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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流水(節選)

2021-03-08 04:31劉真
閱讀(書香天地) 2021年11期
關鍵詞:整風太行山大姐

劉真(1930- ),原名劉青蓮,山東省夏津縣太平莊人,當代女作家。著有小說集《長長的流水》《春大姐》《英雄的樂章》,散文集《山刺玫》,報告文學集《西天取寶記》等。

十三四歲的時候,我是多么不懂事啊。

我家住在平原上一個很小的小村莊里,不管眼睛往哪兒看,全都是平展展的土地。我常常想,山是什么樣的呢?比白楊樹還高嗎?站在最高的山頂上,離天還有多遠呢?1943年春天,黨把我送上了太行山,我這才明白,原來山是石頭的。山上有古廟,有綠蔥蔥的樹林。山下,有一條長長的小溪,它彎彎曲曲地往下流,流到什么地方去。我覺得,我是在一個甜蜜的夢里。

我們全家人,都從山東跑到冀南來參加了革命工作。真氣人,去年敵人幾次大“掃蕩”,到處都蓋起了炮樓,挖了一道道的封鎖溝,把我們冀南抗日根據地,割成碎片片了。話又說回來,要不是這樣,冀南區黨委黨校也不會搬到太行山的小村莊里來住,我也就看不見山了。

來到太行山的第二天,組織部的王干事把我叫了去,問我:“這里有整風大隊,也有學校,你想整風還是上學?”

我想了想問:“和我一起來的大同志都干什么?”

王干事說:“當然啰,他們都整風?!?/p>

我毫不猶豫地說:“那我也整風。大同志干的事,都是最有用、最光榮的,我還能落后嗎?”

沒想到,旁邊坐著一個女同志,她插嘴說:“你這么小個孩子,整風干什么,上學去吧!”

我盯了她一眼,她臉上有許多黑點點,看那樣子,也是剛從平原上來的。我很不滿意地頂了她幾句:“噢!光許你整風,不許人家整風?我偏要整風,看你把我怎么著!”

王干事笑了:“好好,叫你整風?!彼D身對那女同志說:“你看她小哇,她從九歲就到革命隊伍里來了,當過宣傳員、交通員,被敵人逮捕過兩次。叫她先整整風,提高提高思想也好?!?/p>

我很想對那女同志說:“怎么樣?這一下把你那嘴堵住了吧?”她卻笑瞇瞇地站起來,拉著我的手:“那就走吧!”

我把身子一扭:“你是干什么的呀?”

王干事急忙站起來說:“我還沒給你介紹呢。這是李云風同志,棗南縣婦救會主任,現在是整風六隊的小組長,就把你分配在她的組里,以后要聽她的話?!?/p>

我心里想,真倒霉!

來到女同志宿舍,看她那個熱鬧勁吧。又是跟房東借大盆,又是去擔熱水,還拿出她的手巾和肥皂,下命令一樣對我說:“脫了衣裳,洗!”

嗬!這是干什么呀,熱氣騰騰一大盆水,又不是宰豬哩。我站著不動,她推了我一下:“先洗頭?!?/p>

我一當上交通員,為了工作方便,就剃成個光禿了。

我覺得挺委屈地說:“人家連一根頭發絲兒也沒有,洗哪家子的頭哇?”

“沒有頭發,上邊也是土?!?/p>

“沒有土怎么長莊稼呢?”

“我看你又調皮,又不講衛生?!?/p>

“在敵占區,人家整天滾得像個泥蛋蛋,也沒人叫我洗這洗那的。就是你那道道多?!?/p>

不管三七二十一,她伸手把我的頭摁進水里,看這一頓洗喲,從頭到腳,她差一點剝下我一層皮來。洗完了,她喘著粗氣說:“看!比一個小豬強多了?!?/p>

我噘起嘴說:“人家那一身土氣兒,是從冀南帶來的,叫你這一收拾,連一點家鄉味兒也沒有咧?!?/p>

“等你學習好了,再回去嗅你那家鄉味吧!”

