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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彭走了

2020-10-16 09:43樊錦詩顧春芳
福利中國 2020年4期
關鍵詞:樊錦詩武漢大學敦煌

? 樊錦詩 顧春芳

我畢業于武漢大學考古專業,彭金章先生是武大考古專業的創始人。

我讀書的時候,彭金章與樊錦詩是武大的傳奇。老師們在課堂上,沒事就會講講“樊錦詩拐走了彭金章”——一位才華橫溢的男學者,為支持太太的事業,放棄在大武漢做系主任的機會,跑去黃沙漫天的西北敦煌從零開始。

在這個故事里,有犧牲,更有成全。我從小在甘肅長大,深知敦煌自然環境之惡劣,感嘆天底下竟然有這樣好的男人和如此剛烈的女子。

如果說現實生活中,有乘風破浪的姐姐與元氣滿滿的哥哥,我想那就是樊錦詩與彭金章。

很早就想寫寫他們,擔心自己過于主觀和文藝的描述,傷害兩位老先生身上屬于那個時代的樸實,思考再三,選擇推送樊錦詩先生口述的這段歷史。

它沒有華麗的詞藻,卻靜水流深;

沒有任何煽情,卻讓人淚流滿面;

沒有講人生的大道理,卻令人豁然開朗。

什么是事業,什么是愛情,什么是人生,越來越多的人陷入迷茫。

迷茫的時候,去看看那些活得簡單而又幸福的人;也許,答案就在轉念之間。

——學考古的艾小羊

我和老彭是北京大學的同班同學,老彭是我們班上的生活委員,同學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大臣”。

我一直叫他“老彭”,因為他年輕的時候白頭發就很多,我心想這個人怎么年紀輕輕就這么多白頭發。他和我們班同學的關系都很好,因為他辦事認真,有責任心,給人的印象就是個熱心誠懇、非常愿意幫助別人的人。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老彭對我格外照顧,可我對戀愛非常遲鈍。

大概是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回我去圖書館,發現已經沒有位子了,我就看見老彭在沖我招手,原來他給我留了個位子。這以后經常是他先到,占了座位就給我留下。據他后來說,他認為我這個人學習還不錯。其實,他學習比我刻苦多了。

有一年夏天,他買了一塊手絹送給我,大概是因為他看見過我用白色、藍色的手絹,我才發現原來老彭非常細心。但是我一看他送的手絹,黃色的,上面有綠點點和紅點點的花紋,我既覺得他對我很關心,又覺得這手絹實在是俗氣,不過又覺得這個人樸實得可愛。

有一天,老彭突然對我說:“我想帶你去我大哥家,我哥哥住在百萬莊?!蔽疫@才知道,原來老彭在北京一直和他大哥生活在一起。

到了他家以后,我感覺他們家的氛圍很好,特別是他大哥待人熱情、周到、誠懇,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我意識到老彭的成長受到了他大哥的很大影響。老彭是他大哥拉扯大的,老彭長得也很像他大哥。老彭上的中學是北京四中,是他大哥出錢出力培養他,一直讓他念到大學。他心里很明白,也很感激,所以學習非常下功夫,做事也非常認真,成績很好。

大學四年級的暑假,我姐悄悄告訴我,說是家里給我相中了一個人,這個人我根本沒有見過。因為我不愿意,所以我就向父母說明自己已經有意中人了,他出身農村,是我北大同學。

我之所以要告訴父母,是不想讓二老再管我的婚姻。

我和老彭之間沒有說過我愛你、你愛我,我們也就是約著一起去未名湖畔散步,快畢業前我們在未名湖邊一起合影留念。

畢業分配后,老彭去了武漢大學,我去了敦煌。那時候我們想,先去敦煌一段時間也很好,反正過三四年后學校就可以派人來敦煌替我,到時候還是能去武漢。北大分別的時候,我對他說:“很快,也就三四年?!崩吓碚f:“我等你?!闭l也沒有想到,這一分就是十九年。

老彭去武漢大學歷史系時,那時的武大還沒有考古專業,只有歷史專業,他一開始當譚戒甫老先生的助教。

1976年武漢大學考古專業創辦后,招收了考古專業第一屆工農兵學員。老彭當系領導和考古教研室的負責人,主要負責教學,講夏商周考古,另外還要帶學生外出考古實習。他在武漢大學從零開始,建立了考古專業及第一批師資隊伍。

1964年秋天,我在張掖地區的公社搞社教工作,老彭所在的武漢大學也在搞社教。社教工作差不多搞了九個月,結束之后我就回上海家里探親去了。

1965年秋天,老彭主動來敦煌看我。那是畢業之后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常書鴻先生十分重視,特地打著武漢大學要來個教授的旗號借了輛車去接老彭。老彭的同事這時候才知道,原來那位敦煌的同學是個“飛天”。

