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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初開 (節選)

2020-11-22 04:10彭燕郊
散文詩 2020年17期
關鍵詞:發光體凌空全光

◎彭燕郊

你已來到無涯際的空曠, 界限已被取消, 界限不再存在, 悠長的嘆息消失在悠長忍受的終了。

無窮無盡, 無涯際的空曠, 從曾經那么厚重的界限的消融里袒露出來。 無涯無際, 不能說有多大的空曠, 只是一股勁地, 無遮無攔地空曠。 不能說大, 因為沒有小就沒有大, 只有發狂了的無窮無盡。

閃爍不定。 透過不穩定的縫隙看到的空曠世界, 不能提供任何見證, 任何平衡, 任何安慰。 在無涯際的空曠里你得到的, 首先是茫然。

在每秒鐘億萬次的逆向運行之后, 光速的運算結果是零。 于是你反復琢磨正和負的互補。 漫長思考的可能結論是絕對。 無可改變的此時是: 你已置身在混沌中, 混沌主宰一切。 混沌不是幻覺, 混沌比幻覺更美。

你飄蕩在零和絕對的無形深淵, 飄蕩是你得到的報償, 在無窮無盡與無窮無盡的浮游里, 你感到你作為一個實體的存在。 多半是你給自己發出信號, 預見近在眼前, 期待已成為過去。 你還需要到記憶里去躲避, 讓向往庇護你嗎? 費解的兆頭能不能為你召回失落的夢、 那把握不定的可能性? 巖石般厚重的虛妄成為你置身其中的無涯無際, 你不相信你已經振作起來了嗎?

…… ……

混沌之色于是五彩斑斕。 無休止翻滾的氣流不是白色的, 白色不是無色, 無色最為耀眼奪目, 無色超越美觀, 超越喜怒哀樂而氣壯四極。

無休止地翻滾, 時差的匆忙裝卸, 啟運和到達在一起。 你將得到歡樂。 歡樂必須是完整的, 完整的無形, 像你在夢中曾經有過的。 你將得到。

無形之旗悠然飄揚, 無形之帆悠然遠去。 無涯無際中沒有山野、 樹木、 屋頂和道路的世界。 動身的時候你留下了什么? 你帶走了什么? 你的頭上從來沒有過光暈。 你什么也沒有帶, 你不再感到沉重。 你只是光身一個, 你早已把口袋里的最后一個子兒甩掉了, 一個子兒的婆婆媽媽的饒舌, 夠人受的! 你感到輕快, 終于擺脫了一個子兒糾纏不清的騷擾。

以無色為色的寂靜, 無色鑲嵌于一切凹凸, 無色充填于深邃。聽不到呼吸, 聽不到喘息, 聽不到絕叫。 所有的責備, 所有的寒顫, 所有的惶惑, 都經過無色的過濾而于無聲中稀釋。 夠了, 所有的爭吵, 所有的無可奈何地, 聳一聳肩膀, 所有的攤開兩手,自我解嘲地吹一聲口哨, 所有的搔頭皮和干瞪眼……頻率逐級升高的詰難和反詰難, 辯駁與反辯駁之后, 論戰的熱潮低落、 冷卻了, 聽得見的只有太陽穴的轟鳴。 你, 屬于人類, 你卻不了解“人”, 卻不了解你自己。

…… ……

這里是漂浮的海, 氣體的海。 液體的海有黝黑的古老的荒涼,荒涼也可以有冰冷的明亮。

回答吧, 混沌不能只有數學的、 物理的定義。 混沌發光同時吸收光的反射。 在無窮無盡的空曠里, 光的歌聲蕩漾, 贊美和哀悼思考至情至圣的裸體。

氣流之海的邊際, 有你所欲求的靠岸處, 你要停泊了, 降下無形的旗, 落下無形的帆, 但不是向你遇到的這第一個空曠, 或許也是最后—個空曠告別, 你依然有躁動的生命使命感。

你不習慣無色, 你不習慣純白, 因為你是 “人”。 氣流的平原, 氣流的丘陵、 山谷, 不會永遠無色。 “人” 來了, 長出苔蘚, 長出雜草了, 長出大樹, 攀緣植物, 形成空中森林了, 無色之色充實了, 真正地異彩紛呈了, 無涯際中的色彩秩序建立起來了。 混沌不是不毛之地。