忽啦,大門外涌進來十多個女同志,梳兩條長辮子的,短發的,一個個唱著,大聲說笑著。她們不再梳假髻了,也不再裝成個農民的小媳婦兒了。一離開敵人的眼睛,看把她們瘋的,都想上天呀!她們一看見我,就圍上來嚷開了:“我們隊又來了個女同志?噢!這么小哇?”

“這不是個半大小子嗎?頭發呢?”

“你也整風?給你提個意見,你哭起來怎么辦?”

我說了聲:“你,你才愛哭呢!”一下子沖出了包圍圈,不叫她們七嘴八舌地評論我。

又一個女同志,倒是還有點農民大嫂子的味道,從門外端著飯進來,笑瞇瞇地對我說:“咱們是一個組的,我叫玉珍,給你打晚飯來了,你和云風快吃吧?!?/p>

我們吃著,她不眨眼地看我,要是我的臉皮兒薄,早叫她看臊了。誰也沒有問她,她就說:“我是三分區婦救會的,是背著孩子到太行山來的,現在把孩子放到老鄉家去了?!?/p>

好像她不說說,心里憋得慌。

晚上,十二個人睡在一個大炕上,她們給我擠了個空,左邊是玉珍,右邊是云風。玉珍在燈下給她的孩子縫夾襖,云風到房東屋里去了。我指著她的空被窩,悄悄問玉珍:“她好嗎?”

玉珍作了個老大娘的表情:“咳!好著哩,高中畢業,抗戰前就在濟南領導學生運動。叫韓復榘抓到牢獄去三次,都是她爹用銀元把她贖出來的。她爹是個商人,有一次對她說:一個大閨女家,整天在外邊胡鬧騰,不害羞?家里又不是沒你的飯吃,你要是再叫人家抓了去,我有錢也不白白糟蹋了。云風說:你害羞,你就在家吃你的飯吧,我要是再叫人家抓進去,請別再糟蹋你那錢啦。她爹把胡子一撅,乓!摔了個大茶壺。就從那,她跑出來再也沒回去?,F在是我們縣的縣委委員了?!?/p>

嗬!不簡單!

我們全隊十多個女同志,就數云風年歲大,也數她老資格,人們都喊她大姐大姐的。整風嘛,有的女同志心眼兒小,聽到一點意見,就回到宿舍來偷偷哭。我心里想,還是你們愛哭吧?我一次也沒哭哩。大姐卻悄悄地把人家叫出去,坐在門外的石頭上,低聲地說呀說,有時候說到半夜,她們才回來睡覺。

不知道為什么,她怎么偏偏對我那么厲害呢?人家都念一本本的大厚書,她卻給我找來了小學的語文和算術課本,從第一冊到第八冊,很不客氣地對我說:“除了看整風文件,你要抓緊一切時間,把這些課本讀完,每一個標點符號都要學會,還要學會加減乘除,馬虎一點也不行?!?/p>

看!我還沒有長大,就有了一個婆婆。

我們住的這個村,正在鬧反霸斗爭,佃戶們有了什么事兒,也來問她,她大步大步地邁著,去給人家想辦法。誰家日子過不去了,她坐到人家炕頭上,給人家出主意。連兩口子打架,婆婆對兒媳婦不好,她都去勸說。人家誰知道她是從哪兒來的呢?她一點也不客氣,就像到了自己的家一樣。她只是一個縣的婦救會主任,好像全中國都屬她管著哩。老鄉們看見她,眉里眼里都是笑意。兩個婆娘一面鑼,三個婆娘一臺戲,她和大嫂子們說笑起來,她自己就滿夠一臺戲了。偏偏一走到我面前,她的臉兒也變冷了,聲音也難聽了,好像我上一輩子欠她二百錢沒有還她。她翻著我的筆記本說:“你把字寫這么潦草!一筆一畫地寫嘛,還不會走路,就要跑?!?/p>

