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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島敦文學中的“人格陰影”研究

2021-09-10 17:46尼凱凱
百花 2021年3期
關鍵詞:陰影

尼凱凱

摘 要:中島敦在改編中國古典傳奇《人虎傳》時,主人公李征異化成虎的過程中加入了大量心理描寫,進一步明確了其作為現代小說的獨特光芒和價值。本文結合榮格的“陰影理論”,運用原型批評法考察《山月記》中虎的原型就是李征內心的“陰影”,進而用歷史傳記批評法考察虎的原型與中島敦的生平、成長經歷和創作經歷之間的關聯,這些改編正是作者生活中“陰影”的投射。

關鍵詞:中島敦;山月記;陰影

一、引 言

《山月記》是中島敦于1942年發表在《文學界》上的短篇小說,是中島敦根據唐傳奇中的中國古典傳奇小說《人虎傳》改編而成的。相比《人虎傳》的說理性和獵奇性,中島敦根據自己的經歷和所見所感賦予它新的生命,為我們呈現了一個想要出人頭地卻又不愿努力的迷茫痛苦的現代人物形象。

我國關于《山月記》的研究可追溯到其由上海太平書局出版的1944年。但其后的半個世紀里,中島敦在中國幾乎不為人所知。1985年趙樂甡[1]指出李征異化成虎是日本社會的產物,虎的嚎叫是對當時社會逼人成虎的控訴,這是我國最早的具有較高學術價值的對《山月記》的評論。1991年馬興國[2]從中島敦創作的三十多首漢詩來解讀《山月記》,指出主人公李征正是作者的化身。2004年李俄憲[3]通過分析《山月記》中李征和《李陵》中李陵的形象,并結合對中國史料的考察,揭示了人物悲劇性命運的歷史文化原因。2011年郭勇[4]則重點關注李征的隴西出身,并指出出身高貴才是導致其悲劇的原因,從自我與他人的關系出發,揭示了中島敦懷疑主義的文學觀和歷史觀。

日本學界對中島敦的研究始于其離世后,大量的研究無疑為我們提供了各種各樣的視角。戰后,《山月記》被收錄在國語教科書后,松村明敏[5]將李征異化成虎的原因歸結為現代人“自我意識過?!焙汀按嬖诘牟淮_定”。山敷和男[6]通過對《山月記》出典的考察,指出其在人物性格塑造和創作手法上與古代文學的區別,并進一步指出其創作意圖。木村一信[7]著眼于《山月記》的對話部分,指出主人公面對毀滅的恐懼,是對當時那個過分執著于詩作的自己的否定和批判。木村瑞夫[8]指出中島文學像一道光給了戰后文學的新的希望和可能性。

從中日研究成果來看,前人研究無疑為我們提供了珍貴的資料和各種各樣的視角。前人通過對《山月記》出典、人物設定、語言風格、情節編排等各方面的考察,多維度解讀了中島敦改編《人虎傳》的創作意圖及其藝術特色。但由于研究方法的單一和基礎理論的欠缺,從人的意識層面對主人公心理的分析較少。葉舒憲[9]在《神話——原型批評》中指出:“藝術實踐本身就是一種心理活動,因而可以從心理學角度去研究,由此看來,藝術同(源出于心理動機的)其他活動一樣,對心理學來說是理所當然的課題?!蔽膶W創作作為藝術創作的一種,其本身就是心理活動通過文字得以外化?!瓣幱啊痹褪侵男睦韺W專家榮格的“原型”理論之一。陰影是人性中不愿表現出來的陰暗面。陰影不可否認,不可抗拒,如果我們個體試圖忽略個體,甚至去壓制它,可能會遭到陰影的報復,嚴重時甚至有可能吞噬整個個體。因此,筆者將借助卡爾·榮格的“陰影理論”,在馬興國[2]指出主人公李征正是作者的化身的基礎上,進一步闡釋李征異化成虎是中島敦內心“陰影”的外現,從而討論中島文學的更多的側面。