…… ……

空曠里沒有高山之頂, 要知道高度也是一種局限。

空曠飽和、 豐滿, 而且天然的是敞開的。 當你跌進空曠, 你卻沒有羽毛的感覺, 雪片的感覺, 而是一種介乎鐵片與成熟的果實下落時的感覺, 然而不是下墜, 也沒有失重感。 這里當然不會有地心吸力。 你就是你, 精密的有機體。 凌空而去, 而來。 旋轉比直線行進自然, 自如。 無須任何解釋, 你仍是固體, 含水分的固體, 并沒有汽化, 但已開始現出透明的剖面。

你走, 兩腳交替向前。 不是飛, 你沒有雙翅, 無從上下撲動。但在混沌中, 你是在走呢還是在飛? 奇特而又平凡。 走加上飛,飛加上走, 超驗的動作, 逆反的活力結構。 不含畏怯, 不含果斷, 只是自然, 只是自如, 誰還會記得細胞的死亡, 淀粉質的轉化, 神經的承受能力。 呵, 這迷人的遨游!

插上雙翅是多余的, 腳踩兩朵祥云, 同樣是多余的。 全感覺的時空本體。 你笑了, 不是因為得到滿足。 忘記那些箴言、 符咒吧, 從現在開始。

混沌覆蓋一切, 混沌包容一切。 無輕, 無重。 都是些假定性的對比, 但也不必用新的假定代替它, 最細微的對比也是多余的了。

沒有了前, 也沒有了后。 沒有追趕, 沒有拖延, 也沒有倒退,有的只是永恒的運動。 沒有了正面, 也沒有背面, 已經不需要贊美正像不需要責備, 你是在全能的氣流的翻滾里, 空曠正以它的無色的虹彩, 熱烈地輝煌著運動。

什么是 “零”? 沒有 “零”, 有的只是億萬光塵在和你一起浮游。

停下來, 歇一口氣, 發一陣愣嗎? 不, 不行, 停不下來的?;煦缋餂]有 “站”, 停住不動是不可能的。 “?!?下來也還是在動, 來自肌體內部的共振不會中斷。 無涯際的空曠里沒有軌道,沒有偏正, 用不著誰來認真地拉起汽笛。

也沒有 “坐”, 想找個靠背輕松一下吧, 不行。 只有雙倍的“站” 或對半的 “站”。 沒有匍匐, 沒有爬行, 更沒有五體投地,誰愿意在時空的高溫里一根蠟燭般地融化呢!

去吧, 你凌空的站, 凌空的坐。 凌空就是凌空, 凌空的行動是絕對的。 人的悠遠的憧憬是凌空, 所有美好的姿勢都多多少少模仿凌空。 如今, 你不是輕如蟬翼而又來去自如嗎?

沒有倒立, 沒有傾斜, 多么好呵, 你終于有了你自己的重心。時間在你周圍并列, 相互契合, 對應, 揭示, 參照。 混沌里時空錯位是正常的, 重心移位也是正常的。

翻滾中的追尋是運動中的追尋。 沒有可悲的曖昧, 也沒有殘破的痕跡, 連最簡單的斑點都沒有, 連最小的花紋都沒有, 但又是那么周正嚴實的, 無從窺視的夢。

混沌是一片坦途, 沒有圍墻、 豁口、 關卡、 暗礁。

…… ……

你就敢于相信你也是一股氣浪, 蒼老的時間如同一座座孤島依次被拋到后面。 你獲得的食物已不再在體內分解, 新陳代謝的過程和這些食物一樣, 也是無形的。 你的喘息卻是響亮的, 是沉甸甸的鐘錘撞擊銅鐘發出的吶喊。 你已一步步深入混沌, 就像一步步進入滔滔洪水, 你有攀登無窮階梯的決心, 你在縹緲中驕然環顧四極而達到極樂。

