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鏈丁零

張魯鐳

元寶剛二十出頭，他要結婚了。

小艾隔著窗戶遞進去一只蘋果，元寶吭哧一口，蘋果下去一半兒，有奶白色的汁液在他牙齒間翻滾。小艾開心得咯咯樂。她又從兜里掏出個梨遞過去，一只滋味清甜果肉細膩的雪花梨。

看元寶吃完，小艾摸出一根火腿腸往他嘴里塞，火腿腸有小胳膊粗，雙匯牌的。元寶吃得直打嗝，小艾興奮地蹦起來，她變戲法似的又遞進去一個咸菜疙瘩，足有拳頭那么大。元寶苦著臉，我的活祖宗！小艾把嘴噘得老高，噘到足可以拴上一頭驢，元寶一咬牙一跺腳……

夜里，元寶跑了好幾趟廁所，那個咸菜疙瘩讓他灌下去足有半桶水，工棚離廁所還有一段距離，大半夜的他才懶得跑，就站在墻根兒解決，石臺上不知誰丟下半瓶礦泉水，元寶拿起來咕咚咕咚喝。月亮圓圓的低低的，好像是特意來陪被排泄折騰得無法安眠的元寶。

外面很安靜，偶爾襲來一陣工友們酣暢的呼嚕聲。元寶從兜里摸出一根煙像模像樣地點上，他剛學抽煙，這幾天正練習吐煙圈！對面小艾超市門前的燈依舊亮著，一直要亮到天明……

早晨出工時元寶鐵鍬不見了，他里里外外轉著圈喊，鍬，誰看見我的鍬了？鍬又沒長翅膀難不成還飛了？戰士沒槍上不了戰場，元寶沒鐵鍬干不了活，他對著工棚門使勁踹使勁踹，好像再加把勁兒就能把鍬踹出來！

可憐的門板被他踹得像醉漢一樣搖晃，吱吱嘎嘎地叫著，我又沒偷你鍬，拿我撒什么氣？有人說超市里沒有鐵鍬？元寶瞪起一雙圓眼，超市不賣鍬。

元寶想罵人，什么難聽罵什么?？蛇@會兒大家都拿著家伙上工去了，沒人理他。行，那就等到中午罵。元寶用五十塊錢在材料科租一把鍬，今天的太陽烈，沒挖幾鍬就有汗水淌下來，汗珠滴進泥土里還沒來得及濕潤就揮發掉，元寶閉著眼像和尚誦經那樣默念，挖一鍬一塊錢，挖兩鍬兩塊錢！

汗水和疲憊融化了憤怒，午飯時他沒按事先的計劃破口大罵，再罵鍬也回不來，還是來點實際的，他想去那邊跑一趟。從這兒往北過一條馬路再過一個紅綠燈是另外一個工地，夜深人靜時這邊的兄弟偶爾會造訪那里，有來有往，當然那邊的兄弟也會過來回訪。

在工地小偷小摸是一種勇氣和榮耀，失手也沒什么大不了，就像做生意賠了，仍然值得嘉許和撫慰，從哪里跌倒從哪里爬起來，不過這事兒不能單干，望風出擊接應，合作很重要……

元寶把自己碗里僅有的手指蓋兒大的兩塊肉分別夾給旺財和有福，并表達了想到那邊順一把鐵鍬的愿望，旺財和有福都笑，就為一把鐵鍬？不如你讓小艾……

元寶憤憤地把手里的饅頭飛過墻頭，大不了夜里老子一個人單干。老艾來電話約他晚上去家里吃餃子，到底是年輕人，一聽說吃餃子，一聽說還是三鮮餡兒的，眼前的心煩也就暫且放下了。

晚飯不僅有三鮮水餃還有蒸飛蟹，老艾在灶前忙得快活，他一面燒鍋一面用筷子打著碗里的蛋液，噠噠噠，噠噠噠，敲得滿屋子黃燦燦……

一共八只飛蟹，元寶自己拿一只，老艾和艾姨分別又給他拿一只，小艾看看大家，也遞給他一只，這樣元寶手邊就堆著四只大螃蟹，元寶直說夠了夠了。

元寶掀開螃蟹蓋兒，他把紅蓋子里存積的水嗞溜吸進肚，又用小勺刮四周的高脂，螃蟹蓋子徹底被掏空，他開始對付螃蟹的肉身，掰開用牙齒把周邊的軟皮掀掉，然后用兩個大拇指一擠，鮮嫩的蒜瓣肉鉆出來。

連縫隙里的肉也讓他用蟹夾子摳干凈，螃蟹的八只細腿里也有貨，元寶把細腿兒從關節那兒分開，然后把兩條腿使勁兒頂，一條白肉從里面探出頭。

元寶面前很快堆積出一座小山，看他吃螃蟹的樣子，就像一個輕車熟路的老手?？伤闵线@次元寶才第二回吃，上次也在這兒，當時他看著螃蟹不知如何下手，老艾耐心地把吃螃蟹的步驟分解成一二三四，元寶腦子快，分分鐘掌握技巧。艾姨吃過飯便去了超市，元寶幫忙把碗筷拿到廚房，老艾正給他準備洗澡水。

熱騰騰的水霧把衛生間彌漫成仙境，元寶枕著毛巾躺在浴缸里，他被暖流包裹著撫愛著，身上的泥呀汗呀，心里的苦呀累呀溝呀坎兒呀，還有那丟失鐵鍬的煩惱，通通被這股暖流蕩滌得沒了蹤影。

