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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王

2021-09-27 01:30李業成
短篇小說(原創版) 2021年6期
關鍵詞:桂花樹桂花

作者簡介:

李業成,筆名山海夫。從種地寫詩到做報紙副刊編輯,后寫雜文。雜文多次入選年度選本。2018年開始寫小說,先后在《山東文學》《當代小說》《星火》等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

1

周之玉家的一棵桂花樹有四百年了。這不是亂說的,周氏家譜記載,明天啟年間周家從江南蘇州遷至上李村,這棵桂花樹是當年祖上遷徙到此從江南帶來的一棵小樹苗,比筷子粗一點,比小指細一點,周家安家上李村,這棵小小的桂花苗就栽在了新家的院子里,從那時算起,這棵桂花樹有四百年了。四百年的一棵桂花樹實在是罕見,把周之玉家的院子都長滿了。這地方的地勢和土質好像特別適合桂花生長,長得蓊蓊郁郁,葉子是碧色的,就像墨玉一樣的顏色,看起來,烏騰騰的。到了八月,所有的枝頭都捧出花穗,細密的小黃花,像碎金閃耀,那個香啊,好像不是從枝頭噴發出來的,枝頭哪有這么大的沖勁,好像是從樹母、從地下一股勁地噴發而出。卻又讓人生出幻覺,只覺得這香氣是從天而降。十里之內的村子,沒見桂花的影,香氣就來了,哪兒來的,上李村來的。桂花的香與別的花香不一樣,說杏花香李花香桃花香那多半是夸張甚至有想象的成分,看著熱熱鬧鬧的花就以為是香的,其實把鼻子觸上去,半天嗅不出香味來,卻還要硬說是香,如果不說香,那便辜負了一個熱熱鬧鬧的花期似的。至于菜花的香、蘭花的香那倒是真的,但所有的花香聞著都不過癮,桂花的香那才叫香,像高度二鍋頭,屬于烈酒型。如果用文字來形容花香,桂花的香可以用一個“釅”字,就是香味的濃度太大,全是干貨,吸一口,能把人嗆得喘不過氣來。用上李村人的話說,“喘口氣能把人熏仰勾扎子”,仰勾扎子是土話,是跌倒仰面朝天的意思。你見過有這樣形容花香的嗎,花香又不是毒氣,怎么會把人熏仰勾扎子呢?足見桂花的香真是不一般。桂花的香就是一個“釅”字,烈酒濃茶,香度到了讓人不堪承受的程度,到了能把人嗆個仰勾扎子的程度,香到讓上李村的人對所有的花都不覺得香了,他們的嗅覺被致殘了,一般的花嗅不出味來了。

這花香好像不是從周之玉家里傳出來的,而是從天而降,好像這個季節就是一個大香囊,這個大香囊像秋天石榴炸破了肚子,香氣一下子溢出來,爆發了,像毒氣一樣捂不住掩不住,人們就像中毒一樣躲不開,逃不掉,只能被熏個仰勾扎子??墒?,人們又像上了癮一樣吸這花香,就像既貪杯酒量又特別小的人,臨酒畏懼,可兩杯下肚,貪性暴發,做酒烈士都心甘情愿。桂花來了,人們在抗拒它的那個釅,像害怕醉后添懷,但馬上沉湎其中了。人們的嗓子眼就像自家的那個煙囪,被桂花的香氣熏過了,怎么掏都是黑的。沒有一種花能像桂花留給人這么大的刺激。

八月桂花開,不只是上李村香透了,整個縣城都香了。怎么能說整個縣城都香了呢,這太夸張了吧。原來,這上李村在縣城的西北方,當年周之玉的祖上遷到這里時,在上李村安家,上李村離縣衙有二十里,遠離縣衙,在小黃山的東麓。這小黃山是當地一座海拔不到二百米的山頭,山不大,樹卻密,溝卻深,幾千年的一座小縣城,二十年前變成了一座地級市,大樓眼看著就要蓋到小黃山東麓,就是說,當年離縣衙二十里的村莊,現在快要變成城市了。上李村就在城市的邊上,一陣西北風,半個城市都香透了,四百年的一棵桂花樹,花一開,好像陳年老酒潑灑了半座城。有人說都香到石臼所了,石臼所在哪里,在海邊,對面就是日本國,石臼所離上李村三十五里地,站在石臼所的海灘上能聞到上李莊的桂花香?實際上,八月的空氣就是桂花的空氣,香到哪里都不為怪。

