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暉
2000 年前后, 我經常走在長沙的一條路上——東風路。 右轉進湖南省博物館, 左側一條緩慢的坡被水泥加寬, 以前是條破損的柏油路, 時時冒出一些大小不一的坑。 坡右邊的大石頭莊重而高大, 像波德萊爾應合的圣殿, 但這里沒人知道有個 “巴黎佬”住在這里。 路左轉, 有九級臺階, 正前方一樓是彭燕郊先生的家?;ú莸挠涌偸悄菢拥膼芤?, 植物自得其樂地生長, 這都是女主人的趣味所在——張蘭馨老師, 彭燕郊的夫人。
彭燕郊自覺于精神本質的核心事實: 詩性。 他始終謙和如一學生, 敬畏的燈盞在他的呵護下溫暖地亮在時代的每一次呼吸上。住所房屋擁擠, 三四間。 有多少秘密甬道為我的目光所無法通達?有多少良知和苦難淹過他的身體? 他依舊以自然為則, 以天的空茫為題, 不斷地在大地上演算著 “我” 與 “世界” 的習題, 接受一切命題——他用心做答。 局限和飛翔的難度制約著他詩性的魂靈, 也成就了他的高度。
我嘗試著用詩歌的形式解讀、 應和, 并致敬彭燕郊先生的散文詩作品。 本文引號內的文字均摘自他的 《混沌初開》。
“你已來到無涯際的空曠, 界限已被取消, 界限不再存在?!?/p>
彭燕郊發現了 “混沌”, 無論是夢里還是幻想中, 昨天很遠的嘆息和發霉的日子已經過去, 記憶存活在曾經居住過的房舍周圍, 樹已經砍伐過半, 草終究還是蓋過了黃土的色澤。 界限曾如此牢不可破地豎在人與人、 人與事之間, 人自身的界限正把人的每一部分端放在物質的界限里。 經歷了萬千劫難以后, 公元1986年的某天早晨, 彭燕郊依舊起來很早, 院子比以往更加安靜, 臨近中午, 他突然發現自己臨境于界限消失的空茫之地——混沌之地。
“混沌之色于是五彩斑斕……無色最為耀眼奪目?!?/p>
歡樂和美在這里凝結成晶, 滋潤著我干澀的眼角, 曾經漫步過的溪流小路, 還有我喊一聲鮮花就開得漫山遍野的山嶺, 這里都有, 比曾經的更美。 他來到空茫無窮之地, 拋開大小概念, 具象的形體和可言說清楚的學問統統消失在悠長的嘆息之前?!盁o” 是這里唯一可以勉強說出的字, 在話音消失之時, 我握住他的大手。 我明白, 這個 “無” 字也不甚準確。 我用心在空茫中道出了感受: 美。 他大聲地笑了, 認同的手在稿紙上一揮——混沌出場。 這是他美的高峰和他的融匯貫通之術, 一場美的盛典。
“這里是漂浮的海、 氣體的?!煦绨l光同時吸收光的反射?!?/p>
我歡呼著, 從混沌的每一面空茫中站起來, 于混沌中。 我看到了我們站起來的不同的姿勢, 都被混沌入懷。
“空曠里沒有高山之頂, 要知道高度也是一種局限……有的只是億萬光塵在和你一起浮游?!?/p>
每一個字, 謹慎而直接地浮現于大海的天空, 稍不小心, 詞語就會破壞這 “零” 的境地。 其實 “零” 也是不存在的, 有的只是億萬光塵。 我對他說, 先生, 我明白的, 我會努力繞開那些詞語的密林, 直接道出混沌之地: 無、 零、 有、 前、 后、 正、反———都是沒有的!
“人的悠遠的憧憬是凌空?!?/p>
彭燕郊終于在千萬語言中為我找到了一個詞語, 詞語浮游在混沌里: “凌空” ——美妙的花香清幽起落, 沒有負重的思慮和痛苦。 “凌空” 的狀態是心靈飛翔的飽滿。
“混沌是一片坦途, 沒有圍墻、 豁口、 關卡、 暗礁?!?/p>
從他的履歷文字中, 從他側身的身體里, 我看到這些詞語在他物質的身體上烙下一個個印跡。 圍墻: 他被困其中。 豁口: 他經過一座山, 又跌落于此。 關卡: 他與家人一次次分離和匯合,他們一起走過檢查處的那些暗示。 暗礁: 他被棄的那條船, 沉沒在暗礁不遠處的海底, 他只身游浮的位置, 是他夢中的夢囈, 他用文字作為自我的通行證, 試圖與夢神通融, 失敗曾一次次警告過他嘗試是有數字限制的! 他在混沌中專致地走到詩歌的空茫高地——憑他的混沌初開!
