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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聲

2020-12-23 05:44翁家碧
故事林 2020年24期
關鍵詞:李小姐海浪醫生

翁家碧

當我來時,李小姐的咖啡只剩一半。我看了一眼手機,離約定時間還有10分鐘,正是咖啡廳最清閑的時候。桌椅間的縫隙是固定的,我花了一些力氣才使自己端莊地面對李小姐。

李小姐說:“早上好啊阿周?!?/p>

我說:“早上好,讓您久等了?!?/p>

李小姐說:“先點杯咖啡吧,這么匆忙趕來,不著急的?!?/p>

李小姐確實是個善于交際的女性,她的聲音平和溫潤,如同夜里情人的輕聲低語,這種聲音即便在重要談判時也不無優勢。我看著她放在白瓷杯邊的右手,指肚無規律地按著瓷面。我看見灰藍海面起起伏伏,晨起的陽光掉在每一道波紋上,風一吹便推到遠處。

服務員姍姍來遲,我指著菜單上第一個品目:“一杯卡布奇諾,謝謝?!?/p>

李小姐說:“這次辛苦你了,昨晚是不是在熬夜?”

我倏然將目光收回,謹慎地看著深棕木紋桌面:“沒事,我那個,昨晚,稍微把一些地方完善了一下?!?/p>

李小姐說:“黑眼圈這么重,還是早點休息比較好,如果時間太緊,和我說一下也沒事?!?/p>

我抬頭看了一眼,李小姐正在用比聲音更溫和的眼神看著我,像一個母親在看著她的孩子,擔憂、責備、勸服糅雜在一起,散發著濃郁的美式咖啡味道。但我不喜歡太苦的咖啡,于是我又低下了頭:“謝謝?!?/p>

服務員緩步而來,先鋪上一張白色雕花鏤空布墊,再將冒著熱氣的白瓷杯放在我面前,指法明快優美,纏繞著裊裊白氣?!罢埪??!?/p>

正當我準備端起來喝時,李小姐制止了我:“你吃早餐了嗎?”

“吃了一個面包?!?/p>

“那可不行。服務員,請再來一份三明治……喝咖啡前吃飽了才好,我猜你只吃了一個散裝面包?!?/p>

“啊……是的,您猜得真準?!?/p>

李小姐將她那頭棕色卷發撩到身后,那雙明亮的眼睛蘊藏著某種力量,使人禁不住放下戒心。但我深知這并不是好兆頭,于是在等待三明治的期間,我將電腦打開,準備盡早和她談談今天相見的關鍵事——一份產品概念圖。

“我想可以不用這么急,你可以先吃早餐喝喝咖啡?!?/p>

“盡快談完吧……我覺得,你們應該挺急的?!?/p>

“沒有的事,經理很相信你的能力?!?/p>

“是嗎……”

我忽然感到焦灼,有火在燒著梗在喉嚨的字眼似的,此時組織語言繼續談話成了莫大難事,李小姐微笑著,閑適的模樣仿若一塊巨石壓在我的神經之上。我打開界面將電腦推到她面前,除此之外,什么也沒說。

李小姐滑動著鼠標,色彩從她瞳孔中左來右往,令眼球后方的位置隱隱發痛,于是我轉動眼珠朝落地窗外看去。此時人海正如潮汐,涌來退去,在灼熱的陽光下又如同沙漠中的沙粒,相互摩擦生熱,終于組成荒蕪大陸。盡管咖啡廳冷氣充足,但我仍感到有汗珠即將從額頭掉落,眼前像蒙上一層海水蒸騰的霧氣。我聽見有人說今天的海真漂亮,是個嬉浪的好日子。情侶躺在沙灘上竊竊私語,計劃著說明天要去劃艇,后天要去洗海水浴,總之不該浪費這漂亮的海。

