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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冷血熱·第23章 下江勁旅

2020-12-18 07:39張正隆
黨的生活(黑龍江) 2020年10期
關鍵詞:軍長抗聯

張正隆

第23章 下江勁旅

七軍的三任軍長

七軍第一任軍長是陳榮久。

陳榮久,曾化名王福東、劉長發,1904年生于寧安縣東京城三家子村的一個雇農之家,念過兩年書。九一八事變時,他正在東北軍二十一混成旅騎兵二營七連當兵。

日軍侵入吉東地區后,連長要投降。這怎么行?陳榮久和幾個弟兄一商量,去連部將連長繳了械,然后宣布抗日,他也隨即被大家推舉為連長。王德林舉義后,陳榮久率連加入救國軍,在穆棱、海林、寧安等地作戰。救國軍失敗后,他又投奔李延祿的救國游擊軍,任軍部副官,隨軍轉戰寧安、密山一帶。

1934年春,李延祿進關期間,陳榮久負責四軍的政治工作。同年7月,黨組織派他到蘇聯東方大學學習。兩年后,陳榮久回國,到饒河組建七軍,任軍長兼一師師長。

1937年3月6日,陳榮久率150多人到饒河西北部的天津班,準備召集幾支山林隊的首領開會。軍部秘書羅英原是四軍的政治部主任,被捕后叛變,又混入七軍,“自告奮勇”去給山林隊送信。偽縣公署參事官大穗久雄接到密報后,即帶300多名日偽軍,乘馬拉爬犁趕往天津班。

下午1點左右,戰斗在屏嶺山打響。

陳榮久將部隊部署在三個山頭上。山不高,也不陡,只是東荒3月的積雪依然很厚。偽軍不肯玩命,稍有傷亡就趴下不動。鬼子抓著樹枝子往上爬,雪沒膝深,上面有一層冰樣的雪殼子,踏碎了再拔腳就格外吃力。樹枝斷了或是沒抓住,那人就順著冰殼子滑下去了,即便被樹干攔住,也得哼唧一陣子才能爬起來。

陳榮久肩部負傷,仍繼續指揮戰斗,并親自掌握機槍班,全力阻擊威脅最大的敵人。

戰斗持續了三個多小時,鬼子的傷亡很大——在這種地勢攻山頭,是很難得手的,除非用炮彈把山頭犁個遍。而在大穗久雄也成了槍下鬼之后,敵人的進攻就停止了。就在這時,偽警察大隊大隊長苑福堂帶著200多名偽軍,從屏嶺山背后攻上來了。

苑福堂是饒河縣出了名的鐵桿漢奸。這個敗類原來盤踞在暴馬頂子,被游擊隊一頓胖揍之后,他的老巢也成了游擊隊、七軍的根據地。為了討日本主子的歡心,這小子在“討伐”中更加賣力,也頗能收羅一些“有奶便是娘”的亡命徒。

眼見腹背受敵,陳榮久在指揮部隊頑強阻擊到天黑后,下令突圍。他親自帶人斷后,不幸中彈犧牲。

陳榮久犧牲后,由參謀長崔石泉代理軍長。同年年底,在下江特委擴大會議上,二師師長李學福被選舉為軍長。

李學福,原名李學萬,朝鮮族,1901年生于延吉縣山菜溝老虎山屯,1915年遷居饒河縣大佳河,后來又搬到三義屯,讀過幾年書后,輟學務農。

李學福性格豪爽、沉穩,樂于助人,處事公道,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被推選當了屯長。他曾從饒河電報局局長那里要來大別拉坑的一百多坰荒地,自己只留四坰,其余的都分給窮人,不收租稅。

單立志老人說,李學福大高個,挺壯實,圓臉盤,和和氣氣的一個人??梢姷匠r族人自顧自在一塊嘮得熱鬧,就黑下臉來批評,說中朝同志要團結一心打日本子,要是都像你們這樣扎堆兒,不是沒隔閡也有隔閡了嗎?越是嘮不到一塊去,越要往一塊嘮,這樣才能相互信任。

由于語言、文化、風俗的差異,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人湊到一起,形成不同的人際圈是自然的,產生誤會也是難免的。開頭漢族隊員少,難扎堆,孤零零的覺得沒意思,有的就干脆離隊了。戰場上下達命令,一部分人聽不懂,常把“撤退”聽成“沖鋒”、“沖鋒”當作“撤退”。如果打了勝仗沒什么,當個笑話樂一陣子就完了,可要是打了敗仗,就可能引起猜疑、埋怨,惹出麻煩。東滿和湯原反“民生團”,這也是原因之一。