元寶在身上打出許多肥皂泡，用手輕輕一彈，肥皂泡就像雪花那樣在空中飄，有一個閃著七彩光的大泡泡顫顫巍巍地往下墜，他用嘴一吹，又升上去，再吹，啪，滅了。

老艾推門進來，手里拿著一瓶冰紅茶，我幫你搓搓后背！不用，不用，我自己行?？蜌馐裁?？老艾拿著搓澡巾在元寶脊背上來回推拉，發現他兩個肩頭各有一塊淤紫，哎，都是下苦力的結果！這孩子肩膀還嫩著呢，他手上的力度明顯減弱。

元寶喝著冰紅茶，有熱熱的水珠順著臉頰往下淌，這是干什么？男子漢有眼淚也要流到肚子里，還好在洗澡，誰能分清哪一顆是悲傷的眼淚，哪一顆是晶瑩的水珠？

小時候爸也常帶他去河邊洗澡，爸的大手在他脊背上輕輕一搓，無數條蚯蚓便從上面滾落，爸的一雙大手又厚又重，和老虎鉗子差不多，一家老小的生計被他牢牢抓在手心里……有人敲門，小艾在外面喊，快點兒出來瞎子摸象！

元寶蒙上黑眼罩，他頭頂一會兒飛來皮球，一會兒被毛絨玩具襲擊，小艾一邊跑一邊朝他扔，咯咯咯，咯咯咯……元寶氣喘吁吁出了滿身汗，累死了，他不想玩兒了。玩，我幫你換個紅眼罩。

元寶偷偷推了下眼罩朝門框奔去，他把頭朝門框那兒一磕，然后四腳朝天倒下去，他眼睛使勁朝上翻，還把舌頭吐在外邊，小艾拍拍他臉，老艾，元寶翻白眼兒了……

老艾說，明天帶你去體檢。體檢？剛剛我是鬧著玩兒。那也檢查一下。元寶不解，我身體挺好的，高中畢業前學校統一檢查過。你來工地有幾個月了，再檢查檢查沒壞處。明天還要上工呢！去和工頭請個假。要、要扣錢的！就這么說定了，到時候我把誤工費補給你。記住明早不能吃飯！

在體檢中心，元寶做了CT、B超還有心電圖，抽了血驗了尿，還著重查了生殖系統！中午老艾帶他去吃水煮魚，他們選了臨窗的位置坐下，這一帶是繁華地段，周邊有好幾家大型商場。

街上的行人穿著體面步履悠閑，女人打著花傘，男人搖著紙扇，他們看上去都很輕松都很有錢！元寶今天穿得很干凈，又坐在開著冷氣的飯店里吃水煮魚，感覺自己也成了體面人！他朝服務員喊，給我拿頭蒜來！

下午元寶和老艾取回體檢單，老艾翻看后猛地朝他來了個熊抱，我們元寶除了兩顆蛀牙外，身體杠杠的，想想我們晚上吃點什么？從體檢中心出來，老艾一直在強調“我們，我們”。好像通過一張體檢單，老艾已將他劃到自家隊伍里，走，我們回家。老艾笑瞇瞇地拉起元寶的手，就像拉著自家的親人……

元寶回到工地已經很晚了，工友們都在床上打呼嚕。他坐在石臺上摸出煙，臨走小艾塞給他兩包煙，一包紅的一包綠的。元寶把過濾嘴咬得吱吱響，旺財出來小解，看見元寶嚇一跳，還在琢磨偷鐵鍬的事兒？元寶扔給他一根煙，老艾他，他讓我把小艾給娶了！

晚飯時老艾說，我看下個月你就和小艾把事兒辦了。等我找個木匠把小艾現在的床接出來一截，這個單人床年前才買，扔了可惜。壁紙得換換，再買一塊地毯，家電和日用品都是現成的，到時候你倆再買幾套新衣服，我去訂個酒店就齊活。

元寶今年二十歲，已經知道想女人了，有時候想得夜里睡不著，抓心撓肝的?？扇⑾眿D在他們老家是件頂天的大事兒，找媒人算日子下聘禮發喜帖，要忙亂好一陣兒！老艾這么三言兩語輕飄飄地就把他終身大事給定下，這話怎么說的？

元寶還沒起床就聽見有人敲玻璃，小艾隔著窗戶喊，元寶，元寶吃包子，老艾起早包的，一個肉丸的！小艾聲音洪亮得像破鑼，其他人也被喊起來，有人問，小艾拿來幾個包子？三個。元寶現在飯量大，他能吃八個。八個？小艾翻翻眼皮，等著，我這就去拿。還有火腿腸和棒棒糖，旺財邊說邊笑。小艾走出去幾步又返回來，還要咸菜疙瘩不？

元寶站在腳手架上聽見附近的學校正做廣播體操，眼淚猛然奪眶了，又洶涌又心酸……幾個月前元寶也和他們一樣，教室里學習操場上玩耍。去年高考失利后，爸讓他再復讀一年。爸喜歡文化人，他自己就特愛看報。

在田間小憩時，爸手里總要拿張報紙，從上到下從左到右，連中縫的廣告都不落，要是一天到晚光看報別的什么都不干，該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兒！

他巴望兒子好好讀書，將來有大把大把的報紙看。爸的心坎里一直憧憬著兒子的錦繡前程，他說，管他什么大學好歹給我考一個，也讓咱家的祖墳冒冒青煙。然而他們家的祖墳再也沒機會冒青煙了……

高考前夕，一個叫尿毒癥的病在爸的身體里引爆。砰一聲，宛如一枚定時炸彈，把他們這個平靜的家炸得分崩離析。尿毒癥把爸從田間拉到床上，把他和妹妹從教室拉回家，書是不能讀了，藥錢還不夠呢！以后他就是根頂梁柱，雖然他瘦弱的肩膀還不足以撐起一個家，可有什么辦法？他來城里投奔旺財和有福了……