“你做得很棒呢?!蔽一剡^神時李小姐才開口,她捧著咖啡這樣說道。她總是擅長觀察別人的神色,從而找到合適的談話時機。

我說:“謝謝?!?/p>

在我出神的期間,三明治也來了,我終于有理由保持沉默。

“這份概念圖是沒有問題的,但是銷售部那邊突然要求再增加另外兩個產品的促銷新包裝,和這個產品一起綁定銷售。3個月后就要開始做活動了,找其他外包設計師不太合適,想來想去你是最了解這份產品的,把這個活動的系列產品都交給你做應當是最好的選擇?!闭f完她朝我笑了笑,十分溫柔的神色:“畢竟你是個很有責任心的人?!?/p>

三明治還剩一半,我說:“但是這份產品設計圖的錢……你還沒……”

李小姐將咖啡放下,雙手交握支著下巴,她看著我說:“這個還需要擔心嗎?阿周,我們合作了這么多次,哪次欠過你的酬勞,你是還不夠信任我,還是說你對你的設計有所懷疑呢?我認為你是個很棒的設計師,并不像其他人一樣鉆到錢眼子里,卻一點不關心自己的設計質量,我相信你也是這么想。關于這次的酬勞,在設計全部做好后我會如實打到你賬戶上的,不用太操心?!?/p>

我不得不重新將三明治拿起來,以咀嚼代替言語,總之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談判。

“聽說你搬出家了,現在一個人???”李小姐又捧起咖啡,目光悄然間凝聚起母性的慈愛。

三明治吃完了,我喝了口咖啡將喉嚨中的干澀強壓下去,濃郁的苦味一下子從喉道竄到鼻腔,隨著進入的氧氣流轉到肺部。我忽然感到呼吸滯慢,李小姐溫柔的語調化成水霧,摻著海鹽。

“是的,我搬了出來?!?/p>

“還習慣嗎?你和你母親的關系似乎不太好。其實你要理解你母親,她做什么也是為了你好,等你再長大些,在城市打拼累了,你就知道家有多溫暖?!?/p>

李小姐的咖啡見底,她開始全心全意看著我,看著我夾在桌椅間舉步維艱的身體,以及用巧克力沫畫上愛心的卡布奇諾。我看著白天進入黑夜,沙灘上的情侶與友人同相距甚遠的人們一同回到居室,解下外衣,換上舒適的家居服,泡上一杯茶或者牛奶躺在沙發上。平靜的一天又結束了,他們開始思考明天,于是打開電視,放空大腦,電子表走得飛快。而漆黑中的海面被強勢起來的風推著,不得不往前再往前,浪花卷著沉睡中的魚蝦翻起一個又一個圈,白天中打盹的潛流層此時身形如梭,與風一同推著海浪往前再往前,不斷逼近沉入睡眠的人類居所。

“我明白,謝謝?!?/p>

“阿周看起來還是個好孩子,這么靦腆乖巧怎么會對父母不孝順呢?如果只是鬧別扭還是盡早回去比較好?!?/p>

“我……我是成年人了?!?/p>

李小姐笑了起來:“阿周倒是真的很像剛出來的大學生,想不到現在已經26了?!?/p>

“我還不夠成熟?!?/p>

“阿周只是社交能力不太好而已,我覺得也挺好的,你看你性格率真,是很多人所沒有的?!?/p>

“謝謝?!?/p>

將咖啡喝完,我迅速結束了這段冗長的對話,當離開這家咖啡店時,我想我絕對不會再來第二次。我將永久遠離這家開著充足冷氣,卻時刻令我感到炙熱難忍的咖啡店。

當我意識到海浪化為了難逃的夢魘時,一切都準備就緒。我是說已經坍塌的現狀,被鉛筆劃得烏黑的設計稿、亂七八糟的電腦桌面以及毫無間隔出現的東西方位的太陽。準備就緒的一切明晃晃地警告我必須引起重視。為了搞明白是怎樣的海浪,我試圖將頻繁具象化在視網膜上的水合物,一滴一滴抓出來偵查再三,觀察它們出現的時間以及掀起的高度。大腦永遠不擅長儲存自發出生的抽象印象,像驅逐跳蚤的黃毛犬,還不等主人仔細瞧瞧是怎么樣的跳蚤,粉紅肥大的肉墊已經將那一只只跳蚤撲棱甩開。如此監察本體的神經3天之久,在愈發難堪的睡眠之后,我不得不承認,看一次心理醫生也許是最好的解決方案。