我可真生氣了,你們寫字不都是嘩啦嘩啦一寫一大片嗎?怎么偏偏不叫我寫快了呢?人家大小也是個干部哩,聽報告的時候,就不叫人家記錄個什么的?倒過去豎過來她都有理:“記錄的時候,可以寫快一點,回來一定要清清楚楚地抄一遍?!痹鄹也宦爢??人家是婆婆哩。

我們住的房后邊,就是那條長長的小溪。它的兩岸有很多好看的石頭子兒,長的,圓的;粉紅的,雪白的。我把每個衣兜都裝滿了,像蛤蟆肚子一樣鼓著,跑起路來嘩嘩直響。每天吃罷了晚飯,我就跑去找,一直到天黑才回來。大姐早擺出我的課本等我哩,進門就問:“野夠了嗎?學習!”

老實說,在敵占區,我一個人到處跑慣了,愿意學習就學一會兒,不愿學就玩一玩。敵人三天兩頭來,還要鉆地洞,沒有人像她這樣,兩只眼睛老是盯著我??粗鴦e人,整風就是整風唄,我可倒好,還多了一層麻煩事兒。沒辦法,坐下來學!可心里總覺得別扭,就盯著她的眼睛?!澳阏f話像刀子挖人一樣,不好聽?!?/p>

玉珍在一邊說:“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心眼兒可好著哩?!?/p>

我扭頭頂了她幾句:“當然你說她好了,你的孩子沒衣裳穿,她脫下褂子來,做成小衣服,送給你,就把你的心拴住了!”

“嘿嘿!”玉珍笑著,“不信你等著瞧,你要是沒衣裳穿了,只要她有,也會送給你?!?/p>

“我又不是吃奶的孩子,我才不要呢?!?/p>

大姐拍了一下課本,忍住笑說:“這就是我送給你的,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p>

我一面學習,一面把臉拉得老長,嘴噘得老高,總想法鼓搗出點聲音來煩她的耳朵。學習完了,她老半天地望著我,嘆了一口氣說:“你呀!唉!長大了你就明白了?!?/p>

我用白眼珠斜著她:“我這也不算小,三年前,我在宣傳隊就是排級干部待遇了?!?/p>

“哼!你叫我又想哭又想笑?!?/p>

我指點著她的眉頭?!澳隳??你也叫我又想哭又想笑?!?/p>

她哈哈大笑著,一把捉住我,捶了我一頓。

有一次,我沒頭沒腦地問她:“你有幾個孩子了?”

“兩個?!?/p>

“誰給你看著?”

“他姥姥?!?/p>

這天晚上,我躺在被窩里,她不聲不響地補我那破棉襖。是啊,秋天過去,冬天又要來了,柿子樹葉在一片片地往下落,落在小河里,水也有點涼了。她拉著長長的線,唱出很好聽的歌,說是個搖籃曲。這一會兒,我覺得她挺可愛的,就悄悄問她:“你想孩子了吧?”她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默默一笑。我勸她:“別想啦,他姥姥會心疼他們的?!?/p>

嘩地一聲,滿屋子女同志都笑了。玉珍小聲對我說:“傻丫頭,人家還沒結婚呢?!?/p>

我才不信呢,天下還有二十八歲不結婚的嗎?我氣呼呼地問她:“你到底有沒有婆婆家?”

她哧一聲笑了:“我那是逗著你玩的?!?/p>

我使勁把被子往頭上一蒙:“你自己不害羞,自己負責,我管不著?!?/p>

玉珍把頭伸到我被窩邊來,悄悄對我說:“她有一個很好的愛人,前年剛說要結婚的時候,犧牲了?!?/p>

噢!我的心沉下去,偷偷瞧了瞧大姐。她的臉是平靜的。微小的燈亮,有她眼里閃著光,她又唱起了搖籃曲:

寶寶,你好好地睡,

風兒等著你,帶你到無邊的海洋去,

閃電背著你,帶你到遙遠的天空去……

玉珍啞聲說:“聽見嗎?是她自己編的,她還會作詩呢?!?/p>

我心里久久地想著,詩,什么叫詩呢?

