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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已借

2020-10-21 09:25包玉樹
青春 2020年10期
關鍵詞:姥娘大舅姥爺

包玉樹

1

姥爺的死,仿佛一塊飛來的隕石墜入了寨北的淵子湖,一下子攪亂了寨里的寧靜。大舅腦袋里像塞進了一只馬蜂窩,亂得不可開交。他平生頭一回感覺到,死人的事其實遠比活人的事鬧心。

鬧心就鬧心在姥爺死的不是時候。

姥爺選在了臘八的夜里去世,讓自己的生命定格在了八十歲整。寨子地處偏僻地帶,醫療條件極為落后,能活到八十算是高壽了,稱得上有福之人。自然,這個年紀歸西也算是“喜喪”了??晒之惖氖?,以大舅為首的兄妹六人既不過分喜,也不過分悲,反倒顯得心事重重。寨里的“二能人”吳先生道出了六兄妹的心里話:老關頭真會選忌日!縣里剛剛推行全員火葬的殯葬業改革,頒布的新通知貼滿了大街小巷,他老夫子一蹬腿就趕上了,連個“時間差”也不打。

也是,農村人講究入土為安,誰也不愿讓自己的爹娘去那滾燙的爐膛里遛一趟、逛一遭。有熱心人給大舅出主意:不妨“偷埋”,可大舅是寨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在縣里都是“狗攆鴨子——呱呱叫”?;鹪嵝抡偝?,他怎能帶頭去違反政策呢!但鬧心的是,姥爺臨終前有“土葬”的殷切囑托,作為長子,他又怎么好違抗呢?一時間,死了的人讓活著的人傷透了腦筋。

大舅比其他兄妹五人想得開闊,他暗中派出小跟班到縣火葬場打探有無商量的余地。這一打探,居然帶來了好消息:人家那里新推出一款“文化”項目,屬于火葬中的“土葬”。所謂“文化”,是相對“武化”而言?!拔浠笔前阉勒咦兂晒腔?,屬于全燒?!拔幕蹦?,只燒去死者皮肉與臟器,保留全身的主要骨骼,屬于半燒?!拔幕笔强h里殯葬改革初期的一個過渡項目,而且只過渡一個月,由此看來,姥爺的去世又正是時候。

小跟班說,“文化”的突出優點是,可以把逝者的骨骼擺成人形,用膠帶封住,套上壽衣,裝進棺木,再入土為安。缺點是費用奇高,是“武化”的十倍。這也難怪,“文化”需要首席火化師操刀,慢工出細活,費時不說,一旦火候掌握不好,就會前功盡棄,無法推倒重來,因為死亡只有寶貴的一次。

堂屋已被布置成了靈堂,燭火閃動、白幡搖曳,一派莊嚴肅穆。姥爺蒙了臉捆了腳,直挺挺躺在一張木床上沉睡不醒。六兄妹重孝在身,依排行分跪在木床兩側,隔著他們的父親開了一個隆重的碰頭會。大舅開門見山:火葬當前,咱不能讓外人戳脊梁骨嗤笑,更不能讓爹帶著遺憾歸西,但也不能違反現行政策。綜合考慮,我建議給爹實行“文化”。大舅言罷,我母親下意識地拍了下手。除了我母親,其他四位均扭扭捏捏,面露難色。大舅把腰間用苘制作的孝繩用力一勒,霸氣十足地說:放心,“文化”的錢,我一人出!

大舅的義舉很快便成為新聞在寨里傳送開來,老少爺們爭先評說:老關頭死得正是時候,他成了全寨第一個“嘗鮮”的人。有這樣敢作敢為的大兒子是造化!祖墳不冒青煙,那才叫怪哩!

2

姥爺死后的第二天,火葬場派專車把他隆重地接到了城北的火葬場。

六兄妹護送亡父坐專車來到火葬場,臉色像爛菜幫子的場長早已站在大門口恭候多時,見了大舅一行人一個勁作揖(這里不興握手),口口聲聲“關總節哀順變!”“關總辛苦了!”也難怪,大舅作為當地農民企業家,頭上有數不清的光環:致富模范、創衛形象大使、果品大王……大舅承包了萬畝果園,由于懂經營、會管理,他的“大鵬”牌紅富士蘋果暢銷縣內外。

瘦如苘稈的場長又呲著大板牙介紹了“文化”的妙處:技術含量高,若火候不到骨頭燒不透,就會產生毒氣,供奉在靈堂對守靈人有傷害;若是火候過了骨頭就會焦黑變形,看相不雅,反而引起事主的不滿。所以,我們高薪聘請了一位首席火化師,他的收入比縣長還高!這位首席為苦練“文化”這手絕活,用了三七二十一頭大肥豬練手,最后又把一匹瘸腿老馬請進了爐膛,方才馬到成功。