從大隊長、師長到軍長,李學福一直強調學習語言,特別是學習漢語,并將其作為一項戰斗任務——如果指揮員連最基本的指揮用語都不會,戰場上還得通過翻譯,能不誤事嗎?更不用說抗聯經常是小部隊活動,有時還要單獨執行任務了。在抗聯這支方方面面都極其特殊的隊伍中,語言不僅是一種交流工具、生活技能,還是戰斗力。

1933年夏,駐饒河救國軍四旅十二團將饒河縣反日會會長李學福等十幾名反日會成員逮捕。押往城外槍斃的途中,李學福瞅準機會,一頭將一個押解士兵撞倒,大喊“快跑”。見此情形,反日會成員有的鉆進林子,有的跳到河里,有的被亂槍打死,有的負傷被捉住,十幾個人只跑掉幾個。李學??癖嫉揭粋€池塘邊跳了下去,頭頂水草蹲在水里,總算躲過一劫得以脫身。

李學福自擔任大隊長后,四年間打了大大小小幾十仗。像陳榮久一樣,這是個身先士卒的人,多少次與死神擦肩而過。遺憾的是,他正值壯年卻被嚴重的半身不遂撂倒了,被送到蘇聯治療,1938年8月8日在蘇聯去世。

在李學福因病半身不遂后,七軍仍由崔石泉代理軍長。后來經過選舉,三師師長景樂亭擔任七軍第三任軍長。

景樂亭,山東章丘人,1903年出生,何種家境,何時到東北,九一八事變前何時參加東北軍,任何職務,信息均不詳。在參加高玉山的民眾救國軍后,為一旅一營營長。

入伍就在三師,曾在師部警衛連任排長、黨支部書記的單立志老人說,景樂亭中等個,不胖不瘦,圓臉尖下頦。這人抗日不含糊,打仗有一套——能打勝就打,不能打就走,果敢、機靈,戰場上不彎腰,帶三師、七軍打了不少好仗?!跋裎覅④姴痪镁蛥⒓拥亩懒肿討鸲?,消滅100多敵人?!?單立志老人說。

關于景樂亭的資料留存甚少,新中國成立后出版的關于抗聯的書籍或報刊發表的相關文章中,也幾乎見不到這位七軍軍長的名字。因為他在1940年3月27日被處死,罪名是“困難時期動搖,企圖投敵,在內部結成反革命小團體”。

“內部問題”

1936年春,崔石泉和四團副團長姜尚平率隊北上富錦、同江,在所到之處被群眾稱之為“大姑娘隊”的同時,“內部問題”也漸呈表面化。

姜尚平為“安邦隊”首領,1934年參加饒河游擊隊。此人作戰勇敢,但毛病也大,亂花錢,繳獲錢財就往腰包里揣。崔石泉和幾位連長提出批評后,他把三連連長邴升臣抓了起來,說邴連長是“老高麗的走狗”,要先打老高麗,再打日本子。

饒河游擊隊是在錯綜復雜的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中誕生的。剔除干部犧牲的因素,七軍中高層干部變換是各軍中最頻繁的,其中就包含一種宗派、團體的權力斗爭,特別是統戰部隊增多之后。

鄭魯巖,山東省日照縣人,九一八事變后參加了李杜的自衛軍,1934年參加饒河游擊隊,1936年任四軍二師師長。二師改編為七軍后,因陳榮久當了軍長,鄭魯巖即消極怠工。下江特委書記樸元彬去海參崴交通局匯報工作時,指定鄭魯巖代理特委書記。于是,鄭魯巖派軍部副官王殿甲去山林隊做統戰工作。王殿甲是他的磕頭弟兄,只向他匯報工作。1937年2月,鄭魯巖到虎林收編山林隊,臨行前在軍部講話,說他要成立個十一軍,跟七軍競賽。

原二師五團團長鄒其昌到虎頭另立山頭,成立“暫編一師”,反對七軍。原二師七團團長賈瑞福則發表聲明當胡子,全團只剩下五個人。

內部問題如此復雜,外部環境自然惡化。原來團結在七軍周圍的一些山林隊,有的不聽調動,有的帶隊離去。叛徒羅英與混入七軍的奸細,乘機大肆活動。天津班戰斗后,羅英干脆準備奪權。

