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也是微小的 [組詩]

舒瓊

不如，吃一碗茶去

風把香樟樹葉吹了又吹，一片

也沒有落下來。倒是遠山的云朵

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像熙攘的塵世

寺廟就在云朵之外，她已無心再訪

坐在窗前，整整一下午了

其間，接了一個電話

說到必須接受的命運，彼此

陷入了深深的沉默，悲欣交集

世上盡是不甘心的人，又能怎樣

或許，這才是最好的安排

不如，吃一碗茶去

我不告訴你了

昨夜是否有夢？其實

我不再做夢，很久很久了

說到年齡，才驚覺

生活余下的，已只是尾聲。憶起

我們一起走過的時光

外面就下雨了，穿過濕漉漉的夜色

一列火車呼嘯著，遠去

卻不是去往你的夢里。窗下

那只小蟲又開始鳴叫，有一些

聲音，落在了枕邊。這些

我都不告訴你了

只想，靜靜地坐在窗前

聽一會兒雨聲

我們也是微小的

當我看見時，淡黃色的

小花，正輕輕顫抖

窗臺上的這盆石斛，何時開的花

何時又凋敗，從來無人關注

而此刻，它在風中輕顫

那么孤獨，那么小

其實，窗只不過開了一半

風一吹，微小的事物就輕輕顫抖

黑暗才是最安全的

開始冥想。你說

閉上眼睛，在自己的身體里

尋找一個最安全的地方，努力

把自己放進去。大腦，心臟

子宮，皮膚，細細的血管……

可是，我所有的器官都已

漸漸衰老，漏洞百出

甚至，連那么小的眼淚

都無處安放，我只能抱緊它

藏于深深的黑暗中，如此

才是最安全的——

我成了一棵樹

沒有人的時候

那些鳥，在樹枝上跳來跳去

不停地說話

其實它們看見了，我獨自

在一棵樹前，站了良久

這里有那么多樹

只有兩棵棘桐，它們說

我是其中的一棵

有棘。

修 改

一竿斜竹，修改了藤蔓攀緣的路徑

藤蔓以清風，端正方向

一臺割草機，修改了綠茵的面積

綠茵以新鮮的青草味，彌補缺失

一座大壩，修改了河流的歸途

河流以赴死之心，躍下懸崖

自來水管全部更換改道后

減壓泵里的空氣，從早到晚

在三號院里憤怒地嘶鳴。而我

已被命運反復修改，喑啞無聲

山中書

順著山路，我獨自走了很遠

兩旁的花樹輕輕搖晃，是晚風

在搬運光陰，越來越薄

林中鳥鳴，鋪開暮色，收攏了翅膀

遠處的白臘山上，落日默立

而后，縱身躍下

黑暗開始從四面包圍，消逝的

萬物，又各歸其位

我坐在一塊孤零零的石頭上

腳邊，細碎的小白花落了一地

一只螞蟻還在忙碌，沉默地

舉起一小塊光亮——

一定是這樣的

前一刻，霞光滿天

后一刻，便大雨傾盆

仿佛突然涌出的淚水，那晚

就是這樣的，我們的憂傷

與對面的花叢，僅一尺之隔

一些花開一些葉落，一些事物

早已不知所終，好與壞總是一起往前去

你以為的壞消息，也許明天

就成了好消息——

嗯，一定是這樣的

靈官殿的山茶樹

乘虛而入。吱呀一聲

拾級而上的風推開了半掩的門

站在院子里，不敢動了

生怕驚了殿內諸神的靜寂

一株明代的山茶樹，遠遠地高出廟宇

那么多盛開的花，端坐在云朵之上

練習入定，年復一年

落下的光陰，加持了樹下眾生的修行

唯獨，遺漏了門外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