事情進展得非常順利。當六位孝子孝女戴著嶄新的線手套蹲在火化間出口,熱火朝天地從一只鐵盤子里撿拾那些滾燙的骨頭時,圍觀者無不露出羨慕的神色。

“文化”項目從推出到終止,確確實實僅一個月時間,且僅做了一筆生意,客戶就是我姥爺。姥爺成了幸運兒,既趕上了頭班車,又搭上了末班車,成了我縣殯葬改革的一段傳奇。

我是姥爺的孫輩(而且是外孫),撿骨大事自然輪不到我,我倒樂得當個看客。沒想到一看,竟也看出了門道:我母親和舅姨們把撿起的骨頭放在一口豬食槽大小的棺匣里,不是胡亂扔放,而是依照人體部位擺放。等撿骨完畢,才發現不對稱,不像正常的人體骨架,倒像一個“小兒麻痹癥患者”。一直陪伴大舅的場長親自出馬,屏息拼湊了一番,結果多出一根狀似羊棒骨的東西。場長朝大舅尷尬地笑笑,大舅從衣袋里掏出一副完整的假牙,連同“羊棒骨”擺在了棺匣的一隅。想了想,又摘下手腕上的佛珠手鏈,套在了“羊棒骨”上面,之后用透明膠帶一一固定。當“哐”的一聲封上棺蓋時,一滴淚從大舅的深眼窩滾下。我鼻子一陣發酸,突然想起一句老生常談的話:人生如夢,歲月無情。

大舅一伙完成了神圣使命,坐專車護衛已“瘦身”的姥爺重返寨里。棺匣抬進靈堂,架在了一口正面寫有斗大“壽”字的柏木棺材上。我知道,這種摞法大有講究,叫“棺(官)上加棺(官)”。

“喜喪”很快便有了喜慶的味道。前來吊唁的男女老少絡繹不絕,哭聲此起彼伏?!按罄鬃印闭鸲@,引得一群孩子忙不迭地撿“啞炮”。為壯聲勢,大舅居然請來兩家喇叭班,分坐大門兩旁,在臨時搭就的帆布大棚下吹拉彈唱,威風八面,圍觀者眾。不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話說這兩家喇叭班一南一北,平時難得碰到一起。如今鬼使神差在同一家操戈,就有點“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味道,自是賣力無比,鑼鼓震天響,各不相讓。你吹《叫魂曲》,我奏《拉魂調》;你演《李天保吊孝》,我唱《小寡婦上墳》……到后來江郎才盡,再沒悲曲兒可演奏,又不好吃回頭草,于是把《喜鵲登枝》《百鳥朝鳳》《喜洋洋》《朝陽溝》這些婚禮上的保留曲目也悉數演奏起來,看熱鬧的人起先大驚失色,很快便喜笑顏開了!

這個夜晚頗不平靜:兩班電影放映隊,一個在房前,一個在屋后,支起幕布,架起放映機,擺開了陣勢。這邊放的是《保密局的槍聲》,那邊放的是《看不見的戰線》,都是老掉牙的影片,卻是姥爺的最愛。為吸引觀眾,他們要一決高下,放映員不時施以小恩小惠,將糖果、花生、餅干之類撒向觀眾,導致老少爺們穿梭來往,交替觀看,一個個累得胖喘如牛,比干農活還累!不少孩子連跑帶嚇,濕了褲襠。家狗哪見過這陣勢,以為是災難前兆,不停地夾尾狂吠,逗得牛羊馬騾雞鴨鵝豬一眾家禽家畜齊心協力發出長一聲短一聲的回應,一時間場面洶涌火爆。這真是一個沸騰的夜晚。

3

好不容易挨過瘋狂的夜晚,天稍亮,五個神秘人——一老四少——像是從影片中跳下來一般,急三火四闖入大門,把大舅從靈堂呼出,不由分說架入西屋,只留大舅和老者在屋里,四個壯漢相繼走出,“咣當”關上門,分列兩旁抱膀站定,滿臉的殺氣洶涌。出了啥事?大老知(喪禮上管事的人)上前叩問,對方一個“梅花掌”劈來,把大老知震個跟頭,再不敢上前多嘴。足足過了一個時辰,屋門才羞答答地打開。

很快,一個驚人的消息仿佛長了翅膀飛遍整個寨子:老關頭不能獨葬,要 “合葬”!

