的情思,支撐著虛弱的病體,白天似乎什么都放開了,晚上躺在被窩,理性無奈地松弛了,他感到透心的傷感。他將這兩年學校生活中小萍的身影、表情和眼神剪輯,在腦海里反復回放。記憶成了個陀螺,經過雕琢和粉飾,雖沒有激情難忘的華章,卻也飄溢著靈動溫情的芬芳。只要他躺下去,蓋上被子,這個陀螺就開始轉動,他想用理智的絲線牽引,悶思像任性的孩子,蹦跶著,收不住了。

雞叫時候,聽著同學們均勻的呼吸,輕微的鼾聲,間或囈語,順文蒙起被子,依舊沒有睡意。他打了個哈欠,摸摸干澀的眼睛,翻來覆去,就是難以找到睡眠的入口。為了讓回憶的陀螺慢下來,蒙在被子里,他集中心思,搜羅著其他的事情。感到溫熱的大腿上,有幾個點輕微地蠕動著,接著就是蹣跚的癢癢。知道那是虱子,卻不去驚動,任由虱子在腿上恣意地馳騁,他感受著虱子前行的速度。虱子讓人討厭,那是人們冬季棄之不掉的苦惱,百無聊賴中,它又是一種玩具。益群上課的時候,從褲腰拈出虱子,放在課本上,用圓珠筆尖撥弄著,趴在桌上,盯著它肥嘟嘟的身子翻騰著,老師提問或者走下講臺的時候,他用筆尖摁著虱子,撲哧一下,便處決了。順文瞟了幾眼他的課本,凡是重要的公式定理和化學反應的式子上,或者精彩的成語上,都會有攤褐色的血跡,邊上粘著虱子癟癟的皮囊。

順文屬靈巧型和觸類旁通型的學生,他很少開夜車,假期依舊幫著家里干活,內心中,他看不起實干加苦干的同學。他的眼睛本無血絲,失眠中,血絲爬上了他青白的眸子,好多同學納悶,以為他步入夜戰的序列。午飯時,感到眼睛干澀,開水浸濕毛巾,他敷在眼眶上,舒緩眼睛的疲勞。上課的時候,他感到精力不濟,困倦的眼瞼站在兩岸,就像分離好久的情侶。心里頭,他將上眼瞼想為小萍,將下眼瞼視為大明,他用意志和情欲嫉妒的本能,疏離著,貼面可以,青天白日下擁抱,那是不行的。

麥子灌漿了。順文回家背饃,身體的虛弱和精神的虛脫,他感到自己的功課在滑坡,好多知識都是以往堅實基礎的慣性延展,對于細節的問題,他有種虛空的感覺。路邊的野花,風中搖曳,青色泛黃的麥穗成形了,上面是刷子般的麥芒,青中泛白的花絮,就像有磁力線,精靈般掛粘麥穗上,索啦啦飄動??粗鷻C盎然的田野,茫然中,感到自己有些氣短,他真想坐下來,歇息一會兒。

蹲在廚房,吃了碗面,順文感到腹部疼痛難忍。他放下碗,踉蹌著跑到后院,推開茅房的門,抹下褲子,蹲了下去。老母豬在墻角搓著下垂的頸肉,笨拙地站起來,晃著尾巴,耷拉著耳朵,頭上下顛著,哼哼著過來,站在邊上,噴著氣,愣愣地盯著。順文感到渾身發涼,四肢發麻,心里發潮,一陣惡心。他挪著屁股,咳咳了幾下,食指探入喉嚨,噴出一攤和著面條黏稠的稀水。咬牙定了下神,他覺得渾身縮收著,臉上滲出冷汗,無數泛著紫光的玻璃球,在眼前翻滾游弋,玻璃球粘成片,突然變成了一塊塊黑斑,黑斑漲連,成了旋轉的黑洞。扶著低矮的墻,他咬牙站起來,提起褲子,模糊晃動的黑豬,仿佛就是天國的招魂者。他的身子不聽使喚,好像飄了起來,蕩在廁所外面,天旋地轉,腦子不斷問著,難道生命就這樣戛然了結了?突然間,天地重開,他掙扎著拼力睜開眼睛,陽光透過婆娑的樹冠,灑在泥濘的地上,像奶牛身上的斑。樹蔭在轉動,光束在搖擺,順文叫了聲,眼前沒了亮光。他栽倒地上,不省人事了。

爸爸在廚房喝面湯。聽見后院的喊聲,他撂下老碗,推門跑了進來,見順文蜷曲著躺在地上。順文媽哇地哭了,用圍裙擦著手,跑過來將他攬在懷里,掐著人中,不停地喚著順文的名字,急促顫抖著問:“咋咧?!”

手忙腳亂中,他們將順文抱起來,背進屋子,放在炕上。媽媽搖晃著他,依舊呼著他的名字。奶奶抹著眼淚,拌了碗糖水,用勺子從嘴縫洇進去。褐色的糖水,大半從他的嘴角流到脖子上,奶奶用手帕擦著。順文干裂青紫的嘴唇,慢慢張開了,吃力地嚅動。過了半晌,他掙扎著睜開眼睛,打量著家人圍在周圍,嘴唇哆嗦了幾下,恍惚中,露出恍若隔世慘淡的笑容。

用圍裙擦著眼淚,媽媽笑了,淚眼婆娑著說:“你咋咧?把媽嚇死了!”

外婆和舅舅過來了,看著炕上的順文,張羅著趕緊送到鎮上的醫院。順文愣愣地看著,對邊上的父親輕聲說:“伯,鎮上醫院不行,得去縣上看!”

說著,他又閉上了眼睛。爸爸慌了,大聲喊著,將架子車備好,鋪上褥子,放上被子。他將順文背起來,放在門前的架子車上。順文的舅舅架著轅,爸爸和媽媽伏在兩邊,飛快地向縣醫院奔去。

到了急診室,醫生見順文昏了過去,摸了下額頭,竹簽撬開嘴巴,打開手電,看了幾眼,交代將順文扶到病床上。她拿起聽診器,胸前腹下聽了一會兒,又讓順文爸將順文翻過來,聽了幾下后背,摘下了聽診器,坐在桌子后面,拿出一沓單子,問著姓名年齡,飛快地開著化驗單。推著鼻梁上的眼鏡,爸爸鼓起勇氣問:“醫生,咋樣?”

醫生嘟著嘴,瞥了他一眼,寫完幾張單子說:“你們這些做父母的,是咋弄的?你看娃都成了啥樣子了!先做幾項檢查,得住院,你們去辦住院手續吧?!?/p>

爸爸松了口氣,癱軟地蹲在墻邊。

順文住進了病房,一連輸了幾瓶液,天快黑的時候,他睜開了眼睛。他打量著父母,問這是哪家醫院?見兒子醒來,媽媽破涕為笑,喜悅的淚水覆蓋了傷心的嗚咽。父親眨著眼睛,鼻子抽著擰成一堆,向上提了提,嘆著氣說:“有病別撐著,得說一聲。好在今天回家了,如果在學校,那可咋辦哩?”

看著輸液的塑膠管,順文問:“伯,醫生說我得了啥病了?”

彈著煙灰,摸了下順文的頭,爸爸搖頭說:“消化功能紊亂,急性細菌性腸胃炎,營養不良,還有脫水?!?/p>

看著窗外,想到高考的預選考試,順文心里難受:自己十幾年的辛苦,眼看就要開花結果了,卻遇上了病。這個時候,學校的教室應該是燈火通明,同學們正在埋頭苦讀,自己卻躺在病床上,干著急沒有辦法。他焦灼而惆悵。

媽媽端來白米粥,那是醫院灶上的病號餐。她舀了一勺子,吹上一會兒,舌頭舔一下,放在順文的嘴邊??粗鴥鹤幼彀袜坂┲?,她慢慢抬起勺子。喝了半碗,順文搖頭,不想喝了。他轉過頭,問爸爸有沒有吃飯。爸爸搖著頭,苦笑著說:“你養好病,甭操心我們!”

順文知道,父母為了自己的病,忙活大半天,到現在還沒有吃飯。夜深了,他睜開眼。媽媽趴在病床上,父親蹲靠在病房外面的過道上。他鼻子一酸,眼眶濕了。他慢慢坐起來,被子的簌簌聲,驚醒了媽媽。她揉著眼睛,讓他不要坐起來,趕緊躺著。他向上靠了幾下,招呼媽媽坐上來,靠在床頭瞇一會兒。夜深了,順文上廁所,黑黑的走廊涼風習習,中間有盞昏暗的燈。父親打著鼾,蜷曲著身子,側躺在木條做成的條椅上。從廁所出來,站在父親身邊,他扶著墻,看了好長時間,心里窩屈,感到對不起父母,淚水簌簌滾落下來。媽媽走出病房,見他站在走廊上,扶著他回到病房。見身下壓著條家里帶來的碎被子,他讓媽媽給父親蓋上。

天快亮的時候,順文醒來了。望著窗外泛著青色的天空,恍惚中,他回憶著來醫院的過程。他依稀記得,自己睜開眼,見全家人圍在他身邊,隱約聽見媽媽和奶奶的嗚咽聲。他感到在黑洞中快速下沉,看見洞崖壁有裸露的樹杈和根須,他伸出手來,想攀上去,卻怎么也抓不住。他哭喊著,覺得自己人生剛剛開始,就墜入了深淵,他悲切地搖著頭,仰頭看著父母期待的眼神。他們趴在洞口,呼喊著他的名字,他仰頭抖著胳膊,呼喊中,想抓住父母的手。一生的事壓縮在一瞬間,腦海里飛快地過了遍。好多年后,順文經歷了好多事。事中,他突然感覺到,這件事自己曾在夢中經歷過;有時一件事完了,驀然回首,這件事原來他在夢中已有預言。

一個星期后,順文的病情好了些,人也精神了。父母輪流照看,他們舍不得花錢,吃著開水泡饃,就著咸菜,累了就趴在病床上,迷糊一陣。他心里實在過意不去。父親來了,他下了病床,拉著父親,走出醫院,在街道上溜達了一圈?;氐结t院樓下,他對父親說:“出院吧!我完全好了,功課落下了不少?!?/p>

父親去問醫生。醫生說:“按照病情,還需要住院,觀察一段時間。如果你們緊著要出院,我們也沒辦法。這病很容易反復,學暫時就不要上了,留在家里休養一段時間,每周要到醫院復查。藥得繼續吃,不能斷!”