2

這棵桂花樹引起官方注意少說也有三十年了。前些年,每年都有林業局的人來測量,測量完了也就走了。走后也就沒有了什么動靜。不就是一棵樹嗎,長了四百年了,讓它靜靜地長著吧。人怕出名豬怕壯,靜靜地長才可得永年,才可以長壽。后來,保護和發掘古木的意識增強了,樹滿百年就成了香餑餑,何況這棵有著四百年樹齡的桂花樹。這年市林業局新來了一位林業專家,叫張天印,五十多歲,他第一次見了這棵大桂樹,倒地便拜。知識分子還信神嗎?不是,這棵桂花樹太震撼他了,樹母需要兩三人才能摟過來,半米以上,枝柯橫出,枝柯之上,新枝競發,綠蔭覆頂,枝繁葉茂,蓊蓊郁郁。

一棵四百年的桂花樹從院子里奮發而起,枝葉橫空,直抵房檐、夾道、拐角,樹冠覆蓋到大門樓子上,張到院墻上。此時正是夏天,尚未開花,林業專家張天印閉目遐想,滿樹的桂花,整個世界都香了……他說這棵桂花樹至少有三百八十年,查查家譜記載,果然不錯。張天印說,他翻過大量資料,中國長江以北再沒有這么年長的桂花樹,他把它稱之為江北第一桂?!敖钡谝还稹睆拇擞辛宋淖钟涊d。還有人把它稱之為“桂花王”“長壽桂”,媒體和文人們大做文章,電視臺來錄像,報社來采訪,政府部門的官員也來了。領導來視察大桂花,電視新聞里一播放,大桂花的身價和名聲立刻提升,本市人年年無償聞香,很多人從來就沒有過問上李村在什么地方,大桂花在什么位置,三里、五里、十里八里?這會兒都聞風而動,星期天節假日領著孩子來看桂花樹,一棵四百年的桂花王有了名頭,大家都想見識見識“江北第一桂”。

好多學校組織小學生來采風,四百年的桂花樹,比爺爺的爺爺還老,他們不但見到了這么老的樹,還見到一位像大樹一樣老的老人,這個人就是周之玉。周之玉是從他父親手里接過這棵桂花樹的,所謂的接過,就是讓這棵桂花樹換了一個主人,屬于一個新主人所有。雖然這棵桂花樹四百年都姓周,是周家的傳家之寶,一代傳一代,但從周之玉的太爺爺那一輩,有了一個傳遞儀式,這個儀式很重要,在傳遞這棵桂花樹時要在樹下舉行香拜,趁上一輩人還能動,把這棵樹親自交給下一輩。一棵樹不像祖上埋在地下的一壇金一壇銀,不能手遞手地傳遞,所以需要這個儀式。祖上沒別的意思,就是讓兒孫知道,這棵桂花樹是他們周家的傳家寶,兒孫一定要看護好,在樹下焚香跪拜,傳下這么一種儀式,兒孫才知道敬畏,才知道更好地看護這棵桂花樹。

周之玉爹那一輩死得早,周之玉在二十多歲時就接過了這棵樹,到現在已整整七十年了,周之玉現年九十六歲。九十六歲的老人現在雖然不少,但都是宅男宅女了,下不了樓了,有的只能在客廳里挪步,扶著椅子上衛生間,還要吃七八種藥,降壓的,降糖的,補鈣的……還有幾樣藥干脆不吃了,因為吃也不見效果。還有的長年躺在床上,吃、拉、尿都在床上,兒女都不想近前了,靠著保姆續命。而周之玉老人什么藥也不用吃,一天只吃三頓飯,不但不用保姆,連兒女都不用近前,身體好好的。白頭發,白胡子,穿一件白緞子上衣,寬大松散,下身也是一件緞子褲,淺黃色,像打拳的,像練功的,其實他什么都沒練,就是喜歡靜,一半時間都坐在桂花樹下。

