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女作家吟詠綠珠詩歌探究

張海燕，裴玉

（1.山西師范大學現代文理學院，山西臨汾 041000；2.山西師范大學戲劇與影視學院，山西臨汾 041000）

在魏晉風流的傳奇故事中，石崇與綠珠的愛情悲劇備受歷代詩人關注。石崇千金酬知己之愛，不畏強權而家破身死；綠珠知恩圖報不向豪貴妥協，墜樓明志，保全了貞節，贏得了尊重。當前學界對以石崇、綠珠為題材的詩作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唐代的石崇、綠珠詩創作方面。馬吉照等[1]主要考察了“唐詩中頻頻出現的石崇、綠珠典故所包含的多重文化意蘊，以及唐代詩人的不同心態和變化著的時代風氣”。烏日根托亞[2]、張承宗[3]等主要探究了唐代詩人對二人的接受情況。對清代女詩人而言，綠珠與石崇之間的知己之愛是清代女作家們較為看重的題材。清代女詩人們較少吟詠石崇，卻偏愛綠珠，創作了32首詩歌分析評價綠珠。迄今為止，尚未有人對此進行專題研究，本文旨在通過對清代女作家吟詠綠珠的詩歌進行分類研究，探析清代女作家思想情感和理想追求。

一、千金難買綠珠情

綠珠墜樓，舍身一死，使多少金谷門客汗顏，生死患難中方能顯現綠珠的高潔人格。清代女作家高度贊揚綠珠不屈服于權貴、墜樓明志的高尚節氣。江淑則《綠珠》詩曰：“金谷誰憐換劫塵，須知富貴不如貧。石家多少閑賓客，輸與樓頭一婦人?！盵4]這里，女詩人更看重綠珠傲岸不屈的人格之美，認為綠珠的高尚、不屈遠遠超越了金谷園中的閑賓客。王瑤芬《綠珠》詩曰：“能抬身價即知音，一斛珍珠授意深。金谷園中廿四客，有誰認取墜樓心？”[5]女詩人強調尊崇綠珠石崇之間的知音之愛，很是鄙薄那些門客。這也是女詩人在生活中所想得到的知音之愛。錢守璞《綠珠》：“十斛明珠滿，惟能換一姬。欲知身價重，乃在墜樓時?！盵6]在古代的社會歷史情境中，女性的生命是卑微的，綠珠卻以這樣的死增重了自己的身價。這在女詩人們看來是女性唯一能展現自己價值所在的方式了。不管別人認可與否，綠珠以自己的生命兌換了自己的生存意義。

當然，女詩人對此也有多種認識，看得也更為全面。陶安生《綠珠》：“紅顏薄命志偏堅，慷慨捐生亦可憐。金谷園中無限恨，落花不到墜樓前?！盵7]女詩人一方面有著對綠珠紅顏薄命的哀嘆，另一方面又在贊揚慷慨捐生的壯烈。汪仲仙《綠珠》：“一自樓頭墮此身，名園應減十分春。季倫此后休驕富，萬兩金難易美人?！盵8]生命是無價的，女詩人在金錢和生命的對比選擇中，更肯定綠珠死之價值和意義。這也是女詩人們生命意識逐漸明確起來之后的價值追求。

姚秀儒《綠珠》：“花為容貌雪為膚，身價真同百斛珠。不是女兒應自潔，那能情重守財奴?！盵9]這首詩中，女詩人一方面極為重視綠珠生命的價值，另一方面又極為看重青史揚名。綠珠之死贏得了身后名，這也是女詩人自己心中的所想和追求吧！畢竟，歷史記載為她們提供揚名的機會太少了。高景芳《綠珠歌》：“粵東有井深無波，水光澄澈揚修蛾。細骨輕軀偏貴重，明珠六斛酬清歌。（人情大抵皆然。）非但色嬌藝亦絕，玉笛橫吹曉飛雪。衛尉情癡儂不行，樓下魂銷血猶熱。（悲壯。）趙王孫秀骨化塵，綠珠之名千古新。（小人膽破，君子骨香。）可憐古井今還在，妒殺當年買笑人?！盵10]由括號內評閱內容，可見當時女性詩詞創作已經引起了人們的重視。