元寶沒技術，只能干些挖土之類的力氣活，他每天頂著烈日揮舞鐵鍬，沒幾天就脫下一層皮，人也變得又黑又瘦?，F在就是和那些同學擦肩而過，他們怕也認不出他了。

工棚里熱得喘不過氣，成群結隊的蚊子直往身上撲，床上的涼席滾燙，躺在上面一翻身就是個水印兒。他睡在旺財旁邊，旺財身上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汗臭，不是旺財，整個房間都彌漫著一股濁氣，住下的頭一個晚上，他差點沒暈過去。

吃的無非是蘿卜白菜土豆，難得見到幾塊碎肉。每到開飯時，一個叫紅嫂的中年女人就提了一只作廢的鐵鍋，用木棍咣當咣當敲，她扯著嗓子喊開飯了開飯了！工友們打了飯便躲在陰涼里狼吞虎咽。

元寶咽不下去，家里雖然不富裕，他和妹妹也沒吃過太多苦，爸包攬了所有的農活，媽還有烹飪的手藝，就算粗茶淡飯也能香氣撲鼻，旺財看看他，不吃飯哪來力氣干活呢？

工友們閑著打牌賭錢，旺財和有福也玩兒。元寶不玩，他拿尖嘴鉗子把紗網上的細鐵絲一根根抽出來，窩成一個個小圈，然后大圈套小圈、小圈套大圈做成手鏈。元寶搖晃著腕子，讓手鏈發出悅耳的丁零聲，如果是金的就好了。幾個玩牌的人忽然大打出手，一只板凳貼著他耳邊飛過……

元寶趕緊爬上腳手架，這上面有種與世隔絕的安寧，底下就算打成一鍋粥也沒關系。街上的燈忽然亮了，那些山巒一樣的樓群也亮起來，一下子也分不清哪個是天上的星星，哪個是地下的燈。

還有那耀眼的霓虹燈，它們都裝飾在豪華氣派的大樓上，閃著鬼火一般奇異的光。他在上面坐了很久，元寶，元寶去哪兒了？他一低頭發現腳下竟變成一個黑洞，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那里面暗藏著讓人無法提防的殺機……

夜里他蒙上被子偷偷地哭，不知道這樣惡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說不定要過上一輩子，想到漫長的一輩子，即便在炎熱的酷暑里，他也一身冷汗！旺財碰碰他，哭個[求]？星期天帶你去個好地方！

旺財說的好地方就是家樂福超市，也的確是個好地方，元寶還是第一次見這么大的超市，寬敞得一眼都望不到頭，樓上樓下整整兩層。人們推著小車看見喜歡的東西直接扔進去，跟不要錢似的，元寶摸摸褲兜，心中涌起一陣悲傷。

旺財和有福卻像到了家，哪里賣熟食哪里賣生鮮哪里賣乳制品都門兒清，他們主要光顧炊具，元寶不喜歡鍋碗瓢盆之類的東西，工地上又不讓自己做飯。旺財一拉他，等著瞧吧傻小子！

哇，這里正在進行廚藝大比拼，賣電餅鐺的在煎蔥油餅，賣烤箱的在烤蛋糕，賣豆漿機的在打米糊，賣菜刀的在切黃瓜片……整個區域逛下來他們咂著舌頭心花怒放，當然免費品嘗，這是元寶來城里最開心的一天。

食品區域的東西也能吃，但難度比較大，動作要快下手要準，旺財就以驚人的速度吞下去一塊巧克力，吞咽時他蹲下去假裝系鞋帶兒，有福在生鮮區域拿了一盒三文魚和羊肉片。

他用羊肉片把三文魚壓在下面，手指甲一劃，就把蒙著三文魚的塑料薄膜劃開了。然后兩個指頭一勾，一片三文魚被勾進拳頭里，接著用手捂了捂咳嗽的嘴巴。整個過程神不知鬼不覺。元寶深深愛上了超市，這哪是超市？簡直是人間天堂！

元寶學過一篇課文，《假如給我三天光明》，他想，假如有三天讓我在超市白吃白喝……

工地對面也有個超市，面積不大也就六七十平。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元寶進去逮什么看什么，他拿起一根雙匯火腿腸，這是一根重140克的王中王，價簽上標注三塊五。旁邊是身量小一號的，重90克，兩塊錢。

元寶啥都不買，他進來蹭涼的，一旁還有旺財和有福。這幾天持續高溫，昨天有個工友中暑從腳手架上掉下來，為安全起見停工了。元寶他們幾個踅進小艾超市，這里冷氣開得足，涼颼颼的好不舒服。

前臺收款那位是個花甲之年的老頭，他正把腦袋埋在報紙里，超市里沒幾個人，一只悠閑的花貓在過道那兒走來走去。

該吃中午飯了，經過門口時元寶看見有一條白色液體正沿著臺階往下流，旁邊的奶盒里有袋牛奶漏了。元寶對著老頭喊，老頭正給一個顧客結賬。元寶就把那袋漏奶揀出來扔進旁邊的垃圾簍，還順手把那條白液體用紙擦干凈。旺財、有福早沒影了。

老頭拿著幾袋牛奶追出門，這個給你。元寶哪好意思要，舉手之勞一點事，還給報酬？這牛奶最后一天保質期，不然明天也壞掉。元寶接過來，一共五袋。

他坐在樹陰下用牙齒撕開一袋兒，甘甜的乳汁像小溪那樣流進嗓子眼兒，一點快過期的意思都沒有。他一口氣喝掉三袋，這時戶外驕陽似火，可元寶的心被牛奶浸潤得一點都不燥熱。旺財和有福正坐在樹陰下吃飯，每人手里拿一根價值三塊五的火腿腸，剛才也沒見他們買！