這就怪了,我姥娘尚健在,姥爺跟誰“合葬”?答案是:跟先前的媳婦合葬。

這真是無聲聽風雨,平地起驚雷!整個寨子又轟動了。

原來,大舅兄妹六人,只有大舅不是我姥娘親生。在姥娘之前,姥爺曾娶過一個媳婦。姥爺年輕時脾氣瞎,娶來大姥娘后,天天打罵。一年后,大姥娘生下大舅,一口氣喝掉半瓶“樂果”。這種劇毒農藥哪怕喝下去一酒盅也會頃刻斃命。大姥娘沒救過來。姥爺埋葬大姥娘后,沒隔半年,就娶了現在的姥娘。姥娘是因為久不開懷被前夫家休了后轉嫁給姥爺的,沒想到兩人一拍即合,一鼓作氣生下五個娃:我二舅、母親、四姨、五姨、小舅。

那一老四少就是大姥娘的娘家人,他們獲知姥爺去世的消息,第一時間飛馬趕來,提出了一個要求:大姥娘必須跟姥爺合葬。本來這個要求不算過分,讓兩個先后故去的原配葬在一起,天經地義。關鍵是,我姥娘尚健在,合葬的要求就變得過分起來。依照農村習俗,配偶這一方健在,另一方是不能跟已故的原配合葬的,要等這一方亡故,三方才能共葬。這個習俗在寨里延續了數百年,至今沒人敢破。

大舅陪生母的娘家人吃飽喝足,拍胸做了保證,又送上五條煙四箱酒,方才把一老四少打發走。大舅跨入靈堂,撫摸著“棺上加棺”,不緊不慢說起“合葬”一事,可想而知,話一出口,立刻引起五兄妹的強烈不滿。大家的理由十分充分:現在的娘尚且活著,讓爹跟先前的娘合葬,就會“妨”現在的娘,更會讓老少爺們笑掉大牙?!按蟾?,我不是咒咱娘,她也是快八十的人了,還有幾年的活頭?不如等咱娘百年之后,再讓他們三人同葬?!蔽夷赣H情真意切的一席話,句句在理。大舅寒著鞋底子臉,半晌不表態。小舅沉不住氣了,一把扯下孝帽子在棺木上“啪啪”摔打,惡聲惡氣道:“你敢讓他倆合葬,我就敢不認你這個大哥!”

小舅說得決絕,大舅臉扭一邊,并不正眼瞅他。小舅半吊子脾氣,說翻臉就翻臉,沒人跟他計較。等五兄妹發泄得差不多了,大舅輕咳一聲,不疾不徐開了口:“一個國家,民主還要集中呢,一個家族,也不能沒有王法。這個家,我是老大,我說了不算,誰說了算?”大舅撂下這番話,撩起孝袍,大步跨出靈堂,喊來大老知,布置起生母的移墳事宜。

大舅一出門,小舅便捋起袍袖,朝幾個哥姐開了炮:“我算是看透了,在老大面前,你們都斷了脊梁,夾了尾巴,屁也不敢放一個!”我母親聽不下去了,呵斥道:“小弟,你哪來這么多邪火?一味抱怨能解決問題嗎?”“哼,我算看出來了,你就喜歡跟老大合穿一條褲子!”小舅斜著眼回敬,不過聲調低了三分,他對三姐心存懼怕。

“你——”母親臉氣得通紅,突然趴在棺木上傷心地啜泣起來,她用肥大的袖口擦眼淚,越擦越淋漓。其他幾個相互看了一眼,全都噤了聲。想想也是,大舅既然敢讓姥爺嘗“文化”的鮮,也就有膽量去破習俗的戒,不是誰能阻擋得了的。我預感到,一場暴風雨就要來了!

4

不可否認,在姥爺親生的六個子女中,大舅最有本事,是寨里的頭號“能人”,凡事“敢為天下先”,在這個家庭中擁有絕對的話語權。他已經下定決心,不僅要大刀闊斧把爹“文化”,還要力排眾議讓生母跟爹“合葬”。大舅一連串的壯舉很快轟動了整個寨子。

我在東屋睡得香甜,母親把我搖醒,遞給我一只電棒子,輕聲說:“你大姥娘要移墳,你去照個亮吧?!蔽毅蹲。骸耙茐??你們幾個都同意了?”母親嘆口氣,“你大舅鐵了心要這樣,奈何!在這個家,他是老大,只能由他去了!”我正值血氣方剛的年齡,對母親幾兄妹的無原則退讓很是氣惱與不屑:“媽,三個臭皮匠還賽過諸葛亮呢,你們五個聯合起來,斗不過他一個?”“話不能這么說!”母親望著我,壓低了聲音,“心不齊,你二舅、四姨、五姨都有求于他……”母親突然直起腰,放開了嗓門,語重心長地說:“你姥娘還健在,六子女要精誠團結,這個家才不至于散掉,你姥娘才能平平安安再享幾年清福?!薄澳且膊荒芤晃兜赝俗尠?!這樣會讓老少爺們說閑話的,說你們幾個沒用!”我忍不住甩給母親一個蔑視的眼神。母親點了一下我的腦門,說:“你媽是老師,知道該怎樣應對。他們在門口等你呢,快去吧!”

“甜娃,還認得俺嗎?”

一聲粗門大嗓,我被雷電擊中了似的一抖。幽暗的燈光下,當院站了一伙人,人人手握鐵锨,默默地抽煙??澙@的煙霧中,一個漢子跟我打招呼,看我瞇瞪著眼瞅他,他冷不丁捶我一拳,“喝了洋墨水,就不認土老帽了嗎?哎,俺是二歪子?!?他的光頭在燈光下發著綠光。

“二……二歪舅,你也來……幫忙?”

