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房子,藍房子

2021-02-04 07:37王倩
兒童文學選刊 2021年1期
關鍵詞:大梁餑餑蓋房子

1

祖父一生最著迷的事情,就是蓋房子。

春日陽光微醺,遠游歸家來的燕子飛來飛去,在屋檐下忙碌著。祖父說:“它們是在蓋房子呢!”

溽濕的夏日午后,一場暴雨蓄勢待發,我趴在地上看螞蟻,它們正排著長隊緊張地工作著。祖父蹲下身跟我一起看,他說:“這些小家伙呀,是在壘避雨的房子!”

蝸牛爬上了屋后菜園的菜葉子上,我把它們捉下來放在手心里,它們軟軟的身體立刻縮進了灰白色的殼里。我尖叫著指給祖父看,他笑了起來:“你看,蝸牛把房子蓋在自家背上,可以隨時鉆進屋閂上門,多便利!”

那些蟬蛻,像一座座小小的金燦燦的房間,單薄易碎卻又那么倔強地抓在樹枝上。祖父嘆口氣,“蟬蟲仔們長大了,再也回不了它的老房子來啦!”樹上的蟬嘶聲結成一張密密的網,籠罩住童年的我。我望著那些空蕩蕩的小房間,心中泛上一陣莫名的悵惘來。

我曾經那么認真地想過,以后無論我長多么大,也不會離開我家的房子,不會離開親愛的祖父。

我是坐在晃晃蕩蕩的柳條筐里長大的,而柳條筐就背在祖父的肩膀上。他就這樣帶著我,走過街巷,爬過堤坡,穿過莽莽的田野,去這個鎮子或那個村莊上攢忙。

祖父是個手藝不錯的泥瓦匠。他的泥瓦手藝并不用來謀生,而是用來攢忙的。

“攢忙”是我們本地的一個鄉土詞匯,就是幫工干活的意思。這個詞比“幫忙”更多了一份熱忱和誠懇。它從唇齒中滑落出來,帶著一股濃濃的鄉音,是那樣的樸素、熨帖。我很喜歡這個詞,雖然字典中并沒有它的位置。

那時候蓋房子這樣的大工程,是要仰仗鄰里鄉親來攢忙才能完成的。

誰家要蓋房子,祖父便放下自家的活計,十分熱情地趕去攢忙。他會很專業地幫人家策劃地基、參謀房子的樣式、討論磚瓦的購置……砌墻、勾縫、粉墻等活計,他都會不惜力氣,全力而為。

三鄉五里的鄉親們也都喜歡請祖父去攢忙,請他去為新房子把關。只有他到了,這房子才蓋得踏實。

小時候我是祖父的跟屁蟲。我坐在麥秸垛上,仰著頭,看著祖父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揮著瓦刀,一塊磚接一塊磚地砌著墻。陽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周身都散發著一種麥秸色的光芒。這時候的祖父,如魚得水,那么地快樂,仿佛生活恩賜給他了一個萬分妥帖的好去處。

當然,這蓋房子并不是一項輕松的游戲,而是一件繁重的工作。這從祖父那雙被瓦刀和磚瓦硌得傷痕累累的雙手上便可窺見一二。更別提,在一次攢忙中,他曾經從手腳架上跌落下來,摔壞了髖骨,在家里整整將息了半年才能下地。

但就在祖父才能下地沒幾天,他便又拐著腿去攢忙了。這讓我們家人既擔憂,又無可奈何。

大約是因了祖父,我從小就特別喜歡看人家蓋房子。我很小的時候便能分得清單墻和復墻,甚至對砌墻懷有深厚的興致。家里人總說,唉!一個小丫頭,怎么會喜歡這些呢,還是玩會兒抓子兒去吧!

我不理會他們,圍著磚垛,纏著祖父教我復雜的砌墻方式。什么一順一丁,三順一丁,梅花丁……我興致勃勃地搬動著沉重的磚塊,認真地搭疊著,即使被磚頭砸了腳面,硌破了手掌,也毫不在乎。

我學得又快又好,祖父連連稱贊。他笑呵呵地說:“這可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瓦匠的孫女兒會蓋房,哈哈!”

我不懂爺爺的話,只顧著興奮地叫嚷著:“爺爺,等我長大了,也要去蓋房子!”