辦完出院手續,剛好是中午飯時間。順文知道父親細發,舍不得吃喝,看到街上有賣豆腐腦的擔子,他說想吃碗豆腐腦。撐好自行車,爸爸從包里拿出饅頭,吹了幾下遞給他。順文招呼父母坐下一起吃,他擺著手,就是不肯吃。想起醫生說不能吃辛辣的食物,媽媽笑著對賣豆腐腦的師傅搖著手,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出了縣城,田野的麥子泛著黃色,公路兩邊的白楊樹風中搖擺著,墨綠厚實的樹葉發出呼啦呼啦的聲音。爸爸推著自行車,走在前面,順文跨坐后座,媽媽跟在后面。有了精神頭,順文感到神清氣爽,天似乎更藍了,草更青了,田野更可愛了。

村里人蹲在大門前,拿出收麥打碾的農具,樹蔭下整理著。順文拿出了教材,坐在院子里,復習著功課??恐鴺涓?,他掩卷沉思,自己原本考上了縣一中,卻被陰差陽錯地錄到了鎮上的中學,沒有想到陰雨天的一頓熟棗,將自己折騰到如今的境況。上一個學期的功課,學得稀里糊涂,加上英語,這些就像塊磚頭,時刻壓在他的心上,將他本可放飛的夢想牽墜下來。就要放忙假了,如果回校,兩個星期就是暑假,下學期就是高考預選,順文將各種因素組合,思量著未來。學業斷開了這么長時間,即使匆匆跟上,加上英語的拖累,就是考上學,也是二、三流的學校,這是他不能接受的,就像他不能接受因病一蹶不振,就此蔫下去一樣。他充滿了自信,內心默默守護著自己的底線。

坐在院子的樹下,順文將自己目前的困難和處境以及自己的目標,當作一道抽象的數學題,在本子上畫出結構圖及諸種因素的時序關系,對著圖標,他翻來覆去地推理演算,腦子不時回響著政治老師說的“生命是灰色的,學業之樹長青”的話。他想到“以退為進”的策略。痛定思痛,他感到要從自己給自己營造的感情旋渦中跳出來。感情旋渦,就像那天去醫院自己昏迷掉進黑洞那樣,看不到亮光。他下定決心重讀高二,洗卻心底的凡塵,惡補英語的空白,臥薪嘗膽,以期東山再起。

周六下午,同學們回家背饃。順文騎著自行車,回到學校。帶著復雜的心情,他回到教室,默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看著黑板,回憶幾位老師獨特的風格和神態;瞄著窗外的藍天和高聳的樹梢,他想起了軍柱;瞧著小萍空蕩蕩的座位和她課桌下的書本,他黯然傷感,有些難舍。益群的課本亂七八糟塞在座下,順文伸出手,在里面摸了下,取出一片鍋盔,咬了一口,他想起剛入校時,和益群見面的情形,他翻開益群的本子,掏出筆,搓了半晌臉,寫道:

益群:我走了!我趁著你們回家背饃的間隙,默然地走了!軍柱和你,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軍柱陷入情網,難以自拔,賭氣入伍。我肚子不好,上課時咕咕響,擾了你這么長時間,真是不好意思。張琳和我是初三的同學,是個知性的姑娘,好好珍惜,你們一定會修成正果。這兩年,吃了你不少的鍋盔,你也吃了我不少蒸饃。說實話,你媽鍋盔烙得真香,比鎮上飯館的好!天寒地凍的時候,鍋爐房給了我溫暖,這都是托了你的福。春暖花開的時候,搬出來住,鍋爐房的炭灰大,對人不好!我的心思,沒對任何人講過,你可能估摸到了。我內心深深的自卑,又敏感的自尊,我是理智的,對自己蠻有自信,內心豐富愁思,外表木訥寡言。我的心思,你猜到了,咱們就是知己;猜不到,咱們就是朋友。兄弟,好好學。我走了,心還在這個班上,這里有我的牽掛。噢!說一聲,課桌的半片鍋盔,我拿走了,留個紀念。記住,我還會回來的,當然,不是胡漢三。

合上了本子,順文壓在課本下面。搓著面頰,回望教室后面的鋪蓋和張貼成績的墻報,心里嘆問:“難道自己在這個班級的學習,就這樣結束了?”怕被同學發現,他趕緊收好自己的書本,裝在書包中,出了教室??缟贤ㄤ?,他將自己的鋪蓋卷起來。通鋪裸出了一塊床板,那會讓返校的同學,問及自己,他將兩邊的鋪蓋拉過來。站在床下,他感到看不到痕跡了。鋪蓋綁在自行車后面,他低著頭,灰溜溜離開了校園。

十七

英語對于順文來講,就像撂荒幾年,干裂埋著石子的麥茬地;數學和物理卻像水肥充足的麥田。這幾年,他開心地在水田里做務莊稼,見到麥茬地就繞開。人家考評的是總產量,水田就是再好,也難以補足撂荒的麥茬地的產量??釤犭y耐的仲夏,他不得不戴著草帽,撅著屁股,掄起 頭,開挖麥茬地,撿掉石頭和磚塊,刨除已經發烏霉爛的麥茬子。他用鐵鍬翻土,用農家肥調拌土壤,還要澆水下種,培育田苗。他每天都有進度要求,他實在找不出便捷的方式,全憑老黃牛般的耐力。他找出了那年去西安配眼鏡買下的中級英語語法,硬著頭皮,不停地查字典,雖然單詞難記,他還是找出了語法的邏輯關系,種子終于發芽了。

暑假快要結束了,臨近開學的那幾天,順文有點彷徨,他不知道咋樣應對自己留級的現實。當他將鋪蓋鋪在通鋪上,看著一拉拉陌生的面孔,想到自己原來總是用輕蔑的眼神打量低年級的同學,如今自己也要與其為伍了,他的心里還是不太適應。順文很少出教室,早讀的時候,他坐在教室里。坐在低年級的教室里,看著原來班上的同學,他心情更是復雜,羨慕他們即將奔赴高考,又暗暗憋了口氣,懷揣著來日再見高下的愿景。

提著暖瓶,順文去鍋爐房打開水,遇上原來班上的同學。他們親熱地過來,詢問怎么就休學了?咋不參加預選?他笑著說,住了一段時間的院,又按照醫生的吩咐,在家里休養了好長時間,功課落下了。

過了幾天,益群來到宿舍看他,拿來他媽烙的鍋盔和腌的咸菜,讓順文品嘗。順文放下筷子,捏著酥脆的鍋盔,點頭笑著。大明站在操場上,遠遠瞥見順文,依舊是少爺的架勢,輕蔑的眼神。

秋雨綿綿,滲涼的天氣,讓順文心悸。早讀時候,他坐在教室里,大部分的同學走到外面,站在檐下的臺階上。教室北邊的門,留著條縫。順文看著書,書沿上方是教室外面的背景,依稀有個黃色的身影,不停地晃著,他心里靈妙地涌起一股熱流,定睛一瞧,小萍站在實驗室的屋檐下,隔在辦公樓的屋角,透過門縫,凝望著這邊。順文知道她活動的規律,早讀她都是在教室附近,很少走這么遠。站在實驗室的臺階上,他確知她的心里,惦記著自己。理性塵封的平靜,潛藏著情戀的激流,這股激流又在他的心懷中,激蕩了起來。他在想:自己其實就是個逃兵,她會不會輕視自己;人家半條腿已經踏入了大學的校門,看著還在低年級苦苦掙扎的他,她會是個什么樣的心態。

碰上了益群,順文拐彎抹角地探問,大明有沒有追到班上的女同學?益群眨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擺著手說:“大明就是個花公雞,有點心計的女孩子,誰愿意上他的船呀!班上的沒有發現,他會不會在外面有女朋友,那就難講了?!?/p>

知道小萍的情閘,依舊閉合著,順文心里佩服她,更感到她還是一道饒有趣味的變量模糊的數學題。小萍依舊在實驗室那邊晃著,間或朝順文這邊瞥上幾眼。感到自己太被動了,順文鼓起勇氣,走出教室,站在樹溝邊上,游動看著書,間或駐足,愣愣地望著她站立的方向。目光碰撞的時候,他們就像兩根磁棒,雖然濺起耀眼的火花,可一旦攥磁棒的手震麻了,他們默契似的,趕緊垂目,趔身疏離。

舊情一旦復燃,往往蘊藏著澎湃的能量。沉寂的時候,順文用理性牽引和捆扎著情戀,情戀溫順地皈依著理性,這成為他郁結的痛。時間就像潺潺的溪流,蕩滌著惱人的情戀。當人們老年的時候,冥冥中碰到,從塵封的記憶中,抽出年輕時發黃殘缺的照片,留下的就是淡然的笑和無奈的喟嘆。當蟄伏和沉寂的情戀,經過蘊積發酵,一旦掙脫理性和世俗的甲胄,就會以摧枯拉朽之勢,燃燒著熔為一體。順文穿著理性的馬甲,小萍站在理性的牢籠中,間或探頭,他們在晚秋中凝望,恰似蜻蜓點水,感受著說不出、道不明暖暖靈妙的春情。