平岸這座城市有著筆直的海岸線,雖說只是視覺上的筆直,但從古至今的平岸人將之奉為天賜,戰戰兢兢地將“平岸”二字沿用至今。當我乘車從市區來到遠郊時,海岸短暫性地從層疊的房屋與樹林中鉆出,亮晃晃的陽光隨著海水一股一股地朝沙灘涌去,沒有后退。海水漲落是自然規律。我摘下眼鏡,揉了數次眼睛,再戴上時,海岸又一次被樹林遮掩住。我想我該盡快見一見醫生了。

曼珠在齊醫生診所前等候,剛下車她便拎著lv挎包跑過來摟住我的胳膊。這位職場白領重新拾起學生時代的率真,沒有粉底液掩蓋的鼻翼兩旁滿是細小的雀斑,在我看來,曼珠是個格外可愛的女人。

“你怎么才來?本來人家齊醫生晚上有事,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讓人家空出時間!”

“不小心起晚了,這些天睡眠不太好?!?/p>

“呀!突然要看心理醫生,你真的心理出問題了?”

“還不知道……”

曼珠的擔心向來動作迅疾,說話間就將我領到門口,敲響這座日式雙層別墅的門。在等待的期間她低聲問了句:“你錢帶夠了嗎?齊醫生的問診費聽說很高,雖然我和她侄女關系還不錯,可該給的還是逃不了?!?/p>

“應該夠?!蔽叶⒅T上格外透亮的貓眼,猜想這戶主人的生活水準應當相當高。以木原色為基調的復式建筑坐落在高地,既不會遭受滑坡與泥石流,透過潔凈的落地窗還能望到獨特的美景。

很快門有了細微的動靜,一個大致二三十歲的女人從門縫后悄悄露出身體,她梳著披肩的黑發,皮膚暗沉,渾然一體的灰色連衣裙,宛如頂著一片厚重烏云。她先是看到曼珠,后是我,語速頗慢地吐露字句:“請問你們是?”

曼珠說:“您好!我是前幾天預約齊醫生的張曼珠?!?/p>

女人將門與框的縫隙稍稍拉大,她的肩膀也耷拉下來,曼珠的回應像一副鎮靜劑,讓緊繃的現狀有了繼續下去的理由。門與框的距離被拉到最大,她說:“請進來吧,他就在辦公室?!蔽覀儚拈T檻跨入到玄關時,這位小姐從鞋柜取下了兩雙一次性白棉拖,擺正放在我們腳底。她的頭發時時會因彎腰而垂到眼前,因此撩起頭發勾至耳后成為慣性動作,這張暗沉而平淡的臉也在此動作下被賦予絕佳魅力。源于一種成熟的,對著誰俯下身的溫順姿態。

玄關直對的是一條望不見盡頭的走廊,有著玻璃推門的房間分布在走廊兩旁,并沒有門牌之類辨識房間主人以及房間用途的事物。這位小姐再度緘默,或者說從一開始就對非必要的交流漠視著,就連身份姓名也未對我們兩個客人提起。將我們領到走廊右邊的某個房間,她停了下來,伸出手扣響玻璃門,輕聲細語:“患者來了?!蔽吹壤锩娴娜嘶貞?,她回過頭對我們笑了一下,繼續走那條長得不見底的走廊,并很快消失在視線中。像是某種幽靈。

“進來吧?!?/p>

像是水蚤在水面跳躍,曼珠走路的姿態輕盈又快捷,推開門,先于我抵達目的地,并利用她獨有的微笑技巧說道:“真是太高興您能在休假期間接受預約!”這種笑容在職場極具優勢,能輕而易舉地取得信任??梢灶A料,齊醫生即將更加寬容地對待另一個無禮者。