那些日子,我帶著他看了敦煌的許多洞窟。從考古到藝術,我們倆無話不說,一直說到深夜還覺得有說不完的話。

但是關于我們的未來,誰也不敢輕易觸碰。兩個人相距萬里,許許多多的問題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

就在這種極度的幸福和極度的茫然中,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度過了美好的八天。老彭快走的時候,我還帶著他去爬鳴沙山,我們在山上還留了影。

他要回武漢的時候,我去送他。老彭拉起我的手,輕輕地對我說了一句:“我等著你……”我流淚了,我知道這句話的分量。

我就一直怔怔地看著汽車開走,前方是他的路,背后是我的路。雖然他說“我等著你”,已經明明白白告訴了我他的心意,但是我心里并沒有因此而變得舒坦一些,好像有什么東西梗在我的喉嚨口。這是我所期盼的,又是我所無法承受,無法給予回報的。

我們結婚時,沒回老彭河北的老家,直到1970年初,我們要把第一個孩子送回老家撫養時,我才第一次到他河北農村的老家。我的印象中,河北老家的房子還算寬敞,但家里最現代的東西就是暖壺,此外再沒有什么像樣的東西。

我們第二個孩子是在武漢出生的,老二出生不同于老大,老彭準備得很好,老彭的大姐把老大從河北老家帶到了武漢。

我在武漢度過五十六天的產假,老彭把我照顧得非常好,給我做飯、燉湯,什么都不讓我動手,晚上讓我休息,他起來看孩子。我坐完月子就回了敦煌。

老大就留在了武漢,那時候他已經五歲了,正是調皮的年齡。老彭要教學、辦專業、出差,還要帶孩子。他每次出差,就只能把孩子交給同事照顧,這次交給這一位,下次又交給另一位。所以我們家的老大從小是住集體宿舍,吃“百家飯”長大的。那時候老彭又當爹又當媽,辛苦可想而知。

隨著時間的推移,“十年動亂”已告結束,到了解決分居問題的時候了。老彭當時急切希望我盡快調往武漢。

老彭說:“我們兩個人,總有一個要動,那就我走吧?!逼鋵?,如果老彭堅持不松口,我最后肯定只能妥協了,但他知道我心里離不開敦煌,所以他表示自己愿意離開武漢大學。

我最感激老彭的就是,他在我還沒提出來的時候,自己提出調來敦煌。如果他不提出,如果那時候他拿出他一家之主的威嚴,也許我就去了武漢,因為我絕對不會因為這件事情放棄家庭,甚至離婚,我沒有那么偉大。

但是他沒有,他知道我離不開敦煌,他做出了讓步,如果沒有他的成全,就不會有后來的樊錦詩。

等到我們一家真正聚在一起的時候,已經是1986年了。

老大都念高中了,老二也念完小學。老彭調來敦煌研究院,最初一段時間在蘭州。以后,我和孩子雖然也不能天天見面,但至少可以利用到蘭州出差的機會多和他們在一起,這個家就像個家了。

我有一句話跟好多人說過,我說我們家的先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人。一般的家庭都會因為這個問題解決不了,最終散了。但是他為我做了讓步,放棄了自己熱愛的事業,也放棄了自己親手創立的武漢大學考古專業。

遇上了老彭這樣的好人,是我一生的幸運。

到了敦煌后,老彭放棄了商周考古的教研事業,改行搞了佛教考古。他主持了莫高窟北區石窟兩百多個洞窟的清理發掘工作。

莫高窟北區石窟考古是研究所成立四十多年以來,想搞清而沒有搞清的問題。

老彭很熱愛這個工作,一跟人說起北區,就興奮得停不下來。如果他的價值因為來到敦煌而得不到實現的話,我一輩子都會感到內疚,好在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事業。

北區石窟的考古發掘,被認為是開辟了敦煌學研究新領域。老彭年過五十之后放下自己做得好好的事業,從講臺到田野,一切從零開始。他在敦煌北區考古發掘的收獲,對于老彭和我來說,都是一種安慰,命運對我們還是非常眷顧的。

老彭這一生不容易。小時候家境貧困,是兄嫂帶大的;娶妻生子,兩地分居,家也不像個家;自己開創的考古專業為了我而中途放棄;還沒等享受天倫之樂,晚年又得了重病。

他第一次得病是2008年秋天,在蘭州檢查確診為直腸癌。

從2008年到最后走的近十年時間,他過得還是很愉快的,有時出去開會,有時出去游玩。

老彭很早就喜歡玩微信,那時候我都還不會。他也愿意散步,喂貓,到接待部和年輕人聊聊天。我每年都讓他到上海體檢。我和孩子們交代,他喜歡的皮鞋、衣服就在上海買。

他退休之后,我們倆一起到過法國,他自己還去過印度。我工作以來只療養過一次,就是2015年和老彭一起去貴陽。

以前我總是想著,等我真正退下來,我們還有時間到各處去走走玩玩,實際上我的閑暇時間很少,無法陪他出去痛痛快快地玩兒。

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他。這一生都是老彭在照顧我,家務事是他幫我在做。其實他不太會做飯,但只要他做,我就說好吃好吃。他愛包餃子、愛吃餃子,餡兒調得很不錯。他喜歡吃雞蛋羹,卻總是蒸不好,我告訴他要怎么蒸,怎么掌握火候才好吃。我蒸的雞蛋羹他就說好吃,他滿足的樣子像個孩子。