“不是幫忙,俺是接活。不怕大學生笑話,做亡人的營生,俺在行,嘿嘿?!?/p>

細一辨認,一張鍋餅子臉,腦袋朝右肩歪斜,果真是小時候的玩伴——二歪子。我小時候常住姥娘家,聽姥娘說二歪子出生不久右耳老出膿水,沒有及時就醫,就落下了歪頭的毛病。我倆常在一起玩耍,沒少干架,不過,每次干哭的都是我。

我盯住他的青皮腦袋,有了一絲疑問:大冷的天,為啥不戴棉帽?但我出口卻是:“黑燈瞎火的,不得眼力,為啥不天亮起墳?”

“這種事,見不得光,就要夜里干,一見太陽就不靈光了!” 二歪子的話讓我似懂非懂。這是所謂的農村習俗,你無法爭辯,只有無條件照辦的份。

母親匆匆從堂屋出來,遞給我一頂虎頭帽子,“戴上,野外冷?!睕]想到二歪子雙手不自然地垂在兩側,結巴著嘴親切地打了聲招呼:“關……關老師好,有啥……啥要辦的,盡……盡管吩咐!”母親微笑著點頭,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一伙人,清一色的男子,清一色的壯漢。大舅交代了幾句,眾人各自灌了幾口酒,便拎著家伙出了院門,分乘三輛拖拉機駛向寨北。夜色清冷,大伙默不作聲。我坐在二歪子駕駛的拖拉機上,一路上都在癡想:姥娘親生的五子女中,母親最有主見,連大舅也要高看這個二妹一眼。母親方才說,“你媽是老師,知道該怎樣做?!蹦强跉?,那表情,儼然話中有話,難道她真的想好了“破敵之策”?

拖拉機開到寨北的一片果樹園跟前停下。等人聚齊,大舅帶頭在園中穿行。已是隆冬季節,光禿禿的枝杈上仿佛貼附著一雙雙小眼睛,警惕地注視著這群不速之客。七拐八彎來到一處較為開闊的地帶,大舅用電棒子照著一座微微隆起的小土堆,說,就是這了!

我一驚,這就是大姥娘的墓地呀!真夠荒涼的。我躲在暗影里,雙手合十默默念叨:大姥娘,您老人家吉祥,您得想個辦法,千萬不要讓他們把您挖出來!千萬不要跟姥爺合葬!千萬千萬!阿彌陀佛!

一陣鐵器響,一伙人在二歪子的率領下已破土動工。這種天氣,要趕在天明之前完成挖掘,任務相當艱巨。二歪子不停地咋呼,督促大伙加快進度。

“甜娃!哪去了?”大舅喊我的小名,“快過來照亮兒!”

“解個小手。就來!”我一抬頭,撞到一樣東西,仔細一瞅,竟是一架吊機,不知是何時藏在這里的。那黑粗的鐵掛鉤微微晃悠著,像一張咧開的大嘴,對我發出冷冷的笑。

挖掘工作跟我設想的不一樣。二歪子好像對這種事很在行,他指揮著大伙依照他圈定的范圍開挖。因為冰凍的緣故,剛開始進展緩慢,要動用鷹頭镢刨開生硬的凍土。只要上層的凍土刨去,便改用鐵锨,速度立馬提了起來。我一邊照亮,一邊偷瞅大舅。大舅像個大白熊一樣站在新鮮的泥土上,面部表情看不分明。即將跟親娘“相見”,大舅在想些啥呢?

挖到半米深的樣子,二歪子指揮大家將表面鏟平,改為四邊直上直下開挖。很快,東西南北四個邊挖到齊脖子深,一塊棺材大小的土方赫然在目。二歪子招呼眾人把土方的四面用四張槐木板固定住,再用粗大的苘繩五花大綁,然后在板與板交界處楔上一根根粗大的“鋦釘”,隨后令人把一塊早已準備好的大鐵板插進土方的底部(在推進的過程中不惜動用了鐵錘),吊鉤上的鋼絲繩套在鐵板的四角上。二歪子笨拙地爬進吊機駕駛室,發動機子,把整塊土方拎了起來。大舅雙膝跪地,朝徐徐上升的土方拜了又拜。

我悄聲問跳下車來的二歪子:“不挖遺骨,弄個大土塊作啥用?” 二歪子斜我一眼,“放心,湯湯水水都在里頭嘍!”剛說罷,大舅拿著一條香煙過來?!靶值?,辛苦了!” 二歪子大咧咧接過,“哎,大鵬哥,自家的事,客氣個啥咧!”又重新跳上吊車的駕駛室,一轟油門,吊著大土方披荊斬棘地沖出了果樹園。

我用電棒子照了照地下那個長方形的大窟窿,一陣心跳。五十年過去,該腐的都腐了,估計真的剩不下啥了。二歪子想的這個辦法何嘗不是高明的辦法呢!一想之下,又有些擔心:他們挖凈了沒有?