清早起來坐在桂花樹下,太陽升起后,陽光灑進院子,便從桂花樹下那把藤椅上起身到屋里喝茶,喝過茶吃過飯后又坐在桂花樹下,直坐到天晌午。夕陽西下之時,又坐在桂花樹下,桂花樹下的那把藤椅是長年不動的,只有下雨才往屋里搬。人養樹,樹養人,一把大胡子,須髯飄飄,一色的白,從腮的兩邊到嘴到下巴掛下來,他總習慣伸手去捋,好像怕沾塵。好漂亮的胡子,哦,文化館的一位書畫家說周之玉老人的胡子像于右任那把胡子,飄逸得很,帥呆了。

周之玉老人坐在桂花樹下的藤椅上,一位小學校的老師領著全班四十個孩子像小鳥投林一樣來參觀大桂花。大桂花樹蓊蓊郁郁,樹母有兩抱粗,表面的溝回像老磚墻的裂紋,裂紋深得可以住麻雀,枝柯從半米高的地方各自生長,有走捷徑的,直著往上拔,有走彎路的,匍匐了一陣爬起來,粗枝與粗枝之間又長滿了小枝,小枝擠進大枝的縫隙里,不廢一點空間,越到樹冠樹枝越密,遮天蔽日了,滿院子的綠蔭。站在樹下,閉了眼,好像晴天都能聽到雨聲,這聲是樹葉在動,是桂花樹的呼吸。老師讓小學生寫作文,就寫這棵桂花樹,有一位小學生寫了桂花樹下周之玉老人的胡子,成了范文,發到網上給全市的小學生閱讀,這棵桂花樹從此又多了一個名字——長壽桂。

不只是小學生來作文,本市的畫家也來寫生,一個小地方的畫家也要分出一流二流三流,一流畫家來畫桂花樹,三流畫家也來畫桂花樹,還有不入流的,也不甘落后。還有攝影的,有專業的,有業余的,居然把桂花王發表到畫報上去了,“江北第一桂”這個稱號就不只是林業專家張天印一個人說說而已,而是被公認了。省城的一位作家慕名而來,作家可不是白來的,來一回一定會有文章發表在大報或大刊上,即使桂花王有一天真的不在了,作家的文章白紙黑字依然存在。

林業部門對桂花王越來越重視了,從前每年來測量一次,后來每年來測量兩次,春天測一次,秋天測一次。林業局的人每次來測量都興師動眾的,有專家有領導,還有服務專家領導的一大批人馬。每一次都差不多站滿了院子,院里院外都是人,因為每一次測量都招致村里的閑人圍觀。有一次測量,林業專家張天印還踏著梯子爬到屋檐上,他為了得到一個更精確的數據,還摔過一次,幸虧無大傷。他每次測量完了都要詳細地問,詳細地記,問周之玉,其實這些問題問過十遍八遍了,周之玉每次說的都一樣,可張天印還是要問,還是要記。

張天印是林木方面的專家,外行人也對他肅然起敬,為什么?周之玉家門外有一條溝,溝的兩崖上長滿了樹,村里人都不知道叫什么樹,因為當地沒有這種樹,是過路的鳥兒遺糞長出來的,村民們都叫它“出樹”,就是自己長出來的樹,村里的一個小學老師不認可這種叫法,問張天印這是什么樹,張天印說這叫構樹。原來它不是野種,是有名字的。

距市內百里地三莊鎮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樹,近百年無人識,長在一條路邊,沒有受到傷害,因為那樹奇特,當地沒有第二棵,人們神疑,把這樹保留下來了。張天印來了,一口就叫出它的名字,說是叫厚殼樹,已經是個稀有樹種了,全國都極少見,報告給上級,市里馬上做出決定,立刻進行保護。

虎山鎮也有一棵奇樹,無人能識,張天印到了,同樣一口叫出了名字,叫桫欏樹,是南方樹種,北方極為罕見,不知什么原因虎山鎮有一棵。不只是樹木,一草一花一鳥,當地人叫不出名字來的,張天印都能叫出名來。他每次來測量桂花樹,都對周之玉的兒子周武說,你父親老了,你要好好保護這棵桂花樹,你看吧,將來一定是無價之寶。

