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蓋頭

李堯隆

三奶奶嫁給三爺爺的時候十八歲，三爺爺整整大了三奶奶二十歲。

三奶奶是十二歲那年，隨父母逃饑荒來這里的，爹在路上染了風寒，病死了，娘和她相依為命，一路乞討而來。一日天近晌午，樹上的蟬兒有氣無力斷斷續續地叫著。母女倆又饑又渴，見前面一處院墻邊有幾株梨樹，就走過去歇腳。娘見地上掉了好多被風吹落還帶著花蒂的小梨兒，便彎腰去撿給她吃?？蓜傃鼜澫氯ケ阊矍耙缓?，暈倒在地。她被嚇壞了，只知道嗚嗚地哭?？蘼曮@動了院內正在做飯的人，門“吱嘎”一聲開了，走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穿著破舊對襟藍褂，滿頭蓬松的男人。男人從地上扶起娘，幫她掐了一會兒人中，娘慢慢蘇醒過來。男人走進院里，用碗舀了兩碗浮著幾粒米花、清澈見底的稀粥，端給門外的娘倆。她一咕嚕喝完了稀粥，一雙眼睛透過面前站立的男人，向院里望去——青灰色屋檐下的窗子布滿了灰塵，幾張蜘蛛網密密麻麻掛在上面，灶臺上的鍋里正冒著熱氣，她咂了幾下嘴巴，想：鍋里肯定是夢中常喝的美味粥?；秀遍g，她覺得這好像是自己的家。

村里人聽說三爺爺家里來了一個三四十歲的逃饑荒的女人，還帶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大家都跑過來看熱鬧。不一會兒，院子里就擠滿了人。當場就有人撮合要飯的女人跟三爺搭伙兒過日子。三爺爺排行第三，因父母與兩個姐姐早亡，只剩下三爺爺一個人，如今三十二歲了還是光棍一條。女人當場就同意了，三爺爺卻搖了搖頭說：“我不能趁人之危，暫且住我這里幾天可以，長久了不行！”

于是女人暫時在三爺爺家安下身來。女人也是命苦，沒幾天就病了，這一病就是幾個月，三爺爺心軟，又不好意思攆她們走，過了兩、三個月就死了。女人臨死前對三爺爺說：“恩人啊，感謝你收留我母女倆，我看來命不長了，我有一事求你，孩子梨花托你照顧，等她長大了你就娶了她吧?！比隣敔敱居泼?，但看到女人那無助的眼神只得點頭答應。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當年的小女孩轉眼十八歲了，出落得像花一樣美。到了該圓房的時候了，三爺爺漸漸地覺得不好意思了，發覺自己上年紀了，三奶奶梨花如剛出山頭的太陽，不能誤了她一輩子，所以處處回避推脫。

一天晌午，突然雷聲隆隆，下起了大雨。三爺爺不見去河灘上打豬草的三奶奶回來，很是擔心，便頂著狂風暴雨沖向河灘尋她。隆隆的雷聲在頭頂炸響，淹沒了三爺爺的呼喚聲。雨水迷糊了他的眼睛，一路跌跌撞撞到河灘的三爺爺，發現三奶奶跌坐在娘的墳頭邊，傻了一樣，任憑怎么喊她總是不答應，裝了大半豬草的背簍丟在一旁，三爺爺飛奔過去，背起三奶奶就往家里跑。

三奶奶發高燒了，三爺爺泡了一碗生姜紅糖水扶著她喝下。第二天，三奶奶醒來對三爺爺說：“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你要不嫌棄，那就娶了我吧……”

三爺爺沉默了，抽了一個晚上的煙。

成親當日晚上，三爺爺喝得東倒西歪地走進新房，醉步伸手欲揭三奶奶頭上的紅蓋頭。此時，三奶奶心里美滋滋的，她盼望著的一生幸福即將到來。這時，不想從外面響起了急切的拍門聲，三爺爺觸到紅蓋頭的手縮了回來。門開了，沖進幾個國軍，說抓壯丁，把三爺爺抓走了。

從此，三奶奶就守寡了。她不想改嫁，只盼著三爺爺回來揭她的紅蓋頭。轉眼幾年過去，三爺爺所在的隊伍打到了長沙，三奶奶聽到消息，心情更加迫切了，因為自己的紅蓋頭馬上就要被揭開了，她將那些許白發一根根薅了出來，整整三個時辰。

一日同村被一同抓去當兵的二?；貋砹?，說三爺爺在保衛長沙戰役中犧牲了。三奶奶聽到音訊后哭了幾天幾夜。

三奶奶活到了七十八歲無疾而終，聽說三奶奶死時蓋著當年的那塊紅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