二歪子一路吊著大土方,在夜幕掩護下,一口氣開到了寨西南,停在我姥爺的墓穴前,只等出殯那天跟我姥爺完成“合葬”儀式了。

“移過墳了?”

棗樹下,一身重孝的母親見我回來,看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我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又投去輕蔑的一瞥?!皟鹤?,不要老拿這眼神看我。我說過了,你媽是老師,知道該怎樣做!”一提老師,我猛地想了起來,“二歪子又沒跟您上過學,也喊你老師,你這小學老師當得,遠近聞名婦孺皆知嘛!”“有啥奇怪的,他兒子是我的學生?!庇贮c了一下我的腦門,“還貧嘴,你二歪舅跟你同齡,人家的孩子都上學了,我啥時候才能抱上孫子喲?”

我回到東屋,躺在床上,心想,要是不上大學,興許我也早早結婚生子了。一時間五味雜陳。

吃過早飯,我補了個回籠覺,結果一氣兒睡到天擦黑。我被母親叫醒吃晚飯,四下里一打量,獨不見一人?!按缶巳ツ膬毫??”母親頗有深意地看我一眼,說:“他整個下午都不在?!薄叭ツ膬毫??”“回他自己家了?!蹦赣H捏了捏我的胳膊, “吃罷飯,你去喊他過來守靈?!?/p>

匆匆吃罷飯,出了院門,我冒出一個想法:何不趁機勸說一下大舅,讓他放棄“合葬”的企圖,讓大姥娘重歸果樹地,繼續過她守身如玉的生活。若是勸說成功,不僅幫母親掙了面子,自己也出了風頭,何樂而不為?

大舅家不遠,約莫走五分鐘拐三個彎就到了。推開大鐵門,差點被刺花眼睛。當院吊著一只牤牛蛋大小的白熾燈,把四周照得雪亮。三層小洋樓突兀聳立,居高臨下俯視著我,傲氣十足?!班弧钡囊宦?,一條大狼狗氣呼呼從堂屋沖過來,距我兩米才剎住腳。它齜開牙,正要對我有所表示,“虎子,回來!”一聲斷喝,大狼狗惡狠狠瞪我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掉頭走開?!巴馍?,快進屋,咱倆嘮叨嘮叨?!?/p>

大舅領我進了一樓會客廳,請我坐在真皮沙發上,給我沏了一杯香茶。大舅先是無關痛癢地問了一些我在大學里雞毛蒜皮的事,接著話鋒一轉:“外甥,你來得剛剛好,我正想找個人參謀參謀。不瞞你說,你大舅心里窩了個疙瘩!”說罷便躬著背,額頭抵在膝蓋上,狠狠薅頭發。

大舅的行為出乎我的意料。他是位頂天立地的漢子,千難萬險只等閑,縱有天大難事也不輕易示人,可現在,他……他到底遇到了什么窩心事呢?

“下半晌,家里來了個愣頭青,戴副眼鏡,背個雙肩包,我不認識,他說是縣報的記者?!?/p>

“記者?又要采訪您了?”作為公眾人物,大舅接受采訪已司空見慣,我并不感到驚奇,只是覺得這個記者不識時務,人家正操辦喪事,這個時候冷不丁造訪,豈不是找沖嘛!

果然,大舅“哼”了一聲,“這小子以‘文化的名義采訪我倒也罷了,你姥爺畢竟是‘文化第一人,報道一下也理所應當??伤稍L的主題偏是——‘合葬!”

“咦,這人消息蠻靈通的,他咋知道的?”我不解。大舅的鞋底子臉因氣憤而扭曲,“這正是我要問的,可這個愣頭青不答我的話,更氣人的是,他居然說出了一番屁話!什么八十歲的老壽星和十八歲的妙齡女合葬,感天動地;什么他要寫一篇報道,題目就叫:橫跨一甲子的幸福牽手;什么……哼,肉麻得瘆人!你聽聽,這是人話嗎?什么橫跨一甲子?什么幸福牽手?什么八十歲的老壽星?什么十八歲的妙齡女?簡直是神經??!一派胡言!”

我也愣住了。推算下來,姥爺定格在八十歲,垂垂老矣,而那個不曾謀面的大姥娘永遠年方十八,豆蔻年華。兩人湊在一起,算什么事呢?

“哼,更可氣的是,這個人還建議我在合葬之前先舉辦一場小型的‘冥婚慶賀一下,這樣就可以把報道的題目改成:墳場上的婚禮。你聽聽,這是人話嗎?簡直是胡說八道!”