元寶在工地附近遇見超市那個老頭，他手里拎著好多青菜。老頭和他打招呼。元寶搶過老頭手里的東西把他送到超市。今天好像沒有快過期的牛奶，元寶走出老遠，也沒聽見有人喊。不光牛奶，面包啊火腿腸啊好多東西都有保質期，不知道那些東西過了期老頭如何處理？

早晨工地上爐灶壞了，每人給二十塊錢自己解決。元寶幾個來到小艾超市，旺財和有福買了面包和八寶粥，元寶買了兩袋康師傅方便面。結賬時老頭看看他，從桌子底下拿出兩個咸蛋，還把小半瓶黃瓜條遞給他，都是老伴自己腌的。元寶還沒來得及說感謝的話，后面等著結賬的人催了。

旺財和有福幫忙，半瓶黃瓜條很快就沒了，連咸蛋也被瓜分去一個。兩個家伙邊吃邊打趣，元寶，那老頭準是看好你了，家里有個漂亮大閨女要嫁給你。元寶要做城里人的女婿了。到時候元寶拿火腿腸當飯吃。元寶被說得有點煩還有點得意。

午休時，工棚里像豬圈似的呼嚕連篇，元寶去小艾超市看看有什么要幫忙的，得了人家的好處心里不踏實。今天買東西的人不少，主要是買雪糕和冷飲。

老頭正忙著收款，元寶對他笑笑，看見門前的貨箱子七零八落，就一個個給歸置整齊。臨走，老頭一邊收款一邊側過身子，元寶，沒事來玩??！老頭居然知道他叫元寶，元寶回頭看看小艾超市，他好像在這城里有了一門親戚。

身邊多個親戚就是不一樣，元寶沒事就去超市轉轉，去之前還把身上的臟衣服換掉。那些商品可都是干凈的貴氣的，不能給污染了。元寶眼勤手快，這個姓艾的老頭蠻喜歡他。元寶奇怪，怎么叫小艾超市，應該叫老艾超市才對。姑娘是小艾！元寶想起旺財和有福的話，臉蛋泛起紅來。

那天老艾還請元寶喝了酒，超市里就地取材，罐裝啤酒、豬蹄兒、雞爪、鵪鶉蛋，還有老艾腌的生蝦爬子。元寶不敢吃生鮮，老艾剝一個遞給他，嘗嘗，鮮著呢！老伴帶閨女串親戚去了，等那娘兒倆回來咱一起吃大餐……

元寶讓生蝦爬子鬧得上吐下瀉，老艾到工地看他，還送來腸炎靈和小米粥。老艾看著他把藥吃下去，那娘兒倆星期天回來，到時候來家里吃飯！

老艾家就在超市三樓，一套寬敞的三室兩廳，老艾說這房子有120平，是動遷后的回遷房，樓下的超市是后來買的，這樣方便照顧家又方便照顧生意。元寶不由得佩服起老艾，覺得他很會經營生活，餐桌上已經擺好火鍋，四周圍繞著各色青菜牛羊肉，還有螃蟹和大蝦！

滿屋子的溫馨整潔，元寶頭一次來城里人家做客，眼睛都不夠使了。老艾帶他各房間參觀，小艾房間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毛絨玩具，元寶就想起電視劇里的兒童房。

那娘兒倆回來了，小艾腦袋大身子短，像個大頭娃娃，她手都不洗就去抓盤子里的蝦，她好像餓壞了，噼里啪啦風卷殘云一般，眨眼工夫一盤蝦沒了。連老艾事先夾到元寶盤里的那兩只，也被她吃了。老艾說，你們不在的時候，元寶來超市幫了不少忙，貨架子擺得又干凈又整齊。小艾看看元寶，你愛玩瞎子摸象不……

之后小艾常到工地找元寶，元寶，元寶呢？有人往腳手架上指，元寶正往上送水泥。元寶，小艾一面喊一面從兜里往外掏，棒棒糖、泡泡糖、棉花糖……

元寶趕緊把小艾拉到附近的小花園，以后別再送了！你不愛吃？那倒不是！愛吃就行。你總往外拿東西，老艾該生氣了。老艾才不生氣，我說把這些拿給元寶，老艾搖晃著報紙，去吧，去吧！

小艾再來，元寶走不開就讓她去小花園那邊等。趕過去時小艾正在玩健身器材，他剛要喊，看見做飯的紅嫂正站在一棵開滿粉花的樹下，她仰著脖子看一會兒，又拿出小圓鏡對著自己照。

這女人在干什么？她也許在想，依舊是去年那棵樹，依舊和去年一樣開著蓬蓬勃勃的花，這花好像比去年還艷了，莫非施了更好的肥料？她今天也擦了粉穿了新衣裳，姿色卻比去年差了好幾成，粉擦得再厚也遮不住臉上的黑斑和魚尾紋。

紅嫂怎么還不走？不知道小艾今天給他帶些啥？元寶希望和小艾的交往能私密些，城市就這點不好，連個背靜地方都沒有，他們村兒有成片的苞米地，不想讓人看見的事兒就去苞米地里。

紅嫂總算走了。小艾拎了個方便袋子，還是那些花花綠綠的糖果，元寶當然喜歡，可他還是對肉類更感興趣，雞腿、豬蹄、豬頭肉，哪怕雞爪子！

下一次小艾真把雞腿帶來了，還有豬蹄豬耳朵，還有包煙！元寶坐在小花園的椅子上吃，吃完又打開香煙，不會抽，抽著玩唄！煙從鼻孔里噴出來，元寶臉上有了暖色。他現在對人對事都提不起興致，只有看到錢和美食臉上的表情才生動些。