到了嚴冬,學生們就像田鼠,通過各種關系,找尋溫暖的小窩。沒有門路的,只好蜷縮于大通鋪。嚴書記的威嚴,讓老師和學生們有所顧忌,大家做事總還有個規矩。張書記的辦學理念,讓他沒了權威,各種新奇的事,時有發生。思緒停頓的時候,順文會想起小萍,環境的改變,他又為她擔心,這成了他生活的底色。他沒有過分的奢求,只想在學習的間歇,能看上她兩眼。原來小萍坐在他前面,抬頭就能看到,他感到那時無比踏實幸福。早讀時,如果沒有瞄見她的身影,他心里就忐忑焦慮,人群中一旦瞥到她的影子,他的情緒瞬時就平復了。

順文感到,自己有點神經質,夜里躺在床鋪上,他思緒的陀螺,又開始旋轉了。他天馬行空恣意遐想,學習和對小萍的愛戀,成了兩根柱子,柱子撐起的幕布,有時是紀錄片,有時是故事片,有時卡帶模糊,有時又是立體的圖景。他在激情和壓抑、痛苦和甜蜜、希望和無奈中穿越。外面寒風呼嘯,他將自己的記憶和靈感分拆,隨心所欲地組合。當多思的陀螺難以停住的時候,沒有規則的胡思亂想中,他將其向學習上誘導,他將每一門功課編織成網,在節點和網線間游走,就像漁夫,找尋著紕漏。迷迷糊糊中,在心靈和肉體無序玄妙的張弛中,他中意偶爾閃現的靈感。當他抓著靈感的頭發,用力將其拎出夢境的時候,靈感就像天上的流星,更像陽光下的肥皂泡,倏地滅了。他愣愣地坐在床上,嗅著靈感的味道,靈感的尾巴又會轉過身撩他。完全清醒的時候,順文面對的依舊是多虱的床鋪、冰冷的饅頭和凜冽的寒風。

受父親的熏陶,享受過權力美妙,四清對當官有與生俱來的追求。在他的心目中,公社書記最威風,他對外面的社會不了解,也懶得了解,他的夢想就是要當個公社書記?!拔母铩苯Y束了,開始清理“三種人”。經過審查,四清爸被列為“三種人”,他沒有了公職,回到了農村,成了生產隊社員。

人得勢的時候,周圍的好多人都會阿諛奉承、獻媚示好。他們夾著尾巴,收緊自己的言行,讓領導放松自在,并不斷迎合領導的喜好。在喜好的牽引下,領導唯我獨尊。有良知的人,給領導空間,自己躲在邊上,冷眼看著,對領導的折騰,也是有心無力。領導落難的時候,昔日鞍前馬后、奉承獻媚的人,往往最先跳出來,他們晃著尾巴,瞅著新的領導,將自己這么多年,送出的違心和尊嚴,用挖苦、嘲弄的辦法,從老領導那里取回來;有良知的人,見老領導這般光景,惻隱之心頓生,間或體恤地問候,新的領導知道了,就會對他有看法。四清爸弄了半輩子政治,到后來才真正體會到了人情的冷漠,也看清了身邊好多人的真面目。優越的生活沒了,四清學校的地位,和父親同步,跌到了谷底。

四清的爺爺正在安享晚年,沒有料到兒子又成了農民,他難以接受這樣的變故。原來走在村里,男女老少見了,都會上前問候,站起來讓座。誰家有好吃的,也會給他端來一碗。兒子回來了,原來的待遇沒了,得罪過的人,不斷地找碴尋事。老漢不愿意出門,整天叼著煙鍋,在院子里轉悠。村里人關門睡覺的時候,他推開門,踩著月光,哧嗒到壕岸上,清冷的月光下,蹲在老槐樹下,他仰望著夜空發呆,噴著清白色的煙,煙和在夜風中,旋轉著飄走了。

那年冬季的一場大雪,四清的爺爺走了,成了雪野中沒有雪的一堆土。接著就是包產到戶,四清爸半輩子忙著運動,種地是個外行,在四清舅舅的幫助下,承包地總算沒有撂荒。家里的日子越來越緊張。萬般無奈之下,昔日的公社革委會主任,跟著原來公社建筑隊的師傅,在工地上做起了小工。飯前飯后,包工頭抽著煙,將原來道聽途說的主任的風流艷事抖摟出來,嬉笑盤問,哄笑聲中,羞辱著四清爸。

順文和班上的同學,很少套近乎,他仍然覺得,自己是高年級的學生。四清家的村子,和槐樹寨挨著,不同一個大隊,他家的事,順文知道好多,四清爸也算方圓的能人。他和四清坐在同排,早讀的時候,同學們要么讀語文,要么讀英語。四清蹲在樹溝邊,將書搭在膝蓋上,拿著筆,嘴巴嚅動著,筆畫著書。順文好奇,覺得他的書和別人不同,厚了好多,便走過去,蹲在他邊上。四清在好些段落畫上線,邊上還寫了好多麥粒大小的字。他伸出手,四清笑著猶豫了瞬間,將書遞給他。順文一看,是《毛選》第五卷,字里行間塞滿了讀書筆記。他問四清,前四卷讀完了沒有。四清眨著眼睛,挎著樹枝,自豪地說:“四清,四清,前四卷清了,才能讀五卷!”

順文將書還給他,欽佩之情油然而生?;謴土烁呖?,大家鉚足勁學習,除了增長見識,就是為了出人頭地,浸透著功利的色彩。四清能夠占用寶貴的早讀時間,沉下心來,精讀《毛選》五卷,確實不易。

地理課本是輔修科目,好多同學不重視,沒有想到班上有了思考和爭論的氛圍,劉老師也不像以前那樣,古板地講完課,匆匆走回宿舍。得到了老師的重視,四清就像吹著了氣的皮球,探索的牛勁上來了,他將自己精讀的主席對好多問題的論述,融合到聽講中,總提些稀奇古怪的問題。講到美國人的飲食結構是肉蛋奶,四清嘟著臉,有點不服氣。他拿起筆,飛快地計算著,臉漲得通紅。

下課鈴上響了,劉老師拿起書,準備下講臺。手里拿著張紙,四清從后排快步過來,喚著老師,要問問題。劉老師放下書,見他的后面,擠了一堆同學。四清晃著手里的紙,執拗地問:“老師,你說美國人天天都吃肉蛋奶,我不相信,認為那是美帝國主義的宣傳。我拿自己的情況,估摸了下,不說奶,單說肉和蛋,每天吃飽肚子,起碼要九個雞蛋,二斤肉。按照這個量,我拉平乘了下美國的人口,那是個天文數字,根本不可能!”

說著,他遞上計算的結果,指著給老師看。劉老師摁了下頭頂的帽子,撓著脖子,想了一會兒問:“如果天天都那樣吃,能吃那么多嗎?”

邊上的同學蠕動著喉結,齊聲說能。三明是大明的叔伯弟弟,他三爸在鎮上殺豬賣肉,他撥開前面的同學,擠到前面,神秘地說:“你們不知道,街上賣肉的,秤都有問題,一斤肉一般只有九兩。一斤生肉煮熟后只有七兩。你在街上買上二斤肉,能入口的也就是一斤三兩不到,涼拌就是半碗。四清的標準,我是吃不飽的?!?/p>

另一位叫安會的同學,眨巴著眼睛,納悶地問:“美國人也會短斤缺兩?”

四清拍著他的肩膀,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咧著嘴說:“少一兩還算有良心的。你看美國佬大鼻子,深眼窩,藍眼珠子咕溜咕溜的,他們奸著哩!不小心就是個套?!?/p>

劉老師擺著手,笑著說:“說實在的,我在姑婆陵的石馬道上,見過外國人,不知道是不是美國人,美國我也沒有去過。人家天天那樣吃,就像咱們吃面條,你們甭用裝滿開水泡饃的癟癟的肚子,去想人家。肉蛋奶讓你吃上十天,你想吃面條了!面條讓你吃上一個星期,你就想喝稀飯了!”

四清噓了聲,不服氣地說:“老師,你讓我吃一個月,都沒問題。不行咱試試!”

見到這樣討論下去,不會有啥結論。劉老師拿起書,夾在腋下,走下講臺,笑著說:“行了!大家愛思考問題,這是好事??茨銈冋l有出息,將來去了美國,就知道了!”

