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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1914年出生的洛陽女子的一生

2021-05-06 13:40劉土呆
女報 2021年4期
關鍵詞:老父親丈夫

1

最近看了一本書叫做《秋園》,是一位老奶奶寫的。開篇的序就吸引了我,叫做《廚房里的寫作》。原來,老奶奶是在廚房里擠出一塊巴掌大的地方寫下的這本書,關于她母親一生的故事。

這位廚房女作家所寫的女人秋園,生于1914年,死于2003年,出生時她算是個古代人,死的時候她是個百分百的現代人。

這本書之所以讓人如此有代入感,正是因為,女主人公比傳奇里的人普通很多。

她沒有生在鐘鳴鼎食之家,沒有受過新式教育,沒有剪去長發,沒有參加革命,裹過小腳又放開了;她是一個洛陽中藥鋪店主的女兒,普通中產階級的后代,成人后婚配給了一個普通的國民黨軍官,過著普通的中產階級生活。

拋開戰亂的背景,這對夫妻很像今天居住在一二線城市的普通年輕人,有和我們一樣的煩惱和掙扎。然而,就是這樣兩個與我們相似的普通人,卻在抗戰勝利前便一步步“憑本事”成了赤貧,最后再在一次次運動中一步步輸光了所有。

可以說,他們的一輩子過得和《活著》里的福貴一樣,只有沉淪再沉淪。

但話說回來,福貴年少時揮霍成性、五毒俱全,而這對夫婦,沒有什么錯,卻也過成了這樣的田地,這讓我不禁想來總結一下,這一切到底是因為什么。

2

故事的開頭還是美好的。1932年,秋園的未婚夫,國民黨少校參謀仁受來到洛陽,看病時偶遇18歲的秋園,便請領導夫人為他出面求親。秋園少年喪父,沒有繼續讀書,心中遺憾,于是仁受承諾送秋園讀書,并會一直在洛陽定居。

我查了這段歷史:1932年,受戰事影響,國民政府確實曾短暫地遷都洛陽。但秋園和仁受不知道的是,政府很快就將遷回南京。

為讀書而答應婚事的秋園,在嫁過去之后,對丈夫很滿意。當政府回都后,她別無選擇地隨丈夫遷到了南京。

故事講到這里,“錢”這個角色尚未正式出現。盡管秋園少年喪父,長兄抽鴉片,但家境始終尚可。秋園在離開洛陽老家前,即使是在婚后,都對錢沒有很深刻的領悟。

小兩口到南京后,“錢”正式登場?!熬攀y元”頻繁地出現在敘事中,這是丈夫擔任軍官的月俸。秋園離開了有漂亮院落的娘家,到了南京,兩人租房居住。每天早上燒一壺開水,每人一個雞蛋一個餅,白天丈夫上班,妻子去上婦女補習班。晚上丈夫教妻子讀書寫字,像教一個小妹妹。這九十元除了吃飯付房租還可以養養花,日子節儉而平靜。

仁受是獨子,一位由挑貨郎擔的父親獨自撫養大的“小鎮做題家”。他出生時父親已經四十多歲,后來母親早逝,父親挑擔賣貨送他讀書,才有了仁受今天的軍官身份。仁受與父親感情深厚,到南京安定下來后,他從湖南接來84歲的老父親,只不過老父親怕客死異鄉,鬧著回去,他只好又將老人家送回家鄉。

這位任性的老父親,負擔起了他們后面命運轉折的一大部分原因。

3

1937年,國民政府遷往陪都重慶。年輕的一家三口也登上了去重慶的船,數月后,發生了南京大屠殺。輪船在漢口臨時靠岸時,仁受猶豫了,他擔心這一去,就再也見不到老父親了。輪船遇上大霧,整整三小時未能靠岸,這三小時中,仁受找算命先生算了一卦,決定回湖南看老父親。