吃飽喝足元寶摸著肚子，他都想抽自己一嘴巴，你這饞東西不知道吃人家的嘴短嗎？元寶告誡自己挺住，下次一定要挺住?？赡怯凸忾W閃的豬蹄，那充滿奶香的面包，那又軟又糯的火腿腸，只要看看，口腔里就會有口水分泌出來，由不得人的。

面對繁重的體力活，元寶急需營養補充，他在美食面前敗下陣來！干活的時候他用眼睛瞄著大門，小艾一探頭，元寶就開心。肚子虧本的人才會對食物這么上心、這么著迷。他一面擦嘴角上的油一面譴責自己，于是跑到小艾超市拼命干活。

小艾端著一碗雞蛋面來工地，有人開玩笑，元寶不餓，面條我替他吃吧。小艾咧開嘴呵呵樂。你知道老艾把錢藏哪兒了？箱子里，是保險箱里。你們家超市一天能賺多少錢？一抽屜。元寶趕緊把小艾往外拉。

路上，他告訴小艾，家里的事不要對外人講。行，我誰都不說，就告訴你。我的小豬儲蓄罐已經塞得滿滿當當，老艾說留著買嫁妝。元寶說，以后你別理工地那些人，都是一幫壞家伙。

我告訴你個秘密呀，但你要拉鉤不許跟別人講！小艾去拉元寶，元寶把手背到后面，上次你在我家門口撿那個黑錢包，是老艾特意丟下的。元寶想起那次在她家門口撿了個錢包，里面有一沓錢和老艾的一張身份證，這也太不小心了。一進門他就喊，艾叔你的錢包掉了……

老艾又打電話讓元寶去家里吃飯，元寶推說有事。

小艾是城里人，家里有樓房有買賣，還有一臺半新不舊的汽車，元寶攤上這好事應該貓在被窩里偷著樂，這是多大一個便宜，跟哈腰撿了金元寶差不多，可這便宜比火炭還燙手。

誰會對一個傻姑娘有想法？有時候他望著小艾想，你這傻人倒有福氣，托生在這樣豐衣足食的家庭，每天什么都不干就有好東西吃好衣服穿好房子住，自己聰明健康卻攤上一個尿毒癥的爸，上哪兒說理去！

如果不是爸的病，元寶現在正坐在大學的教室里，說不定就跟哪個女孩子對上眼兒，甜甜蜜蜜地談戀愛呢。以前他總是幻想著，許多好事都在前面的路上等他，有奇跡有艷遇有邂逅，在他的幻想里，從來沒有小艾這一章節。

元寶仔細算過，他在老艾家一共吃過五頓飯，洗過三次澡，老艾還送給他一大包衣服，襯衫褲子皮鞋外套，都是七八成新。那次蓄意丟錢包之后，還帶他和小艾去公園劃了回船。僅此而已，當然小艾還給他送了些吃喝。

小艾并非徹底傻，怎么說好呢？算半彪不傻吧。小艾會背“鋤禾日當午”，也會識別鈔票上的元角分，去買菜知道往回找零。刷牙洗臉梳頭，臭美時還知道往臉上擦香香點紅嘴唇。

偶爾也去超市里幫幫忙，搬牛奶箱挪礦泉水，她把礦泉水一瓶瓶往上碼，很快碼出筆直一根棍兒。老艾喊好了好了，趕緊停下！小艾繼續。嘩啦，那根筆直的棍兒轟然倒塌，在地上濺起一片晶瑩的水花……

老艾說他姑娘小時候特聰明，五歲就會背乘法口訣，都是那場高燒害的。小艾在啟智學校讀過六年書，大大小小的字也認識一些，這姑娘??！老艾很自信地說，都是后天導致，生兒育女沒問題。

提到下一代，老艾眼睛瞇成兩條慈祥的縫兒，到時候孫子就叫艾笑，每天都開開心心的！沒錯，必須姓艾。老艾時常望著門口發呆，小艾是他心口窩里的疼。

唉！老艾嘆口氣，都不知道以后該如何面對祖宗，祖宗會破口大罵，你這王八蛋都不往下續香火！有個小男孩跑進來買棉花糖，老艾兩只眼睛彎了，拿去，不用給錢！

元寶說他們老家孩子都是跟男方姓。老艾白他一眼，我們城里男女平等。元寶覺得自己多事，別說艾笑，就算艾哭和他也沒一毛錢關系。

小艾給元寶拿了盒烤蝦，太咸，元寶吃得嗓子生煙，他使勁踢飛腳下一塊石頭，你想齁死我呀？轉身朝拐角的小賣店跑去，這賣店距離小艾超市不足十米，也沒開門，直接從窗戶往外遞東西。

屋里坐著一個五六十歲的女人，穿一件黑底兒紅花連衣裙，她好像剛睡醒正歪在椅子上看電視，媽來電話了，元寶扔下錢拿了礦泉水趕緊離開。工棚里空空蕩蕩，剛剛發了工錢，大家都出去喝酒了。旺財發來信息說他和有福在街邊吃肉串，上次是他倆請的客，旺財請的肉串兒，有福請的啤酒。這回該輪到他了，元寶關掉手機。

他忽然想起來，剛才買礦泉水拿了五十塊錢，當時走得匆忙忘記找錢，元寶趕緊跑回去。那女人仿佛一直沒動，依舊靠在椅子上，目光緊緊盯著角落里那臺小電視，元寶說剛剛你忘記找我錢了。

