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運善銀

魏煒

清朝咸豐年間，新城出了個武師，名叫馮繼友，因他雙拳特別厲害，能把碑石打成齏粉，人們就送他一個外號：馮鐵拳。

馮鐵拳原被祥龍鏢局聘為鏢師，走南闖北去護鏢，從沒有過閃失。后來他老娘得了病，他是個孝子，就辭了鏢師的活計，回到家中，一面耕種田地，一面照顧老娘，閑暇之余，也收了幾個徒弟，教他們練功。

咸豐六年，新城大旱，田地龜裂，顆粒無收。百姓們家中斷了糧，年輕力壯的攜家帶口，出外乞討，那些年老體弱的，就只能等著餓死了。知縣邱公召集城中的富戶們捐款，得銀兩萬余兩，派人到外面去購糧，卻沒人敢接這差事。

原來，在城外的橫山上，嘯聚著一群山匪。匪首錢大黑陰險狡詐，過往的客商都難逃厄運。帶著這么多銀子出去，只怕銀子難保，弄不好連小命都得搭上。

邱公重重地嘆了口氣。他在任上幾年了，早已對匪患深惡痛絕，也組織差役們上山進行過圍剿，但連山匪們的影子都沒見到?，F在面臨這個棘手的問題，他一著急，一拳砸在桌案上，眼前忽然一亮，就想到了馮鐵拳。

邱公換了便裝，去拜訪馮鐵拳。馮鐵拳聽他說明來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迭聲說道：“不行，不行，那可不行。大老爺到了任期，拍屁股走人了，我卻還要在這里生活。要是跟山匪結了仇，只怕這輩子都不好過了！”

邱公氣得直跺腳：“你這練武之人，就不能有點兒仁心嗎？”

馮鐵拳說：“我這會兒講了仁心，只怕山匪襲擊我的時候不講仁心，倒霉的還是我呀?！?/p>

邱公氣得要死。但這事兒又不能強逼，他也只得氣沖沖地告辭走了。

馮鐵拳心里也不踏實。人家畢竟是官，俗話說得好，民不與官斗。他越想越不對勁，恰好他娘的病又好轉了，他就跟他娘說，他得出去躲一陣了。安頓好了老娘，他簡單收拾了一番，趕著牛車就出了城。

出城不遠，剛到橫山山口，忽然聽到山坡上一聲喊：“站住了！”聲音剛停，就從山路上沖過來十幾個兇神惡煞的漢子，個個手里都拿著刀，一看就是山匪。馮鐵拳有心想跑，可真沒法跑。官道一邊是山，另一邊是河，現在河干了，成了一道深溝。牛車上不了山，也下不了溝，他就是自己跑了，帶不走東西，也走不遠啊。他就站在車邊沒動。

十幾個山匪把他圍住了。帶頭的正是匪首錢大黑。錢大黑可不客氣，上來就翻牛車上的東西。讓他失望的是，牛車上只裝著幾個簡單的包裹。一個里面放著幾件舊衣裳，一個里面放著些干糧，還有一個，放著本地產的筍干。車尾上則并排擺放著兩個石鎖。

石鎖是練武之人練力用的，用方青石簡單打磨一下，下面仍是方石，上面鑿出一道橫梁，手握之用。練功時一手握住橫梁，將石鎖抓起、翻轉、舉過頭頂。平素的石鎖也是有大有小，大的四五十斤，小的二三十斤，那是依著練武人的本事定制的。馮鐵拳這個卻又大出了兩號，看上去有石碾子般大小，估摸著得有百十斤。錢大黑問道：“你帶著石鎖去干嗎？”

馮鐵拳忙解釋說，他用這對石鎖用習慣了，別的總使不順手，所以走到哪兒帶到哪兒，早晚練力用。

錢大黑忽然想到，面前這個人就是馮鐵拳。整個新城，有本事舉起這對石鎖的，非馮鐵拳莫屬。只因馮鐵拳一直在外護鏢，他也是只聞其名，未見過其人。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馮鐵拳一陣，見他身材厚實，面貌忠厚，太陽穴高高暴起，一看就是功力不凡的。他就問道：“聽聞你老娘病了，你才回來盡孝，怎么又要走？”馮鐵拳說：“出去逃難！”他就把邱公找他的事說了一遍。

