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和園丁

編者按：

魯迅，原名周樹人，中國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其多篇作品被選入初中語文教材。他熱誠關懷廣大青年，積極助力他們成材。下面選文的作者川島（本名章廷謙）曾是魯迅的學生，透過他飽含情感的回憶，你會對魯迅先生的精神境界有更加生動的認識，會對魯迅先生有新的理解。

魯迅先生在北京時，工作已經很忙了，但是如果青年們有事給他去信，他一定寫回信，有去找他的，他也總接見。有些青年還拿了譯稿或者自己寫的文章，去請他校改，他也從不推托。如果白天沒有工夫校改，又怕擱的日子多了耽誤了他們，就在夜里來替他們校改?？锤遄佑挚吹脴O仔細，翻書，查字典，甚至稿子中的一個錯別字都給改正了。他喝著很濃的茶，不斷地吸著紙煙，一直到深夜不息。有時困了，在他的木板床上躺一下，再起來T作。等到把稿子還給他們時，也不過淡淡地說一句：“我看過了?！被蛘哒f：“有和原意不大符合的地方，我已經改了一些?！?/p>

魯迅先生的收入，一直不多。但他往往替青年繳學費，付飯費，付旅館費和行李費，再從朋友那里借了錢來給其作為回家的路費。他和他的學生孫伏園一道旅行時，常常是魯迅先生給孫伏園打鋪蓋的。在一九二四年下半年.有幾個窮學生住在沙灘北京大學附近的公寓里，翻譯了兩部俄國小說，沒有地方替他們出版，擱在書架上有半年多。魯迅先生知道了這件事，托人去把這兩部稿子拿來，看了一遍，以為“在這個時候，青年中競有愛好俄國文學的人，而且下了這么大的功夫譯成中文，很是難得”，就約他們來談，答應出資給他們印出來。魯迅先生剛得到一筆版稅，可以替他們付印刷費，但只夠印出一部的，只好等賣完了再印第二部。魯迅先生還為譯書作了序。像魯迅先生這種精神——對幾個素不相識的青年，僅僅因為他們愛好文學，就在自己經濟并不寬裕的時候，拿出錢來替他們印書，這一類行動是怎樣地鼓舞了青年們在前進道路上的勇氣，其效果當然不只是滿足了幾個青年一時的希望而已。

魯迅先生的相貌很慈祥也很嚴肅，眼睛里總放射著光芒，昂著頭。從我和他的接觸中，只見到他有愛、有憎甚而至于有悲憤的時候，卻從沒有見過他有恧縮和悔尤的時候：這或者可以代表他的性格的一部分。和他在一起時，只覺得他誠誠懇懇、和藹可親。他不擺老前輩的架子，他厭惡個人偶像崇拜。我們在他面前，也就覺得無拘無束，只覺得自己有太放肆的時候。他用力來了解青年們的思想情感和行動，設身處地地來替青年們想。遇到青年們有些小的錯誤，在指出之后，也馬上給以諒解和鼓舞。決不像當時有些人把青年們的過失，來挖苦，來當作笑柄，搖著扇子說風涼話。比如當時有幾位和魯迅先生同輩的朋友，時常好把青年們在報刊上發表的作品中的錯誤詞句，來做背面挖苦的材料。魯迅先生是從來不以此為然的，以為這樣將使青年們束手束腳地不敢動筆。他的一個《新青年》時代的老朋友劉半農先生，曾把大學入學考試時，學生在國文試卷中錯誤的地方，寫了幾首打油詩，發表在上海的一個雜志上。魯迅先生就寫文章批評了他，決不因為自己和劉半農先生有私交而忍著不說。這是我們已經知道的。還有他的另一位老朋友，就是在《吶喊》序中提到的金心異先生，也常好把青年們作品中的錯誤詞句和其他缺點，當作談話的材料或加以譏諷。魯迅先生就總對我們說：“自己嘛現在不動筆，青年們寫點東西又嫌他們寫得不好，評頭論足地指摘他們，這會使青年們不敢再寫，會使出版界更沒有生氣的?！币蛑?，魯迅先生對青年們的錯誤，總是糾正和鼓舞并進，深怕影響了他們的情緒。他希望他們大膽地寫作，而且寫作得好。這于魯迅先生當時對一群青年木刻家的不遺余力的指導和鼓舞中，可以看出這種精神來的。在“左聯”成立之前，魯迅先生對當時一般年少氣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革命文學家也是如此的，一面指出他們的錯誤，一面自己夜以繼日地鉆研蘇聯的新文藝理論，并且翻譯出作品來給他們看。

魯迅先生對新生的一代，唯其抱著巨大的希望，所以不是以姑息溺愛的、旁觀的、無原則的態度來對待青年們的錯誤。他對青年們錯誤所持的態度，正是符合馬列主義的“治病救人，與人為善”的態度的，和對一些官僚政客、反動文人的態度，是有區別的。所以有些青年，雖曾受過魯迅先生的指責，或者反對過魯迅先生，但到后來還是由衷地敬服他。具體的例子很多，比如聞一多先生就是其中的一個，他曾說道：“現在我向魯迅懺悔：魯迅對，我們錯了！”當然，一直到現在，也還有堅持錯誤到底的青年——現在已經是白發蒼蒼的老人了，但是這些人，大抵不是落后就是和人民有些距離的。

我們讀魯迅先生的文章，有時瀆著讀著自己會笑起來。和他在一起談話也如此，我們聽魯迅先生談著談著，我們就會笑起來。魯迅先生自己總是不笑的，因為他并不存心要來逗我們笑，只是照實地寫，照實地說。說了我們想說而說不出來的話，我們就心領神會，不自覺地笑出來了，并非魯迅先生在給我們有意地說笑話。在課堂上，有時聽他講課，也是如此的。當魯迅先生聽我們談話，談言微中時，他也笑，他的笑不是抿著嘴，或者敷衍的，而是爽朗的大笑。既然是在一起彼此談話，不是他談，就是我們談。他談時，我們不免于笑：我們談時，他聽了也笑。真可說是“談笑風生”。和他在一起有時可談三四小時之久，空氣總是很和諧的，上下古今，無所不談，到臨別時彼此還依依不舍，也像讀他的文章似的，一拿起手來就舍不得放下。

這樣，也就使青年們只覺得他是我們中間的一個伙伴，而不是高不可攀的名流巨人，縮短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選自《魯迅先生二三事：前期弟子憶魯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