劉老師剛走出門口。四清在后面嚷道:“我還是不信,那是美帝的陰謀。咱們可不能上這個當?!?/p>

初冬的夜,寒風瑟瑟,熄燈后,同學們躺在通鋪上,四清又聊起肉蛋奶的話題。安會躺在他邊上。盯著黑漆漆的屋頂,四清笑著說:“看那老外,又高又壯,和咱們比起來,就是小四輪和拖拉機。拖拉機肯定比小四輪費油,他們肯定比咱吃得多。他們好面子,跟村里人一個樣,蹲在門前吃的,總是辣子汪汪的寬片片面;關起門蹲在家里吃的,就是苞谷糝子?!?/p>

四清雙手放在枕磚上,不解地問:“按說咱的制度先進,人民自古勤勞,你說咱能吃上白面饅頭,都高興得合不攏嘴,他們憑啥整天肉蛋奶。如果是真的,那也是剝削得來的?!?/p>

外面的風越來越大了,颼颼地起了哨子。好多同學進了夢鄉。安會來了感覺,他瞄著窗外,用本地話動情地朗誦著:《沁園春·雪》。

躺在靠墻的位置,順文感到這個班級,雖然沒高一個年級那個班成績好,卻有好多怪才,有些同學按照興趣,開掘著自己的潛能。四清他們聊天的聲音,成了輕輕鼾聲的時候,順文遐想的陀螺,又開始轉了。他知道就目前的情況,小萍考上大學,那說是鐵板釘釘的事。校園如果沒有她,即便是滿園春色,在他看來,也會是暗淡無光,他不知道自己的高三,會怎樣度過。他真期望小萍考不上,那樣來年他們便會讀高三,最好分到一個班,如果她能坐在自己的前排,那更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可反過來一想,愛戀一個人,就要真誠地祝福她有好的前程。順文就在這種糾結中迷迷糊糊睡著了。

十八

高三年級預選結束了,方杰沒有通過,不能參加高考。方老師覺得丟臉,沒了笑容,整天拉著臉。一個星期后,他調回縣上了。新單位來了輛人貨車。小麗忙活著,幫著收拾東西。預選不成,又離開學校,方杰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小麗將他送到學校門口。方杰坐在駕駛室后排,手伸出窗外,在空中用力搓了下,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車子冒著煙,順著馬路顛簸著走了。汽車揚起的塵,隨風吹過來,落了小麗一身。她沒有躲避。望著塵土中汽車的屁股,她知道方杰在新的學校,很快又會有新的女朋友。她就像棒球賽中的壘,僅僅是方杰歇息的驛站,有了機會,他就會跑向下個壘,只要他有體力,他會一直跑下去。筋疲力盡的時候,也不知他最后會趴倒在哪個壘上,還是被球擊中,無奈地下場。想到這些,一股情斷的傷感,涌向她的心頭。

方杰走了。小麗給他寫了幾封信,剛開始,他還輕描淡寫地回復,后來就杳無音信了。她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下子沒了著落,心里空蕩蕩的。她又將碗筷搬回宿舍。好些女生幸災樂禍地瞥著她,用酸溜溜的語言,刺激著她。有的同學故意用西安話,問候她,當她用西安話回應的時候,邊上就是哄笑聲。她的一口正宗的西安話,沒了用場,倒成了同學們恥笑的對象。同學們鼓足勁,全力沖刺高考?;腥婚g,小麗清醒了,心里著急。瞄著窗外的景致,她難以自制地想起和方杰在一起的日子。清虛的心境中,她時常走神。這兩年,沉醉在二人世界中,她和班上的同學疏離了。當她試圖融入的時候,卻感到有層厚厚的 甲。

高三的預選成績出來了。入選同學按照名次,名字張貼在教室側邊的墻報欄。吃飯的時候,好多同學伸長脖子,踮腳瞭望。提著開水瓶,順文站在后面,從腦袋晃蕩的空隙中,瞄見小萍是全校第二名。他心里填滿了說不出的滋味。早讀時候,小萍沒有站在實驗室門前。他心里空蕩蕩的,是不是她看到即將要踏進大學的校門,要了卻這種若即若離、混沌朦朧的青澀的悶 戀?

拿起書,順文走出教室,溜達到后面的操場上,靠在雙杠上,在繁星一樣的空間里,窺探小萍的身影。他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瀏覽了兩邊,憑著感覺知道她不在其中。他往操場里面走,靠在籃球架上,裝模作樣地看了一會兒書,借著模糊的視角,憑著獨特的直覺,又在人群中晃了遍。教室側墻和圍墻的夾道處,圍墻倒掉了,留下一道豁子,外面就是村民的玉米稈。他覺得她該在那里。他注視著,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果然看見她拿著書,從玉米稈堆后面,走了出來。她好像沒有看見順文,或者看到了,覺得他和別的同學,沒有什么兩樣,沒有給予過多的關注,她匆匆走回教室。順文踱著步,從門縫眺望她和她身后的位置,一股淡淡的惆悵,籠罩在心頭。

睡覺的時候,順文思緒的陀螺,又開始轉動了。憑借他對小萍的了解,正常情況下,她不會從學校的圍墻走出去,這里面一定有貓膩。剛開始,還是個一閃即逝的念頭,閃爍了幾次,這個念頭連成了線,橫在他的心里。被窩里,他搖頭苦笑著,感到人家情有所歸,自己憑什么,又有什么資格去埋怨別人。盡管他不斷用理智的棒槌,捶打驅離這個惱人思緒,這個念頭就像空中的沙袋,捶打得越兇,彈回的沖擊越有力。

第二天早讀的時候,順文的好奇心,掙脫了理智的韁繩。他跑到操場上,尋找著小萍的身影??焐险n了,他又見她從那堆玉米稈后面走了回來。上課的時候,他覺得如果說她今天在這里,明天在那里,那也無可厚非,兩次她都是從少有人去的地方回來,一定有什么因由。他慢慢確信了自己的判斷,莫非她真的心有所依了。他想起了大明,方杰走了,他成了學校時髦和新潮的化身,莫非他和小萍有了火花?

壓抑了幾天,腦子不停地胡思亂想,順文覺得,即使不能干涉別人,也該弄清情況。早讀的時候,他夾著書,從學校的大門溜出去。他向東走進村子,又向北走了段路,快到那個位置的時候,他躲在麥草垛子后面。他伸出頭,見斷墻對面有幾戶人家,門前有一棵粗壯的老榆樹。茂密的樹冠上,綴滿指尖蓋大小白中泛青的榆錢兒,晨風中索啦啦搖曳著。初升的太陽,映在花瓣上,閃著亮光。榆樹下拴著頭老黃牛,下面是和著牛屎尿的稀泥。

估摸著定了下神,順文彎著腰,縮著頭,一口氣從一個連著一個的柴草堆,溜到老榆樹后面。他側著臉,伸長脖子,從牛的屁股后面,隔著兩堆低矮的柴草,瞭望過去,見小萍坐在玉米稈堆上,專心地看著書。順文的心,一下子松弛了,感到自己敏感過度,杞人憂天。老黃牛抖落了幾下脖子,鐵環韁繩索啦啦響著,它偏著頭,瞪了順文一眼,微微揚起頭,悶聲悶氣地叫了幾聲,咀嚼的嘴巴流著口水,尾巴揚起來,擺動幾下,后退挪動著跨開,青黃的尿流嘩嘩而下,接著就是嗒嗒垂落的牛糞。糞坨落在尿攤上,和著塵土,飛濺在順文腿上。他閃著身子,忽然看見小萍對面的柴堆,坐著一個男生,笑著瞥著她。他的心倏地收緊了,看了好長時間,卻沒見到他們交流。上課鈴響了。順文順著草堆,溜到路上,跑回了學校。

排隊打水的時候,順文拎著暖瓶,見到了坐在小萍對面的那位男生,他是順文原來的同學。他感到小萍有眼光,沒有和花里胡哨的同學黏上,心里稍稍輕松了一些。想到那天他們對面坐著,并沒有親昵的交流,自己就在心里,將人家放入一個籮筐中。他搖著頭,感到好笑。那位同學裝滿水,轉身過來,向順文打招呼,他還是那種灰呆呆的神情。順文估計著,這位同學有那個意思,他們還沒搭上線。

放假前一天早讀的時候,小萍拿著書,回到實驗室屋檐下。她隔著辦公樓的屋角,透過教室的大門,望著坐在里面的順文。順文知道他們要放假了,他放下書,頭搭在撐起的掌上,愣愣盯著她。他知道,再不好好盯著她,她就要從自己的視野中消失了,不知何時才能相見。她也沒了往日的羞怯,同樣愣愣地望著順文,好像在說:“身后的同學,我先走一步了。你要繼續努力,不要氣餒,一定會成功的!”

高三的同學收拾東西,打掃衛生,就要離校了。坐在辦公樓的臺階上,順文看著他們嬉鬧告別。他想:如果自己沒有病,現在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同學們挎著書包,走向宿舍,收拾鋪蓋。順文低著頭。當小萍從教室出來的時候,他茫然地打量著她的步子和頭頂晃動的羊角辮。見順文坐在臺階上,小萍放慢了腳步,打量著他,似乎就要停下來,好像想說兩句話。邊上的同學扯著她的胳膊。她遲疑著,趔身張望著走了??斓秸毡诘臅r候,她回過頭來,瞥了順文幾眼。順文一下子感到心里空空的,瞄著她晃動的身影,目送著她走出校門,他鼻子泛酸,眼眶濕濕的。

校園里空蕩蕩的,有些冷落。學習的間歇,順文會情不自禁地朝教室外面瞭望,幻想著小萍走進視野,即或是虛幻的影子,也能撫慰他郁悶的心。自習課的時候,他拿起書,走到操場上,打量著高三教室。見沒有人,他走到小萍原來班級的教室前,推開門,走了進去。他站在講臺上,從老師的視角,觀察她的座位。他拿起講臺上斷掉的粉筆頭,在黑板上書寫著“挈婦將雛鬢有絲”的詩句。走下講臺,坐在小萍后面的位置,他感受著春情萌動的心境下,鬧肚子的情形,追憶朦朧的苦澀和淡淡的甜蜜。他站起來,坐在小萍的位置上,學著她,頭往后偏了幾下,感受著那年她用那種姿勢,偏頭瞥自己時,應該是咋樣的心態。

