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藏族灶神的信仰文化
——以日喀則桑珠孜區盆沖羅村的田野考察為例

◎索朗曲珍 次 旺

（西藏大學 西藏 拉薩 850000）

盆沖羅村是日喀則市桑珠孜區聶日雄鄉下轄的一個行政村。盆沖羅村是聶日雄鄉有名的“燕麥之鄉”之一。盆沖羅村是一個典型的家族在分家組成的親屬村落，雖接近日喀則市，但社會風氣比較保守，很多傳統節日和民俗活動依然相對完整地保存和傳承下來。這表明盆沖羅村是一個傳統性很強的鄉土社會。

一、盆沖羅村灶神信仰

灶神，盆沖羅村人俗稱“塔拉”“吉拉”，為主管飲食之神，又是保佑一家平安之神。盆沖羅村的灶神信仰是盆沖羅村民俗節日中的宗教信仰之一，與其他民俗融為一體，豐富多彩。它也是村民們的精神食糧，是村民們的共同財富，它寄托了村民對親人平安的向往，體現了降福免災的期盼，表達了益壽延年的夙愿。

（一）灶神形象

盆沖羅村民認為灶有灶神，灶神在村民們的日常生活中有特殊的地位。在盆沖羅村灶神形象為蝎子（如圖1所示），對于灶神形象為什么是蝎子，有三種不同說法，為此筆者訪問了盆沖羅村十位六十歲及以上的老人。

平措老人①講，把蝎子作為灶神是因為在很早很早不知道具體什么時候，在曲嘉古如曲旺（活佛）時，他的母親是一位不信仰藏傳佛教的人。這讓他十分難過，為了讓母親能時常念經，他在母親織布機上、進出門上、灶上都系上小鈴鐺，讓母親聽到鈴鐺響一次念一次經，但母親每次念完經就埋怨。母親去世后，轉世成為一個蝎子在一家人的灶下，每天忍受著冷熱的煎熬。他知道后去那家，請求修新灶，并從中解救了化為蝎子的母親。后來就有了村民把蝎子畫在灶墻上的習慣，村民把蝎子當作灶神，是有時刻提醒自己從善，為來事修積德之意。

次旺老人②講，他年輕時拆舊灶時，曾在拆過的舊灶中見過蝎子。他從父輩那得知蝎子是“魯”神的坐騎，魯神又是管理水的神靈，因此在灶上點繪蝎子，有防止火災，能使家人免災，類似的漢地也有以“蛙”為灶神。

拉巴次仁老人③講，把蝎子作為灶神，不僅在于它是魯神的坐騎能防止火災，更是因為它能辟邪免災，保佑一家平安。村民之所以認為蝎子能“辟邪免災”，筆者認為可能跟劉瑞明先生分析漢地灶神形象為什么是“蟑螂”一樣，“蟑螂成為灶神的內部原因在于是害蟲，人們反向敬祭避害?！雹?/p>

筆者訪問盆沖羅村十位六十歲及以上老人，他們的回答基本一致，一在灶墻上點繪蝎子，是為了時刻提醒村民保持善良，為轉世修積德；二是蝎子是魯神的坐騎，能起到防止火災的發生；三是蝎子能避邪免災，保佑一家平安。在盆沖羅村以蝎子為灶神外，還會把灶本身作為灶神，為此婦女們會很注重鍋灶的整潔和灶的清潔。除此村民們會在灶墻上涂繪其他“吉祥圖案”“吉祥祝語”等。（如圖2所示）。

圖1 灶神形象蝎子

圖2 灶墻上的吉祥圖

（二）灶神神龕

在盆沖羅村每個神（民間神）都有不同的神龕，村民在日常生活中會很注意這些神靈，以免得罪這些神靈。在盆沖羅村灶神的神龕往往在灶墻上，灶墻是灶神的依附處，同樣的在漢地也以灶墻為灶神的依附處。此外在盆沖羅村會把廚房里離灶膛最近的柱子為灶神的神舍（如圖3所示）。無論家境如何，每戶村民家中都有一個灶神，灶神的神龕就在灶頭邊的墻上，略高于人的地方[1]。盆沖羅村的灶神是一個極喜干凈的神靈，這也是整個藏區灶神的特點。