她說,“齊醫生啊,我家阿周是做設計的,這幾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精神特別差,睡眠質量也不好。您是專業的,幫他好好看看,實在是感謝您?!?/p>

這間明凈的辦公室十分空闊,玻璃推窗開著,捎著涼意的風穿行周身,把皮膚一層層削去,似乎我的存在也不過是白色瓷磚上的一抹淡影。

曼珠將我拉到辦公桌前坐下,我得以與齊醫生面對面相視。與那位小姐不同,齊醫生是個蒼老又輕快的中年人,兩種不同重量的肉體姿態在他的身上完美糅合,他穿著白大褂,松弛的雙肩顯出更溫和的力道,細邊銀框的眼鏡后,那雙眼瞧著我,說:“那么,這位是周梓小姐?”

我雙手攥緊起著毛球的寬大針織衫,點頭說:“您好,我是周梓?!?/p>

齊醫生笑了一下,像是為了安撫突兀冒出的緊張信號,他的臉部線條溫和地彎了下去?!拔乙呀浟私饽愕那闆r了,沒有多大問題,很快就會好的……那么張小姐,可否在門外等候一下,我太太會招待你,我需要單獨和周小姐聊一下?!?/p>

曼珠笑著道了聲“好”,隨即低下頭對我俏皮地眨了眨眼,又朝我的肩膀輕輕拍了一下,這個動作使少年時的默契猛然涌現,瞬間的感動沖淡了所有緊張或是恐懼。在我眼里,曼珠無疑是個格外可愛的女人。

很難說這場心理咨詢給我帶來了什么,也許比李小姐的談話更加痛苦。當他的第一個問題開始。

“聽張小姐說,你上個月才從家里搬出來獨立居住,并開始擁有第一份工作,能和我聊聊你的家庭嗎?”

齊醫生將雙肘支在深棕色桌面上,這道桌面隨著話語如同被暴風刮倒的樹木,一下子成為橫亙在我們之間不可忽視的重物。我想,要想不浪費這幾千塊錢,也許不得不把底子交代透了,或是敞開心臟讓聽診器把所有隱私查遍。沉默不過1分鐘,齊醫生沒有催促,蒼老又明快的眼神卻促使面前這具仿徨的靈魂卑躬屈膝。于是接下來的談話行云流水,這是我下定決心的結果。

“我家里一共4口人,有個弟弟,父母是開珠寶店的。我大學學習的是設計,但是我的母親一直想讓我在自家店里工作,畢業之后她就讓我回了家,所以我沒有馬上獨立出來。上個月我和母親談了一次,決定開始獨立生活……就是這樣?!?/p>

“你和你的母親關系如何?”

“并不是很好……”

“為什么?”

“她喜歡為我安排一切,而我不喜歡她為我安排的一切?!?/p>

“那么你和你的父親還有弟弟呢?”

“也不太好?!?/p>

“為什么?”

“因為他們站在母親那邊?!?/p>

齊醫生翻開條格筆記本,唰唰記上什么,字形潦草優美,我沒看清任何一個字。

“那么你說你最近經常做噩夢,還記得做的什么夢嗎?”

“記得?!?/p>

“請描述一遍?!?/p>

我感到鼻間空氣滯澀,仿佛那夢魘即將憑著這句話從虛幻伸向真實。沉默了兩三秒,我還是決定將之全部付諸于口,因為我的夢四散在生活角落,無時無刻不在侵蝕所知所感。

從小到大我未曾去過海邊。母親命令我的行動路線局限在兩點一線。上學時是家與學校,畢業后是家與珠寶店。即便如此,夢魘中的海浪卻真實得親眼所見,它溫順地伏在白天的海邊,等著陽光拂照,顯出玻璃一樣剔透發亮的質感,有時懶洋洋地堆出褶皺,朝沙灘吐出白色水沫,像上帝在地球上放養的小奶貓。這時它可愛得令人難耐,男男女女套上游泳圈,前仆后繼地扎進海里,由適當鹽度托著,人們喜愛它,稱贊它,與它嬉戲打鬧,最終被鹽度所包容。我說,這是人間難得一見的天倫之樂。我說,白天是欺騙。當黑夜來臨時,人們進入睡眠,上帝也不禁打了個盹,于是小奶貓偷偷露出珍藏多年的利爪,那雙朦朧的豎瞳也顯出尖銳光芒,它將毛抖動起來,把不合時宜的鹽分抖落進白天的邊角。于是現在能看到,這是一只時刻繃緊腿部肌肉的貓科動物。