整艘船只有他們一家三口在漢口下了船。

秋園到了丈夫老家湖南湘陰后才知道,夫家并非求婚時號稱的有田有屋的小康人家,而完全是赤貧狀態,老父親既沒有田,也沒有屋。一家三口只好寄住在先前照顧老父親的堂弟家。

“錢”這個角色的戲份越來越重了。此時的小家庭,有三十銀元的積蓄,和每月九十銀元的薪水。仁受把堂弟一家的生活費也全包了,權當房費。

哪知道這位堂弟好賭,被堂弟哄走過幾次巨額糧食后,仁受終于決定買屋。

結果,堂弟為還賭債,用一張假房契,騙走了仁受全部的積蓄。

此時,夫妻倆在家鄉沒有屋也沒有地,好在還能從銀行領取每個月九十銀元的薪水(不到崗還有工資,國民政府的待遇有點迷)。重慶政府時常催仁受去復職,結果每次出發前,都遇到父親生病,如此延宕了兩年,仁受終于被除名,領不到薪水了。

在這里我們看到,這對夫婦在洛陽時還是個資產階級,秋園和仁受的婚禮,在當地是大場面,女方家有房有產業,過得不錯。到南京后,他們成為體制內打工人——這也還好,今天大多數年輕人都這么過的??墒钱斔麄兓氐较骊?,繼而丈夫被政府除名時,兩人則空有知識文化,生存狀態已接近赤貧了。

兩人落到這副田地,我姑且認為是丈夫的愚孝導致的。在漢口下船,原本是擔心見不到老父最后一面,但見面之后,無論如何就應到單位報到了,老父親不愿隨同,那是他的選擇。就算是對戰事悲觀,要解甲歸田,湘陰也是一個并不肥沃的地方。后文可知,三年自然災害時,此地傷亡慘重,女主只得出走湖北。

然而,我們又能責怪他們什么呢?這一對夫婦性格都比較被動,丈夫走一步看一步,秋園則是傳統女性,從下船起就是聽命,在湘陰依然聽命,最終一步步淪落到了幾乎餓死的地步,才終于醒悟了過來。

4

被國民政府除名后,仁受畢竟還是當地“名流”。于是經鄉賢舉薦,他出任了附近一個鄉的鄉長。他們舉家赴任,住的是鄉公所的房子。

我們可以看到,在“錢”這個角色登場后,“房子”這個重要角色在回到湖南湘陰后也頻頻出場,住房問題變得越來越重要。當遇到的房東越來越惡,在極端情況下人性經不住考驗時,他們也漸漸失去了最基本的人道生活。

當鄉長期間,仁受第一次接觸基層,心腸顯然還沒有練硬。他為了救濟窮人,有時連秋園的嫁妝、金銀首飾也拿去變賣。本就不多的家當漸漸被貼得精光,他在這個工作崗位上成了窮光蛋——“穿在身上,吃在嘴里”。在鄉公所,副鄉長與鄉丁慣于欺壓鄉民、作威作福,日子久了,仁受干得不舒坦,遂辭去職務,賦閑在家。

從前文可知,這位丈夫,錯在過于孝順??吹竭@里,我們發現他又是過于正直與善良。他的這三大優良品質,沒有換來“感動中國”的獎章,反倒把這個家庭徹底拖入了絕境。

賦閑后的仁受再度沒有了收入,又被介紹到別處去當田糧局的局長。當地田糧局是個清水衙門,常常連工資都發不出。仁受有了點錢便去救濟別人,半年沒往家寄一分錢。

那年恰逢干旱,丈夫一直無錢寄回,只有信還照常來。秋園領著三個孩子生活,每日都有四張嘴要填。長子考取了湘陰一中,暑假一過就要開學了,需要錢。南京帶來的皮夾子里存放的四塊銀元是四口人最后的希望,但如果花完了,可能之后就沒飯吃了。