錢大黑笑著說道：“你就該答應大老爺的，幫著他剿滅了我們，你大功一件，必可得到重賞啊?！瘪T鐵拳連忙擺手：“話不是這么說的。大當家的足智多謀，手下的兄弟驍勇善戰。而那些差役，卻是混日子的，見了事都往后縮，怎么可能贏？我還是保命要緊?！?/p>

錢大黑聽他這么夸自己，不覺暗暗得意。他看了看那對石鎖，說道：“我不信你能把石鎖舉起來?！瘪T鐵拳就把石鎖抱下來，然后奮力舉起。錢大黑拍手道：“好大的力氣！這對石鎖我要了，你趕路去吧?！瘪T鐵拳看了看他，沒敢說啥，趕著牛車慢吞吞地走了。錢大黑命令小嘍啰：“把石鎖抬回山上！”

小嘍啰們呆住了：“大頭領，抬個破石頭上山干嗎呀？咱又舉不起來！”錢大黑詭秘地一笑：“想蒙我？沒那么容易！”

兩個小嘍啰奮力去抬其中一個石鎖，因為用力過猛，竟險些摔倒。一個小嘍啰驚奇地說：“好像沒有多重啊?！彼约喝ヌ崾i，居然也給提了起來。他驚訝地說：“大頭領，這里有古怪呀?！卞X大黑陰冷地笑笑說：“要不我怎么讓你們給抬回山上呢！”

錢大黑的目光何其敏銳。剛才馮鐵拳往下抱石鎖時，他就看出馮鐵拳沒費太大的力氣，身上使勁的樣子和臉上的表情，是裝出來的。而馮鐵拳走的時候，也是萬般不舍地看了石鎖一眼。所以錢大黑啥都不要，偏偏留下了這對石鎖。

到了山寨，小嘍啰把石鎖放在院子正中。錢大黑打量了石鎖一番，又提了提，摸了摸，然后，他拿過一把匕首，往里一刺，匕首刺進了寸把深。錢大黑拽出匕首來，湊近看了下口子，心中更是得意。那口子顯出木紋來。如果他猜得不錯，這其實是只木箱子，石鎖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里面該裝著銀子呢。他頓時精神大振，用匕首來割撬。三下五除二，木頭做的石鎖就被他拆了，只見里面裝著一塊大石頭，又有許多木板填在四周，再無它物。

小嘍啰們面面相覷，疑惑地問道：“這是啥意思??？”錢大黑話也跟得快：“馮鐵拳沒有人們傳說的那么厲害。他做這對假石鎖，就是想把人鎮住，讓人覺得他有多大本事似的！”小嘍啰們頓時哄笑起來，紛紛罵道：“這個騙子！”

又過了幾天，山口把風的小嘍啰跑回山上稟報：“馮鐵拳又來了！”

錢大黑馬上帶著小嘍啰們沖下山，把馮鐵拳截住了。只見馮鐵拳還跟上回一樣。小嘍啰們看到他，竟忍不住笑了：“馮鐵拳，你又弄了對假石鎖唬人呢！”馮鐵拳見自己的詭計被戳穿了，顯得很不好意思，紅著臉，小聲說道：“討生活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p>

錢大黑問道：“你前幾天剛走的，怎么今天又走？”

馮鐵拳道：“說句實話，沒這對石鎖，我心里都沒底，怕唬不住人，找不到活計，這才回來，又做了一對?！?/p>

錢大黑冷冷一笑：“這對石鎖，我留下了！”

馮鐵拳苦著臉求他：“好漢，你還是給我留下這對石鎖吧?；２蛔∪?，找不到活計，我不是要餓死了嗎？”

錢大黑一瞪眼：“滾！”小嘍啰們又亮刀亮槍的一陣喊打喊殺。馮鐵拳不敢再說啥，趕著牛車走了。

錢大黑命小嘍啰們提了石鎖回山寨。一個小嘍啰不解地問道：“大當家的，咱都知道這假石鎖里啥都沒有，干啥還要留下？”錢大黑陰冷地一笑，說道：“馮鐵拳是人們傳說中的神。咱們把他欺負得要死，他都不敢說啥，這事傳揚開去，別人就更不敢反抗了，只能乖乖聽咱們的?！毙D啰伸出大拇指，佩服得五體投地：“大當家的，你真是高明??！”錢大黑轉臉看著那對石鎖，忽然停住了腳步，惡狠狠地說道：“咱們上當了！”他馬上又帶著嘍啰們沖下了山，早已不見了馮鐵拳的影子。他看看地上的車轍，很深，不禁氣得咬牙切齒：“馮鐵拳，下回讓我遇到，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嘍啰們不明所以，忙問他是怎么回事。錢大黑說：“馮鐵拳說他沒了這對假石鎖，心里沒底，找不到活計。咱們收了他的假石鎖，他為啥沒回城去做假石鎖，而是又往前走了呢？”小嘍啰自然不解，忙問：“為啥？”