那女人不高興地瞟他一眼，目光又重新落到電視上，電視里正播放古裝戲的高潮部分，分別多年的母子重逢，兩人抱頭哭成一團。女人的注意力完全被這對母子控制住，眼圈紅紅的。

元寶重復一遍，剛剛我給了你五十塊錢買礦泉水，你沒找我錢。因為緊張他說話有點結巴，倒像在撒謊了。女人一副迷惑的表情，你剛才在這兒買礦泉水了？是的，買了一瓶農夫山泉，我幾口給喝掉，瓶子扔在前邊垃圾桶里。女人翻著眼皮，元寶緊張地望著她，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落。

我爸得尿毒癥了，媽剛才來電話說爸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不抓緊換腎怕堅持不住了，換個腎要四十多萬！

元寶越說越難過，想到眼下的種種悲傷，幾乎就要號啕。女人的神思剛才還游離在電視劇里，現在讓元寶給哭回來，她趕緊去翻錢盒，從里面抽出一張五十元鈔票，幾十塊錢的事兒，你一個大男人哭什么？

元寶接過錢好一番感激！女人說，碰到我算你好運氣，換了別人肯定不會給你。元寶說他通常都在小艾超市買東西。女人把嘴一撇，早年我們兩家住鄰居，那個敗家玩意兒……他走出去好幾步女人還在喊，記住以后來我這兒買東西！

元寶不會再來了，他也不想去小艾超市，想到以后即便買瓶水也要走出去好遠，心情越發煩躁。工友們有了錢就去喝酒，今晚又是不醉不歸，元寶躺在床上發愁，如果不是爸的病，即便不讀書，也沒現在這么糟，發了工資他也會像旺財和有福那樣找個小酒館……

外面有窸窸窣窣的響動。黑暗中，元寶看見吊車那邊有人影，他悄悄踅過去，發現兩個人正蹲在地上卸車轱轆，元寶順手操起一根鋼筋，他大喝一聲朝一個人猛砸過去，那人當場趴下，另一個撒腿跑掉。

元寶沒追，他騎在這個倒霉蛋兒身上好一頓拳頭。被打的人忍著痛苦和他商量，看看又沒偷你家的，何苦呢？今天身上沒帶錢，要不留個電話改天我請你吃，南邊新開一家餡餅店。元寶拳頭仍雨點一般。被揍的家伙可能覺得是自己太小氣，那涮火鍋海底撈隨便選！

元寶油鹽不進猛勁兒揍，這可不是他一貫風格，平時樹葉落下來只要砸的不是他腦袋，今天不行，元寶揮舞的不是拳頭而是滿腔憤怒，他砸向的也并非竊賊，而是命運的不公。他們那個村子，窮人富人好人壞人，誰都沒得尿毒癥，唯獨他爸……

打人這活計不比挖土輕松，元寶說，你等著，起身去了工棚。他在工棚里喝了水擦了臉，稍事休息后又出來。那小子早沒影兒了，地上有個東西元寶撿起來，是副耳塞，新著呢！應該是剛才那小子的。元寶把它插在手機上，好用。這一夜他睡得很踏實，連鼻孔里的氣息都那么順暢，安寧得就像從前，就像家里沒有生病的爸爸。

老艾來工地找元寶，他要帶老婆孩子去鄉下趕婚禮，三天后回來。老艾把大門鑰匙交給他，冰箱里給你準備了好多吃的，下了工直接過去。元寶看看他，遲遲疑疑接過鑰匙。

旺財和有福攛掇元寶帶他倆去老艾家洗個澡，元寶推說自己不舒服。有福抓著后背喊，癢，癢死了！旺財一臉不高興，大家都打一個村出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有了好事可都想著你們。

元寶剛來工地的時候，旺財有個同學在這邊家裝公司干活，工程接近尾聲，那戶人家的鑰匙仍在同學手里，他讓旺財去那家洗澡，旺財就把元寶和有福一起帶上，當時天氣特別熱，下了工身上都是黏的，洗完澡神清氣爽，仿佛日子都好過了。有福說，家樂福那邊免費吃喝是我發現的！

老艾家變樣了，墻壁剛剛粉刷過，沙發套和窗簾也是新的，是那種很隆重很有氣氛的絲絨。門口的地毯變厚了，跟踩在棉花上差不多，頂棚還吊著一盞閃亮的水晶燈。

他們先后沖過熱水澡，元寶出來時看見旺財和有福在餐桌前喝啤酒，真拿自己不當外人！雖說不是主人，但眼下這里他說了算。元寶在冰箱里翻出花生米豆腐干。

老艾這房子真不賴！日子過到這份兒上相當可以了！旺財和有福邊嚼花生米邊感慨。這時候元寶緊繃的一顆心也松弛下來，他介紹說，這房子有一百二十平，是動遷后的回遷房。

我們怕是一輩子也買不起這樣的房。知道嗎？正蓋的這房子每平要超過三萬，他們喝著啤酒吃著小菜吹著冷氣聊著房子，愜意得像在自己家里！

元寶臉蛋都喝紅了，他又打開冰箱拿出一盒紅燒肉罐頭，哎喲，開罐頭時把手刮破了，血順著指頭往下流，有福抓起茶幾上一個本子，要撕一頁給元寶擦手。

放下！元寶喊，知道有用沒用你就撕。他去衛生間處理傷口，往上涂了層牙膏。出來時見旺財有福正翻看那個本子，是個賬本，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超市一天的流水。

不起眼個買賣原來這么賺錢！你別看那些地產老板派頭足，他們身上不知背著多少債。說起來還是這些小買賣更靠譜。等我們這個樓蓋起來，老艾的生意會更紅火。旺財和有福你一言我一語。有福指著賬本，這紅燒肉罐頭進價十八，老艾賣二十八。元寶一把奪過賬本扔進抽屜。