往事成風，而歷史記載的重要意義就在于褒貶是非善惡，警醒世人。綠珠以死向這個社會宣示女性的人格尊嚴，彰顯其歷史價值意義，使賊人膽寒，也為女性贏得了聲譽，可以進一步改善女性的生存環境。陳廣遜《綠珠》：“重價得明珠，明珠安可索，樓前碎一聲，喪盡奸人魄?！盵11]綠珠以死捍衛女性的自我人格尊嚴，也使后世那些奸人賊子不敢任意胡作非為，也為女性樹立了決絕抗爭的典范，盡管結局比較悲慘，但是其價值意義足以值得后人敬佩。汝蘭《詠史四律·綠珠隕樓》詩曰：“金谷園荒牧豎侵，追思往事感難禁。美人殉主無他策，國士酬知共此心。玉碎珠沈香土冷，垣傾瓦破碧苔深。貞魂不與身同盡，留取清名獨古今?！盵12]綠珠除了一死，似乎沒有其他的方式能夠抗爭這個罪惡的社會；也只有一死，才能報答石崇對自己毀家紓難的愛。這種殉主報恩的精神符合中國社會道德觀念的要求，綠珠更是用死表達自己的不屈意志，以及絕不向惡勢力屈從的高潔人格，因而也就盛傳千秋而不朽。這也是女詩人們感慨萬千而欽佩綠珠的重要原因。

二、金谷芳魂千古恨

綠珠之死的原因是什么，女詩人們從自身的生命體悟中進行了總結。陳果《綠珠》：“墜樓難報主恩多，千古傷心喚奈何。細犢黃牛成往跡，至今人唱惱儂歌?！盵13]王紉佩《懷古二十首·綠珠》：“季倫得罪為傾城，妾不辜恩忍獨生。百尺樓臺悲隕玉，雨風愁聽落花聲?！盵14]夏伊蘭《懷古四首·綠珠樓》：“莫把酬恩舊事提，樓高曾與白云齊。東風振觸沈珠恨，金谷無人鳥自啼?！盵15]知恩圖報是中國文化中的傳統美德。女詩人們從善良的本性出發，認為石崇為了綠珠亡命喪家，綠珠自然應該舍命報恩，綠珠墜樓正是酬恩感報知己的義行。當然，綠珠義行畢竟帶著死亡的悲絕愁苦情緒，容易使人感到心酸。因此，女詩人們進一步渲染了綠珠墜樓的悲愴情懷，如莊其坤《綠珠》：“聘婷小倚畫欄前，介士臨門心黯然。君為美人甘白刃，妾從知己赴黃泉。歌傳懊惱情何郁，珠墜層樓質不全。金谷芳魂千古恨，園中從此起寒煙?！盵16]

千古之恨，誰人可解，至今仍然讓人傷心留戀。因而就有人寫圖描畫，以傳不朽。李學慎《詠綠珠》：“輕盈無跡踏香塵，十二金釵一可人。玉笛聲中金谷晚，誰將小幅為傳神?！盵17]追尋歷史，綠珠這一可人，至今仍然是讓人仰慕的對象。因而正如女詩人所說，誰能為她畫圖，描繪出原貌以便盛傳歷史而不朽呢？后世人還真這樣做了，就有了一些肖像畫圖，或是單幅小照，或是與其他美人合圖成冊。隨之，也就有了一些題圖之詩，這將在下文中專門分析。

