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寧
1
他是我的一個好朋友,三十七、八歲的年紀,面容已有了這個年齡的男子本該有時光的痕跡,但他,依然有著極為干凈清澈的眼神。孩子般的眼神。
并且常常地,他會將唇角微微上揚,那是一種不肯臣服于俗世的倔強表情,是不甘圓滑堅持自己的無聲表白。
他做教育工作,如果從單純的社會地位和身份來標注,已經非常成功,同齡人中的翹楚。
但他和尋常的成功男子不一樣,工作之外,跟他面對的時候,絲毫看不到他的身份標簽,不過是一個簡單的男子。
難得地率真。
其實他話并不太多,對路的朋友在一起,他聽旁人說什么,會笑。但一點兒酒后便不同,不僅話會多一些,還會背誦那種很長的詩詞,比如《將進酒》比如《琵琶行》比如《春江花月夜》……像孩童那樣聲情并茂,分分鐘流露出小文藝青年的稚氣。
他又有張娃娃臉,認真背誦詩詞的樣子,萌萌的。待人很真,不妄言。是我內心里很珍貴的朋友……
但好多時候,其實我是疑惑的,他已不再年輕,做著一份并不超凡脫俗的工作,他也要每日里跟不同的人心打交道,并且熟了以后慢慢知道,當年他父母在部隊時,他一個人在地方的中學念書,十二、三歲,瘦小孤單,卻不得不一個人面對生活中的一切……
我好奇的是,他氣質里這份難得的率真,除了天生的品性和后天讀了很多書的修煉,或者,也有另外的緣故吧。
直到有一天,我見到了他的妻子。
2
那晚幾個朋友一起吃飯,飯后,因為順路,我們打了同一輛車。出租車會載著我路過他的小區。路上閑聊了幾句,隨后他撥了一個電話,說,你下樓在小區門口接我吧。
他不是說等,而是說,你接我吧??谖抢镉幸稽c點撒嬌的味道。
不經意流露出來,是習慣。
是打給他的妻。
他的電話不算隔音,我聽到那端她的聲音傳過來,很明快,說好的呀,我接你。
她也不說等,也用了接這個字。
那是第一次,我覺得原來在情感之間,接,比等,要溫情得多。因等是未知的,而接,卻是篤定的。
我兀自笑一下,認識那么長時間,并沒聽他提起過家人,妻子或孩子。但有一點我是知道的,他在外面跟朋友吃飯也好聚會也罷,或早或晚,都沒有接到過那種催促的抱怨的電話。
從來沒有。
唯有一次,他在吃飯中途給妻子打電話讓她來送了幾本書,是他答應了給朋友忘記帶的。她便很快送過來,卻沒有過來,交給服務員后離開了。
他說她不愛熱鬧,僅此。
但當時我的感覺是,她有些寵著他。
3
她真的寵著他。
那晚,出租車在他小區門前停下后,他下了車。隔著車窗我看到明亮燈火中,一個面容清秀的短發女子坐在小區門外的木椅上,悠閑地晃著兩腿。
抬頭看到他下了車,她跳起來。
是的,是跳躍,歡快的,像個小女孩,跳躍著朝他迎過來。
他回頭朝我擺擺手,出租車慢悠悠開走,我回頭時,看到他倆挽了手臂……
又是兀自一笑,沒來由得覺得他和妻子很像,是氣質很像。
后來沒隔太久,我跟他都相識的一位朋友有文章獲了大獎,喊大家一起慶祝,又恰逢周末,心情都好,飯局差不多夜晚十點半才結束,依舊因為順路,我負責送他。
坐在車上時他看起來還好,可抵達小區門口下車后,突然他酒意上來,頓時走不成路,我只好扶了他在曾經他的妻子等他時坐的木椅坐下來。
他比我高很多,攙扶不動,我亦不知道他的家門,所以,咫尺之遙,他回不了家。
我萬般為難,他全然不知,坐在那里快要睡著了。