可惜后來我長大了,卻早已把這些技法忘得一干二凈。

2

房子,盛載著一個家庭及至一個家族的生存痕跡。它給人們提供庇護,安頓一家人的身體和靈魂。它讓人們在大地上站穩腳跟,活得有底氣。

每所房子都有它獨特的氣息,這與住在它里面的人的氣息是相通的。

遠遠望過去,一所房子挺拔利落,這家人必定是勤快能干的;一所房子的房前屋后綠樹蔭蔭,花朵繁茂,房子的周身都散發著隱隱的香氣,那這房子的主人出得門來,也多會笑臉盈盈,滿面春風;但倘若一所新建不久的房子便蓬頭垢面無精打采,這屋里的人也一定是疲沓浪蕩的,他家的田里也多半會野草泛濫。

房子,也有自己的長相。青磚房子骨骼清奇,面相沉穩;紅磚房子俏麗耀眼,活潑熱情;土坯房子像灰撲撲的麻雀,有些寒酸,但也有副熱愛生活的好心腸;瓦房高大氣派,平房穩重敦實,而兩層的小樓房,在那個時候可算得上是鶴立雞群了。

要建一所新房子,對每個家庭來說,都是一件相當考驗家底和耗時費力的事情。要選宅基,要準備磚瓦木料,準備水泥油漆,要準備建房子需要的人情禮儀……那個時候蓋房子,大部分人家是需要花上一兩年,甚至更久的時間的。

祖父的一生,都在蓋房子。

附近村莊和鎮子上的許多新房子,都是在他的手下誕生的。

我和祖父一塊去鎮子上趕集,路過的人家,常常會有人迎出來,熱情地請我們去家里喝茶歇腳。原來,這家的房子便是祖父攢忙蓋起來的。祖父也總是不會客氣,進得院來,把房子里里外外看上一遍。咂著嘴,點著頭,摸摸這面墻,敲敲那塊磚,仿佛在愛撫自己長大成人的孩子一般。

我的祖父,他愛著大地上所有的房子。

他愛新房子,也愛老房子。

有時,我們路過搖搖欲墜的老舊房子,他會說:“這房子該扶一扶啦!”他的語氣,就仿佛要攙扶住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一般。

3

那時候,誰家蓋房子,在村子里可是件動靜很大的事情。從挖地基開始,一所房子的模樣,便開始慢慢地從混沌中脫穎出來,駐扎在人們的想象中。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打夯和上梁。

我們村子里有兩只大夯,平時都放在村口打麥場的場角上。它們像長了根一樣,蹲坐在那里,任憑風吹雨打,紋絲不動。

我對這兩只大夯非常好奇,常常一個人盤桓在打麥場上,摩挲研究著,一待就是一整天。

這兩只夯一只是木頭樁子,很高,我踮起腳來,才能摸到它的頭頂。它的腰部鏤出了幾個把手來,我常常把兩只手吊在這把手上打墜溜。我給這只木夯起了個名字叫“蔫兒伯”,因為它的身量實在像我們村一個叫“老蔫兒”的大伯。

另一只是石頭礅子,比“蔫兒伯”矮些胖些,更敦實更沉重。它的名字是我和祖父一塊取的,叫“大魁”。哈!

它們鼓著肚皮,翻著白眼,靜靜地蹲在那里,像兩只沉睡的怪獸一般,有些神秘。我常想,它們也許會在某個月光明亮的夜晚蘇醒過來,駕起云霧或黑風,在村子里耍上一圈吧!

只有誰家要蓋房子打地基,才會有人來把這哼哈二將喚醒,請回家去。這時候,兩只夯就會松動松動筋骨,打個呵欠,活了過來。

祖父說,房子牢不牢固,地基非常關鍵。

這可是自古以來顛撲不破的理兒,人們常常也說,做任何工作都要“夯實基礎”。

小時候,我特別喜歡看村里人打夯。打夯可是件令人熱血僨張的事情!

那時候祖父已經六十歲了,他已經沒有打夯的那把子蠻力了。打夯是力氣活,需要六七個人一組,全是精壯的叔叔伯伯們。他們齊齊吆喝一聲“喂——”,尾音高高地挑起,大夯高高地舉起,再吆喝一聲“夯”,聲音短促、沉實,“嗵”一聲,大夯重重地砸到土里。這一下,足足可以把整個村莊震得顛上一顛呢!