說到這里我沒再說下去,我小心地去看齊醫生的神色,一旦有人叫我開始描述一件事,平時無用的辭藻就像被火趕著似的從嘴里冒出來,此時隨意一句帶著笑意的夸贊都是巨大打擊,漫不經心的語言如同一只黑色巨錘,總將不小心袒露的真意砸得粉碎。我懼怕這樣不對稱的感情交流,所幸齊醫生沒有任何表示,他彎著臉部線條,靜靜聆聽,感知到我的停滯,微笑道:“請繼續?!?/p>

于是我繼續講下去。與夜化為一色的海浪向居民區翻滾著,越過沙灘,碾壓樹木,將聲音吞進水流中,像一位點著腳尖走路的舞者,悄無聲息。于是夜里游蕩的人沒發現,逡巡地面的飛鳥沒發現,月光為它照亮前路又不使它暴露。一切準備就緒,一切準備崩塌,睡夢中的人、平靜的生活與枯燥的夜晚。如所預見的,海浪一下子化為真正的猛獸,卷起鋼筋水泥鑄就的居民房,像倒糖果一樣,人們的肉體輕飄飄地掉進洶涌的海浪中,濺不起絲毫水花。于是這場關于海浪的夢魘便在這樣無聲的恐怖中結束,所有尖嘯的聲音均被吞進水流之中。

“我講完了?!?/p>

“很好,你的描述非常有價值?!?/p>

齊醫生用筆點著紙張,黑色墨水在白紙上留下多個大小不均的黑點。他沒有再寫下什么,低頭思考著什么,而我的手掌心早已汗濕。

齊醫生低聲發出字音,內容零散飄忽,自言自語似的。這時他的臉部線條是緊繃的,像初學者畫的石膏素描。

“海浪,糖果人,小奶貓……”

喃喃了許久,他敲定了某個答案似的,在條格紙上劃出一個對勾,后面又是一行潦草的字,我照例看不懂任何一個字。齊醫生又抬起頭,眼鏡后的眼睛瞧著我,再次彎了所有臉部線條,他試圖做出慈祥的表情,但經過一番對于夢魘的猜疑與演算后顯然力不從心。接下來的診斷興許是一場審判,我僵直著腰背坐在黑色旋轉椅上。

“作為一個負責任的醫生,我首先要告訴你,你的病癥無法完全確切地診斷,但你反復地做著同一個夢,造成失眠、精神恍惚等癥狀,也許是精神分裂的征兆……你出現這種癥狀是在離開家之后對嗎?之前有沒有這樣的癥狀?”

“沒有?!?/p>

“那么我們可以推斷,也許這些精神癥狀的來源是你的家庭壓力,你的性格內向,也許一直沒有注意發泄壓力。我建議你可以先放下手中的工作,回一趟家,把自己的心結打開。如果心里的壓力一直沒有得以紓解,也許你暫時沒有辦法正常生活,精神癥狀會越來越嚴重,以至于不得不接受藥物治療?!?/p>

風穿梭周身,將肉體一層層削去,潔白瓷磚照不出孱弱的靈魂。無論是上帝、真主還是我佛,我懇求他們帶走最后的殘物。

周光站在出租房前,比我小一歲的面孔上仍然是我所恐懼的青澀,青年與少年的時間無法調和地分割著這張臉。這是我離家以來,第一次和弟弟見面。他挪了下腳步,面向我,那張臉愈發融進樓道的陰影中,像一抹誰的影子。

“周梓?!?/p>

“周光?!?/p>

我們從不以姐弟相稱,我所看到的并不是“周梓的弟弟”,是“母親的兒子”;他所看到的也并非“周光的姐姐”,是“周家另一個孩子”。血緣不可回避地要求我們成為親密的人,可事實上陌生才是常態。

“媽媽呢?”