大舅的腔調越拔越高,剎也剎不住,這很少見?!按缶?,您……答應他了?”我心中一動。

“答應個啥!他害死我了!我讓虎子把他轟跑了!哼,哪來的偏門記者!氣死我了!”大舅的一張歪臉仿佛染缸里撈出,又在冰窖里凍過,變得愈發難看了。

門外的大狼狗又叫了起來,不過是極其溫順地叫,伴著歡快的嗚咽。門一開,改娃蹦跳著進來了,一進門,就將身上的白孝袍脫下摔到了地毯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我身旁,拉起我的手搖晃著,嬌嗔地說:“表哥,你回到南京,可得幫小妹買些治痘痘的特效藥,郵回來?!薄班?,好的?!蔽颐婵自餆?。都十八歲的妮子了,還這樣沒大沒小,真是沒治。

“爸,您還在糾結?有啥糾結頭?我不是跟你分析了嗎,大奶奶和爺爺,一個十八,一個八十,都差三代人了,睡一起,您覺得合適嗎?大奶奶活著時受爺爺的氣還不夠多嗎?你現在還想讓大奶奶偎著他繼續受氣?大奶奶地下有知的話,一定不會同意跟爺爺合葬的!要是換作我,死上一百回,也不會跟糟老頭子合葬!”

改娃身體前傾,越說越快,越說越氣,把二郎腿也大膽地蹺了起來。她面孔漲得像熟透的番茄,腮頰的小痘痘都快炸出血花來了!我心里一陣打鼓,她居然敢把自己的爺爺喚作“糟老頭子”,而且還當著大舅的面,當著外人——我的面。誰料,大舅只是胖喘著,挨個捏弄自己粗大的手指,一張臉繼續扭曲變形,卻沒有發作。

也難怪,改娃的前面已有三個姐姐,懷她時我姥爺讓“大師”算過卦,明確是男孩后才沒有“剮掉”??梢簧聛?,又是個“少把的”!姥爺氣病了,好長時間不搭理大舅和大妗子。大妗子想不開,走了大奶奶的老路,偷偷喝了“樂果”……從小到大,做爺爺的幾乎就沒給改娃一個像樣的笑臉,改娃不恨他才怪呢!

“爸,你還是快點讓大奶奶回果樹園里歇著吧!大冷天的,凍病了,擔待不起!”

“胡說啥?一邊涼快去!”大舅對著茶幾一個“力劈華山”,爆發出“雷霆之怒”。他站起身一抖孝袍,徑直跨出了客廳。

5

出了大舅家的院門,我長舒一口氣,沒想到此行會如此順利。多虧改娃半道里殺出,伶牙俐齒道出了我的心里話,簡直成了我的“代言人”。我尚未出馬,大舅已敗下陣來,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走進靈堂,看到大舅跪在“棺上加棺”的一旁,面沉似水,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我朝母親遞個眼色,先行退出,待母親裝模作樣出來后,我將去大舅家的所見所聞復述一遍,然后總結道:“大舅先前肯定沒想到年齡差的問題,多虧改娃,也多虧了報社記者。這一來,大舅完全有理由放棄‘合葬了!”

“你大舅表態了沒有?”

“沒有,他只是罵了改娃?!蔽艺諏嵳f來?!安贿^,我感覺大舅受到了打擊……”

“沒那么簡單,兒子,你的感覺過于良好了!”母親兜頭敲了我一下,又左右看了看,悄聲道:“你聽過諸葛亮借東風的故事嗎?”她問得非常突兀,問題也淺顯,我有些不滿,“誰沒聽過?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唄!”

“嗯,現在,只欠……東風?!睏棙湎?,母親丟下這句話,轉身欲走,我一把拉住她,學著她的口氣:“你媽是小學老師,知道該怎樣做?!鳖D了頓,“老實交代,去大舅家的冒牌記者,是不是您偷偷安排的?”

母親微微一愣,趕緊反駁:“兒子,隔墻有耳,不要瞎講。再說,你媽一個小學教師,哪有本事支派人家大記者?!薄翱晌衣犇v過,您有位高中同學在縣城當記者,對不對?”我當即揭短。母親點一下我的腦門,“殺雞焉用宰牛刀!”當即提溜起寬大的孝袍,飄然而去。

當天夜里,我做了個離奇的夢,夢見不曾見過的大姥娘模糊著臉,穿一身烏衣,被一根纜繩吊在半空,不住地呼喊“救命”,聲聲泣血。陡然間,一把晶亮的青龍偃月刀飛向了她,瞬時將她一切為二……醒來,我一身的冷汗。我想起舊書攤上淘到的《周公解夢》,可惜不在身邊。

6

天一亮,我鬼使神差地獨自跑到寨外,在一大片麥地的中央,堆起小山似的新鮮泥土,團團圍住姥爺的墓穴。二歪子那臺吊機意氣風發地立在一丈開外,粗大的掛鉤上依舊懸吊著那塊被槐木板固定住的大土方,搖搖欲墜。我似乎嗅到了一股古怪的腥氣。我知道,在合葬之前,按照習俗,大土方——大姥娘的遺體——是不能落地的。我替這位年輕的老人家悲哀:已離開人世五十年了,卻因為姥爺的死而不能“安享晚年”!我面對“懸棺”站定,重重作了三個揖,暗自禱告:大姥娘,這里天寒地凍,不是久留之地,您還是盡早想個辦法,回到鳥語花香的果樹園去吧!