“蔫兒伯”和“大魁”便隨著這聲音,開始歡快地跳躍起來。

每當打夯的時候,整個村莊里都回蕩著叔伯們粗獷有力的“喂——夯”“喂——夯”的號子聲。號子喊得快而急,夯就起落得快而急;號子喊得緩又平,夯就起落得慢而平。這樣就會整齊、勻稱,步伐一致,夯得平整厚實。

這鏗鏘有力的號子聲傳得很遠很遠,甚至日夜不息奔騰穿越了時空,直到現在,還回蕩在我的耳旁。

這些閃著汗水光亮的勞動號子,有一種向上的力量,是來自生命血質的音樂,是一曲生活的贊歌。

幾年前,一個初春的深夜,半夢半醒間,一陣有節奏的打夯聲傳到了我的耳畔來。原來是打夯機的聲音。不遠處又要建造居民小區了,很快,一座座高層的樓房便會拔地而起。

這深夜里的打夯聲,機械而冰冷,沒有了人力打夯時那夯聲的熱血感和生活感。我側耳聽了一會兒,便沉沉地睡了過去。那些過去的時光悠悠地回到了我的夢中,那生龍活虎的打夯的場景又一次將我拉回了童年。

大梁,是一所房子的中流砥柱。大梁要選最好的木材,這樣的脊柱才能撐住房子的筋骨,才能讓房子更牢固更挺拔。

在房子的建造過程中,“上大梁”是最隆重最有儀式感的一個環節。在我們當地,上大梁又叫慶梁,言下之意,上大梁是需要慶祝的。

上大梁先要暖梁。童年時,我很納悶,難道“大梁”這根木頭,它也怕冷嗎?要怎么“暖”它呢?是給它穿上棉衣嗎?

暖梁是要當地比較有名氣的木匠師傅來主持的。但是奇怪的是,我們村的鄉親們蓋房子,總是請我祖父來暖梁。

暖梁要在上大梁的前一晚進行。我跟在祖父的身后,多次目睹過他暖梁的過程。原來,這大梁是真的穿“衣服”的哩!但它穿的可不是棉襖。

祖父先在梁檁中央貼上“上梁大吉”的紅紙橫批,用紅線綁上一雙筷子,把這雙筷子釘在上梁大吉的橫批上,再釘上兩個銅制錢、五色布,最后再在梁檁的兩端系上紅布,以求吉利。這樣,大梁就穿戴一新啦。

這時,東家就點燃鞭炮,還會在大梁下方點燃芝麻秸,來“暖梁”。我緊緊地捂住耳朵,看著那根大梁在煙火中精神抖擻,傲慢地閃出紅亮的光彩來。

我祖父開始唱誦了。這唱腔與他平時唱的河北梆子很是不同,有一種遙遠的奇妙的滄桑感。我不知道祖父哼唱的是什么,看著他一本正經地圍著大梁又唱又念叨,我很是心焦,盼著他快點唱完,就可以搶餑餑了。

長大后,回想起那奇妙的唱詞,我專門找祖父詢問過一回,并認真地記錄下了那些唱詞:

炮竹一放笑嘻嘻,文站東來武站西;

文武百官二面站,子孫后代穿朝衣。

五月十三發大水,柏木飄蕩到故鄉;

魯班師傅打馬過,聞見路邊柏木香。

魯班師傅下馬看,四條金龍九丈長;

頭條金龍做寶柱,二條能做紫金梁;

三條四條生得好,能做桁條和基椽。

鑿子鑿子孫興旺,斧子斬塊塊成雙;

刨子抱子孫滿堂,木斗彎尺賽鴛鴦。

兩頭一挖鴛鴦榫,梁中又插金雞花;

鴛鴦榫來金雞花,東家敬酒我獻梁。

一杯酒來敬梁頭,文拜相來武封侯;

二杯酒來敬梁腰,脫掉藍衫換紫袍;

三杯酒來敬梁尾,東家做官清如水。

買田置地創家業,子子孫孫多富貴;

三杯酒來都敬過,東家匠人多福壽。

多富貴來多福壽,只待明朝龍抬頭。

我覺得這些唱詞很有魅力,它們應該是我們傳統建筑文化中的一朵小小的奇葩,扎根在鄉土間,在一代代的匠人間流傳,將美好的祝福的香氣散播出去。

待大梁架上屋前,我祖父會手捧酒壺往梁上澆酒。澆梁頭,澆梁中,澆梁尾,每澆一處,祖父都會再說一套祝福的唱詞。

當裝飾一新的大梁被人們緩緩地抬舉起來,安放在早已做好的柱頭上時,就開始扔餑餑了。

小孩子們最盼望的事就是搶上梁餑餑了。我和小伙伴們早早就守候在新房旁,選擇一個好地方,準備搶餑餑。鞭炮一響,我祖父就會手拿盛滿餑餑的篼從大門開始向正門走去,嘴里還念念有詞:“進大門,觀四方,明三暗五蓋得強。四個金磚托玉柱,兩根玉柱架金梁。木是好木,梁是好梁,長在南陽臥龍崗上……”隨著鞭炮聲,大梁被眾人抬了上去。