讓陳榮久當軍長,應該不無對這種內部紛爭的考慮。陳榮久在蘇聯學習兩年回來,跟這些人沒什么瓜葛、矛盾,但與此同時,不利因素也相當明顯——不熟悉情況,獨木難支,也就困難多多。雖然槍斃了幾個奸細,并不能挽回局面。

1937年2月18日,《東北抗日聯軍第七軍軍長陳榮久給××同志的信》中說:“我們抗日聯軍處在極端孤立和危險的狀態。我們認為:最近沒得到我們上級機關的極力幫助的話,那么,下江一帶的革命軍沒有進步的希望了?!?/p>

從游擊隊到抗聯,各軍無不受到“北方會議”“1·26”指示信以及后面將要寫到的路線、方針、政策變化的影響,各自經歷的坎坷、磨難也各有不同。即便像饒河游擊隊這樣,開頭幾乎清一色朝鮮(族)人的隊伍,由于地域、領導人的差異,也各不相同。而由四軍二師改編的七軍,與四軍的差異就更大了,也同樣到了不整頓不行的時候。

1937年12月初,周保中在寶清縣大葉子溝密營整頓完四軍,月底又以吉東特委代表的身份來到饒河縣十八坰地,召開下江特委擴大會議,著手整頓七軍。

會議開了五天,通過了《下江特委擴大會議決議案》,決定改選下江特委,改選了七軍黨委執委,并改選了七軍領導。由李學福任軍長,崔石泉任參謀長兼代理軍長,鄭魯巖為政治部主任,同時調換了一批師團干部。

四軍整頓相當成功,七軍則不然。因為四軍的問題比較單純,七軍這個偏居饒河一隅的“閨秀”,原本就鮮為人知,問題也就復雜得多。更重要的是,原來的幫派體系仍然存在,而這種體系原本就是難以消除的,除非在軍與軍之間進行干部調換。而且鄭魯巖當了政治部主任,會議決議又取消了軍事干部的專權,無形中增大了他的權限,這個看上去文質彬彬的人,就要以革命的名義殺人了。

1939年4月9日,《中共吉東省委三人團對抗聯七軍黨特委的工作檢查》中說:“目前成為七軍最大障礙者,厥為干部中間的意見分歧。有些同志仍保存著個人之成見,驕縱、散漫、私便、消沉,在工作上不發生聯系,互相猜疑、嫉恨,以怨報怨,脫離組織原則,忘掉了工作上的利害,應一律肅清之!”

曾任饒河中心縣委書記、當時為七軍經濟部部長、二路軍總部交通站虎饒站主任的徐鳳山,在內部斗爭中被抓起來,罪名是“民生團”。

單立志老人說,徐鳳山是1939年6月被鄭魯巖下令殺害的。因不愿領命而被嚴厲批評的戰士,是流著眼淚執行命令的,回來后大哭一場。

與東滿、湯原不同的是,七軍并未掀起大規模的反“民生團”運動,而且被殺害的還有漢族人,比如景樂亭、畢玉民、王貴祥等。這叫“內部處理”。

畢玉民,1909年生于山東省萊蕪縣,中學畢業,1931年在虎林縣吉祥鎮入黨,先后任虎林區委委員、縣委委員、七軍副官長、虎林辦事處主任和補充團政委,1938年9月被鄭魯巖下令殺害,罪名是“與七軍對立和不服從領導搞分裂”。

離休前為遼寧省蓋州市農業機械廠黨委副書記的王云慶老人,除了抗戰時期打鬼子,這輩子基本就是跟拖拉機打交道了。包括新中國第一個女拖拉機手梁軍,新中國成立后最早的一批拖拉機操作、維修人員,都是他的徒弟。老人1.75米以上個頭,頭發斑白,滿臉皺紋,樸實、文雅。我去采訪他時,他用放大鏡看完我的部隊文職干部證,說:“你想了解抗聯的事吧?找我采訪的人,沒別的事?!?/p>