從這以后,我覺得有點喜歡大姐了,她臉上的雀斑點點,也好看多了。有一次,我照著鏡子想,我要是有那么白的臉,上面也有那些小黑點點,該是多么好。

一惹她生氣的時候,我就想起,她愛人犧牲了,急忙不叫嘴噘著了??墒怯幸淮伍_會的時候,我怎么也忍不住了。她給別人提意見,總加上“同志”兩個字,說到我身上,一口一個小劉長小劉短的,好像我不算是一個干部哩。整風嘛,別人都有個什么階級意識、立場,什么什么主義。我呢?她真瞧不起我,連個名詞兒也不給我下,好像我是個偷瓜摸棗的野孩子,就配叫她這么直打直地數落我:“小劉不用功,不踏實,連個加減乘除還不會,就有點驕傲自滿,不往遠處看。革命需要我們干的還多哩,我們又會什么呢?”

散了會,她又教我功課。人家肚里的氣還沒有消嘛,我就狠狠地對她說: “一個鬼子加上兩個鬼子,等于三個鬼子,這么一加,那三個鬼子也死不了?!?/p>

她又氣又笑地說:“你這樣想?那就什么也別學,等著吧!”

我說了聲:“當然等著,等到明天早晨,我一頓吃四碗小米干飯,喝五碗野菜湯?!惫芩龕勐牪粣勐犇?,我撒腿就跑了。

跑到小河邊,我脫了鞋,坐在一塊明光光的大石頭上,把兩只腳兒伸進清清的水里泡著,兩手打著拍子,唱起歌來:

我們在太行山上,

我們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

兵強馬又壯……

一只小鳥,歪著頭兒,從石頭縫里瞧著我,好像在說:“你唱得真好,再來一個?!蹦沁€用說嘛,我一個接著一個唱下去,越唱越有勁兒。我好像在指揮著一個合唱隊,小風一吹,水中一個一個閃亮的波紋,像許多只眼睛看著我哩。

我一共唱了十五支歌。天黑了,回到宿舍,我還一面唱著,一面解扣子鉆被窩。

大姐一把揪住我:“沒有那么便宜,你還沒有做功課哩?!?/p>

我只好又拿出本本來,讓她教我,她要開始教了,又忍住笑,兩眼盯著我說:“你會吃小米干飯,能喝那么多野菜湯,就很不簡單了,還學這個那個的干什么?”

我立刻又解扣子說:“咳!那就鉆被窩兒唄?!?/p>

她笑著,捶了我一下:“把你喂肥了,又不能宰著吃,沒人白白養活你,學!”

整風到八個月上,發生了倒霉的事,大姐長了一脖子淋巴結核疙瘩,叫她到衛生所去休養。她對玉珍說:“你來教她高小的功課吧。這孩子夠聰明,就是太浮躁,管嚴一點才好?!?/p>

她又對我說:“我有時候很性急,說話不好聽,你可以罵我,恨我,可是不好好學習不行?!?/p>

聽了這話,我沒有生氣。想起了這樣一件事:在我們老家,把大姐長的這種疙瘩,叫作氣瘰疙瘩,說是人生了氣,才得這種病的。我想來想去,覺得很難受,大姐走我也沒聽見。

忽一下子,我闖出門去追她了,追了二里多,她聽見了我的腳步聲,猛一轉身,在那條山間的小路上站住了。我緊張地望著地脖子里的疙瘩說:“你長這個,是叫我氣的吧?”