你顯現出你自然本性的透明的永恒, 你的平凡人的生物機體在混沌中有了新的原生質。 你還記得在母胎里度過的那些難忘的日子嗎? 那是個放在又黑又暖的深井里的精致囚籠, 為了鎮定自己你本能地閉著眼睛。 現在, 你已經把眼睛睜開了。 新的原生質和親代遺傳給你的生命特質在正和負的倒掛、 兩極的背離里繁衍無數支向外又同時向內的尖銳對立, 帶來的灼熱的疼痛感。 用雪白的剃刀邊緣劃開一道道口子, 讓一股股泉水流出清冽的能量,正是你攝取的食物經過反復分解產生的。 你的呼吸記錄下你被孕育的過程, 舊的傷口長攏了, 新的傷口立刻替代了它們。 廢物煙塵般被吐出體外, 清冽的能量有神奇的功能。

…… ……

落到你臉上的每一滴光塵都是回歸, 無涯際的空曠是所有生靈的家。 你從頑強地粘住你的地面上來, 習慣于擔心有意無意的冒犯, 以及冷不防有誰給你來個非禮唐突, 大大小小的偶然發生的必然傷害, 能言善辯者的唾沫橫飛, 他們張揚的那些最乏味不過的特大消息特好消息, 足夠把你消滅于無煙的蒸發里, 真是個大悶罐! 你把它忘掉吧。

呵, 你的童心! 是幾時你把它浸到快要凍結的冰水里? 如今,你就把它放回到血糊糊的胸腔里去吧。 當你發現云朵不軟也不輕, 星星不是一顆一顆散開的, 而是一群群的星的魚, 星的樹,星的寶塔和飛動的塔尖; 蒼白的圓盤不是月亮而是太陽。 無涯際的空曠給你的首先是對自己存在的實感, 而現在又加上自己不完全存在的實感。

你有一切生物的弱點, 需要和生物以外的無生物接近, 需要生物以外的無生物理睬你, 再沒有別的。 至于生物之間的接觸,那是不足道的。

而現在你遇到了第二我。

第二我不是巨人族, 更不是無生物。 但不是 “我”。 你相信嗎? 他的鼻息能叫你翻幾十個跟斗, 他的智慧能在光芒四射的愚昧中恬然入睡, 在他的注視里塵?;墒瘔K。 你當然會說: 要這些陳腐的神話做什么?

…… ……

而被某個銀河系吞下去, 又不得不把它吐出來的某個巨大的影子, 因為它只是影子。 它冒冒失失地踩痛了天體的某一條敏感的神經, 難過得叫它連連打噴嚏, 熱淚盈眶, 吐出了陣陣煙氣,如注的淚珠傾瀉而下, 簌簌響個不停, 那淚珠, 撒豆般拋出來,于是滿天都是點點發光體了, 于是一條又一條疊加在一起的新的銀河形成了, 都塞滿了發光體了, 密不透風了, 發光體你推我擠, 誰都比誰更惹眼, 誰都比誰更不在乎地自生自滅, 霎時間出現在你眼皮下, 霎時間又不見了, 剩下的只有加入翻滾旋轉的混沌里的新的混沌, 連巨人的影子一時間也找不到了。

好像混沌中九天之上的歡樂節日永不會結束, 這些銀河系的居民們嘻嘻哈哈加入翻滾旋轉, 噼噼啪啪地旋轉, 響亮地旋轉,在混沌里滋生, 在混沌里蓓蕾, 開花, 然后也就不見了。 最富于表現力的最有感情的混沌啃嚙一切, 一切加入混沌, 其中有巨人的影子。

…… ……

非我的出現是一場冒險的結果, 連續多少回合搏斗的結果,有點像從灰燼中復活的火苗, 影影綽綽。

多么可愛的單純, 這個非我, 從來不想它會擁有什么無上的權威。 在它的單純里有難以達到的豐滿, 它好像是生命無意識的化身, 在它的動作——閃現里有那么多優美的大的跨度, 壯麗地偏離規范的心路歷程的起伏跌宕, 用許多頓悟銜接起來的迷亂。多向度的單純, 多向度的豐滿。

而你, 卻是被注定了要被釘在平淡無奇的日?,嵤吕锒谎蜎], 在層層關系網的清理和修補里費盡心機, 雖然那已是過去的事了, 但危機還在這里, 在于你 (就連第二我也是) 還是忘記不了那個 “我”。