周光是母親的一抹影子。他們形影不離,以致于每晚躺在母親床邊的不是父親,而是兒子。周光指了指旁邊的住戶,而隨著手指的指向,旁邊的紅色防盜門正巧開了,母親如同鑼鼓般震耳的笑聲首先出了門。這是我的母親,鑼鼓般的震耳欲聾。母親對任何外人都親昵得過分的笑臉一見到我就垮了下來,那種垮掉的神態我看了26年,擠滿了失望、指責與嫌惡,像是時刻打量著一個未完成的工藝品。

“你看看你!”

母親拽過我的胳膊,又止了聲,瞧著空蕩蕩的樓道,也好似有人正時刻看著,拉我馬上進了門,進到門內才真正安全了。她仔細打量著我,眉頭越擰越緊,終于可以掛上十足的怒容。

“看看你穿的什么衣服!這頭發,這臉,這才幾個月就胖成這樣子了,你是每天出去丟人嗎?還一個人住,看你一個人住成什么樣了!”

我默不作聲,垂頭看著地面,厚重的窗簾使所站之處渾黑一體,家里的地面也總是被窗簾遮擋在陽光背面。這時我又聽到了海浪洶涌的聲音。

“看看這地也不掃掃,東西亂放,天天邋里邋遢,看看誰還要你,一個女孩子天天不知道打扮自己,也不會做家務!你現在都26歲了,在家里工作多好,非得出來自己找工作……”

海浪的咸濕味充斥鼻腔,在耳邊翻起一個又一個圈,終于足夠將母親的聲音吞沒。被海浪掀起的房屋出現在渾黑的地面上,糖果般的人被傾倒出來,在睡夢中死去。我此時像是脫離了現實,完全置身于夢中,站在海水上,目視著無聲恐怖。

“你聽見了嗎?”

我呆愣著,沒有回答。這時母親的影子推攘了我一下。

“媽媽跟你說話呢,聽見了嗎?”

從幻想中脫離出來,我迷茫地看著母親的臉,點點頭。母親的怒意卻毫不消退,她看著眼前這個親手制作的殘次品,試圖做些什么讓它恢復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就像她的影子。

“趕緊把房子退了跟我回去,你現在這樣瞎搞一輩子都會毀了!”

周光巡視著出租房的角角落落,用母親的眼神與口氣評價著:“就你這樣還一個人住,還是回去吧?!?/p>

忍耐、妥協、被命令成為習慣,我的表達已經羸弱無力。

“我能養活自己……”

“那你不嫁人了嗎?除了做點破圖你還能干嗎?嫁人該會的你一樣不會!”

“那周光呢?”

“他用你操心嗎?人家在家里聽話著呢,哪像你一樣天天讓我生氣,家里會給他置辦好一切?!?/p>

“就是,我會做家務你會嗎?一點都沒有生活能力還說我?!?/p>

出租房的陰濕從墻角鉆入腳心,滲入骨髓。周光臉上屬于青年的時間被推到臉的輪廓邊緣,終于完完全全成為25歲的少年。他得意又稚氣地笑著,發出不屑的嘲諷,隨后問了母親一句:“對吧?”像考了好成績一樣討要獎勵。

“你還不如周光!”

我懼怕周光的模樣,終于忍不住道:“不要管我了!”

僅此一句,母親的怒氣抵達頂峰,開始胡亂數落起來,照例從小時候為我買了昂貴的學習機開始,到長大先斬后奏選了她不滿意的專業。時間的漏斗被翻來覆去,多年以來,細沙終于在瓶底砸穿了一個洞,流向未知之處。就像掉進海中的人們。

“媽媽這么愛你,你是怎么回報的?再也不會管你了,你就自己死去吧!”

