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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胡豆

2021-08-03 22:32曾穎
意林原創版 2021年7期
關鍵詞:白塔蔥姜火熱

曾穎

六姨在白塔壩當知青那陣,是我這輩子吃胡豆最多的時段。從春天開始,田邊地角那些曾經開著藍黑蝴蝶花的綠苗上,突然就長起了一串串青色的豆莢,最初嫩綠而扁平,之后,便如同被飽奶灌了嬰兒般一天一個樣地鼓脹起來,再之后,飯桌上就會多出些渾圓的青綠尤物,這些家伙每個頭上都長著新月一般微笑的嘴,無論是被油鹽煎炒,還是被沸水烹煮,抑或是被蔥姜和醬醋腌淋,一律報以參透一切的笑意。

胡豆可以鮮吃,沸水一焯,加點蔥姜辣椒,淋點醬油醋,如果再拌以田間隨手摘回的帶露魚腥草,堪稱時鮮美味。

鮮胡豆還有一種吃法,就是回鍋,用熱油加豆瓣炒汁,將半熟的青胡豆倒進去,一通爆炒,胡豆被炒成泥狀,糯軟的質感,香辣的味,令人食量大增。

稍過些時日,胡豆被陽光曬透曬干,進入它的成熟期。就像許多物種一樣,成熟的胡豆不再青澀稚嫩,也不再傻不愣登的柔軟,而變得堅峭和生硬起來,這時節的胡豆,落地嘩啦啦,入嘴嘎嘣嘣,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人們或拿它來做豆瓣,與新磨的辣椒醬混在一起,成為一家人四季餐飯的重要伴侶;或將豆瓣用水泡軟瀝干后,用油炸成一盤香脆的奢侈品,躲在老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嘗一口神仙的生活。

當然,這并不是胡豆通過白塔壩人腸胃的常態方式,甚至之前需要蠔油而且使得人們飯量大增的回鍋方式,都因為太過于紈绔和敗家,而被貧窮的白塔壩拒絕著。白塔壩胡豆的宿命,其實是一道以“急”聞名的菜——急胡豆?對,就是它!

這道菜究竟應該叫“急”還是“激”,一直是令我糾結的。若以味道和意味來論,我覺得叫之以“急胡豆”更形象生動;但若論之以制作方法,則“激胡豆”更加貼切鮮活。

激胡豆是一件好玩的事情,通常是用柴灶燒上小火,把一撮青而硬的生胡豆放進鍋里翻炒,如同把愣頭小青年丟進火熱的生活,各種煎熬掙扎,各種火熱碰撞,各種起落沉浮,各種喧囂炸裂。最終,皮色變成沉穩的褐黃,內質卻變得香脆甚至堅硬,所有受過的傷,留下的疤,都變成星星點點的黑色裝飾。這時的胡豆,已走到了一顆胡豆能達到的人生最高點,但這還遠遠不是終點,因為它們還沒有經歷那驚心動魄的一“激”。

“激”的具體步驟,是用醬油、醋加蔥姜和辣椒、花椒、味精兌成湯汁,將炒得熱火朝天并發出爆響的胡豆兜頭倒入,火熱的胡豆遇到冰冷的湯汁,發出一聲脫離苦海的歡呼,一時間沸煙升騰,香味四竄,好一番聲色滋味,然后用鍋蓋蓋上,任它燜十分鐘,一份完美的急胡豆就隆重誕生了。

但這并不是令我魂牽夢繞的白塔壩版急胡豆,而是常規意義上的城里版,因為在白塔壩,醬油、醋和花椒、味精等,都是既貴又需要跑很遠才能買到的奢侈品,非家里有貴客上門不買。白塔壩的咸味主要來自酸壇中的酸水,酸咸皆備,連醋都省了。而蔥與辣椒,田里不缺,隨手扯兩個,剁細就成。最有特色的,是佐料湯中偶爾勾下的一勺新黃菜籽油,油色黃亮如秋夜的月光,在青的蔥與紅的辣椒之間,寫意地成圈成點,好一番誘人氣息。這是白塔壩人做急胡豆的湯料,用乳黃與淡藍交織的老土碗裝了,待胡豆踴躍翻騰之后,一個被歲月浸染成深黑的木鍋蓋迎頭蓋下,這時,那掛著炭煙的灶臺,那終年被油煙暈染的,已變得如老人眼睛一般閃著濁光的玻璃明瓦,也變得如藝術品般輝煌了。

灶臺上那一碗泛著淡淡煙火氣,安靜而柔軟的胡豆,就那樣一點一點地浸入我的夢里,隨著年紀的增長,越來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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