（三）灶神職能

人們創造神靈是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人們在現實生活中沒法辦到的事情就附諸在神的身上。神是人們精神的寄托，心理的慰藉，灶神也不例外。

圖3 灶神神舍

盆沖羅村灶神影響到了村民生活的各個方面。灶神的職能在灶神祭祀中得到體現，平措老人講，每個家的灶神是一個易善易怒的神靈，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必須注重灶膛的清潔，灶神高興了，就會保佑家人平安、牲畜興旺，會使普通食物也能吃出山珍海味來，此外灶神還能使灶膛持續不斷地燃燒。

（四）灶神祭祀

盆沖羅村灶神祭祀不僅在一些重大節日里祭祀，還會在日常生活中祭祀。

（1）藏歷新年祭祀灶神：藏歷新年是藏族節日之首，已有悠久的歷史文化淵源。盆沖羅村在每年藏歷新年來臨之際，即藏歷11月29號（索南羅薩），進行大掃除及祭祀灶神，每戶都會在灶墻上重新用面粉或糌粑繪出灶神形象的蝎子、吉祥圖案及祝語等。藏歷新年祭祀灶神是希望新的一年里得到灶神的保佑，能祛災降福，并做出色香味全的食物而祭祀灶神。

（2）望果節祭灶神：望果節是民間預祝豐收的節日，已有1500多年的歷史⑤。在盆沖羅村，望果節這天，每戶要派一名男子為代表，在“阿巴”（念咒師）的迎領下，對本村的田畝進行一次大的轉圈，在轉圈途中每位男子從自家田畝里拔下幾顆青稞穗、麥穗。等轉完田畝后，把拔下來的谷穗分別插在糧倉神和灶神的神舍，為什么用谷穗來祭祀糧倉神？父親⑥講用谷穗祭祀糧倉神，是祈求糧倉神在新的一年里實現風調雨順、五谷豐登；而為什么用谷穗祭祀灶神？根據筆者對村中老者的訪問，用谷穗祭灶神，是因為秋天是莊稼黃熟的日子，用第一個五谷備采的谷穗祭灶神，有讓灶神嘗新的意思，也有灶神保佑這年收成的糧食新鮮飽滿，做出來的食物色香俱全和保佑來年豐收之意。

（3）搬家祭祀灶神：在盆沖羅村只要有一戶要搬家，那么就要舉行專門的灶神搬家儀式。首先要將新房的廚房打掃干凈，在灶墻上畫好蝎子像、吉祥圖及吉祥語等，再選吉日迎灶神，這天家主要在一陶罐里放入牛糞火，其上撒一定量的茶葉和酥油混合的祭品，等陶罐里冒出青煙時，灶神迎新家儀式便開始了。在盆沖羅村除了家人迎灶神到新家外，還要再選吉日有村民到新家里祭灶神，叫“塔羌”，“塔”是灶塘、爐灶；“羌”青稞酒；“塔羌”直譯是祝福灶神搬新家而舉行的敬酒儀式。

（4）野外祭祀灶神：藏族生活在一個充斥著神靈鬼怪的社會，人們生活與這些神靈鬼怪密切相關。藏族灶神不僅在家，在野外隨處可見的三塊石灶上也有灶神[2]。

①青稞灶祭祀灶神，在盆沖羅村里有一個公共的炒青稞的大灶，它跟村民家中建的土坯灶不一樣，灶洞很多，有四到五個灶洞。等村民炒青稞結束后，開始祭祀灶神，往青稞灶上弄五個糌粑小山丘，上面在灑一點青稞酒來祭獻灶神，并從灶里拿出一點火，在火上弄一點煨桑來祭獻灶神，感謝灶神在炒青稞時一直保佑，防止發生不幸，祈求灶神在下次炒青稞時一樣能炒出好青稞。