開始扔餑餑了。我們都緊張得連呼吸都忘記了,仿佛全世界都縮在那只扔餑餑的手上。

首先打四方,這四方的餑餑做得又大又漂亮,里面有一層又一層的甜蜜紅棗,十分誘人。但這四方餑餑卻只有四個,東南西北各扔一個,總是會被那些個子高、身強力壯的半大孩子哄搶了去。我顧不上難過,得趕快準備著接下來要搶小餑餑和糖果。

即使我搶不到餑餑和糖果,我也不用太傷心的。因為很多時候,東家總是在事后悄悄地塞給我一個最大最香的餑餑,以示感謝我祖父為他們做的事情。

我幸福極了,誰讓我是我祖父的孫女呢!我會故意高舉這大餑餑顯擺起來,引來無數嫉妒的眼光。

4

我七歲那年春天,家里迎來了一件大事——我家要蓋新房子了!

我家一直住的是三間磚坯混合的平房,隨著我們幾個孩子的降生并日漸長大,我家的房子日漸顯得逼仄低矮起來。

其實祖父和父親早在幾年前便已經籌劃著要蓋所新房子了,莊基已經買好了,就在距離我家舊房子不遠處的街口,出門便是村里的寬闊的主道。

但是,祖父做的一件事,卻打亂了原來的蓋房計劃。

——他把那根粗壯筆直的做大梁的榆木,“借”給了村東頭的拴柱家。說是“借”,其實是送。

拴柱家窮,他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便去世了,父親又有哮喘病。眼看到了娶親的年紀,家里還住著兩間已經塌掉一半的土坯屋。祖父耽誤著自家田地里的莊稼活,花了很多時間精力,為拴柱張羅著蓋起了三間紅磚房。

而我家不得不耐心地等待著屋后的另一棵榆樹緩慢地成材。這一等,就是五年。

終于,大梁伐下來,晾好了。椽子檁條也都在刨床上刨好了。我家的新房子指日可待了!我特別開心,終于不用趴在又黑又窄的窗臺上寫作業啦!終于不用跟父母和弟妹擠在一張炕上睡覺啦!

蓋一所新房子,這可是當家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之一。祖父和父親都顯得格外的激動,又格外的謹慎。他們經過商量,決定要蓋一所高大寬敞的青磚瓦房。

青磚比紅磚的燒制工藝復雜,更結實,耐堿性能好,耐久性強,價格也比紅磚貴。但祖父一心要蓋一所滿意的新房子,便把蓋房成本預算一再地提高。

頭一年冬天,祖父親自到十里外的青磚磚窯去訂下了磚瓦。

想不到,燒窯的竟然是拴柱。他到這磚窯里來打工了。拴柱是個憨厚寡言的小伙子,他只埋著頭對祖父說了一句“放心吧,叔!”,便揮起鐵鍬打起坯來了。

據說拴柱日夜不停地干活,衣不解帶地守著我家的幾窯磚。半個多月后,在一個大雪紛飛早晨,青磚出窯了。又過了幾天,拴柱開著拖拉機,來回往返了好幾趟,把我家的磚瓦送到了家里,幾大垛磚,整整齊齊的,連一小塊磕碰都沒有。

在白雪的映襯下,那些青磚和瓦片都閃著厚重的藍色光澤,煞是好看。祖父愛惜地在磚垛上蓋上草席、秫秸。

祖父拉著拴柱的手,一個勁兒地說著感激的話。拴柱只憨厚地笑一笑,“叔,你家打夯的時候,可得通知俺一聲,俺準到!”

一開春,我家的新房子便動工了。無論是打夯、砌墻還是上梁,來我家攢忙的人特別多,不但有本村的,還有鄰村的,甚至有外鄉的,我家的房子蓋得格外快。到了夏天的尾巴上,新房子便漂漂亮亮地矗立在了街口。

四間寬敞明亮的大瓦房,在街口格外的顯眼。藍色的墻壁,藍色的瓦,門窗也油成了天空的藍色。墻縫勾得筆直整齊,時興的開扇窗子嚴絲合縫,透亮的大玻璃像是房子澄澈的眼睛一般,和善地看著來參觀的人們。

祖父瞇著眼睛,抬頭看著他的杰作,眼角竟然閃出了淚光來。

我們一家三代人在這藍瓦房里住了很多年。夏天,大雨像老牛一樣吼著從屋頂上奔騰而去,雨水順著瓦當嘩啦嘩啦地流淌成水簾,我們的屋內是干爽涼快的;冬天冰柱子掛在廊檐下,呼嘯的寒風鉆不透墻壁和門窗,我們躲在房子里燒起爐子,暖烘烘的,安全感十足。