二、《山月記》中“虎”的原型分析

傅道彬[10]在《晚唐鐘聲》中指出:“人類的精神是有遺跡的,這就是原型。原型又稱原始意象,它是精神文物,是人類的‘種族記憶’?!被⑹且环N起源于中國且較為常見的動物,身形巨大,吼聲如雷,自古以來就被稱為“百獸之王”,給我們留下雄壯威嚴的種族記憶。由于虎是食肉動物,農耕時代一直對人們的生存造成威脅和困擾,因此,人們只能敬而遠之,長久以來形成了談虎色變的民族傳統。由此以來,虎兇猛殘忍的形象被吸納進民族文化,深深印刻在人們的腦海里,并常常出現在文學作品、傳奇故事之中。

另一方面,虎外表強悍而內心軟弱。它總是肆無忌憚地殘害其他動物,使之變為食物,因此沒有別的動物靠近?!渡皆掠洝分械睦钫髌饺詹慌c別人交流,更是不屑與別人來往,這和作為“百獸之王”的老虎獨行、孤高、不合群的習性高度契合。老虎總是步履威重,享受著“百獸之王”的稱號也就意味著孤獨,孤寂的內心更加重了它的獸性。李征一味地執著于自己的文學抱負,即便是異化成虎后,也還是先將自己的詩作托付給舊友袁傪,然后才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可見這種有違于人類常理的非人類性正是他異化成虎的主要原因。尤其是相比謙遜圓滑、仕途順暢的舊友袁傪,李征的這種孤傲、過度癡迷詩作而忽視家人朋友的“陰影”在其內心不斷發酵,最終,獸性大發異化成虎。

中島敦在改編中國古典傳奇《人虎傳》時,為主人公李征加入了大量心理描寫,并在異化成虎的原因中加入了心理方面的因素(見下表)。

相較于《人虎傳》中宦海沉浮、郁郁不得志的士大夫形象,《山月記》中的李征是現代知識分子的形象,其內心的“陰影”不斷被壓抑,最終反撲吞噬其人性,釀成惡果。因此,《山月記》中虎的原型就是李征內心的“陰影”。

自卑與自負的“陰影”把李征逼進了一個沒有出口的循環迷宮。想要以詩流芳百世,又難以滿足妻兒生計,故而不敢刻苦雕琢;想要謀求生計,又不甘與自己所鄙夷的官吏同流合污,故而每日郁郁寡歡;想要追求詩人的志向,卻又喪盡家產、心智迷狂,故而掙扎于入世與沉淪的夾縫之中,這林林總總使其難以承受外界威壓和內心痛苦的重負。這些“陰影”在李征心中揮之不去、難以克服,如此社會又沒有才華施展之處,使其一味地壓抑內心的“陰影”,作為人性中陰暗面的陰影比任何其他原型帶有更多的動物性,最終發狂出走,以異化成虎的形式得以具象化,可以說變身成虎就是其內心陰影面的極端異化的結果。

三、中島敦內在陰影的多元因素分析

如果進一步考察李征變虎的原因以及變虎后獨白與中島敦的生平、成長經歷和創作經歷之間的關聯,不難發現這些改編正是作者生活中對生命、對存在不安的“陰影”的投射。接下來筆者將從以下三個方面去挖掘中島敦生平、創作、生活中的影子。

(一)性格因素

“在我還是人的時候,盡量避免與人交往,人們也因此說我倨傲不遜,妄自尊大。人們不知道,其實是我心中某種近似于羞恥心的東西在作怪。當然,曾被譽為鄉黨之鬼才的我,并非沒有自尊心。然而,這種自尊心,無疑是一種怯弱的自尊心。我想以詩成名,卻又不進而投師訪友,相互切磋琢磨。與此同時,我又不屑與凡夫俗子為伍。這都是我那怯弱的自尊心和妄自尊大的羞恥心在作怪。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卻又半信自己是塊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與瓦礫為伍。于是我漸漸地脫離凡塵,疏遠世人,結果便是一任憤懣與羞恨日益助長內心那怯弱的自尊心?!盵11]