②野炊祭灶神：藏族是一個非常熱愛過林卡的民族。盆沖羅村民也如此，村民們喜歡在夏秋季過林卡，并會選擇離村近的山谷，有時去林卡時會從自家帶食物和柴火，進行野炊。等人們快活地過完一天，準備回家前，先要祭祀灶神，在作為灶膛臨時搭起來的三塊石頭上，祭獻煨桑、糌粑、三滴青稞酒，感謝灶神能使火持續燃燒，有香甜食物可吃，離開前再看一下灶上祭獻物品是否冒著桑煙，冒著桑煙說明灶神在享用你的祭品，接受了你的謝意，并會繼續保佑你平安。村民在野外非常忌諱跨灶膛，必須繞著灶走，因為灶神是極善極怒，你一不小心觸犯了它，就會遭到災禍，反之保你平安。

（5）日常祭祀灶神：灶神是盆沖羅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更是村民們的一種生活方式。在日常生活中村民們無論是喝茶、喝酒、還是吃其他東西，先必須用無名指沾3下（表示共神），其中包括對灶神的供養，只有這樣吃的食物才是營養、健康的。此外婦女們會十分注重和講究爐灶的清潔，因為他們深知如果不清潔或將不潔東西置于灶中，將會惹怒灶神，給一家人帶來無窮的災禍[3]，因此盆沖羅村民一直是謹慎奉行著灶神。

（五）灶神禁忌

禁忌是人們對自己信仰或崇拜的神秘異己力量和神圣對象，因敬畏而表現出來的一種行為。村民認為灶神是亦善亦怒，因此每戶村民的鍋灶總是保持著整潔；在灶里燒火，嚴禁把不凈、有異味或傳統觀念認為不潔的東西投入灶中；鍋里不能煮嚙齒類動物；灶上不能上燒生肉；不能吐口水到灶里或灶上，不能從灶上跨過；即便在再冷的天也不能將自己的腳丫伸向爐灶前或放在灶上等[4]。即便村民們謹慎對待灶神，有時還是會無意沖犯灶神。對此村民們就會立即進行一些簡單的祭祀以贖罪。在燒水做飯時，如果不慎將不凈之物置入灶中，就立刻要在灶上放“?！保ò叵悖?，以請求灶神別介意；還有時燒水做飯，不慎溢出來弄臟了灶，要馬上清理，且溢出來的不能掃入或清理到灶火中，等清理干凈了在上面放點桑，請灶神不要發怒。除此要保持鍋的干凈，不能煮不潔之物，玷污鍋惹怒灶神，灶神動怒會爆鍋燒爛、煮的東西半生不熟、無比難吃，或者一直冒煙不出火嗆得全家沒法安生和長痔瘡等。

通過上述盆沖羅村灶神禁忌的了解，我們可以看出，灶神與村民的生活密切相關，在村民看來，越是重要的事物，各種禁忌就越多。灶神禁忌雖然使村民的行為受到一定的限制，但這對村民們保持家庭衛生、實現家庭和睦、時刻檢點個人行為，無不有積極的意義。

二、灶神文化特征和社會功能

（一）文化特征

1.普遍性與傳統型

藏族灶神信仰文化歷史悠久，自苯教時就有對灶神的祭祀，并一直延續至今。藏族灶神信仰是民間普遍存在的宗教信仰之一，與藏族日常生活緊密相關，在藏族日常生活中具有崇高的地位。雖藏族各地在祭祀灶神上有一定的差別，但祭祀的內涵是相似的，是祈求灶神實現家運亨通、人畜平安。

2.世俗性與神圣性

藏族灶神作為民間世俗神靈，它的一切從世俗生活出發，人們對它的祈禱是為了解決現實生活的困難和滿足現實的需求，而非藏傳佛教一樣為來世祈禱，從這點它是世俗的，但它又是神圣的，作為神靈它是人們精神上的寄托，心理上的慰藉。

3.功利性與娛樂性

藏族灶神與人們的關系是同盟、是伙伴、是互為依存關系。人們通過灶神信仰和祭祀來防止不幸的發生，灶神則通過人們的供養來保持自己的神性，因此藏族灶神與信仰者是互為依存的關系。沒有信徒的神是不存在的，沒有祭祀的宗教是不存在的。在西藏祭祀可分為兩類，即宗教祭祀與民間祭祀，宗教祭祀是有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場所、深奧的內涵；而民間祭祀更多是與人們生活有關，是解決人們眼前的困難而祭祀，祭祀也比較隨便，并祭祀中帶有明顯的娛樂色彩。