門被用力甩上,我不禁笑了,26歲的未成年人啊,恭喜你成年。門旁有一個穿衣鏡,那里面有一個稱得上肥胖的女人,腰間的贅肉將寬大的針織衫撐出渾圓的形狀,面容平凡無奇,黑眼圈厚重地掛在眼底,如同長著霉菌的鍋底。身體分明無比笨重卻呈現出極為虛弱的姿態,像是塑料制成的人偶,輕飄飄的一推就倒。這不是我想要的模樣,但我愛她。

“……如果心里的壓力一直沒有得以紓解,也許你暫時沒有辦法正常生活,精神癥狀會越來越嚴重,以至于不得不接受藥物治療?!?/p>

夢魘中人們的聲音從海底逃出,終于在我的心臟深處轟隆隆回響。

連續兩周被夢魘糾纏著,我終于沒有辦法集中注意力做任何事,有著良好聲譽的齊醫生在治療3次之后也束手無策。晝夜開始難分難解,飯菜常常從中午放到夜晚仍是一口未動,設計圖仍是兩周前的模樣。

“阿周你讓我很失望,公司那邊不能再等了,雖然我很同情你有心理壓力,但是……總之這1000塊錢給你算是補償吧,希望你及早調整好狀態我們再合作?!?/p>

李小姐的聲音仍舊溫柔,同時滿含冷漠。1000塊不足以支付已經完成的設計圖,同時也支付不起房租??梢灶A料,完全失去工作能力后,我也將失去獨立生活的資本。

兩個月后房東大姐打開門,禮貌地請我離開。那天夢魘侵入我的視網膜足足有3個小時之久,回過神泡面已經涼了,油飄在湯水上,配料菜葉蜷縮著,使人發膩。這里臨近市中心,每一間房都熾手可熱,我拖著行李箱走時,另一個年輕人就住了進去。那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明亮的眼眸毫無怯弱的色澤,渾身上下散發著大干一場的氣息。真是了不起,我想。

我沒有把現狀告訴任何人,就連我唯一的朋友曼珠也沒有,難堪的境地被尊嚴藏進角落,任何一次注視都是痛苦。居民樓下有一個健身公園,此時臨近傍晚,小孩子和老人各享其樂,被容納進太陽余暉中。我拖著行李箱坐在公園長椅上,注視著橙黃的一切。我是沒有去處的,身上的錢支付不起任何一間酒店。海浪此時猛然在耳邊翻騰起來,于是黃昏中的聲音被吞沒殆盡,我看著小孩子們大張著嘴互相追逐,老人們面對著面,嘴一張一闔,時不時眼角皺紋被牽拉起來。失去了聲音,任何表情看上去都是那么牽強。人開始變得沒有生命力,像瀕死的魚。像糖果人。像我。

恍神間天完全黑下來,人都走了,連帶著太陽余暉一同回了居民樓。我躺在長椅上,驟降的溫度游移在肌膚上,引起陣陣寒顫。海浪翻涌的聲音愈發強烈,我閉上眼,第一次任由夢魘侵入腦海。

這次的夢魘有著與往常不同的地方,糖果人如約掉進海浪的胃中,卻有一個人被突然賦予了生命力,撲騰在廣闊的海面上。她的面目不足以辨識,聲音卻清晰無比,僅此一次打破了這場無聲恐怖,她說,“救命!”這呼救聲令人無比欣喜,我幾乎要落下淚。即便除此之外,她仍然毫無力量,無法與海浪對抗,也無法自救。沒過多久,她的手臂乏力,再也無法劃動任何一道水流。

她終于沉入海中,與所有的糖果人一樣。

天邊泛起熹微光芒,黎明來即之時,上帝的小奶貓收回爪子,蜷縮成一團,乖巧可愛。

“都10點了還不快起床上學!天天好吃懶做,看你還能干啥!”

“……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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