王云慶1923年生于山東省海陽縣,還不記事時一家人闖關東,來到虎林縣義和鄉同和村。1935年參加饒河民眾反日游擊大隊,1938年初給畢玉民當警衛員。

老人說,畢玉民大高個,文化挺高,還會武術,一人來高的墻,他跑幾步,一按墻頭就過去了。這人性情爽快,有主意,還和氣,能逗樂,我給他當半年警衛員,沒有愁的時候?,F在都叫“警衛員”,那時叫“傳令兵”“勤務兵”,還有叫“護兵”的。他走到哪兒我跟著,倒是他經常護著我、伺候我。那年我還不到十五歲,長得也小,我倆在一起跟爺兒倆似的。

第一次跟敵人交手,是抓兩個朝鮮族特務。那時朝鮮族人兩極分化,有的打日本不要命,有的死心塌地當走狗。那時日本人對鐵路看得緊,南滿那邊我不知道,北滿這邊的火車司機幾乎都是朝鮮族,信得過呀。那天走到五甲附近,前面過來兩個人,他一遞眼色,我就知道有情況。我倆各有一支擼子,揣在兜里,他還有支左輪,因為撞針壞了,就背在屁股上拍打著。走到跟前,特務一下子掏出槍對準我們,然后伸手去摘那支左輪。我還沒反應過來,“鐺”的一槍,一個特務倒了,另一個特務的槍也到了畢玉民手里。特務拿支左輪扣不響,畢玉民說“那個不好使,糊弄人的”。一口山東腔不緊不慢,臉上還笑吟吟的。

他外出帶我的時候不多,“過蘇聯”都是獨往獨來——那時管過界去蘇聯叫“過蘇聯”。他去一趟個把月,背個帆布兜子,通常背些藥回來,傷員多呀。有一次不知去哪兒了,背回大半兜子錢,現在尋思怎么也有上萬元。

那時我們管偽軍叫“滿軍”?;⒘挚h“滿軍”、警察、自衛團,少說有幾千人,頭頭腦腦的,畢玉民少有不熟的。游擊隊、人民軍時期和抗聯初期,戰場上能跟“滿軍”做生意,他們賣給你子彈。后來就不行了,作戰消耗多少彈藥,戰后鬼子讓上交彈殼。歸大屯后,形勢惡化,“滿軍”也隨風倒??僧呌衩裨诨⒘挚h的“滿軍”中照樣吃得開。部隊缺什么,他寫個條,去人就取。聽說他當過警察,是入了“在家禮”的,和一些人磕過頭,神通廣大。他被“內部處理”兩三個月了,寫個條、蓋上他的戳,還好使。后來人家知道了,這些關系就斷了。

后來,讓我給團長×××(老人是說出了姓名的——筆者)當警衛員。給團長擦槍時,我覺得不對勁——這不是畢玉民的槍嗎?再一想,一個多月沒見到這人了。因為不敢問,就留心聽。那時大伙兒都把我當小孩,有一些話也不背著我。畢玉民是在去軍部的路上被打死的,從背后開的槍,同時被打死的還有個王副官。聽說本來沒他什么事,可他在現場,怕傳出去,就順便“處理”了。

補充團有個“中央隊”,頭子姓劉,是×××(老人是說出了姓名的——筆者)打死的。還有個“得勝隊”,頭子姓李,四十多歲,殺畢玉民也有他的份。后來聽說也被“處理”了。

“劉中央”等人都有股匪氣,野蠻,罵人。畢玉民沒一句粗話,遇事講道理,那是正兒八經的共產黨。這個人也有毛病,性子倔,有時抗上。聽說“劉中央”等人打日本也挺厲害,但是到了困難時期,這種人就容易動搖、叛變??僧呌衩裨趺纯赡苎??后來又聽說是因為他搞分裂、鬧獨立。真要是這樣,不說別的,他還能把那么多錢給抗聯花嗎?

八團團長王貴祥,也是山林隊出身,報號“君子人”。這人困難時期也跟著咱們,也被“內部處理”了。他的女兒王鐵環,和我同年參軍,那年只有七歲。開頭都在土頂子密營種地做飯做衣服,我尋思,她應該是抗聯最小的女兵了。1954年我在沈陽當拖拉機站站長,見到她,問她知不知道父親怎么死的,她說不知道。

1956年,在北京見到×××(老人是說出了姓名的——筆者)。我說,我那時是個戰士,不知道上邊怎么弄的,你什么都清楚,畢玉民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呀?總得有個結論呀?咱們這茬人要是沒了,就再也弄不明白了。需要我打證明,我現在就打。他嘆口氣,說:“過去了,拉倒吧?!?/p>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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