平淡無奇里有那么多離奇古怪的不正常, 就算你有能耐, 把它們翻了個個兒, 結果反而搞不清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了。事前事后, 不都向你提供了個人經驗的人文含義嗎? 那你想緊緊抓住而又抓不住的, 那里面應該有人的普遍良心呵! 你還能做些什么呢? 可怕的可悲的自憐自保綜合癥, 滿是紊亂腳印的泥潭般稀爛的本能。

“需要!” 非我一個勁兒瞪著你。 “需要就是一切, 需要才是正常!” 不, 這不是你所等待的一聲號令。 你就站在它面前, 這樣貼近, 很少有誰和你這樣貼近過, 幾乎就要和你融合了。 你還沒有完全領會 “需要” 的含義, 可你已經被牢牢吸引住了, 你和它之間的這種心理關系夠多別扭! 你又不能跟個三歲小孩那樣,咬著手指頭, 流著口水, 朝它干瞪眼。

…… ……

有一朵光緊跟住你, 其實這朵光就是你自己。 你發現你像一只浮標顫動在滄海上, 在忘記了一切的激動里閃閃著, 你禁不住想問自己: 可不可以憑這朵光來預卜自己的未來?

光早已無阻攔地沖出你的軀體, 你的軀體早已是斟滿瓊漿的杯, 光液早已漫出杯沿, 你的意愿在光液里浸泡得更加富有生氣了, 在閃閃的意愿的挑逗撩撥里你通身上下震顫得更加猛烈了。終于, 你在全光中一點不剩融化了, 你成了全光的一部分。

全光是個無涯際的光龕, 你有了你的生態龕位, 有了你的特定的生命環境, 它是為你的新的生命形式的存在創造出來的。 全光的創造者中有微小的你在內, 全光中有你微小的位置。

于是你敢于相信你是在絕對清醒的夢里, 你已經純凈, 沒有一絲多余的雜質, 沒有一抹皺褶。 每一朵光都可以透過你望見另一朵光。 你敢于相信自己也是光源, 你賴以生存的光里有你自己發出的光。 需要的自由, 自由的需要, 既與未來無關也與現在無關。 你可以任意改換射線, 從身邊所有的反光體得到反射, 它們會給你最親切的問候, 你能得到無限延長的回憶般的愉悅。 所有的發光體都因愉悅而透明, 而虛空, 當你射向它們時你得到的回報是無限量的包容和放縱。 欣喜使你不斷改變光速, 熠熠生輝的是你永遠屬于第一位的意愿: 你沒有一個回答, 你只有無數個提問。 現在, 你可以放心向世界發問了, 問你想要問的一切。 你就盡情地問吧, 什么都問。

你發現, 從某個時候開始, 你已經是一個活潑的存在, 而不是某個類目里的某個抽象的稱呼, 你已不只是一個軀殼, 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整整一個首先屬于你自己的世界。

你將堅固起來, 那是凝聚更多的熱和力所必需的, 是永恒的發光運作所必需的。

你相信光, 你得到光, 你發光了。

你呀, 你總算加入了全光的混沌, 通過閃光, 你富有了, 閃閃中沒有衰老, 反背雙手踽踽獨行的日子已過去很久。 所有的手都已伸出來了, 舉起來了, 所有的手都握成緊緊的拳頭。 你將更加堅固。

無論是從近處還是從遠處看, 你都一樣高大。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 你所展示的棱面都一樣豐富, 它們之間的組合都一樣出奇地美妙。

你也應該是一個結晶體。

總算到了這個時候了, 每一個結晶體都無比璀璨了, 都盡情盡興地放光了。 多得數不清的射線互相交叉互相穿透, 千變萬化的光速形成了紛紜的折射, 開創了前所未有的宇宙景觀。

幸福的清醒呵, 沒有什么能夠擾亂它了, 它在自我更新里甜蜜地融化著。

不是非我, 更不是第二我, 和全光中的壯麗景觀相比, 你還覺得自己有些黯淡吧, 因此, 你已經是新的你了。

混沌初開, 你將再次超越你自己。

(1986 年夏, 1988 年春, 1989 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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