走出教室,順文來到斷掉的圍墻的夾道前。清風撩起柴草,盤旋著塵土,襲了過來,給他個下馬威??邕^斷墻,看見一個接著一個的柴草垛子。小萍坐過的地方,依稀可見屁股的輪廓。他猶豫了一會兒,蹲了下去,坐在那個位置,拿起書看著,體會她看書的心境和傳情的韻味。他抬起頭來,張望著對面那位男生坐過的地方,又走過去,坐在男生坐過的地方,向小萍坐的地方張望著。順文知道,人的心緒多變,很難用外在指標來判斷。即或如此,他還是不能自控地琢磨著:一定的心態下,人會選擇最能滿足心理要求的空間,有利于情緒的外溢和延展。觀察和分析那個人對空間偏好的變化,就能測試和揣摩她的心境。東邊老榆樹下的老黃牛,又便解了,和著屎尿的氣味,隨風飄了過來。順文感到,這般氣味都沒能讓她毅然離去,可見此地那人已經入她的心了。

高考結束后,畢業班的同學回到學校,填報志愿??嫉煤玫耐瑢W,滿面春風,在同學和老師間串來串去,詢問填報什么學校和專業??嫉貌缓玫耐瑢W,對填報提不起興趣,圍坐在一起,搓著臉,唉聲嘆氣,合計著要不要復讀,到哪里去復讀。順文正在上課,從教室的門縫中,他瞄著照壁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尋著小萍的影子。下課鈴響了。他走出教室,看著昔日的同學蹲在地上,將志愿放在膝蓋上,撓腮商議著。他本想過去,和他們招呼,卻始終邁不開步子。站在臺階上,來回晃著身子,他渴望心動的人從人群中躍動出來。上課鈴響了,他一步三回頭地回望著,悻悻地回到教室。

放暑假了,安會和幾個同學,約順文早點回校,一起復習功課。順文勉強地笑了。這熟悉的校園,會激起他無盡的愁思和傷感,沒有小萍的校園,一下子成了黑白底色,沒了絢麗的色彩。大半年的惡補,順文的英語有了很大的長進,雖然口語不行,語法和閱讀總算趕上了,這讓順文信心十足。坐在自家門前的槐樹下,望著樹蔭中閃爍的太陽,理智告訴他,只有從情殤中解脫出來,發奮學習,自己才有未來。

在悶熱的玉米地里,家里人忙碌著。順文感到愧疚。他恢復了每日割兩擔籠草的習慣。他將功課裝在心里,戴著褐色的塌塌草帽,在樹溝渠岸上割茅草,心里卻在琢磨著題目。勞動疲憊了他的肉體,學習內容的反復思考,讓他將肉體和思想閉合起來,荒天悶日中,他排解著心里難言的相思之苦。

夕陽西墜,提著草擔籠,順文從一人高的玉米地里,彎腰探身,走了出來。上了水庫岸,瞇著夕陽下泛著紅光的水面,他頓時感到渾身愨了層泥垢,黏糊糊的。鉆進草叢,脫光衣服,揪著岸邊的蘆葦,他狗刨了一會兒。背陰處的雜草,變成了墨色,知道時間不早了,他赤身站在草叢中,抹著身上的水珠。他穿上衣服,提著擔籠,走到水庫的閘門邊。

路上響起一串自行車的鈴鐺聲和鏈子碰在車架上的哐當聲,后面飄動著溜煙塵。順文對著灰墨色的玉米地,聽見有人叫他。他站起來,摘下草帽,原來是益群。益群下了車子,走了過來。順文笑著問:“考上了沒有?”

益群不好意思地撓著脖子,搖頭笑著說:“不行,還得復讀?!?/p>

看見邊上的草擔籠和扎在上面的鐮刀,益群不解地問:“別的同學為了考學,屁股都冒煙了,你還是田園風光,割草游泳?!?/p>

順文笑了??粗谏乃?,他搖著頭說:“命里有時終歸有,命里無時莫強求!順其自然吧!”

低下頭,順文急切地問:“原來班上的同學,哪些同學考上了?”

蹲在他面前,益群扳著手,指道著名字。聽到小萍的名字,也許是剛游完泳,也許是晚風送爽,他咯噔打了個寒戰。益群打量著他,突然笑了,倏地站起身,點著手指說:“張琳也考上了!你說我咋辦?你的心思,我明白。你外表木訥,內心卻是一腔鐘情?!?/p>

搓著面頰,順文嘿嘿笑了,轉過臉說:“益群,你不怕,你爸在西安稅務上班,你遲早都是城里人?!?/p>

益群一把抓住順文的胳膊,附在他耳邊,低聲說:“順文,你也不用怕!你是神仙,會算命?!表樜钠沉怂谎?,推了下益群。益群攬住他的脖子,眨著眼說:“不瞞你說,我爸說稅務局準備招干,他給我報名了,過兩個月,我要去西安考試?!?/p>

順文抬起頭,用羨慕的眼光盯著他。益群笑了,貼在他的耳朵叮囑道:“順文,你給我本子上寫的那段話,我放在書包,經常讀讀。你是我最好的同學。這事沒人知道,我就告訴你了,幫我保守秘密,別對人講?!?/p>

益群走了,太陽墜了下去。天的盡頭,是一抹紅霞??吭陂l門的水泥柱上,聽著汩汩的流水聲,瞭望著晚風中晃動的玉米葉子,嗅著割下來草秸的清香,腳下草叢中,不時有蟋蟀的鳴叫和蛐蛐的簌簌。順文拿起鐮刀,看著田野,茫然地剁著面前的雜草,任由時間隨著他機械地起落,緩緩地流逝。遠處的渠岸上,傳來祖籍陜西韓城縣的唱段。他站起來,躍上水泥臺子,尋聲望去,就見黑麻麻的玉米葉子晃著,有聲無人。水庫東南方向的玉米地邊,圍拱的土塬,是附近幾個村子多年的墳地,密布著大大小小的墳冢。他沒有害怕,手搭在嘴巴上,對著陰森森的墳地,聲嘶力竭地狂吼了幾聲。他的身子張開,又蜷縮,最后就像蝸牛,盤曲成一團,嘶吼的尾音中,他閉著氣,續了幾聲哼哧,他突然癱軟在斜坡的草叢中,身體中有種輕快的感覺。他想起看《三滴血》時,隔著銀幕與白婭對望的情景,他的眼睛濕潤了,傷心的情緒直往上涌。草蟲蹦進他的褲腿,他赫然躍起,抖著褲腿,揉著眼睛,抿嘴咬著牙,望著清冷夜空眨著眼睛的繁星,跳下心中的戲臺。鐮刀扎在草擔籠上,一憋氣,順文哼哧著,彎腰將擔籠扛上肩頭,手扶著籠盤,趔趄前行,吼起了秦腔。

吃完晚飯,順文在燈下看了一會兒書。門前的老槐樹下,爺爺和村里人納涼聊天,他走進門,咳嗽了幾聲,將頭門咯吱關上了。順文揚起胳膊,抖落幾下,打著哈欠,扭動著腰。他走進屋子,搓著臉,眨巴著眼睛,繼續看書。夏夜的月光皎潔如霜,給田疇村舍鍍了層白,天籟如此靜謐,傳來門房中爺爺的鼾聲。順文困了,他放下書,拉滅電燈,靠在被子上。他閉著眼睛,迷糊了好長時間,腦子還在飛快地轉著。他睜開眼睛,呆愣地看著窗外檐下的月光和墻頭的茅草,淡淡的哀傷浮上心頭。

幾年前,爸爸的表弟部隊提干了?;丶姨接H,他來到槐樹寨,探望姨。多年不見,表兄弟見面,異常親熱。離別的時候,表弟送給表哥帶拉鏈的黑皮夾子。爸爸甚是喜歡,想象著拿著夾子,走上講臺的神氣勁。順文媽看到了,堅持要留給兒子,等他考上大學時用。夾子包在包袱里,放在柜子中,過年前收拾柜子,她總要拿出來,拍著上面的纖塵,眼里滿含著期望,笑著對順文說:“不知你啥時能用上它?!?/p>

秋季就要開學了。知道小萍就要上大學,順文籌劃著,要給她送件禮物。思來想去,他揭開柜子,拿出皮夾子,放在自己的鋪蓋中。秋雨綿綿,他回到了學校,看到原來同班的好多同學,回校復讀,他心里平衡了好多。夾子裹在被子里,回到宿舍的時候,他總要伸手,在被子中摸索幾下。他期盼小萍能回學校,卻始終沒有看到她的身影。陰雨停了,太陽從云層中露出了臉,他感到不能再等待了,他將夾子揣在夾襖中,踩著泥水,走出學校。

鎮上的街道上,兩邊商鋪的雨水,流到馬路中間,和賣小吃的洗碗水,牲畜的糞便混在一起,陣陣惡臭。順文拎著褲腿,深一腳淺一腳來到街上,站在新華書店門口,他瞇眼向小萍家的方向眺望著。大明開始復讀,他吃完飯,穿著高筒泥鞋,不懼泥水,和兩個鎮上的同學,高聲聊著天??匆婍樜恼驹谀抢?,他瞥了一眼,咳嗽了幾聲,朝泥水中吐了口痰,昂頭走了過去。順文僅有的一點勇氣,瞬間化解了。人家現在是大學生,又是鎮上人,自己憑什么要給她送東西,萬一被她的父母冷言幾句,吃了個閉門羹,那就是自討苦吃。他猶豫了好長時間,遠遠地瞄著小萍家,失落中默然離開了。

坐在教室,順文早讀,他抬起頭,眼神不聽使喚地瞄著實驗室檐下,期望那個熟悉的身影。站在照壁前,他就會想起當初懵懂的瞭望。躺在宿舍的通鋪上,他幻想著小萍會不會拿著香甜的面包,戴著?;?,在西安城樓邊轉悠,她的宿舍應該不會是大通鋪,冬天肯定有暖氣。沒完沒了的提問中,順文焦慮著,他不知道自己整天想著她,她是否像自己這樣,偶爾也會想到那個叫順文的同學。