她握起我的手,說了聲“不!”就淌淚了。她立刻打開包,拿出一個很新的黑皮本子,遞給我說:“用它寫日記吧。每天寫,鍛煉思想,鍛煉手筆?!?/p>

我一聲沒出地點了點頭。她又彎下身來,無限親切地囑咐我:“將來你會明白,革命需要有文化的好干部?!?/p>

這一次,我順順當當聽了她的話,我第一次寫日記了,開頭我寫著:“大姐走了,她病了。晚上看見她那空空的床鋪,我想哭一場。我明白了一件事,她對我好……”

整風學習完了以后,我又去上了半年中學。在敵人對太行山最后一次“掃蕩”中,我病了,每天發一場瘧子。也叫我到衛生所去休養,和大姐住到一個屋里去。

我跑進門,她大喊了聲“小劉”!向我伸出兩只胳膊。她瘦了,因為缺乏必需的藥品,淋巴結核串遍了全身,她的一條腿完全不能動了。我一頭栽到她懷里,說不出的難過。

八九個月,我多么傻呀,就不知道來看看她。

只住了一天,我就看出來,她整天一個人坐在門板床上,性情變溫和了。我這一來,她高興得不得了,對我說話,比從前好聽多了。

我發過高燒,嘔吐老半天,頭疼得睡不著,老是跟她說這樣一些話:“我家門口,有一塊大石頭?!薄拔夷飼龇蹢l煎餅?!薄拔乙碳矣幸豢眯訕?,長的杏又大又紅?!蔽易约阂膊幻靼?,我這是想家了。

每當這樣的時候,她就急忙拄著雙拐,坐在我床頭上來,叫我喝一些開水,輕輕給我唱一支好聽的歌:

唱吧,你快樂的風,

你走遍全世界的高山和海洋,

全球都聽到,你的歌聲……

她的眼睛,通過小窗,望著遠遠近近的太行山頂。有兩朵雪白的云,在藍天上慢慢向東流,高山仰頭望著它,好像在說:“我們怎么就飛不起來呢?”一陣秋風刮起,大山還是紋絲不動。風好像也說話了?!安恍?,大石頭們,你們太重?!?/p>

大姐還是在歌唱著風。

醫生用針灸把我的瘧子制住了,叫我養一養。這時候,大姐要看我寫滿了日記的黑皮小本子。我很害羞,也有點怕,慢吞吞遞給了她。她打開一看,默默笑了,正要往下翻,門外突然有個生人說:“小劉住在這兒嗎?”我說了聲:“我住在這兒,你是誰呀?”說著,他就進來了。

我不認識他。他有三十多歲,蒙著白羊肚子手巾,裝成個農民的樣子。他自我介紹說:“我從冀南六分區來,到延安去,路過這兒,你娘叫我給你捎來點東西?!?/p>

一聽“你娘”兩個字兒,我的淚水立刻涌出來,三年,我沒有看見娘了。那人從包袱里,拿出兩雙白亮亮的細布襪子,遞給我說:“冀南的同志們,老房東們,都很想你們,盼著你們學習完了快快回去,快反攻啦?!闭f完,他邁腿就要走。大姐著急地說:“你歇一會嘛?!薄安?!我還要趕路呢?!蔽壹泵ψ分鴨査骸拔夷镎f什么沒有?”他回過頭來:“噢!說啦,她說她很好,叫你別掛心她,好好學習,不要病了?!?/p>

我抱著兩雙襪子,低頭走進門來,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大姐不滿意地說:“真是個冒失鬼,就不給咱們多說兩句兒?!?/p>

我忽然想起了襪子。敵人的封鎖,又加上兩年災荒,我們冀南的同志,三年沒發過衣服和津貼了。我沒有手巾,每天洗了臉用衣襟擦干。棉衣拆成單,單的穿成破片片。有了兩雙新襪子,可真是“財主”了。我立刻蹦起來,把其中的一雙往大姐手里輕巧地一放:“這一雙你穿吧,你從去年冬天就沒襪子穿,你的腳又壞了?!?/p>

大姐點了點頭,眼圈濕潤了。她把襪子細心看了看,滿意地放在身邊。又打開我的日記說:“你很快就要回去了,讓我好好看看你這半年來的思想?!?/p>

她一頁頁地看著,突然皺起了眉頭,我就有點心跳。她指著本子說:“是啊,你進步很快,可是……”我就怕“可是”兩個字。她偏偏要說:“可是,你看看你寫的這是什么?我念給你聽:中學的算術太難了,我第一不當供給部長,第二不當會計,學這些干什么?長大了,我要干一件最不用腦子的工詐……”她仰起臉來問我:“什么工作能不用腦子呢?除非你不革命了,當神仙去?!?/p>

看,是不是?我就知道她的脾氣改不了,厲害勁兒又上來咧。我耷拉下腦袋,不聽也不行。

她又翻開一頁說:“老師批評了你幾句,你就在日記上這樣罵人家呀?不叫人家批評,你怎么能長進呢?”