這是李征關于自己性格的獨白,“怯弱的自尊心和妄自尊大的羞恥心”是李征對其性格的自我剖析和反省,不難看出其中自我否定的成分。面對功名利祿他選擇淡泊無欲,卻又不甘一生碌碌無為,于是將希望寄托到自己的詩作上,一心想要實現自己以詩名流芳百世的文學抱負,卻又絕望于常年的郁郁不得志。面對惡俗不堪的達官顯貴,作為弱冠之年而名登虎榜的他難以忍受每日的卑躬屈膝,卻又無奈于生活的窘迫,只能屈膝受命于自己所不齒的官員。這種作為昔日才俊的優越感和作為文人的風骨與現實生活中的無奈之間的矛盾不斷沖擊著他,使其自尊心大受打擊,從而產生了一種羞恥感。

這種種矛盾都是作者現實生活的真實寫照。中島敦從童年開始就不善交際,兩歲就揮別了生母,跟著祖父祖母生活;八歲又跟著父親到奈良生活,后期父親頻繁的工作調動使其童年不斷輾轉,因此他的朋友并不多。步入文壇后依然清高孤傲的他,在文壇的交際圈也十分有限。這與當時社會上所提倡的國策文學也有很大關聯。1941年,以“奉公報國”為目的的文學創作風靡二戰中的日本社會,而中島敦卻始終認為戰爭是戰爭,文學是文學,沒有把為當時社會服務當作其文學創作的首要目的。因此,孤高的他與文壇格格不入。雖然李征和中島敦生活在不同的時代,但是面對整個社會的渾濁,他們都難以忍受現實生活帶來的各種沖擊。

(二)詩作因素

“他的詩作有長有短,共三十來首,然每一首都格調高雅,意趣卓異,一讀之下便可感受到作者那非凡的才華。然而,袁傪在感嘆之余又隱約覺得稍顯不足:作者作為詩人的資質無疑是一流的,卻總還在某個地方(某個微妙之處)欠缺了一點什么?!盵11]

上文是李征異化成虎后,偶遇舊友袁傪,請求他筆錄詩作時的描寫。關于此處“不完美的詩作”,馬英萍[12]通過考察中國唐朝的官位制度和科舉文章的評價標準(文辭、義理),指出袁傪作為監察御史對少與人交流、不關心時政的李征詩作的評價,恐怕最缺少的就是對時局的看法。從表中我們可以看出此處“不完美的詩作”是中島敦在改編《人虎傳》時添加的內容,因此筆者認為此處應結合作者中島敦本人的創作經歷加以考察。

在他離世后的第九年(1951年),發表于其在人世間最后一年的《山月記》被中學國語教材收錄,被人們奉為經典,代代傳頌。不難想見在其三十三年的短暫生涯里的絕大多數的前三十二年,時運不濟的他在文壇是如此的沉寂,作品未能得到廣泛認可而對自己的文學創作產生懷疑和不安。

不僅如此,1942年發表于《文學界》的中篇小說《光與風與夢》,被推選為第15回芥川獎候補,遺憾的是最終卻沒能獲獎,評審結果獲獎作品為空缺。而評審小島政二郎更是直言不諱地表示該作品“缺乏現實色彩”。芥川獎一直是日本純文學的最高獎項,獲得芥川獎是作家在文壇確立地位的象征,而此次空缺似乎比別人的作品獲獎對中島敦打擊更大。同年12月4日,因哮喘病發作,中島敦與世長辭。短暫的一生像一顆流星一樣劃過蒼穹,轉瞬即逝,但其作品閃耀著恒星般的光芒,時刻照耀著現代人的內心,引人深省??梢娝^“不完美的詩作”是中島敦對其文學尚存遺憾的自我批評。抑或是對評審們以實用性理論來評價其作品價值的一種不滿和諷刺,更凸顯了自身和李征類似的悲涼感和破滅感。