（二）社會功能

第一，在藏區，廚房不僅是人們活動的重要空間和場所，也是灶神居住之地。因此保持一個干凈、整潔、舒適的環境，不僅能討得灶神的歡心，而且對養成個人良好的衛生習慣、陶冶個人情操、形成和睦的親屬關系和婚姻生活等方面有著重要的意義。

第二，在藏區，家不僅僅是每一個人生活的空間，也是從事宗教活動的場所。休謨在他的著作宗教自然史中講到，宗教是由于人們對生活中種種災難、挫折的不確定性與對待死亡與未來的恐懼而產生的，為此在日常生活中祭祀灶神，有助于緩解人們的焦慮，并給人以精神上的安慰。

第三，灶神信仰是藏族群眾日常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藏族群眾心目中節日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生活事件，是一個參與自己所屬社會的良好時機；是一次人與神、人與人之間增加聯系和感情的潤調劑；更是一次加強人們對社會的認同感、歸屬感和責任感的時機。因此，藏族群眾非常重視此類的祭祀或祭神活動。

第四，禁忌是對人們思想活動和行為準則的一種規范，灶神禁忌也一樣。古人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家不僅是安身之處，更是教育人們為人處世之道的地方，一個良好的家風，對個人行為的檢點和家庭倫理的構建，以及“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和“天人合一”思想的形成具有重要的作用。如藏族一般禁忌吃有腥味、嚙齒類和奇蹄類動物的東西，認為吃這些東西，一方面覺得不潔，另一方面認為惹怒灶神。對此筆者認為，藏族灶神禁忌起到了保護動物、提倡素食的作用。

三、結語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從灶神形象、神龕、職能、祭祀、禁忌等五個方面較為清楚地了解盆沖羅村灶神信仰文化。盆沖羅村的灶神信仰文化是盆沖羅村民俗信仰的一部分，更是藏族灶神信仰文化的一個縮影。文章通過盆沖羅村灶神信仰文化的探究，讓我們了解到灶神是一位易善易怒的神靈，同時是保佑一家平安、牲畜興旺、實現飲食香甜、財源滾滾的神靈；是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時刻謹慎和敬畏的神靈；藏族灶神與藏族群眾的生活密切相關，灶神與藏族群眾的關系可以說既是伙伴、又是同盟，藏族群眾通過灶神信仰和祭祀來安撫性情嬗變的灶神，免受它的危害，并以此來實現降福免災的愿望。

藏族的灶神信仰實際上表達了藏族群眾對火的一種崇拜。有了火就有光明，火充滿著陽剛之氣。對火的崇拜寄托了群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驅邪免災、祈求發財、人畜興旺的愿望。盡管藏族的灶神信仰文化也隨著時代的變化和社會的發展以及來自各種文化的沖擊、影響下，悄然發生著一些變化，但是根本的民族傳統習俗沒有改變。通過對盆沖羅村的個案調查，可以得知藏族灶神信仰還是以最初的單純形式存在，并很好地保存繼承至今。

【注釋】

①被訪談人：平措老人，男，1948年生（72歲），盆沖羅村民，不識字，訪談地點：平措老人家中，訪談時間：2020年2月5日中午。

②被訪談人：次旺老人，男，1957年生（63歲），盆沖羅村民，不識字，訪談地點：次旺老人家中，訪談時間：2020年2月8日中午。

③被訪談人：拉巴次仁老人，男，1942年生（78歲），盆沖羅村民，識字（小學三年級畢業），訪談地點：拉巴次仁老人家中，訪談時間：2020年2月14日下午。

④劉瑞明，灶神神話研究補說[J]，四川大學學報，2003年第1期，79頁。

⑤王堯 陳慶英，西藏歷史文化辭典[M]，西藏人民出版社，2017年11月第2次印刷，349頁。

⑥被訪談人：父親，男，1976年生（54歲），盆沖羅村民，識字（小學畢業）訪談地點：筆者家中。訪談時間：2020年2月20日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