整個白天,田野里靜悄悄的,“大姥娘”并沒像我設想的那樣重返果樹園。大舅按兵不動。母親亦不動聲色。兩兄妹各懷心思,暗中較勁,又仿佛在等待著什么。院子里明顯熱鬧起來,大老知指手畫腳,燒火做飯的、端盤洗碗的、扎靈棚做哭喪棒的、縫孝袍孝帽的……被他支使得團團轉。只有二歪子像個功臣似的叼著煙抄著手,歪頭晃腦地四下溜達看熱鬧。

臨近傍晚,大舅突然做出了一個驚人決定:出殯的日期延后一天——定在后天!大舅說出的理由是,明天“諸事不宜”,后天才是“黃道吉日”。這個決定來得迅猛,仿佛在寨里丟了顆原子彈,讓老少爺們猝不及防。

我偷偷跑到東屋,翻看了掛在墻上的日歷,明后兩天的注解跟大舅講的恰好相反。我想去告訴大舅,可冷靜一想,也許……這是大舅設的一個“局”,一個“陰謀”。我的脊梁骨颼颼冒涼氣。推遲一天,他究竟是什么目的呢?他就舍得自己的生母在冰冷的“懸棺”里再多待二十四小時嗎?

我把日歷掖進懷里,去了堂屋。我決定避開大舅,把疑慮告訴母親。進了門,幾兄妹正激烈地爭辯,唯獨不見大舅?!盀樯兑坪笠惶??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不對他有利,他會這樣起勁嗎?”小舅的怒火把生性軟弱的二舅、四姨、五姨的脾性也點燃了,紛紛加入對大舅的聲討。這個時候,沉默半晌的母親拍了拍手,開口道:“你們應該聽過一句老話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p>

母親的話莫名其妙,四兄妹一時間愣了神,不知這位學問高深的小學老師接下來要闡述什么。他們知道大舅唯一看重的就是老三,老三的態度至關重要??晌夷赣H又讓他們失望了,她仿佛喪失了語言功能,再不肯吐露只言片語,只是拉起我的手,攤開來,用食指在我手心里“寫”下四個工工整整的“字”,外加一個驚嘆號:東風已借!

7

我徹夜未眠,眼睛在黑暗中閃光。整夜都在揣測“東風已借”暗藏的玄機。第二天早飯時,母親偷偷叮囑我:趕緊去買六件雨衣,最好是一次性的,便宜。另外,再買一雙雨靴。我問做啥用?她說甭多問,又交代,雨靴按你大舅的腳碼買。我更加不解,“為啥單單給他買?”“他腳脖子腫,靜脈曲張?!蔽揖o追不舍:“您說‘東風已借,啥意思?”

“天機不可泄露?!?/p>

母親狡黠地擠了擠眼,賣起了關子。作為小學教師,母親一直是不茍言笑的,如今在本該嚴肅的場合卻這般調皮,真讓我開眼。她讓我買雨具,是想……求雨嗎?或者,求雪?難道她在企盼臘月飛雪?讓漫天飛舞的大雪向世人昭示他們兄妹五人牢不可破的純潔親情?還是堪比竇娥的冤情?我抬頭望天,天空一碧如洗,云絲兒也不見。

不料母親剛走,大舅就尋到我,把我拉到墻角,低聲說:“外甥,辛苦你跑趟商店,買一百件塑料雨披,兩百把雨傘?!薄鞍?,這么多?大舅,您……做啥用?”“備用?!贝缶说哪槼榇ち艘幌?。他掏出一沓錢給我,然后拍拍我的肩,“保密?!辈焕⑹怯H兄妹,居然想到了一起!他倆的反常表現讓我產生了深深的憂慮。其實,這些小事完全可以交給大老知去辦,何必搞得神神秘秘。我突然預感到接下來可能會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

晚飯時,一老四少又匆匆趕來,把大舅叫到西屋,這次沒關門,四少也沒出來站崗放哨。碰頭會開得不長,我猜想他們此行的目的就是強調“合葬”的緊迫性和重要性,以及不這樣做將帶來的嚴重后果?!澳阋囝A備二十人的飯食。明天合葬,俺們還要趕來!”老者趾高氣揚地說。他和另外四人用過晚飯后,拎著大包小包呼嘯而去。大舅出門相送,望著五人遠去的背影,一絲詭異的微笑在他嘴角蕩漾。

8

正應了那句老話:天有不測風云。誰也不曾料到,半夜時分,伴著呼嘯的西北風,毫無征兆地下起了大雨,這在臘月天十分罕見。我知道,六月飛雪,臘月降雨,多有異事發生,如今大雨傾盆,氣象奇絕,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呢?