誰料這時候,秋園絕境逢生。附近村子里突然來了幾個人拜訪秋園,想聘請她去小學當先生,薪水是每學年稻谷二十擔。秋園連忙答應。

丈夫聽說秋園有了職業后,還拒絕回家,稱大男人應該有個事做(不論有無收入),直到秋園謊稱自己重病,才被騙回來了。仁受此后也開始在鄉中學教書。

這時候我們看到,大概是由于太沒有謀生的能力了,這位當年在南京時教妻子寫字、陪妻子逛街的中國好丈夫,已經漸漸變成了一個逃避責任,不顧家人死活的奇葩了。

這種情況終于激發了秋園的主觀能動性。從這一年開始,她從被動等錢來的妻子,變成了養家糊口的頂梁柱,而孝順、正直而善良的丈夫也逐漸完成“政府官員——鄉長——空殼局長兼赤貧——教書先生——不成功的農民——軟飯男”的蛻變。

兩個老師的生活極為清貧,他們的孩子們過著邊讀書,邊打豬草的生活。他們的長女,也就是本書作者,廚房寫作的老奶奶,直到12歲都沒讀上書。

新中國成立后,他們被劃為赤貧,分了田地和屋。這是他們唯一幸運的地方。

結果,丈夫看到田地,再度奇葩附體,立馬辭了教師的工作,決心當農民。但因為他是個五谷不分的人,從地里什么都沒刨出來,反而累出了疝氣,不再能干活兒。疝氣發作時痛不欲生,秋園就讓他能躺則躺著。

從此之后,這家就靠秋園白天教書,晚上做針線供養。長女也承擔了這類工作。當她終于被父母送去上學的時候,白天上課,晚上做活兒,冬天沒有棉襖,把弟弟的尿布裹在外套里出門,因為餓,只得倚著墻上課,在春游爬山時,還因為一天沒吃東西,餓暈了過去。

但即使是這樣的情況,母女倆都不忍心責怪這位爹,因為他非常斯文、溫柔,從不打老婆孩子,之前教書時,每周回家一次,每次都給孩子們講故事,還教長女學習。這種男德,在當下也是比較稀罕的了。

仁受過去的善良,終于還是為這個家積累了一些福報。1953年土改,仁受的身份被查出,被劃為舊官吏,家里連鍋碗瓢盆都被沒收,秋園失去了教職。眼見著一家人就要餓死,秋園只好帶著孩子去討飯。但還輪不到他們開口,過去的學生家長,就會把滿滿的米悄悄給他們扛到家里去。丈夫做鄉長時幫過的人,也悄悄往他們院子里扔一個“垃圾筐”,里面是衣服和吃的。

大概也有賴于仁受的往日善行,于是他盡管曾經入獄,遺言都留好了,卻還是被放了回來。

這本書的前半部分,凡是涉及到社會交往層面的,都是負能量滿滿,甜的部分只來自于家庭內部;而這一部分則讓人看到世上還是有善良人的,不全然是被私欲迷了心智的鬼。

看到這里,我也看不清了,當外界以痛吻你,你到底是應該扇他巴掌,還是報之以歌呢?

這期間,在外地當教師的長子子恒不時寄錢來貼補。然而有一年發大水,子恒四個月沒有錢和信來,秋園便決定去找兒子。

家里一粒米也沒有了,秋園卻還在意形象,她找不到一件沒有打補丁的衣服,于是借錢做了一件衣服去找兒子。她找到了兒子,是虛驚一場??蛇@次她新做的對襟褂子引來嘖嘖驚奇,從此之后秋園開始做這種新樣式的衣服,并開始可以用這個手藝換些錢。

如此挨到了三年自然災害期間,仁受因為長年營養不良,病弱而死了。

5

埋葬了丈夫后,秋園痛下決心,要離開眼前這個極度貧困的地方去謀生路。

她終于放手了一直作為自己幫手的長女,讓她去讀外省的師范,自己獨自帶著三子與四子離開湘陰。

自然而然地,她想著回到無論如何也更為殷實的洛陽娘家。她到洛陽找到長兄,家里的藥店早已經公司合營了,家里的糧食都是按人頭分配的。住了十多天后,她不愿意再麻煩兄嫂,于是只得迷茫無著地往不毛之地的湘陰返回。而那時湖南已經餓死不知道多少人了。