錢大黑道：“他用假石鎖吸引了咱們的注意力，暗中卻把銀子運出去了。過了山口，到了古陵驛，那里有重兵把守，他就不怕銀子被搶了。從縣城到古陵驛，正好要三天。他走一個來回，正好六天呀。上回他從山下過，是不是六天？”一個小嘍啰掐著手指頭算了算，驚奇地說道：“一集多一天，還真是六天！”小嘍啰們更迷惑了：“咱們把牛車都翻遍了，沒見到銀子呀?！?/p>

錢大黑咬咬牙說：“銀子就藏在牛車的木頭里！你們看看這車轍，多深！普通的牛車走這官道，車上若不載重物，根本留不下車轍。再有，咱們為何只看到他趕著牛車走，卻沒見他趕著牛車回來？”小嘍啰們一陣唏噓。他們向來只搶財物，看到有車才會攔下，農夫們牽著牛走，他們看不上眼?？磥?，馮鐵拳還真是牽著?；爻堑?，他們才沒發覺。真想不到馮鐵拳竟用這么詭秘的辦法把銀子運出去了！錢大黑惡狠狠地說：“那牛車的木頭里也藏不了多少銀子，買不回全縣的賑災糧。他嘗到了甜頭，還會這么運的。哼，咱就在這等著他！”

錢大黑加派了人手，看著山口。果然，五天后，就見馮鐵匠牽著?；貋砹?。小嘍啰報告給錢大黑。錢大黑說：“明天一早，他必然又要帶銀出城。咱們早點兒到山口，守株待兔！”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錢大黑就帶著小嘍啰們埋伏在半山腰的樹林中。

天光大亮時，就見馮鐵拳趕著牛車，不緊不慢地過來了。車尾巴上，還是裝著兩個大石鎖。山口望風的小嘍啰忙著發來信號。錢大黑帶著小嘍啰們沖下山，把馮鐵拳團團圍住。這回，錢大黑可不客氣了，一揮手說：“連人帶車，都帶上山去！”馮鐵拳大聲嚷：“你們這是干啥呀？”錢大黑惡狠狠地說道：“再廢話，我這就讓你挺尸！”幾個小嘍啰把刀架在馮鐵拳脖子上。馮鐵拳嚇得一哆嗦，閉上了嘴巴。

山道本就崎嶇難行，牛車又笨重，小嘍啰們連趕帶抬，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牛車趕進了山寨。錢大黑命令小嘍啰們，仔細搜車！

小嘍啰們把車拆了，把木頭都砸了，可還是沒見到銀子。錢大黑看著，眉頭越皺越緊。他轉頭盯著馮鐵拳，問道：“銀子藏哪兒了？”馮鐵拳吃驚地問道：“銀子？什么銀子？”說著話，目光卻不自覺地瞥向了那對石鎖。

錢大黑笑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假難辨。跟我玩兒這套，馮鐵拳，你還嫩了點兒！”他命令小嘍啰們把石鎖砸開！馮鐵拳大聲喊道：“別砸，別砸呀！”

錢大黑問道：“為啥不能砸？”馮鐵拳哭喪著臉，一個勁兒地說：“別砸，別砸?！毙D啰們頓時興奮起來。從馮鐵拳的表情上就能看出來了，石鎖里藏著寶貝，八成就是銀子。他們紛紛圍在石鎖邊上，準備搶銀子了。