林業專家張天印眼里的無價之寶與周之玉心中的無價之寶不同,與周武眼里的無價之寶也不同。張天印眼里的無價之寶是林業專家眼里的無價之寶,周武心目中的無價之寶是連本帶利的無價之寶,周之玉心中的無價之寶是四百年傳家之寶。五十年前就有人出二十萬要買這棵桂花樹,周之玉不賣,二十萬這個數目太大了,大得讓周之玉不知道這筆錢怎么用,他心里只有桂花樹,他不賣。三十年前有人出到四十萬,同樣是個天文數字,周之玉同樣不知道這么一筆錢怎么花,他心里只有桂花樹,他不賣。二十年前人有要和他換房子,用城里的樓房換他的民房,他不換。十年前有人用別墅與他換平房,他還是不換。那時周武四十歲,急得跺腳,老爹無動于衷,這就是周之玉心中的寶,心中的寶是無價的。

3

自從發掘出江北第一桂之后,各級宣傳部門也重視了,一個地方要出政績,招商引資搞經濟是最難的,不難的是什么,就是發掘各種各樣的“文化”,望風撲影地挖掘“文化”,然后大做文章。一棵活生生的四百年的桂花樹就是現成的“文化”,無論從文化從旅游角度都有文章可做。先辦一個桂花節,就在周之玉家的院門口搭臺,院子內實在折騰不開。在周之玉家的大門外搭了臺扎了彩棚,電視臺的、報社的人都來了,還有省電視臺的、省晚報的,上李村五里之外的路兩旁插滿了彩旗,路上的車都開不動了,人們都是沖著桂花節和桂花香來的。來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私家車擠成塊了,只好停在路邊的農田里,下車步行,好多農田砍了玉米后,下一季不準備種了,所以閑著。大桂花樹全身披紅掛彩,像養了四百年的閨女要出嫁,周之玉老人胸前戴花,坐在藤椅里,四個腰扎紅綢子的后生抬著藤椅,像抬新娘子一樣歡天喜地,把周之玉老人從桂花樹下抬到主席臺,一群十八九歲的穿紅著綠的大姑娘圍著老人跳舞。兒子周武最忙,但這個光榮還輪不到他,江北第一桂的主人是老爹周之玉。周武忙前忙后,他沾了祖上的光,五十多歲的人了,萬萬沒有想到,還能火一把。他雖然不是這個桂花節的主角,但他與桂花節的主角只差一步,再說,老爹的光榮也是他的光榮,四百年的一棵桂花樹,稀世之寶,想挖掘都沒處挖掘,這簡直是天假因緣。

曲終人散,周之玉老人連人帶藤椅重新被抬回桂花樹下,折騰一天,兒子周武建議老爹回屋里床上躺下休息,老人要在桂花樹下待一會兒。人散了,天地一下子靜了,桂花樹披紅掛彩。一陣風,滿樹的花香落下來,老人被埋在這花香里,他累了,折騰了一天怎么能不累。兒子周武依然沉醉在一天的喧嘩和激動之中,桂花樹出了名了,這桂花的香捂都捂不住,一定會沖出上李村,香滿全城。

周之玉老人坐在藤椅里,確切地說是躺在藤椅里,雙目合著,極為安詳。桂花開得快謝得也快,也就是三兩天的光景,真叫好花不長開,捂不住也留不住。但四百年的桂花樹卻不同,它枝繁葉茂,它盛大無比,不同的枝頭花期錯落,這個枝頭開了落了,另一個枝頭剛剛綻放,人家的桂花三兩天開敗,上李村周之玉家的桂花樹半月不敗。

就半個鐘頭的工夫,周武再喊老爹進屋休息,老爹沒有反應,周武走到桂花樹下,走到藤椅前,摸了一把,手到之處,滿把都是桂花香。喘口氣,香氣嗆進嗓子里。爹,爹!他叫著。爹沒有反應,他以為爹睡著了,摸了一把,晃了一下,讓爹屋里睡。不對了,爹沒了氣息,爹的身上落滿了金黃的碎花。

“爹——你怎么啦?”周武喊。

爹去世了。俗話說,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坐,人老了就像熟透的瓜,誰也不敢說哪時哪刻,九十六歲的老人,沒找兒女一點麻煩,甚至對身邊的兒子連個招呼都不打,說走就走了,安安靜靜,落一身金色桂花,人皆有生死,享受這樣死法的有幾人?

