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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詩語境下的新與舊

2020-11-12 02:57子川
揚子江詩刊 2020年5期
關鍵詞:舊詩新詩現代性

子川

2017年見到韓國漢學家宋載邵(止山)先生,聊天中,他問我中國現在寫漢詩的人多不多。能聽明白,他說的“漢詩”指舊詩。字面上,把漢詩與舊詩劃等號,新詩就到了漢詩外面,作為一個寫新詩的人,竊以為這種表述不準確。

國際交流多了,詩作被譯成外語的概率也增加了。起初被譯介的是新詩。隨著交流的深入,不少外國朋友索要書法作品,于是就有一些舊詩譯作在傳播。忽然發現,在國內爭來吵去的新詩舊詩,一旦譯作別的語言都是自由詩,形式上無任何差別。而形式曾是我們衡量新詩舊詩的標尺之一。站在對方的角度,譯成他國語言,無論新詩和舊詩都是漢詩。而且,我接觸到的外國詩人朋友,他們對不太好譯的舊詩譯本似乎有更多追尋異質感的興趣。

我寫舊詩是在習寫書法之余,而習寫書法又是在我習寫新詩之余。因此,具體到個人身上,舊詩寫作是我新詩寫作之余之余。幼承庭訓,很小我就懂得舊詩格律。接觸到新詩,這才明白,我幼時學的那些東西,充其量只是寫舊詩的游戲規則。規則與詩根本不是一回事。何況新詩已打破了所有規則,幼時學到的那些音韻知識,被擱進了箱底,沒想到它還會回到我的生活中。

緣起于健身。據說書法可以鍛煉身體,在我還不太老的時候,決定恢復寫毛筆字。寫詩的人寫字,總想讓自己的詩成為書寫內容。我卻寫不了自己的新詩??赡芪矣讜r受教的書法之法,與舊詩的平仄音韻息息相關。漸漸也就懂得古人為何總把書法稱作“詩之余”。書法的氣韻律動確實與書寫內容的音韻節奏有著密切關系。源于此,2019年10月應邀訪問美國新英格蘭學院,我做的學術報告題目即是“中國書法與漢語詩歌”。

真去寫舊詩,這才發現新詩寫作經歷對于舊詩寫作的用處很大。早年廢名在北大做“新詩十二講”,講到新詩與舊詩的區別。廢名那代人,講新詩舊詩比較能容易講到點子上,畢竟他們舊學底子厚,又學貫中西。廢名新詩也寫得好。不過,他們那時候,新詩還是時髦的話題。今天不同了,新詩正經八百地坐上了交椅。關于新詩,今天什么都可以說,就是說不到時髦。那么,把中國新詩置于漢詩之外,或者,現當代中國詩歌史竟然沒有魯迅、陳寅恪、郁達夫、聶紺弩等人的舊詩,總歸是一種缺憾。在世界范圍內,在歷史語境中,其實沒有新舊不能通融的道理。說話間,一百年過去。新詩寫了一百年,舊詩也寫了一百年,新舊之間卻始終隔著一個藩籬。這個藩籬是我們自己設的。

我寫舊詩略帶了點游戲心理。畢竟它的形式要求太繁冗,免不了約束自由。不過,審美樣式的“式”總還是必要的,尤其是詩歌。席勒在《審美教育書簡》中曾說:“審美的游戲就是形式的游戲?!睂懪f體詩,要關注現代語言環境,不能被形式束縛得縮手縮腳,尤其重要的是,必須在作品中體現現代人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因此,舊詩與新詩只應該是詩體之不同,舊詩不“舊”或“格老意新”,是說并非只有新詩才講究現代性,舊詩同樣要強調現代性。二者相加,大約便是漢詩的現代性了?;蛘哒f,現代漢詩有新體與舊體兩種不同詩體,如此而已。

關于新詩,說的人太多,我就不說。舊詩我是新近寫的,有新鮮感,說點我習寫舊詩的心得體會吧。

我不太認同泥古式舊詩。熟讀唐詩三百首,成文時引經據典,遣詞造句也只能在古人詩詞中找到對應物,這樣的詩,不脫離現代也難。我也不認同過于口語化的所謂舊詩。諸如“不爭饅頭爭口氣”“一方經濟為翻倍”這樣的詩句距離詩的現代性,相距何止十萬八千里。以為說句大白話就是現代性,未免太膚淺。

以我對新詩的理解及體會,舊詩也一樣,詩的內容始終是第一位的。對舊詩而言,內容第一,不是不要形式,而是形式必須服務于內容。且不能是生拼硬湊的形式,以為湊成一定的形式就是詩,這是誤區。我們可以說不符合格律不是舊詩,卻不能說符合格律的就是詩。

我的舊詩的最初讀者幾乎都是寫新詩的朋友。寫舊詩給寫新詩的人看,必不能泥古,也不可做作,因為新詩的本旨就是讓人不做作。我以為,衡量舊詩寫作具不具備現代性,有一個參考值:具有新詩審美經驗的人,讀了你的舊詩能認同欣賞;如果還會點贊叫好,其“現代性”也就大差不差了吧。

我寫舊詩,有這么幾點:基本不用典;注重現代語境;借鑒通感、象征、隱喻等新詩常用的技法。

詩詞寫作中,用典人每有一種學富五車的自許。問題在于,今天的讀者誰能讀那么多典籍?真用典也得用現代人易于識別的典故。

注重現代語境,尤其重要。生僻的,晦澀的,如今已經很少甚至不再使用的詞匯,切莫碰它。事實上,前人那些傳誦千古的詩,在現代語境中,依舊沒有生僻晦澀之感,如“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今人即使不想做今人,至少也得靠近那些會說明白話的古人。

新詩運用通感、隱喻、象征等技法很常見。寫新詩的人讀到“誰將夏夜織成網,撈取蛙鳴蓄水塘”“系舟南岸詩烹酒,引筆醉書花點燈”“云來水上留新影,酒在壺中憶舊吟”這樣的句子,一點也不稀奇。沒有寫新詩經歷的人,讀到這樣的句子不免有點詫異,甚至還有人疑問:詩怎么烹酒?花如何點燈?蛙鳴怎么撈?酒怎么吟?一串疑問下來后,細細體味,又覺得這樣表達也挺好。久而久之,我的舊詩習作,竟然也得到一些寫舊詩的人的認同。得到他們的認同也不易,首先得確定我沒有在格律上犯規。盡管意在給寫新詩的朋友看的舊詩,也被寫舊詩的朋友所認同,我自己知道,這是種豆得瓜,無心插柳,也不值得特別欣喜。倒是由此聯想到,舊詩的寫作一樣可以學習新詩的技法,也可以“現代化”。如果它同時還能遵守舊詩的規矩,保不準今天的社會環境中,今天的語境下,舊詩依舊有用武之地。

把新詩和舊詩裝進一個筐子,這是個好主意。把新詩與舊詩分開說話,說得時間也很長了,而且,像魯迅、陳寅恪等人的詩作,是有目共睹的詩歌史實,將來的詩歌史怕也繞不過去。尤其是,越來越多的文學人士在思考,現代漢詩是不是可以新體與舊體并行?這是一個大題目。再大的題目總得有人開題。走過一百年歷程的中國現代詩歌,站在新的歷史起點,恐怕也真得考慮如何再往前跨一大步。但愿這一大步是從今天開始跨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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