跟著高三復讀了兩個星期,益群請假,來到西安,按照干部子弟,參加招干考試??纪暝?,他跑到張琳的師范大學,帶著她游了趟興慶公園?;氐芥偵细咧?,他憋不住,將順文拉到鍋爐房,遞上從西安帶回來的水晶餅,講他與張琳游公園的精彩。

元旦前后,益群的招干手續辦好了?;氐綄W校,收拾好鋪蓋,他給表舅買了條煙,感謝他這兩年來的照顧。他和順文來到鍋爐房,拆開一包煙,燃起抽著,追憶寒冬臘月鍋爐房溫暖的日子。益群使勁地吸著煙,瞇著眼,看著炭堆后面的位置,靛青色的煙霧中,他彎著腰,陷入沉思。

益群走的時候,跑到教室,將自己剩下的飯票,給了順文。走到思量課桌前,拍著他的肩膀,說了幾句道歉的話,叮囑他有空到西安玩。思量偏著頭,瞪著炯炯的眼睛,嘻了聲,認為益群向他炫耀。益群出了教室,他偏著頭,嘴里嘎嘣一聲,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放寒假了,天快黑的時候,順文收拾好東西。他推著自行車,出了校門,來到鎮上的十字路口,扶著車子,瞭望著小萍家的方向??爝^春節了,她說不定已經回家了。他猶豫再三,推著自行車,從她家門口繞道回家。冰凍的地面硬邦邦的,布滿了一條條車轍,自行車蹦跶著,從高坎滑到轍里,冰凍的鏈條,磕碰在車架上,凄冷的傍晚,聲音異常清脆。順文低著頭,縮著脖子,將帽檐摁得低低的,機警地瞥著四周稀落的行人,越靠近她家,他的心跳動得越厲害。

小萍家出現在他的視野中,頭門上是廈房,安裝著普通農家的黑木門,門前是幾個細細的白楊樹,樹下堆著從院子掃出來的雪,邊上是個小小的土堆。順文放慢腳步,幻想著小萍推開頭門,寒冷的夜色中,望著他推著自行車,愣愣盯著她家的樣子。門緊緊地閉著,去年春節貼的春聯,邊角脫落了,在呼嘯的寒風中,撲啦啦抖著。他似走非走蠕動著,見鄰家的婦女推開門,在自家門前抱柴火,他蠕動得快了些。小萍家的門口,到了身后,順文正準備加快步伐,聽見她家的門,吱啦響了聲?;椟S的門洞中,閃出瘦弱婦人的影子,她提著擔籠,踩著她的影子,緩緩走出門。扯了一擔籠柴火,她站起來,對著樹下的雪堆,哼哧了幾下,手捏著鼻涕,抹在樹干上,又吐了口痰。她提起擔籠,彎腰回家了,影子間或有小萍的神態。順文知道了,她就是小萍的媽。

騎上自行車,車子顛簸著,順文的思緒翻騰著。普通的農舍,平凡的婦人,為什么在自己怯怯羞羞的心幕上,經過情殤陀螺的搖蕩,失去真實的容顏,變成了亦真亦幻的仙界圣地。如果自己住在小萍家隔壁,她也許就是鄰家其貌不揚的小妹,他不知道為什么經過自己的涂抹和雕琢,她就成了自己心中的偶像。更加奇怪的是,明明知道她并沒有他粉飾的那么靚麗,他就是走不出來,難以自拔。他寧愿沉醉于自己編織的花籃中,也不愿意活在本真的情景中。想到哲學上物質第一性的理論,順文感到在戀情方面,實在沒有客觀性可講,正所謂蘿卜白菜,各有所愛。

過年前幾天,鎮上一連唱了三天大戲。塬上人沒了農事,紛紛趕到鎮上,坐在戲臺下,沉浸在秦腔的悲壯蒼涼之中。順文似乎想開了,坐在家里的熱炕上,他專注地看著書。最后那天,四清在村頭遇到他,硬是拉上他,去鎮上看戲。戲樓離小萍家很近。戲樓前面,坐在小板凳上的人,橢圓形散開;后面是坐在高板凳上的觀眾;再后面是站立的人群;接著是站在低凳上的人群;最后面是站在高凳上的人群。墻邊的樹杈上、麥草垛子上和墻頭上,擠滿了攀著坐著的人。整個戲場就像切開的大白菜,一層包著一層,里面的緊,外面的松。四清將自行車撐起來,站在后座上,緩緩地伸直身子。聽著唱腔,順文在人群中轉悠,尋著小萍的身影,也關注著那位瘦弱的婦女。心想找到那位婦女,小萍就在她的周圍??戳艘粫簯?,四清將順文喊過來,他有點過意不去,自己拉著順文來看戲,人家卻沒地方坐。他讓順文過來,站上自行車后座。順文擺著手,讓他不要管自己,順文的眼神,依舊在人群中串著。

預選結束,英語成績提了上來,順文的總分,排在前面。他的激情和信心,一下子爆發了,看到自己多年夢寐以求的跳出農門的夙愿就要實現,想到自己即將和小萍站在同一個平臺上,他異常興奮。周末回家的時候,父親給他五塊錢,讓他加強營養,把身體弄好。媽媽從案板下,拿出個瓦罐,摸索著掏出幾個雞蛋,放在他的褡褳里。叮囑他小心雞蛋,別弄破了,要他每天早上,用開水沖著喝。一股暖流涌上心頭,他點著頭,決心全力沖刺,給父母一個滿意的交代。

十九

填報了高考志愿,順文回到家里,感到身心一下子輕松了。幾年來,朝思暮想的姑娘,將他折騰得神經衰弱,他想通過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在肉體困乏中,排解心中的郁悶。四清的三叔建國,是個泥水匠,跟著包工頭,在縣城干活??吹浇▏T著自行車過來,順文招著手,跨過樹溝,攔住他的車子,笑著問:“叔,工地上要不要人?我想跟著你,到城里干活兒?!?/p>

建國掏出一包煙,拈出一根,叼在嘴上,劃著火柴問:“三伏天兒,工地上可不是人待的地方,你能受得了那個苦?你家里人同意嗎?”

順文笑著說:“咱考不上學,也得是個合格的農民,是吧?!”

建國噴了口煙,抹著臉上的汗,笑著說:“最近走了幾個小工,正缺人手哩!你不嫌棄,明天跟我去縣城?!?/p>

吃完晚飯,一家人坐在廚房里,爺爺靠在后面的門扇上。順文說了去縣城干活的事。爸爸抽著煙,盯著地面,猜想順文是不是考不上學,那天的話莫非是在安慰自己,不然咋就想起去建筑工地上下苦力。瞥了順文一眼,他嘆了口氣。爺爺眨了下眼睛,爽快地說:“好??!年輕人就是要吃吃苦。這世上好多東西,都不是白來的,得靠勞動。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隨著大人,獨輪車裝著一百二三十斤的糧食,要從平涼推回來。年輕時吃些苦,以后遇到困苦,也就不當回事了?!?/p>

工地在縣工商銀行的后面,要蓋棟四層的家屬樓。來到工棚,建國扯來片破舊的涼席,放在通鋪靠邊的空隙間,撿起一塊紅磚,吹掉上面的灰塵,枕在涼席上,笑著說:“天熱得不行,也不需要蓋的!席子和枕頭都有了,你就睡在這里吧!”

看著頭頂上的油毛氈,四周木架上釘著的塑料紙,瞧著通鋪上橫七豎八的磚頭和汗漬的席子,順文將包放在席子上,點著頭應道:“行!叔,你就放心吧!”

順文來到工地上,師傅們站在腳手架上,手提著灰刀,拎著一塊磚,正在砌墻,和他招呼著。建國站在下面,說找來一個小工。上面的人笑著說:“反正是按量計酬,只要你同意就行了!”

地上堆滿了水泥袋、沙子和紅磚。建國帶著順文轉了一圈,指著拌好的砂漿說:“你要用手推車,將紅磚堆到砌墻的地方,放在匠人手能摸著的地方。拌好水泥砂漿,用兩個桶不停地倒換,不能讓我斷磚又斷漿?!?/p>

開飯了,工友們端著老碗,盛上涼面,攥著饅頭,蹲在樹蔭下的磚堆上。吃完飯,每人盛了碗面湯,咕嚕著喝了,紛紛倒在床上,鼾聲此起彼伏。順文怕誤工,他撂下碗,跑到工地上,操起手推車,將磚塊轉到建國要砌的墻的下面,方方正正地壘好。又回到沙堆前,鏟起沙子,撂在篩子上面,石子和沙子分離了。他將沙子鏟著堆在和砂漿的鐵皮上,拌上水泥,提了桶水,正準備倒水。身后傳來咳嗽聲,站在架子上的工頭過來,夾著香煙,笑著說:“小伙娃不錯嘛,有眼色!砂漿現在不能和,等用的時候再加水攪拌?!?/p>

順文摘下草帽,袖子擦著臉上的汗水,嘿嘿笑了。

天快黑的時候,工地收工了。一個下午,順文感到的確良黃軍裝水漬漬地粘著身上,褲子的腰上和褲襠浸滿了汗水,走起來哐當哐當地響。他咬著牙,將匠人的工具洗好,晾在邊上。吃完晚飯,建國跟著工友,上街轉悠,問順文去不去。順文擺著手,回到工棚,呼啦躺在席子上,渾身酸痛酥軟,酥軟中他覺得很舒服。肉體困乏到了極限,可以稀釋和泯滅天馬行空的臆想,遐思的陀螺停了,他睡了個好覺。

仲夏的清晨,天氣涼涼的,特別舒服。通鋪上坐起來,順文感到腰酸背痛,他趿上鞋子,緩緩地站起來,走了兩步,覺得骨頭和肌肉在吵架,他立馬蹲了下來。建國拿著毛巾回來,見他痛苦的面色,連忙問:“咋的啦?不行就說一聲,別硬撐著!”