這場雨到天亮仍沒止住,只不過勢頭減弱了——變成了蒙蒙細雨。以一老四少為首的大姥娘的娘家人早早趕到,男男女女足有三十多口,人人頭頂一塊塑料布。大舅親自給他們發了新購的雨披。大老知趕緊安排他們頭桌就座。早飯后,舉行了隆重的出殯儀式,隨著大舅把“老盆”摔碎,嚎哭聲伴著喇叭叫,鞭炮響驟然響徹云霄。很快,罩著塑料布的紙牛馬、紙豬羊、紙別墅、紙丫鬟、紙汽車、紙彩電……相繼抬了出來,率先踏上了泥濘的征途。接下來抬出的是一桌又一桌的供品,無一例外,上面擺放著活雞、活魚、活鴨、活蛇。隨后八位壯漢抬著“棺上加棺”上了路,分列兩旁的六位重孝子女扶棺護送。最后面是送行的大姥娘娘家人、本家的侄子侄女、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親戚朋友……寨里通往寨西南墓地的大道剎那間熱鬧起來……

說真的,行走在這樣的隊伍里面,我是有壓迫感的,但我不能退縮,不僅是身為外孫的緣故,我還要依照大老知的分工,一路攙扶母親,直到葬禮結束。似乎為表虔誠,大舅并沒穿雨衣,仍是一身的孝袍,沾著雨水和泥漿,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倒是他腳上的一雙黑色雨靴格外醒目。在大舅的感召下,幾個兄妹無一人披戴雨具,一律孝袍示人,伸展自如。倒是排在隊尾的一些遠親加強了自我保護,打傘的、戴帽的、穿蓑衣的、罩雨披的,五花八門。人們都伸長脖子,一路號哭,撼天動地。

按理說,葬禮的主角應該是姥爺,可姥爺躺在“棺上加棺”里,不省人事,倒是大舅更像“主角”。扶棺的大舅被兩個表哥架著,三步一叩首,十步一跪地,還不時哭倒在“棺上加棺”跟前,鼻涕摻和雨水耷拉老長,像一串串晶瑩的掛件,他很榮耀似的,舍不得擦掉。兩家喇叭班子發揚兩線作戰的作風,一班在前,一班斷后,南腔北調,吹得風生水起?!按罄鬃印辈粫r沿途炸響,“鉆天猴”頻頻射上鉛灰色天空,一次次將葬禮推向高潮。

快到墓地時,一個蒙頭蓋臉的人擠到了埋頭哭泣的母親身邊,歪著頭跟母親嘀咕了幾句。攙扶母親的我正胡思亂想著即將到來的“合葬”會是一番怎樣的光景,這一走神,便沒留意眼前的“插曲”,直到一聲“謝謝”從母親喉嚨口滑出,我才愕然抬頭,卻沒發現要謝的對象,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

似乎經歷了一番艱難困苦的跋涉,最終才到達人生的彼岸。大老知一聲吆喝,八位抬棺人將“棺上加棺”平穩地降落在墓穴的邊上?!岸嶙?,開吊機!準備合葬!”大老知一聲令下,二歪子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虎躍著奔向吊機駕駛室??珊芸?,他就蝎蜇似的發出一聲怪叫。

這聲怪叫既尖銳又凄厲,一時間鎮住了所有人。我看到二歪子指著掛在吊鉤上的“懸棺”,不停地哆嗦。大舅和我母親跌跌撞撞跑到跟前,同樣發出了兩聲怪叫!

“懸棺”像個鐘擺,幽幽地飄蕩,不緊不慢,不急不忙。

“我的親娘哇——”大舅猛撲上去,摟住“懸棺”發出了撕心裂肺的號哭,在場的人無不毛發倒豎!我母親奮不顧身地撲到大舅身上,同樣發出了瘆人的號啕。

“偏要推遲,這不,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報應??!”小舅在我旁邊陰陽怪氣地聒噪,我狠狠瞪他一眼,心想:小舅,都這樣了,你還想怎么的?

我隨著人流涌上前去。透過這口臨時拼接的槐木棺材縫隙看去,里面空空蕩蕩、干干凈凈,成了一個“空籠子”,大土方已不翼而飛!

我低頭瞅了瞅濕漉漉的土地,一捋疑團浮上心頭:按理說,泥土沒了,里面的遺骨應該還在呀!總該有幾塊大的“幸存”下來吧?難道五十年的歲月把大姥娘的尸骨消磨得丁點不剩?或者,大舅指認的葬母地址本就有誤?又或者……我不敢再想下去。

一陣嘹亮的哭聲響起。母親摟著大舅,結結實實哭成一團。兄妹倆“合哭”得萬分投入,可我耳朵出邪,怎么聽出了喜極而泣的味道呢?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我嗅著滿世界泥土的芬芳,一股晶亮的東西涌上了心頭。我聽見自己腦子里“?!钡囊宦?,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這真是一場“及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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