(三)心理因素

“當我明白這絕非夢境之時,我便驚恐萬分,茫然不知所措,怎么會有這等事?我不明白。事實上我們原本就是一無所知的,不知情由地逆來順受著,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這便是生靈之宿命?!盵11]

上文為李征異化成虎后的自白。此處的“生靈之宿命”是李征面對自己異化成虎的結果所能想到的第一個原因。異化成虎后他不知所措、驚恐萬分,卻還是在短暫的掙扎后想到這是無法預測、難以擺脫的命運,面對命運他只能選擇接受。其實在中島敦的作品中不乏此類形象的存在,無論是《李陵》中頂天立地的英雄豪杰李陵還是《狼疾記》里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三造,都是掙扎在命運沼澤中的平凡人的化身。在大的時代背景下因無奈與命運的不可捉摸而顯得渺小和無助,給人一種命運的悲涼感和無力感??梢娺@種類似于佛教無常觀的宿命觀正是中島敦對生命、對人生的理解。

中島敦始終背負著童年的孤獨和虛無的陰翳,投射到文學創作之中,就呈現為這種對人生和命運的不安與懷疑??梢哉f不斷的顛沛流離和親人頻繁離世的童年時代是其創作生涯的潛伏期和醞釀期。生母、繼母、祖父、伯伯、同父異母的妹妹的相繼離世無疑對他的生命觀造成巨大沖擊,未經世故的中島敦面對這一重又一重的打擊之后,內心里濃厚的死亡“陰影”難以消散。而中島敦自己似乎也被上蒼賦予了短命的人生,他二十五歲剛走上工作崗位之時就患上了嚴重的哮喘病,與病魔毅然斗爭八年之后他還是離開了人間。上述異于常人的人生經歷在中島敦的心靈中留下了深深的“陰影”,極大地影響著他對人生和生命的看法,并在他的作品中得以投射,賦予主人公李征如此不安的內心和悲慘的命運。

四、結 語

作為志怪小說的《人虎傳》滿足著人們的獵奇心理,并發揮著它的教化功能。作為現代小說的《山月記》則聚焦于李征的內心,在古典和現代之間,為我們展現了人們在進退兩難的境遇中的蹉跎和無奈。正如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住著一頭猛獸,每個人心中都有著難以消滅的“陰影”,而李征沒能敵過才華和欲望的斗爭,一味地壓抑心中的“陰影”,“陰影”就變成了惡虎,最終使其喪失了人性。

中島敦借古諷今,通過改編李征變虎的故事,使自己內心的“陰影”得以重見天日。讀懂了李征,也就讀懂了中島敦,也就讀懂了自己內心的焦慮和不安。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步入文壇的中島敦,在文學的暗黑時代中摸索前行,在生存的罅隙中書寫著現代人的迷茫和不安。

(西安外國語大學日本文化經濟學院)

參考文獻

[1] 趙樂甡:《不成長嘯但成嗥——中島敦的〈山月記〉讀后》[J].《日本文學》,1985年3月。

[2] 馬興國:《唐傳奇小說與日本近代文學》[M].《日本研究》,1991年。

[3] 李俄憲:《李陵和李的變形:關于中島敦文學的特質問題》[J].《國外文學》,2004年。

[4] 郭勇:《中島文學的比較研究》[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

[5] 松村明敏:《中敦の〈山月〉》[J].クレス出版,1958年。

[6] 山敷和男:《〈人虎傳〉與〈山月記〉漢文學研究》[J].1960年。

[7] 木村一信:《〈山月記〉論》[J].《日本文學》,1975年。

[8] 木村瑞夫:《中敦》[M].《和泉書院》,2003年。

[9] 葉舒憲:《神話——原型批評》[M].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

[10] 傅道彬:《晚唐鐘聲》[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

[11] 中敦:《中敦全集Ⅰ》[M].《筑摩房》,2001年。

[12] 馬英萍:《論日本戰時體制下中島敦的文學者姿態——再讀〈山月記〉》[J].《浙江樹人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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