順文抬起頭,看著建國,笑著說:“沒事,剛開始有點不適應,這很正常。慢慢就好了?!?/p>

怕別人笑話,順文咬著牙,矯正著姿勢,扯起毛巾,拿起牙刷,隨著工友去洗漱。

睡了一個晚上,汗漬漬的衣服干了,變得硬硬的,掛在身上,散發著濃濃的汗腥味。干了一會兒活,順文開始冒汗,渾身也活動開了,得閑時看到磚塊,他不再像原來那樣,刺溜坐下,他寧愿蹲在地上,拉伸腿部的肌肉。手掌起了幾個泡,洗完手后,死皮隆起,成了花生大小的粒。

干了幾天的活,順文慢慢適應了。他吃得多,睡得好,好像換了個人。上衣濕了干,干了濕,白色的汗跡一圈套著一圈,彎彎曲曲的,就像地圖。手掌上的水泡破了,爆出泛黃的液,使勁地擠了下,赤紅沒皮的肉上涌出血水。沙灰和磚屑黏在破落的水泡中,浸入肉里,新出的嫩繭泛著黑灰色的光,像豌豆大小的黑痣。新繭變成了老繭,干活時手掌就像襯了層墊子,順文知道,自己完成了從學生到建筑隊小工的轉變。

建國的煙抽完了,他停下泥刀,伸直腰,讓順文到街上買包煙。順文摘下草帽,拎在手里,邊走邊扇。他買了包煙,剛要轉身,聽見馬路上傳來熟悉的聲音。他戴上草帽,側著頭瞥了眼,大明坐在摩托上,邊上站著幾個推著自行車的同學。他們的后面,站著兩個其他班上的女同學,一起聊著高考的情況,相約去爬華山。順文怕讓他們認出來,趴在柜臺上,盯著商店墻上的掛歷。等到他們散去,他緩緩轉過身,撒腿走回工地。

建國操起鐵锨,攪和著砂漿,見順文回來,笑著問:“咋那么長時間?”

遞上煙,順文接過锨把說:“街上遇上幾個同學?!?/p>

工地西邊有個過道,后面有幾排平房,那是銀行的家屬院。吃完午飯,躺在床板上,順文感到關節酸痛。他轉過身,半趴在床板上,眼睛透過飄著的塑料,愣愣地打量著過道。迷迷糊糊的時候,聽見了一陣腳步聲,他倏地睜開眼睛,心里顫了下。接著又聽見了說笑聲,他心里涌動著一股熱流,坐起來,感到疑惑。過道蠕動著三個影子,中間那個梳著羊角辮,辮子晃動著。他仰起頭來,瞪著眼睛,看見穿著連衣裙的小萍走在中間,左邊是位中年婦女,抱著一個西瓜,右邊是個中學生。順文忽地坐直了。建國睜開迷糊的眼睛,看著他問:“咋的啦?”

順文笑著說:“尿急!”

說著,他便彎下腰穿鞋,溜到過道邊上。他貓著腰,順著磚堆走著,聽見小萍一口一個妗子地叫著。他明白了她們之間的關系。妗子問小萍什么時間開學,要她在自己家里多住幾天。小萍說還有好多事要做,住幾天可以,時間長了,恐怕不行。邊上的表弟嚷嚷著,要她輔導功課。摸著他的頭,小萍笑著應了。

回到工棚,躺在床板上,順文沒了睡意。二十多天的勞作,他的心里簡單了,剛從對小萍惱人的思戀中出來,她又鬼使神差地出現在他身邊,他的心里又涌起了波瀾。下午收工后,他順著腳手架,爬到三樓屋頂,坐在支架板上,瞄著落日下的幾排平房。銀行的人下班了,平房中人進人出。男人們坐在屋前的炕桌邊,揮著扇子,拿起切開的西瓜吃著。女人們系著圍裙,擇菜做飯。中午那個婦女,將碗筷擺上炕桌,忙活著吃飯。她對著屋子喊了聲。小萍和她表弟拿著書,走了出來,坐在炕桌邊。

建國端著飯碗,蹲在地上吃飯,沒看見順文的影子。他站起來,嚼著蒸饃,對著工地喊了幾聲順文。樓頂上應了聲,他愣愣地站起身,順著架子上下來。建國抖動筷子,笑著問:“飯不吃,跑到樓頂上做啥哩?”

撓著頭,順文苦笑著應道:“上面有風,涼爽些!”

吃完晚飯,順文沒有跟著工友們去街上溜達。他爬上樓頂,望著后面的院落,尋著小萍的影子,對建國說:“叔,樓頂涼快,晚上我就睡在上面了!”

建國笑著,搖了搖頭。

縣城沒幾棟樓房,站在樓頂,向南能看到縣城的百貨大樓,向西就是縣政府。皓月當空,清風習習,街道偶爾傳來汽笛聲,亮著一扇扇昏黃的窗戶,彌漫著溫馨的氣氛。后面院子里,大家圍坐在樹下,喝著茶,搖著扇子,傳來電視的聲音。盯著那間屋子,順文沒見到小萍的影子,估計她正在忙活著,給表弟輔導作業。順文買了包煙,點著一根,抽了幾口,嗆得直咳嗽。他喜歡獨自坐在這一覽眾房矮的屋頂,瞥著一閃一閃的煙頭,感到閃爍的灰燼,似乎在和他對話,灰飛煙滅的瞬間,他又感到無助和焦灼。后面屋子的燈熄了,整個縣城就像一座偌大的村子,沒了現代氣息的粉飾,沉浸在靜謐中。星星眨著眼睛,對著順文嬉皮笑臉,恣意撩撥著他多愁善感的遐想。

第二天晚上,吃完晚飯,工友們出去溜達了。順文決定到后面的家屬區,探尋一下。他戴上草帽,見沒有人,順著墻根,朝前晃悠著。到了家屬院,他不敢進去,隔著花墻,伸長脖子,從磚墻的空格,向里瞭望著。小萍坐在臺階上,前面是張炕桌,上面掛著盞電燈,她彎著腰,在給表弟講數學題。她舅舅撩起褲腳,優哉游哉地看著報紙。身后響起自行車的嚶嚶聲,站在身后的人問:“哎!弄啥的?看啥哩?”

順文轉過身,見一位敞著衫子對襟,穿著背心的中年男子,瞪著眼睛過來。想起自己將要上大學,他的底氣頓時有了,坦然地看著那個人,拿起草帽,扇著涼,隨口說:“沒事,轉轉!”

中年人打量著衣衫上下皺巴巴,沾著白色汗跡,飄著汗腥味的順文,將輕便自行車的頭提起來,擂了一下,呵斥著問:“你找誰?”

順文走上前,盯著他的臉說:“說實話,我在前面工地上干活,吃完飯,進來溜溜?!?/p>

中年人揮著手,厲聲喊道:“走!走!快走!這是家屬區,進來要在門房登記,不是隨便 進的?!?/p>

順文能夠感受到他對自己的蔑視,他瞪了那人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給腳手架放磚的時候,順文看見小萍和她表弟,出了院子。他干著活,瞄著過道,始終沒見她回來。吃完午飯,太陽正猛,他戴著草帽,在過道轉悠了一會兒,最后干脆坐在靠近過道的磚堆上。毒辣辣的太陽烤著,他穿著高中幾年鐘愛的軍裝上衣,下面是條藍色的褲子,背上是一大坨濕的汗印,他將草帽壓得低低的,夾著根燃起的香煙,任由汗水從臉頰滾落,他就是不擦,像尊雕像,巋然不動。中年男人騎著自行車回來,見磚堆上坐著個人,回頭瞥了幾眼,想到這么毒的太陽,坐在那里曬著,這人腦子肯定有問題。順文感到汗流順著前胸后背,向褲腰下滲,他猛地吸了口煙,狠勁地瞅著就像熔爐中鐵水一樣的太陽,他為自己的毅力竊竊高興。

街口的拐角,小萍走到樹蔭下,伸著脖子,向西邊張望。一會兒,她表弟抱著個西瓜,走了過來。他們順著西邊墻角的陰涼,緩步走了過來。順文垂著手臂,汗水從指頭淋下,湮滅了香煙,煙成了灰色的梗。他從帽檐下瞄著,汗水浸到了眼中,加上近視,眼睛澀澀的,視線頓時模糊了。小萍瞥了眼順文,喚著表弟,加快了腳步。順文知道,她將他歸類成了街上流浪漢,他心里隱隱作痛,添加著稍稍的快意??粗麄冞^去,他微微抬起頭,擦著眼中的汗水,咳了幾下。小萍停住腳步,回過頭來,擺著頭望了幾眼,視野里只有磚堆的雕塑。她愣了瞬間,扭頭走了。

太陽偏西,順文隱在樹蔭下,攪拌砂漿,看見小萍推著自行車,從過道經過,她妗子和表弟送著她。順文停住手中的鐵锨,他愣愣趔身偏頭,看著他們過去。想到她要回家了,順文頓時有了種失落感。站在架子上,建國瞅著順文蔫不唧的樣子,拎著灰刀,對著架子磕著,催他快點。順文緩過神,揚頭笑了下,揮動著鐵锨,飛快地攪著砂漿。他每只手提著只砂漿桶,繃著身子,走到下面,將桶掛上鐵鉤,拉著滑輪的繩子,送了上去。又給擔籠裝上磚頭,用滑輪送到三樓的架子上。