三、蛾眉幸有真知己

女詩人們在報恩思想的基礎上更進一步，認可了綠珠與石崇之間的知己之愛。陸韻珊《綠珠》云：“石郎身死為傾城，紅粉樓前豈惜生。摒棄吾財利奴輩，君能全義妾全貞?！庇衷疲骸懊涞貞K無聲，自分樓頭畢此生。一代紅顏千古恨，東君情重妾身輕?！盵18]石崇能全義，綠珠能全貞，從而實現男義女貞相互成全的理想典范。盡管如此，女詩人們內心還是充滿了自卑之情的?！耙淮t顏千古恨，東君情重妾身輕?！本G珠明明已經盡忠全貞充滿遺恨而死，還是覺得自身“輕”。女性不僅被男人看輕生命，就連女性自己也看輕了自我的生命價值。當然，這種意識正是時代局限的一種表現。女詩人更多的是吟詠石崇綠珠之間的知己之愛，這也是女詩人們熱烈渴望得到的。錢淑生《綠珠》：“變生倉卒事俱非，金谷繁華盡禍機。效死墜樓猶有妾，季倫畢竟是知己?！盵19]盧蘊真《金谷園》：“絕代繁華剩此園，管弦人去鳥聲喧。珊瑚破碎春無主，錦幛荒涼日又昏。黷貨但知胡賈易，破家休恨趙王冤。蛾眉幸有真知己，一角珠樓萬古存?！盵20]袁嘉《墜樓詞》：“不惜滿斛珠，但惜一名花。金谷園中歌舞盛，珊瑚七尺矜豪華。何物孫秀利財色，心慕美人求不得。一朝禍起詔收崇，美人宛轉啼春風。已為悅己容，當為知己死。妾請以身報君子，樓頭紅濺胭脂水，花落無聲扶不起?！盵21]綠珠結局已經如此，但能在有生之年擁有知己之愛，也是一種幸運吧！畢竟人世間熙熙攘攘、利來利往，男人為了謀求利益而不顧女性性命的事件太多了。石崇為了綠珠而甘愿付出一切代價，包括自己的生命，足見這種愛的真切。這種相互珍重彼此意愿的情感，確實很難得。因而她們之間的愛情可以稱為知己之愛，的確是高于一切的了。綠珠以死抗爭的做法也震懾了奸人心魄，為女性贏得了尊嚴。

正如李延年所唱：“北方有佳人，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本G珠作為一代佳人，墜樓一死，留下了無盡的遺憾。女詩人們也是懷悼不絕。王采蘋《喬知之綠珠篇》：“自古佳人不易得，十斛珍珠何足惜。一入侯門羅綺新，玉肌花貌增顏色。金谷春深景最妍，歌喉舞袖日相看。枉向當時夸富貴，誰知無計避權奸。佳人難得亦易失，不顧輕離愿長別。寂寂高樓碎玉聲，荒丘何處埋幽骨。（寄意微渺。）”[22]石崇雖然豪富天下，但是與一代佳人的生命比起來也是不足數的，畢竟死者不可復生，雖有潑天豪富又有什么用呢？由此也能看出女詩人們自我生命意識的明顯覺醒，認識到生命的可貴。

四、遺跡畫圖傳真情

金谷園是綠珠與石崇愛情的發生地，也是他們奢華生活的見證地，更是悲劇的終結場。歷史見證了一切，又泯滅了一切。后世人只能睹物興嘆，悵然緬懷，睹物思人，女詩人們創作了一系列的懷古詩，追懷綠珠的故事。這實際上也反映出女性生活空間的擴展，以及由閨閣走向更廣闊的天地的渴望。

張令儀《金谷園》：“崇崗遙想峙朱軒，流水聲中絲竹繁。艷舞嬌歌邀上客，炊金饌玉醉芳樽。詩成頗得風人趣，珠碎難招月夜魂?；厥桩敃r行樂地，寒鴉飛破野煙昏?！盵23]袁嘉《消寒第四集擬小樂府·金谷聚》：“錦幛圍春風，嘉賓宴瑤席。良會苦不常，別后為陳跡?！盵24]綠珠從金谷園中高樓一墜，不僅證明了自己的意志貞節，也完成了知己報恩夙愿，更贏得了后世人的敬重和贊賞。這種不屈從，維護自我人格尊嚴的義行，既是自我抉擇向社會的宣告手段，也是自我救贖的方式。虞友蘭《墮樓》：“紅粉成灰事足欷，貞魂只向石家依。息夫人倘黃泉遇，應悔當年適楚非?！盵25]女詩人的思想有些守舊，一味強調綠珠盡忠盡貞，并且通過息夫人襯托綠珠的貞潔，可見當時女性思想的多種情態。

與此相對，也有女詩人對石崇提出了批評，如何承徽《詠懷古跡》中的《墜樓》：“燕子樓中尚惜軀，波瀾自問妾心無。原來一樣輕生法，羞作人間莽大夫?！盵26]又如張瑞清《綠珠墮樓》：“美人歌舞夜沉沉，金谷繁華說到今。為問粗豪石太尉，居官可有墮樓心?！盵27]這兩首詩中，兩位女詩人都對石崇的莽撞行為給予批評，并且反問那些男性，他們可曾有這種盡忠報恩的決絕意志？