當晚，三個人都沒回工地，有福直接倒在客廳沙發上，旺財去老艾房間，元寶住小艾屋里。小艾的單人床已經變成雙人床，上面鋪著粉紅色床單，還繡著鴛鴦戲水的圖案。墻上壁紙換成了暖黃色，床頭那兒擺了兩雙棉布拖鞋，一雙紅的，一雙綠的……

早起，元寶看見有福穿著老艾睡衣挨個兒房間竄，元寶不高興地說，趕緊脫下來！

第二天下工后，旺財和有福又嚷著去老艾家，元寶堅決不動，澡也洗了酒也喝了還要怎樣？旺財說，襪子落老艾床上了。元寶說，他會把襪子取回來。晚上元寶一個人過去，哪有什么襪子？凈扯淡！

元寶從冰箱里拿出羊肉片兒和青菜，一個人像模像樣涮起火鍋，他正翻看賬本，旺財打電話來，元寶不理睬。這一晚，他穿著老艾的睡衣，上半夜睡小艾房間，下半夜睡老艾房間。

妹妹來電話，一共五分鐘，她哭了四分鐘。元寶心都碎了。

他決定接受小艾，但老艾要拿四十萬給他爸換腎，爸是這個家的天，也是元寶的天，不能讓天塌下來。四十萬對老艾這樣的人家不是問題，他元寶身體健康，頭腦靈活，一米七八的個頭，要不是因為爸，已經是大學生了。

說到底這事兒還是老艾賺了！還有妹妹，妹妹讀初二，成績一直不錯，如果現在復學將來準能考上大學。這么想著，元寶都覺得自己很像個英雄，犧牲我一個，幸福全家人。

元寶在心里演練著和老艾的談判，如何切入如何措辭？用什么樣的聲調和表情？在心里模擬的時候，元寶臉上掛滿淚水。這期間他去老艾家里吃過一頓飯，因為有艾姨和小艾在，便不好開口。這是男人之間的事兒，還是單獨談比較正式。平時老艾都在超市，那里人來人往也不好說。元寶心急。

他想到一個辦法，給老艾發信息。他把信息反復修改，著重強調會對小艾好一輩子，并且以后無論生男生女統統姓艾。他把這些決心書似的保證，都畫上紅色波浪線。發出去之前又逐字逐句念，通篇情真意切感人至深！上帝聽見都要流淚的，能感動老艾嗎？

兩天了那邊也沒有回音，元寶擔心是老艾手機丟了。下了工他直奔超市，買東西的人不少，老艾在前臺埋頭結賬，手機就在旁邊。

第二天吃過晚飯，元寶直奔老艾家，在路上碰見小艾，小艾想去夜市吃麻辣燙。

燒烤的焦煳香氣是整個夜市的大背景，小艾聞著味兒走不動了，她決定吃羊肉串，吃個滿臉花，元寶買了濕巾給她擦。那腕子上的手鏈丁零響，小艾用竹簽撥弄著，喜歡就送給你。元寶摘下給小艾戴上，小艾高興得來回搖，丁零零丁零零……

小艾想吃烤玉米，元寶給她買一個。我們家也種了很多甜玉米，秋天的時候我帶你回家，我妹妹最會烤玉米了。你家離這兒遠嗎？還成，坐火車要五個多小時。那我們明天就去。

我得在外面掙錢，我爸爸病了。小艾忽然問，尿毒癥是什么東西？元寶奇怪，你聽誰說的？旺財，旺財和老艾說話時我聽見了。旺財？對，剛剛他在我家安晾衣架，我嫌電鉆聲煩就出來……

天上忽然砸下雨點兒，小艾興奮得拍手跳，女大三抱金磚，抱著金磚去南山。元寶趕緊脫下襯衫給她當傘，小艾才不要，金豆子，天上掉下金豆子！一個閃電后雨更大了，元寶索性把手掬成小碗接，嘴里隨著小艾喊，金豆子，快下四十萬金豆子！

夜幕中有司機看見這倆人在雨中又舞又蹈，他按按喇叭，元寶和小艾仍對著天空大喊大叫，司機一打輪兒從他們身邊繞過去——瘋子。

到家時兩人都成了落湯雞，老艾滿臉不高興，怎么弄成這個樣子？給你打電話也不接，手機上果然有兩個未接電話。元寶想進去和老艾聊聊，怎奈老艾關門速度太快。

早晨元寶問旺財，昨晚你去哪兒了？玩去了！中午他顧不上吃飯跑到超市，老艾正坐在前臺吃飯，一個白瓷碗里盛著被辣椒油浸紅的涼粉，上面撒著翠綠的蔥末，旁邊盤子里放著糖三角，老艾挑著涼粉吃得呼嚕呼嚕響，嘴角現出兩條老于世故的法令紋。

元寶說他們村的人都喜歡做糖三角，新面下來時家家蒸。糖三角的寓意吉祥美好，三是三生萬物，糖三角那個尖兒預示著萬物都會拔尖兒，里面包著的一兜子紅糖是滿腹的甜蜜，糖三角對生活的祝福不言而喻。這是實話，也有賣弄的意思，元寶可是高中生，上過兩回高三呢！等新麥下來，讓我媽給小艾蒸兩鍋。

老艾嘴里含著涼粉說了句什么。剛好送貨的來了，元寶張羅著往里搬貨，花貓跟著湊熱鬧在他腳邊來回跑，元寶心煩給它一腳，花貓疼得慘叫，老艾使勁兒一蹾碗，一滴辣椒油濺到鼻尖上，他轉身去了廁所。