吃完晚飯,幾個工友肩膀搭著衣服,赤露著上身,走出工地,順著街邊溜達。來到賣冷飲的小店前,他們要了幾瓶冰鎮的啤酒,咬開蓋子,咕嚕著喝了幾口。邊上墻上,掛著吹脹的氣球,塑膠凳上放著只氣槍。店主的兒子慫恿他們打槍。建國遞上錢,打了十發彈,破了三個球。店主兒子捧起槍,晃著讓順文試試。工友們哄鬧著,他交了錢,操起槍托,心里想著三點一線的原理。他閉上一只眼睛,集中瞄準,啪啪一溜過去,十個氣球破了。店主的兒子伸出手,攥住槍,扯著拿了過去,嘟臉瞪著他。他遞上錢,想再玩一局。店主的兒子噘著嘴,直向他擺手?;厝サ穆飞?,工友們絮叨順文槍法好,是不是要交好運了。

爸爸來到縣城,走進建筑工地。工友們見到了,喊著順文。順文走過來,看見熾烈的陽光下爸爸舒展的笑臉,他預感到是不是錄取通知書到了。見兒子曬得黝黑,身上的衣服就像化肥袋子,硬邦邦搭在身上,頭發滿是灰垢,就像冬季雪層里枯黃的麥苗。他鼻子一酸,有點激動。走到陰涼處,從上衣口袋掏出個信封,他遞給順文說:“今天上午來的?!?/p>

見白色的信封上有毛體淺藍的落款,順文知道自己被第一志愿錄取了。他指著邊上的磚堆,讓爸爸坐下,掏出大雁塔香煙,遞給爸爸一根,自己拈上一根,燃起用力地吸了幾口。見兒子抽煙了,爸爸瞥著他,想提醒幾句,看到信封,他又沉默了。父子倆坐在背陰的磚堆上,抽著煙,沉默了一會兒。爸爸抬起頭說:“給建國說聲,把工錢結了,咱們回家吧?!?/p>

順文的眼眶濕潤了,他不好意思看父親,側過臉說:“剩下五天,就整一個月了,你先回去,做夠一個月,我就回家?!?/p>

爸爸眨著眼睛,嘴角抽搐著說:“不然這樣,你回家。剩下幾天,爸來替你?!?/p>

從腳手架下來,見順文爸來了,建國過來,遞上香煙。聽說順文被全國著名的重點大學錄取了,他看順文的眼光變了,笑著說:“你這娃有城府。我原以為你來建筑工地做小工,考大學肯定泡湯了,沒想到你還真的考上了?!庇洲D過頭對順文爸說:“哥,你有福!娃有知識,又能吃苦。真不多!”

爸爸向建國叮囑,一個月滿了,讓順文趕緊回家。

二十

披著雨衣,踩著泥水,抬著箱子,家人將順文送到公路口。汽車啟動的瞬間,他隔著綴滿雨滴的玻璃,瞄著站在凄冷秋雨中的家人,心里涌起了悲涼和不舍。到了西安,順文沒了幾年前的那種興奮,隔著公共汽車的玻璃,他貼窗瞥著秋雨中撐著雨傘、稀落行走的路人。到了火車站,他擠到售票窗口,拿著錄取通知書,買了學生票,走進候車室。檢票開始了,望著父親,想到天色已暗,也不知還有沒有返回家鄉的汽車。轉身離去的瞬間,他瞄見父親趴在焊接鋼管的大門外,額頭和臉頰掛滿了雨水,枯滯的臉上綻著笑容。他趕緊走進回廊,知道自己再次回頭,就會哭起來。

火車拉著汽笛,哐當了幾下,緩緩駛出站臺。順文以前沒有見過火車,車廂走了圈,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默然地打量著窗外一閃即過的建筑?;疖嚦隽顺鞘?,秋雨中泛著水煙的田疇和村舍映入眼簾,經過一座橋梁的時候,他突然想到順著這條河南行,就是小萍的學校。順文站起來,走到車廂連接處,看著雨霧中蜿蜒模糊的河,他不知道小萍現在在干什么,一股傷情的愁思,涌上了心頭。

大一寒假,順文回到西安。他拎著箱子,進了小萍的校門。到了宿舍區,憑著外面晾曬的衣服,他來到女生宿舍前面。三三兩兩的同學,經過的時候,瞥見他站在宿舍前,伸長脖子張望,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他,弄得他就像做賊似的。掏出信封,見有位同學提著暖瓶過來,他走上前,詢問小萍住的宿舍。那位女同學笑了下,眼睛瞄了幾下,說就在這棟樓的四樓。一位四十多歲的老太太,坐在門口,戴著紅袖筒,正在看報,間或抬起頭,和進出的同學招呼著。有位男同學要進門,讓她攔住了。她用疑惑的眼神,從鏡框上面盯著他,盤問了幾句,擺了下手,放他進去了。

順文怯愣愣地站在樓梯間,期望小萍能如天仙那樣,從走廊的經幡中走來,掩著嘴巴,嬌羞地對著他,抿嘴一笑。站了好長時間,沒有見到人。他拎著箱子,挎著大衣,趔身避著經幡,縮脖晃腦地蕩到走廊盡頭。他推開走廊的窗戶,透了幾口氣,摸出一根香煙,叼在嘴上,掏出火機,哧地燃起火苗,又怕女生斥責,他熄了火,攥著香煙,瞥著窗外干枯的梧桐樹。走廊飄來一位披著長發、穿著睡衣、趿著拖鞋、端著盆子的女生。吧嗒吧嗒聲音越來越響,模糊的身影慢慢變得清晰,發髻的輪廓中,露出一張神氣的臉。她抬起頭,瞥了順文一眼,嚴肅到問: “找誰?”

順文笑著,報上小萍的名字。她轉過身,努著嘴說:“盡頭朝南,第二間!”

他笑著點頭,忐忑地拎起箱子,躑躅著踱了過去。

站在寢室的門前,順文猶豫著上前,揚起手,輕輕地敲了兩下。里面沒有回應,莫非她去教室了?他抬起頭,望著門口的內衣,不知哪件是小萍的。等了一會兒,他覺得屋子有人,又敲了兩下。里面傳來了“誰?”順文不好意思報上名,就是報上名,人家也不知道,他更不好意思。站在走廊,絮叨自己來意。他咳嗽了幾聲,告訴屋內,自己是男性。門緩緩開了道縫,露出一張粉面。順文趕緊說明來意。粉面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笑著說:“你等等?!?/p>

走廊上過來了幾個女同學。順文側過臉,瞄著走廊盡頭蒙著霧的窗戶。門開了,粉臉將他讓進來,笑著說:“你等下。她在教室,我去找 下!”

寢室兩邊是兩溜上下鋪的鐵架床,幾張桌子并在一起,放在中間,圍著桌子是只能容人側身走動的廊。站在門背后,上面掛著的洗過的衣服,臨窗靠右下鋪的棉被隆起,褶皺在床上。他憑著感覺,尋著小萍的床鋪,看著桌子的擺設,判斷哪張桌是她的。屋子里的暖氣又干又焗,他將大衣搭在箱子上,松開領扣。被子蠕動著。順文嚇了一跳。枕頭和被子的接茬,慢慢動著,一個毛茸茸的東西,緩緩滑了出來,原來被子里睡著個女生。她好像知道,有男生在屋子,依舊面朝著墻,屈身躺著。順文緊張起來,擦著臉上的汗,坐立不安。他心里盤算著,見到小萍,該怎么招呼,也不知她現在變成什么樣了。

走廊響起了嘎嗒嘎嗒的走路聲,一聽就知道是高跟皮鞋。順文站在門縫后面。聲音息了,小萍站在門外,她在推門,順文在開門。門扇一轉,她上下打量著順文,淺笑柔和地驚嘆道:“咦,順文呀!原來是你?!?/p>

走進屋子,她將幾本書,放在桌上,拿來一個凳子,讓他坐下來。順文仔細打量著她的一顰一笑,原來嬌小干瘦的她,變得豐滿了。她笑著說:“我還有門課,要考試,你先住在我堂弟那 里?!?/p>

拎起大衣,提著箱子,順文跟著她,走到樓下。走出宿舍,他長長吸了口氣。站在樹下的乒乓球臺前,暮暮的陽光,從干枯的樹枝間,灑落下來??吹剿€要考試,順文覺得自己留在這里,要讓她操心。便笑著說:“我不住了。在外面半年了,也想早點回家!”

沒有注意小萍的表情,順文便提著箱子,朝學校門口走去。還沒到門口,小萍說她要看書,扭頭就走了。站在公共汽車站,他感到不妥,更有點后悔。他想折返回去,卻抹不下這個面子,而且離家越近,歸家的愿望也愈加濃烈了。

坐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車。順文知道幾天后,小萍也會坐上這班車從這里回家。如果自己有點耐心,壓住歸家的欲望,他們就會一起坐車回家。他后悔了。望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景物,他納悶這些年自己一直想著和她見面,為什么當初填報志愿的時候,卻沒有選擇西安,偏偏跑到外省去了?

寒風夾帶著雪花,在空中盤旋飛舞,田疇和村舍著了層薄薄的雪,麥葉的尖露在外面。順文來到田間,刨開雪層,看見了幾行菠菜。菠菜的根莖上裹著圈黃葉,中間耷拉著幾根深綠厚實的葉。他蹲在地上,揪下綠葉,留下根莖。村子籠罩在青灰色的霧氣中,炊煙和燒炕的煙塵,順著屋舍和樹冠,裊裊騰起。嚴冬里,一個個院落,一個個熱炕,就像樹梢的鳥窩,更像田頭堆著跑出黃土的黃鼠窩,都是生命棲息的場所。

責任編輯 李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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