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節選）

沈鳳國

眾草起，星空生長。眾草伏，鷹的前身。

草原啊，你在那里，我在哪里呢？

1咩的一聲，一只很小的羊就可以叫醒整片山坡上沉睡的野花，她們紛紛打開窗子，推開門?？偸沁@樣。五月草原，春天總是這樣來臨！

陽光金屬一樣擊打在山坡上，擊打在一個人柔軟的腰上，他的雙肩垂下兩條河流，平行，彼此呼應。

山水有情，知于感動。我們的日子返青，青草向上生長三尺，呈現端坐其中的羊頭人身的菩薩。

在眾草之家，一顆柔軟的羊的心臟被潔白的皮毛包裹著，像個綠色的秘密。我就是那個被野花生下的嬰兒，脾氣溫順，面如凝脂，尚不知道羞澀，東風一吹，我就快樂得不能自持。

4大地下沉。眾草上升。風聲消隱。鷹跡遠遁。

一只羊的身影遠比一只鷹的身影更顯高大。落日燒紅了又一個日子！晚霞之下，只留灰燼。風聲深處，一只羊咩咩的叫聲遠比一只鷹的長唳優美動聽，一只羊角質的小蹄遠比一只鷹鋒利的爪子柔美俊俏。

淡紫的搖對對、金色的金光蓮、天藍的翠雀花、緋紅的野菊、淺黃的蒿娥……每一朵，都仰著小小的臉，燦爛地微笑著。即使五音不全，到了草原，你的胸腔內也一定激蕩著放歌一曲的欲望。

俯下身來，鉆到草叢里去，就像小時候鉆到母親的乳房間那樣，鉆到草的深邃里去，猛啜那濃烈的草香。每一株青草都認真生長，每一朵野花都努力開放，在草原，我努力描摹希望，一片開花的山坡，澎湃得像個小海洋。

5埋著羊的胎盤、牛的胎盤、馬的胎盤。母性綿延到天邊。

是歡樂場，亦是痛苦源。草原的根是苦澀的，正如每個人的根是苦澀的。每一株草、每一株野花的心，都裝滿了小劑量的苦水和小尺度的柔情，但靈魂都是開放而甜美的。

大草原，站在你柔曼起伏的胸膛，我的青春長滿青草，我愛這青草內部涌流的熱烈。

6請俯下身來，像一粒安靜下來的種子，或一顆落定的塵埃。

一只螞蟻頭頂天空，忙碌著，搬運著自己的春天，它要把三月里海潮一樣洶涌的春天，搬進自己的洞窟，放在桌上或床上，仔細打量一番。它要弄清，這樣洶涌的力量到底從何而來。它要把人類的故事做成螞蟻史詩里的雨季，在它的家，只一滴雨水就足夠了。只一滴雨水，就足以灌溉它們的一生。

草的根部，那只青年螞蟻努力搬運著，瘦小的脊背汗水縱橫，而那兇猛的春汛已在遙遠的北方悄悄醞釀，在短短的幾天里，將會席卷整個大北方。

夜里，遮天蔽日的沙塵暴刮過草原。擊打萬物生靈，擊打這普天之下的蕓蕓野草。地面下，草根擁抱著草根;地面上野花偎依著野花，螞蟻咀嚼著雨水，靜聽風聲呼嘯，踏過草原。

7素面觀天，俯身草原，無數石頭的心臟被你染綠，無數河流的膝蓋被你綠色的愛揉疼。

一切都曾經是過去，一切都曾經是未來，一切也都將過去，茫茫草原上，風將吹遍我們每個人的一生。

城市里，我的陽臺上栽著一盆無名的草，我用這小面積的綠，模仿整個草原。

8春天是兔子的短尾巴，在草叢中，一閃。草們，從此不一樣了。

北方草原的神經，竟然是這樣敏感，這樣羞澀。阿媽的佛心更綠了，在大月亮走遍草原的晚上。一路草香，一路琴弦悠長，青草將長遍我們每個人的肉身……

10草原之外，你永遠都不能體會一只羊的心靈，你永遠都不能經歷一只羊的命運。正如一個大神，你不與他同在，他便永遠不能體會一個人的心靈和命運。

所有的風，都不會永遠刮下去。所有的月明，都圍繞一次盛大的落日進行。東方大地上，地平線越升越高，堆滿晚霞的灰燼。而河流從不糾纏巨大的寂靜——在草原，河流本身就是寂靜的開始。群山緩緩降落高聳的脊梁，一只只大獸匍匐在地，構成大地的寂靜。哦，這神圣的寂靜！

11野花冷，野花燒。野花深處家鄉很粗糙。

草原平靜坦誠，真愛不可占有，躺在野花的懷抱里，我原本就是一株并不美麗的野草啊，在北方吹來的料峭春寒里，彎腰，傾聽，探頭，遙望……蒼天在上，把一只羊的命運安放進我的肉體吧，再給我草原輕盈如空氣的心靈。

12我敢肯定，所有的期盼都與我有關，所有的不幸都與我無關。我甚至摸到了自己身體里的柔軟，那是一片打開的草原，一只白羊在上面吃草、喝水、聽風。

心靈打開，處處是路，處處是安慰——大草原啊，也許我的生命不夠高遠，但我還是被你用心愛著，一口一口地喂大，作為一只羊，擁有一小片草地，這些已經足夠啦！我只愿安靜地守在你的身邊，什么都不用擔心，什么都不用害怕，只給我一小片青草地就好。

13好好睡吧，草原。好好睡吧，草原的風，草原的月……

一只蜜蜂的心跳有如鼓點隆隆作響。在它甜蜜的心跳里，馬的骨頭在發新芽。經歷無數雨水和陽光的滋潤，在春天里，所有的馬骨一陣陣眩暈。整片草原都如同星空，如同一顆心，璀璨、流轉、充滿仁慈……或者，我根本就是瑪瑙湖底一顆羊的心。

大地夜色氤氳，草原一片寂靜，風聲再起，流淌草原的月光再次將人們的臉洗凈。

14春天里，萬物皆不自卑。尤其是在草原，沒有一朵花嫌自己不夠美，沒有一朵花不驕傲地仰著燦爛的笑臉。在陽光濃郁、愛情豐盛的日子里，她們都不拒絕開放——春天如此美麗，草原長滿心愿，為何要拒絕開放？

她們奢侈地美麗著，理直氣壯地表達著，一年可就這么一次呀！每朵小花都堅信自己最美。一朵相信自己的小花是多么美呀！

15草原豐盛，這享用不完的一生！我的嗓子肯定不夠歌唱她的深厚與寬廣。如果說我的形象，那一定是一棵淡紫色的搖搖樹，不夠美麗，但很誠懇;不夠驕傲，但也不自卑。

風從草原走過，吹散多少傳說。我們很小很小，但我們構成了傳說。

20雪山之頂流下銀子。

草原底部埋下金子。

白馬黑馬紅馬花馬，四蹄奔騰，咴咴嘶鳴，敲擊著大地的心臟。風，就從山口，從眾馬的肚皮底下，吹來！它們腹部的弧線，與草原的弧線、天空的弧線、你眼里的弧線相呼應。

一切的底部，乳汁的起點。

疼痛微小，希望永恒;苦難短暫，幸福長久。這就是草原的真理！

河流攜帶種子，太陽照樣升起，打馬跑過的地方就是天堂，馬背上的靈魂都是無拘無束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