幾個小嘍啰掄起刀來一通亂砍。木頭做的石鎖很快就被砍得木屑四濺，跟著就有金黃的汁液濺出來、淌下來。馮鐵拳喊道：“快吃蜂蜜，別糟踐了！”小嘍啰們紛紛抓過蜂蜜往嘴里塞。而另一個假石鎖，砸起來卻費了些力氣。小嘍啰們更加興奮了：“封得這么牢，八成有銀子！”一個小嘍啰干脆尋來一個大鐵錘，掄圓了，猛地向假石鎖砸去。但聽得“嘭”的一聲，假石鎖碎裂了，大群的蜜蜂從石鎖中飛出來，亂飛亂蟄。小嘍啰們下意識地揮舞著手臂亂拍亂打。蜜蜂死了，蜂尾部的蜜就留在他們的手上、臉上、身上，蜜蜂尋蜜，又飛過來蜇。還有吃過蜂蜜或是被濺上蜂蜜的，蜜蜂也奔著蜜沖過去。小嘍啰們被蜇怕了，一邊揮舞著手臂一邊四處亂竄。

錢大黑跑到一堵墻后，避開了蜜蜂，心念一轉，忽然明白過來，大聲喊道：“快——”他想命令小嘍啰們守住寨門?？上旅娴脑掃€沒說出口，一團黑物猛向他襲來，他下意識地揮手一擋，那黑物竟爆裂了，蜜汁四濺，濺了他滿身滿臉。原來那是用油紙包著的一團蜂蜜。蜂蜜剛一落下，蜜蜂們就像得到了指令，紛紛向他襲來，成群結隊地發動進攻。

錢大黑一聲驚呼，忙躲入一間房里，關上了房門。

他驚魂甫定，捅開窗紙，卻見馮鐵拳大搖大擺地走到寨門口。守門的小嘍啰過來攔截。馮鐵拳也不多言，一拳向小嘍啰砸去。小嘍啰橫刀阻擋。馮鐵拳收回拳頭，卻抬腿就是一腳，小嘍啰被踢飛出去，躺在地上，竟再沒動彈。錢大黑不覺罵道：“馮鐵拳這個騙子！他不光使拳，還偷著用腿！”他忽然意識到大事不好，也顧不得蜜蜂蜇了，提著刀沖出房子，向寨門沖去。

但這會兒，眼見著馮鐵拳又一拳把一個小嘍啰打出了七八丈遠，跌倒在地，再也沒動。他過去拉開了寨門，一群差役沖進寨子，對著小嘍啰們一通砍殺。錢大黑眼看大勢已去，慌忙跑進屋。

很快，差役們就控制住了山寨。小嘍啰們都被捆了起來，被蜇的地方又癢又疼，不住地呻吟著。邱公進了山寨，問道：“匪首錢大黑可曾抓到？”眾差役面面相覷，竟沒人回話。

馮鐵拳說：“抓到了?！?/p>

邱公問：“哪個是？”

馮鐵拳哈哈一笑，說道：“頭最大的那個就是?！彼匾赓p了錢大黑一包蜂蜜。錢大黑過去阻攔馮鐵拳時，蜜蜂們一擁而上，把他猛蜇了一通，自然頭大。他已被蜇得面目全非，本想換成普通嘍啰的衣裳，先蒙混過關，再尋機逃跑，卻不想被馮鐵拳揭了老底。

邱公走到錢大黑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點點頭，說道：“你終于有了今日！捆結實了，別讓他跑了?！辈钜蹅冞^來，又捆了一道繩索。錢大黑大聲問道：“誰想出這破我的毒計？”馮鐵拳走過來，笑呵呵地說道：“是我呀。都說你陰險狡詐，詭計多端。我看，也不過如此！”馮鐵拳兩手一背，大步出寨去了。

下山途中，錢大黑才聽差役們小聲議論，說這蜜蜂乃是破寨的絕密武器。馮鐵拳第一次出城時，用一對假石鎖吸引了錢大黑的注意。第二次出城時，他用了鑄鐵的車輪，錢大黑果然以為他是用銀車運的銀，生了恨意。而這第三次，他特別制作了兩個假石鎖。一個里面盛滿蜂蜜，而另一個則裝著蜜蜂。裝蜜蜂的假石鎖，一是要透氣，二要更堅韌。果然，等到小嘍啰們先搶著吃了蜂蜜，才把這個石鎖砸開，蜜蜂逐蜜，自然會追著小嘍啰們蜇。小嘍啰們打死蜜蜂，更激發了蜜蜂的復仇，對他們發動了更兇猛地進攻。而馮鐵拳和差役們提早在臉上涂了薄荷油，故而蜜蜂是不蜇的。錢大黑不覺啞然失笑。馮鐵拳如此狡詐，敗在他手里，不冤。

匪患既除，邱公就派了人手，押著銀子，出外購糧了。押銀的人中，自然少不了馮鐵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