好家伙!我渾身上下都是缺點了,每根汗毛都長錯地方了,腳趾頭也太短了,耳朵不該東一個西一個,腿肚子也不該臉朝后了。我的臉越拉越長,反正是沒好地方啦,不好就不好吧。

她只管看日記,沒有注意我,又往下看:“你看,你每天都這樣檢討:我不用功,要求自己不嚴格。怎么光檢討不改呢?這樣下去,不是變成個兵油子了嗎?”

我像當頭挨了一棒,憤怒地望著她。整風的時候,我聽說國民黨里才有兵油子哩,他們歪戴著帽,趿拉著鞋,抽大煙,搶人家東西,打內戰,陷害了我們那么多新四軍,都是混帳王八蛋。她怎么敢把我和他們相比呢?我的淚水一下子氣出來,伸手拿過那雙襪子,不送給她了。我要送給小喜去,她和我一起到太行山來的時候,腳上長滿了血泡。她是個老實巴交的小閨女兒,從來不說我長說我短的。

大姐愣住了,想笑,又把臉繃起來,一句話也不說,低頭用紅筆批改我的日記。她愿意怎么批就怎么批,反正日記本我也不要咧。

晚飯號響了,我把飯打來,往她面前狠狠一頓,她盛上一碗小米加黑豆的干飯吃著,說:“把整風的精神全忘啦?又變成了蝎子的尾巴,不能動啦?光叫順風吹著你長?把你放在神臺上,供著你長?拿轎抬著你長?”

我嘴上說:“你管我怎么長啦?反正越長越高,不會越長越短?!毙睦飬s有點怯了,按整風的精神說,我是有點不虛心哩。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聽見人家批評,怎么就像身上著了火一樣呢?一直到熄燈,我們誰也沒理誰。

深夜,整個太行山都在靜靜安睡,只有我睡不著。風兒不刮了,樹葉不響了。天邊的月牙兒,好像怕人家把地球偷走了,默默看守著。遠處,有一條小瀑布,嘩嘩嘩,日夜不停地往下流,往下流。忽然,東面很遠的遠處,傳來咕咚、咕咚深沉的炮聲。是啊,今夜我們的平原上,在打仗了。打哪個縣城呢?封鎖溝好過嗎?城墻好攻嗎?平原,我想你了。

大姐在她的門板鋪上輕輕坐起來,小窗前立刻現出一個清秀的黑影。窗外遙遠的天邊,三顆小星星在眨眼。她靜靜地望著窗外,自言自語地說:“這炮聲,這炮聲……”

又沉悶了。她要是能和我說上一句話,多么好。不!她還生我的氣呢。我翻了一個身,她忽然小聲問:“小劉,睡著了嗎?”她的聲音多好聽啊,我差一點哭起來,說:“沒有?!?/p>

“想什么哪?”

“想平原?!?/p>

又停了很久,她說:“在蘇聯,有一個叫高爾基的,小時候,他是個很苦的孩子。有一次,姥姥把他送到伏爾加河邊,抱上了大木船……”

就從這,每夜睡不著了,她就給我講故事,講保爾,講《鐵流》,講《祥林嫂》,她知道的可多哩。聽著她講的故事,就像有一種甜蜜美妙的東西,在我心里慢慢融化著。天上的小星星,也好像會說話了,太行山在點頭笑,樹葉也會唱歌了。我回想著小時候和過去的很多事,一切都變得更有意思,更美好了。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長長的流水》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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