“你也就敢于相信你也是一股氣浪?!?/p>
我是否該站在他的后面, 告訴身邊的人: 他狀態很好, 他已經浮游于我們很遠的地方。 通過語言的繩索, 傳遞到我手中的,也許成了光學原理和環境等問題。 沒有恰當的文字來承載他所看見和體悟到的: 意義、 本質和真實的狀況, 只留在文字的尾音上。
“落在你臉上的每一滴光塵都是回歸?!?/p>
毫無疑問, 回歸就是我們所到之處的所有處所, 回歸的心情沒有漂移, 此地與彼地的差別在光線的普照下毫無二致。 他聲音質樸地裝點著我所到之處的每一空間, 華美的線條, 回旋起伏于所有花草樹木叢林, 思念他處的殘質都已不存。 出生的故土與熟悉的口音在另一面鏡子里成像, 每一個思緒里生發出來的水霧都是家和故鄉, 回歸的歌謠清閑地唱響每一朵高貴的野花。
“而被某個銀河系吞下去, 又不得不把它吐出來的某個巨大的影子?!?/p>
黃昏暗下來的街道, 人們待在屋子里, 在某一條轉角的街道,一個巨大的影子走過來, 影子覆蓋了整座城市, 馬爾克斯在他的馬孔多城鎮里也感知到了這個巨大的影子。 巨影輕輕撥弄著叢林, 像風一樣吹過, 只是動作時疾時緩, 沒有風那樣均勻。 巨影落在我們每個人的黃昏里。 他感覺到的是一個氣吞星系的影子,星光源于巨影偶爾的淚珠。 同情的星光在銀河系閃爍。
“非我的出現…………有點像從灰燼中復活的火苗?!?/p>
兩個音符的中間, 歌者的嗓音跨過柵欄下的小溪, 有一低坎,有一小空白段, 兩者相對的瞬息之間, 非我漂游其間。 他說, 非我是第二我消失間凸現的一個可以觸摸的幻影。 混沌的呈現和進入, 對于我們和他本人都是一次冒險, 從無到有、 從有到無的歷程如果出現差錯, 交流的一個眼色也是重要的, 符碼重新確立,混沌中的重要部位硬突出來。 非我出場, 假如沒有火苗在灰燼中的復活, 那么, 風自會來清理這一殘局。
“有一朵光緊跟住你?!?終于有了自己的光, 或者說, 感謝他, 讓我在混沌中找回了自己的光, 多維立體的金光, 可以任意發射和吸收。 我們 “是一個活潑的存在”。 我把光射向他, 這是他借用地球語言來表達我在此情境里最準確的一個詞: 活潑。 我慶幸成為 “金光的混沌”, 或者是 “一個結晶體”。
當我寫完上面的文字, 打印出來, 郵寄給居住在湖南省博物館宿舍的彭燕郊先生之后的第七天, 彭燕郊先生打來電話, 說很喜歡這些文字, 并要我再給他打印幾份郵寄過去。 我照做了。
但今天, 當我把這篇一萬五千多的文章縮改成兩千多字之后,從一萬九千兩百字的 《混沌初開》 節選出五千多字出來之后, 我卻不能再快遞出去了, 只能閉上眼睛, 讓敬畏和感激輕輕地漂浮在渺渺茫茫的空境里, 抵達 《混沌初開》 的暗涌和宿命。
2020 年9 月, 彭燕郊先生誕生一百周年。 為感恩彭燕郊為中國詩歌作出的無私貢獻, 尤其是對世界散文詩的整理和挖掘,《散文詩》 雜志特別推出紀念專輯, 緬懷彭燕郊先生, 也讓更多的人了解和學習彭燕郊先生的散文詩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