我在我家的藍瓦房里,在祖父的疼愛里長大了,離家了。無論走得多遠,無論生活有多辛苦,一想到回家,想到這所房子,內心便沉穩安祥起來。

5

二十年后,我父親又另擇了地基,把活兒承包給建筑隊,蓋起兩層的紅磚小樓。這小樓是水泥層涂的墻壁,看上去又堅固又氣派。

這時候祖父已經快八十歲了,腰已經佝僂了,腿也不利落了。他圍著這紅磚小樓轉了一圈又一圈,咂著嘴,一個勁兒地說:“瞧瞧這活兒做的,哪有咱的瓦房講究!”

不論父親怎么勸說,他堅決不肯離開瓦房去住小樓。經過數年的風霜,瓦房頂的瓦片上長出了瓦松,像一群小精靈一般。它們默默無聲,不離不棄,和祖父一起守護著老房子。

不知道從哪一天,我們的生活節奏倏地加快了,把過去那些慢悠悠晃蕩蕩的時光,一下子拋了老遠。童年在遠去,村莊在遠去,“蔫兒伯”和“大魁”這兩只大夯早已不知所蹤。我想,它們一定是成了精,飛騰上天了。它們在半空中俯瞰著一棟一棟的房子、一幢一幢的高樓,像春天發芽的綠草一樣萌出,鋪遍了綠莽莽的大平原。

又過了幾年,我在城里買了高層的單元房。我把已經老得走不動路的祖父接到城里來,請他坐電梯到我位于二十六樓的家里小住幾天。

祖父瞇著昏花的眼睛,使勁地仰頭望這高樓。

“這么高的房子,打夯得打多久啊,打得穩不?”

“都是水泥澆筑的!”

“大梁用的什么木材???”

“哪還有什么大梁啊,都是鋼筋!”我說。

祖父沒進電梯,他不愿意去我家,他說,腳下沒有根,不接地氣!哪有咱家的瓦房舒心!

祖父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的藍瓦房,直到他像一片葉子一樣,輕輕地落向了大地,回到了泥土里。

他的藍瓦房,也像葉子一般落了。

就在去年年底,祖父去世后的第三年,村里規劃著拆掉一些民房,建起社區居民樓。我家的藍瓦房,就在這規劃圈內。那一天,在挖掘機轟鳴聲中,屹立了三十幾年的老房子轟然倒地,塵埃四起,遮蔽住了冬日里慘淡的陽光。

站一旁觀看的我,淚水忽地一下子便模糊了雙眼。

親愛的藍瓦房,再見!

但無論何時,在我的心中,永遠都屹立著那樣一座結實明亮的藍房子,里面盛放著塵世間最樸素、最溫暖的愛。

6

豆莢是豆子的房子;地洞是野兔的房子;眼睛是淚水的房子;收音機也是一座房子,住著好聽的歌兒……紅房子,藍房子,世上的每個生靈都有一間安放自己靈魂的房子。

親愛的祖父,我是多么多么地想念你??!

想著,想著,我在紙上寫下了這樣一首小詩:

《跳房子》

我在雪地里跳房子

單腳、單腳、雙腳

我跳過在黃昏里沉睡的湖泊

那是星星的房子

我跳過兇險的大魚

那是木偶的房子

我跳過咣當響的綠火車

那是夢想家的房子

雙腳、單腳、雙腳

最后我跳過干裂的樹林中

一座藍色墓碑后的墳塋

那是祖父的房子

春天快要來了

一陣風吹翻了大雪

雪水全落進了我的眼睛里

我所有的腳印

也全都被時間的大風卷起

收藏進了

心的房子里

選自《十月少年文學》2020年第9期

王倩,筆名九穗。新銳兒童文學作家,資深小學教師。兒童文學作品曾獲冰心兒童文學獎新作獎,“大白鯨幻想兒童文學獎”金鯨獎、銀鯨獎等獎項,短篇小說曾獲首屆中國故事華語兒童文學邀請賽銅獎、“讀友杯”全國短篇小說大賽三等獎、第七屆“周莊杯”短篇小說大賽三等獎、首屆“小十月”文學獎金獎等獎項。出版有短篇童話集《九尾月光》,長篇兒童小說《貘夢》、《鯨魚馬戲團》等。

猜你喜歡
大梁餑餑蓋房子
人是會變的
動物蓋房子
封侯功
在極地蓋房子
動物蓋房子
畫梅
快樂闖關
老北京民俗飲食大觀——粉子面餑餑
買餑餑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