綠珠美名廣為傳頌，佳人圖畫更是不可或缺，圖中千秋自是任人評說，而綠珠贏得的是尊重。當然也有女詩人們的強烈反思，褪去榮華回歸平凡，也許普通但可能會更幸福。這也是眾多女詩人們的身心訴求，畢竟豪門難入，知己難尋，誰能知道自己會不會遇上一個懂得自己疼愛自己的人呢？這也許就是綠珠的傳奇價值所在，它為后世眾多的女性提供了一個別樣的生活范本，雖然不一定能實現，但有著足夠多而深刻的啟發意義。席佩蘭《題美人冊子》之《綠珠》詩曰：“十斛明珠散作霞，芳園回首黯繁華。當時吹笛諸賓客，一個佳人殉落花?！盵28]贊賞之情不必言說了！屈秉筠《題美人畫冊十二》之《綠珠》：“七尺珊瑚錦帳開，季倫原自解憐才。墜樓肯向君前死，不是明珠買得來?！盵29]突出強調了綠珠和石崇之間惺惺相惜之情，這不是金錢所可估量和購買的。這種情之所鐘，早已超越了物質價值和意義，甚而可以說是無可替代，唯以生死相許方能解脫。劉鑒《題仕女圖》其六：“值得明珠換艷妝，貞心俠骨邁尋常。君前莫挽留仙帶，一墜高樓姓字香?！盵30]女詩人給予綠珠的評價相當高，貞心俠骨確實不是一般女子能夠做到的。綠珠“一墜高樓姓字香”，也只能是一種不是辦法的辦法了，畢竟女子抗爭社會的本錢太少。當生命成為她們最后也是唯一的有效資本時，綠珠這種抗爭就充滿了悲劇和無奈的意味。俞繡孫《題仕女圖》其四：“金谷繁華劇可憐，珠沉滄海玉生煙。他生愿得長貧賤，相守蓬門到百年?！盵31]女詩人又從反面總結，榮華富貴帶不來真正的幸福。如果有來生，綠珠守著貧賤過生活也許更幸福。這也許是事實。其實，貧賤與富貴只是一種生活處境，幸運和不幸要由具體的生存環境決定，幸福和愁苦也只是一種生存態度和感覺。

此外，在清代，姐妹之間相互唱和成為一種普遍現象，她們也有以綠珠為題進行唱酬抒志，提升作詩技藝的。郭漱玉《詠古十絕偕笙愉二妹作》之《綠珠》：“金谷園中貯翠娥，吹殘玉笛奈愁何。佳人肯向樓前死，一斛珍珠價不多?！盵32]陳菊貞《詠古美人四首和鄭味琴表姊作》之《綠珠》：“財色由來可殺身，石家庭院已如塵，劇憐往事追金谷，玉碎階前一地春?！盵33]由此二首詩作，不難看出女詩人們的心志所在，她們敢于肯定綠珠之死的價值和不屈精神。當然，她們也意識到財色可能帶來的危險。女詩人們還創作有詞作吟詠綠珠。葉璧華《柳梢青·綠珠》：“艷說紈羅，明珠三斛，聘到修蛾。蝶夢酣春，鶯聲度月，不羨嫦娥。君恩萬頃情波。護不住、華鬘愛河。玉碎瓊樓，香消金谷，花葬春多?！盵34]女詩人既贊美綠珠石崇之間的美好愛情，同時又為他們的不幸結局悲傷，詞情委婉細膩。

五、結語

清代女詩人們在詩歌中盡情謳歌綠珠與石崇的真摯之愛，同時也為此扼腕嘆息。雖然時過境遷，但是真情不變。清代女詩人們也渴望人生中的知己之愛，也愿意堅守這份真摯情愛。她們吟詠綠珠的詩歌實際上寄托著她們自己的美好期望和哀怨愁思，頗有感同身受的深刻意味。在某種程度上，綠珠是女詩人們生活中的一面鏡子，照見了自己的人生，也透露出她們內心的渴求，比如知己之愛，再如青史揚名?！叭松靡恢鹤阋印钡泥皣@不僅是男性的專權，女詩人們也渴望知己之遇，這種知己之情不僅可以是閨閣之中的密友和親朋間的摯友，更多的是夫妻之間的相知相隨，猶如李清照遇見趙明誠。畢竟傳統社會中“從一而終”的歷史宿命，壓迫著女性們的精神和情感。綠珠代表著這種美好的夙愿，這種結合了優美與崇高的審美意蘊使石崇綠珠的故事承載了清代女詩人們更多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