無奈,后來我從他包里摸出了電話,還好他沒有設置密碼,然后在已撥打電話記錄中,我找到了他妻子的電話。
4
撥通,面對陌生女人的聲音她愣了一下,但聽我簡單一說便飛快答道,謝謝你送他回來,請稍等我馬上去接他。
沒兩分鐘,她便飛奔而至,先跟我道謝,又彎下身來喊他的名字。
一直昏昏欲睡的他似突然被熟悉的聲音喚醒了,抬眼看她,竟孩子樣笑起來。
隨后她一攙扶,他便順從地起了身,放心地倚靠住了她。
她也瘦瘦小小,我有些擔心,于是詢問是否需要一同送他回家。
她朝我笑,真誠又坦然,說沒事兒的,我自己可以的。
又謝了我送他回來,然后想起什么,問我一人回去是否安全,畢竟太晚了……
從她到來到他們相擁離開,她沒流露半點不快,疑慮或防備——對一個女子深夜單獨送自己丈夫回家無半分他念。
她心無旁騖,一門心思都是接他好好回家。
看著高大的他靠在瘦小的她的肩上慢慢進了小區大門,一下子我明白了為何他在這樣的年紀,眼神還能那么簡單純真,笑容還有孩子氣的呆萌。
還能在背沉長詩詞,聲情并茂。
原來他是被寵愛的,作為旁觀者我都能清楚感覺到他們彼此之間的信任、依賴和寵愛。
原來他活在愛情里。
所以,他可以一面在事業上披荊斬棘,一面在生活中簡單率性。
他們可真好。
他們到底有多好呢?
5
去年夏天,他遇見一個發揮自己絕好的平臺,和所有男人一樣,他有事業心,有抱負,這對他,是一個好機會。
唯一的,他要離開家,離開她和孩子,去往二百公里外的另一個城市。
一去十年。
也猶豫了那么一小段時間吧,最后他還是決定去了。
作為朋友,我為他高興,卻也有一些……小女人心性的惋惜,到底以后,那么要好的他們,要分隔在兩地了。
就算如今交通便利,二百公里要四十分鐘的高鐵。
并且,十年時光,一個人有多少耐性在往返的高鐵上消磨?何況每個城市的高鐵站都在城郊,趕過去也是麻煩。
甚至有那么一兩回,我心里還蹦出過特別俗氣的擔憂——他正直盛年,又在人生繁盛處,孤身一人……
要知道那可是漫長十年,她是否篤定他們之間的情感,經得起兩地也經得起時間?
可……是我淺薄了。自他離開后,他們是這樣做的——每個周五下午,她下班后趕往高鐵站,坐四十分鐘高鐵去往他的城市。
那是他們的第一個四十分鐘,她因為知道他會等在那一端的出站口,一個人也不覺孤單。
然后他們在他的城市度過一個相聚的夜晚。
周六上午,他會陪她一同乘坐高鐵回家。
這是他們的第二個四十分鐘,同行。
隨后他再在家中住一晚,一家三口團聚。
然后周日晚上,他再一個人坐高鐵回工作的城。
這是他們每周的第三個四十分鐘,他帶著和她團聚的余溫,帶著幾日后她又將朝他而去的篤定的期待,亦不孤單。
6
是的,我被這對中年夫婦又一次甜到了。我想他們會留下所有的車票吧,一張,又一張。一年,又一年。
然后多年以后,到他們一起老去,再翻出這厚厚的一抽屜或者一箱子的車票,再串起每一個四十分鐘組成的時光。
那該是比他們朝朝暮暮時更為甜美和豐盈的記憶吧。里面多了思念,多了等待,多了迎接,一個人朝著另一個人而去,多了路途中不同的故事和記憶。
都說愛人怕分別。
他們讓我知道了真的愛人根本無所畏懼。
他們什么都擺得平。
也讓我知道了一直活在愛情里的人,會簡單通透,他們不陰暗,不狹窄,不慌亂,也不懼怕。
于是后來我每次看著他,都會想起他身后的他。
想起屬于他們的四十分鐘,想起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