這期間有人進來買了包香煙買了瓶醬油，元寶替他收了錢，老艾還不出來。該上工了！他朝里面喊，艾叔我走了，收的錢在抽屜里。他在門口拿了兩包牛奶離開……

元寶檢討自己太貪心，他要告訴老艾妹妹復學的事兒就算了，眼下救人要緊，晚上再去超市，艾姨坐在那兒，她說老艾帶小艾去海邊了?；毓さ乜匆娪懈Ｕ蛶讉€人打撲克，旺財呢？元寶問。誰知道？換了干凈衣服出去的。

早晨，旺財安全帽不見了，他罵罵咧咧去材料科花一百塊錢租一個，午飯時他悄聲說，夜里想去那邊走一趟。有福昨晚打撲克輸掉兩百多，他對這個提議很贊成。元寶悶頭吃飯，他把最后一口饅頭咽下去說，行，弄一把鍬回來……

元寶趁午休買回來一雙軟底布鞋，他把鞋子窩成一個筒放在嘴巴上對準旺財，夜里穿它才輕快。他套上軟底兒布鞋跑出去，又買回墨鏡鴨舌帽。

晚飯時，元寶悄悄說，已經去那邊偵查過，沿著工棚一直往左就是材料庫。旺財和有福相互看看笑了！元寶很神秘地從兜里掏出連褲絲襪，這個應該也能派上用場。旺財朝他腦袋拍過去，你這么武裝上走到半路就被抓了。

到地方，元寶說自己先進去偵查一圈，片刻出來做了個OK的手勢，都睡得跟死豬一樣。元寶在入口摔了一跤，有福拉他，我、我想上廁所。旺財嘆口氣，他偷盜心切徑直往前走，狗就是這時候跳出來的……

旺財的腿被撕下好大一塊肉，他躺在那兒啞巴吃黃連說是夜里上廁所摔的。老艾來工地看他，隔一天旺財就從工棚里搬出去。住到小艾超市去了，那邊的庫房剛好能放進一張床，旺財在那兒養傷順便照看貨，這些都是聽小艾說的。她手里把玩著一個草編的小耗子，旺財給我的。元寶說，等晚上變成真耗子咬死你！

元寶心里苦瓜炒辣椒，前幾天還待他像親兒子似的，又檢查身體又下館子，還急火火地讓把婚事辦了，現在卻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在他們老家，結婚這事兒可不是隨便說著玩的。

元寶借酒澆愁喝了半瓶二鍋頭，抄起鐵鍬往外跑，被有福從后面死死抱住，元寶罵旺財這孫子不地道，這不是截和嗎？有福從元寶身上摸了根煙叼嘴上，平心而論，旺財比你條件好得多，起碼他家里沒有得尿毒癥的爹。元寶一口痰啐地上，這小子就是看上老艾那份家業。

有福笑，大家還不都是奔著利益去的！元寶說老艾不守信用。有?？纯此?，沒人愿意找個女婿再搭個病爹！那老東西盼孫子眼睛都盼藍了，巴不得小艾明天就生個大胖小子。元寶冷笑，小艾喜歡我。

星期天有福元寶小艾三人一起去兒童樂園，他們坐了小火車摩天輪還有旋轉木馬。坐摩天輪時小艾嚇得直叫娘，坐旋轉木馬又開心地唱起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

然后去了燒烤店，牛肉串羊肉串雞翅雞心雞胗鴨脖……小艾吃得太快，噎了！元寶幫她敲后背，有福給她倒啤酒，小艾一仰脖干了，就不噎了。有福再倒，小艾又干了，連干五杯后她臉也紅了頭也暈了，小艾說，困。兩個男人把酒瓶撞到一起……

對面就是有福事先安排好的如家酒店，他們一左一右攙著小艾，路上元寶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像里面住了只青蛙，他左顧右盼做賊似的。有福安慰他，別怕，這可是好事兒，我都嫉妒你了！元寶看著醉醺醺的小艾，這、行嗎？你不行？那我來！

這一陣工地上好不熱鬧，前幾天來了輛警車把七八個人都給抓走了，他們在人民廣場偷鴿子。膽子多大，拿網兜網的。這事兒元寶他們也干過，沒敢拿網兜兒。元寶拿著碎饅頭喂，旺財和有福扭了脖子塞懷里。

早晨又來了幾個大蓋帽，元寶嚇得直哆嗦，以后保證不吃鴿子，保證不嘴饞。警察沒搭理元寶，他們一把將有?？刂?，元寶急著解釋，就一回，才四只，在南馬路那邊燒烤攤子上烤的。警察讓他閉嘴。

有福這次干個大活，他把老艾家保險柜撬了。那天他和元寶攙小艾去酒店，路上把小艾兜里鑰匙摸了。元寶心里難過，老艾再不好也不至于去他家盜竊。有?；鹈叭?，媽的，老艾就是個窮光蛋，保險柜里除了借條就是借據。

警察給有福戴上手銬時，他還回頭喊，元寶，咱們都上當了，那賬本是假的，那就是個魚鉤！那么重要私密的東西，怎么能隨便放外面？老艾就是只老狐貍。

旺財回工地了，看見元寶又摟又抱相當親熱，還約他一起去看有福，你不知道吧，老艾曾經有賭博的惡習，到現在還欠著一屁股債，超市房子還欠著貸款呢……

三個月后，元寶爸走了，工程已近尾聲?；厝ケ紗誓莻€晚上，小艾來工地，你們這個樓的地下兩層準備開家樂福超市。我們家超市要關門大吉，老艾正處理東西。小艾邊說邊從懷里往外掏，豬蹄雞腿棒棒糖……還有？

沒了！不信你看，小艾打開上衣拉鏈，豆大的汗珠從元寶額頭滾落，小艾伸手給他擦，那腕子上的手鏈被搖晃得丁零零、丁零零……很是悅耳。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