他從農村出來,一直很注意節約。以前在武漢大學住的房子后頭種了絲瓜,孩子吃膩了就不吃,他對孩子說:“有絲瓜吃就不錯了?!?/p>

我從來不要他給我買東西,他買的東西我看不上。但他的衣服大多是我買的,內衣、襯衫、外套、西裝和皮鞋,只要是我買的他就喜歡。實在太忙,就在他出差前提醒他自己去試一下買點衣服。90年代初他去日本進修,我說他清瘦的身材跟日本人差不多,讓他在日本好好給自己置辦點衣物。

他2017年第二次生病,來得突然,來勢兇險,發展迅速。

年初突然胃口不好,后來被查出老彭患的是胰腺癌。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我幾乎絕望,渾身無力,實在難以接受,心里一直在想怎么辦、怎么辦?我請求醫院設法救救老彭。醫生耐心地給我解釋說,胰腺癌一旦發現就是晚期,在全世界范圍內還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美國的喬布斯也是死于這種病。

我把孩子們叫來一起商量,最后定下的治療方案就是:減少痛苦,延長生命,不搞搶救。

老彭他自己不問是什么病,跟大夫相處得還挺好。我沒有勇氣告訴他得的是什么病,醫生也不讓我說,醫生親自告訴老彭,說你得的是慢性胰腺炎,這個病不太好治,要慢慢治,希望他不要著急。

1965年 樊錦詩與彭金章莫高窟合影

2015年 樊錦詩與彭金章合影

在老彭整整六個月的治療過程里,我幾乎天天來往于旅館和老彭的病房,也經常與醫生聯系,商量如何治療。我告訴自己多陪陪他,飲食上多想些辦法,盡量給他弄些他愛吃的食物,多給他一些照顧,多給他一些寬慰,盡量減少他的痛苦。

2017年,不接受采訪,不上綜藝的樊錦詩參加《朗讀者》,原因是老彭喜歡看這個節目。

治療過程中的前三到四個月,老彭的情況還比較穩定,心態也比較樂觀,飲食也還不錯。他說治好了,要給大家發紅包。我問他給不給我發紅包呀,他說我也給你發紅包。

到后來,我攙著他走路的時候都能感覺他渾身在發抖。一看見醫生來查房或看他,他還露出笑容,稍微好一點點就又有求生的希望。

最后將近一個月,我和兩個兒子還有一個照顧老彭的小伙子,四個人輪流值班。白天我在病房守著他,晚上看他吃好安眠藥睡下,我再回去休息。他從來不想麻煩別人,因為夜里難受來回折騰,第二天我還聽到他給老大道歉,他說:“昨天晚上對不起?!蔽艺f:“你說這個是多余的話,他是你兒子呀,護理你是應該的?!钡?,老彭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有一天,我輕輕摸摸他的額頭,他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抬起身子,把我摟過來吻了一下。

他走的那一天早上,醫院五六點鐘就來了電話,說老彭心率、血壓下降,我想他可能不行了,就急忙往醫院趕。我到醫院的時候他已經昏迷了,我就大聲叫他:“老彭!老彭!老彭!”我一叫,他就流眼淚了。聽人說彌留之際聽覺是最后消失的,我想他應該是聽到了,那是中午12點。

老彭走后的半年,我瘦了十斤。按照他和我的想法,后事越簡單越好。我向研究院報告了情況,叫院里不要發訃告。

老彭是7月29日走的,我們31日就辦了告別儀式。我沒有發言,兩個孩子也不讓我發言,他們就代表家屬發言。我想把老彭帶回敦煌宕泉河邊。兩個兒子說,你帶走了我們看不見,所以骨灰暫時存放在上海,他們清明、立冬,還有一些節日,都會去看看。

一個月后,我又回到了敦煌。一切都是老樣子,只是我的老彭不在了。

我早上就弄點餅干、雞蛋、燕麥吃,中午自己去食堂打飯,一個人打一次飯就夠中午、晚上兩頓,晚上有時候也熬點小米粥、煮點掛面,就像他在的時候一樣。其實,我一直覺得他還在,他沒走。

有一次別人給我打電話,問你現在跟誰過啊,我說就我跟老彭,對方一下不說話了。

直到去年,我才去看了老彭的大哥大嫂。每次出門,我都想著要輕點關門,老彭身體不好,別影響他休息。

我把一張他特別喜歡的照片放大,就放在我旁邊。2019年除夕那天,我跟他說:“老彭,晚上咱倆一起看春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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