途徑武漢中轉時,她遇到一位湖南老鄉,老鄉極力阻止她回到湘陰,說好不容易出來了,怎可以再回去。老鄉告訴她,可以找事做。當時秋園剛好穿著自己做的對襟褂子,便問要不要做衣服的。

在湖北,秋園的衣服樣式果然受到青睞,如此她就靠做衣服留了下來。起初她上門做衣,不要錢,只要管母子三人的飯就行。再之后,她漸漸攢了些現錢,竟然還能送老三老四去讀書。

秋園竟然就靠著做衣服的手藝將日子漸漸挺了過來,一年后,清理外來人口,她聽從老鄉的建議,再嫁了當地的村書記,這次再婚的男人也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

她來到湖北時,帶在身邊的是三子和四子。再嫁后她就把三子送到長子身邊受教育,只留下年幼的四子。

結果,一個夏天,四子在游泳時溺水身亡。

十四年后,秋園的第二任丈夫去世。

這十四年的筆墨很少,在湖北改嫁后的秋園,過的仿佛是恍如隔世一般的生活,沒有任何一個親生小孩在她身邊。她在一個新的家庭中,繼續生活、勞作,撫養繼子,如此度過了二十年。

送走第二任丈夫后,她回到湖南,與長子和三子會合。他們仍舊住在老屋,秋園自己請人種了兩丘田,種了菜,自給自足,最終活到了89歲。

6

這本書的結尾,作者在去世后的秋園的衣服里翻出一張紙,發現那是她的自傳:

一九三二年,從洛陽到南京

一九三七年,從漢口到湘陰

一九六○年,從湖南到湖北

一九八○年,從湖北到湖南

看到的時候我腦??瞻琢艘幌?,這體驗很像是聽五條人的一首歌《陳先生》,里面也是只有三句詞:

1878年,伊生于海豐

1933年,佢死于香港

1934年,其葬于惠州

這樣的年份劃分,常常被我們賦予歷史人物,殊不知也可以賦予平凡的人。不僅可以賦予男人,也可以賦予女人。不僅可以被他人賦予,也可以由自己賦予自己。

——可這又算是個什么故事呢?

秋園從嫁人開始,因為丈夫的清高和時代的特殊性,每況愈下,越活越“茍”,在她離開湖南前,這一家人簡直低到了塵埃里。

她一點點發揮自己的主動性時,也談不上什么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只不過是為了一口飯吃而已。

但是,之所以看到最后卻生出一股敬意,原因是,這兩個當初的年輕人這一生真的是把尊嚴拉滿格了,一個至死是少年,一個出走半生,66歲歸來也還是少年。

我想,這本書如此吸引我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我很想知道,在現實生活中,如果一個人堅持自己的本性,到底會慘到什么地步?

這樣的兩個年輕人如果在今天會過怎樣?以男主人公的性格,他會是那種“fire”一族,職場傾軋他干不來,合作談判也不愿意玩陰的,每天拿著死工資,最終他會到一種退無可退的境地,而某一天因為什么意氣用事的原因,就辭職不干了,開始數著積蓄過活。也許秋園會和他離婚,讓他自己一個人“茍”著;如果秋園還愛他,也許她會養著他,也許會和他一起機智地節儉地過生活。

——看起來很慘,其實也還好。

現在市面上的大多數的女性文藝作品,表面上標榜著要女性獨立自強,實則是一面激發著人們內心對貧瘠的恐懼,一面挑唆著人們去貪財好物。

有時候真想知道,如果不按照這一套規則生活,會怎么樣。這本書告訴你,疊加上某種時代背景,的確會很慘。但另一方面,卻真的有人這么剛又這么“茍”地活過。

——很辛苦,但也就這么過來了。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劉土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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