4

其實先輩把這棵桂花樹交給后輩時并沒有什么苛刻的戒律,而是無為而治。不澆水,不施肥,不剪枝,不打杈,冬天不搭棚。不施肥不剪枝還可以理解,農家院落不缺肥,不澆水就說不通了,萬一旱了呢?冬天不搭棚也說不通,桂花是南方花木,北方天冷,冬天搭棚才能安全過冬,萬一凍死了呢?事實證明這就多慮了,桂花樹落戶上李村四百年安然無恙,而且由毫末長成合抱之木,證明祖訓是對的。從周之玉的爺爺的爺爺就是這么對待桂花樹的,周之玉繼承了祖訓,同樣無為而治,大桂花樹長得蓊蓊郁郁,滿樹碎花,香飄十里。周之玉所做的,就是閑來躺在樹下的藤椅上,靜靜地陪伴,讓桂花樹自己生長,自己開花,不用管,不用問,刮風下雨,什么時令,桂花樹該抽芽的抽芽,該生長的生長,該開花的開花。周之玉活到九十六歲,人在樹下不知有樹,百年無是非。周之玉的兒子周武,五十歲的人,這年頭,五十歲的人火正旺。

周武葬了父親,他成了桂花王的新主人。但有一點讓他悶悶不樂,那就是父親生前沒有親手把桂花樹交給他,他沒有經歷一個接受桂花王的儀式,缺了一爐香,他心里不踏實。他在想,父親生前沒有親手把桂花樹交給他,是不是對他不放心,是不是沒給他這個資格?但反過來又想,他是周家唯一的兒子,桂花樹不交給他又能交給誰呢?他想他決不會辜負父親在地下的期望,他一定會加倍看護好這棵桂花樹。

桂花節過去之后并沒有消停,還不斷有新聞部門和宣傳部門光臨。當然,林業局的專家還要定期上門測量。風頭往往都是先從媒體或者文化人興起的,林業專家張天印發掘了桂花王,讓桂花樹有了“江北第一桂”這個名稱,媒體和文人接踵而來,真所謂人怕出名豬怕壯,桂花樹出名了,這年代出名好啊,有些人想出名,想得上天入地狗急跳墻,為什么,一旦出了名,接著就是名利雙收。一棵樹出名了,有人便找上門來了。這次找上門來的人可不是林業專家,不是電視臺報社錄像的攝影的,也不是什么大城市里來的作家,這次來的是一個開發商,要買下這棵桂花樹。當然,他的胃口不只要吞下這棵桂花樹,還有這個院,這個村,甚至這個村的大片土地。

第一步是這棵桂花樹。

開發商的光臨讓周武又喜又怕。你想啊,開發商是揣著錢來的,他不搞那些虛的,既不給桂樹披紅掛彩,也不讓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圍著跳舞,而是問價錢。周武的心里像揣著個兔子,怦怦跳,這年頭,哪有不想錢的,這可是筆大買賣。

上李村的人老早就垂涎靠城近的村子拆遷了,一家伙就是兩套樓,如果不要樓,凈賠八十萬,想想一個農民,祖祖輩輩拼死拼活也掙不到八十萬啊,一拆,一家伙就到手八十萬,能不想嗎?可至今沒挨到上李村,還要等多久,兩年,三年,或者五年?可上李村的人一年都等不及了,都盼著快拆,快拆,快拆。

這個開發商讓周武出價,周武沒有價,他出不了價,是拆遷那個數,還是拆遷的兩倍、三倍,或者低于拆遷那個數?開發商說話了,兩千萬怎么樣?周武不傻,現在的人,無論城市居民還是鄉下的農民都不傻,打一棍兩頭翹,周武聽到兩千萬,心里有底了,他知道這棵桂花樹的價值了。他知道開發商是要買下這棵大桂花樹,買下這個院,然后買下這個村,再進一步買下西邊的山,搞旅游開發,這買賣如今人人靈通。

上李村向西十里地,有條傅疃河,傅疃河東岸有一個村子叫將帥溝,河岸有一片好大的竹林,隨便砍都沒人管,被一位開發商發現了,一出價就是五百萬,村民樂瘋了。其實真正樂瘋了的是這個開發商,開發商把這片竹林弄到手,開發了一個城外旅游景點叫“竹洞天”,看啥,就是一片竹子,可這片竹子到了開發商的手里日進斗金。竹子有啥名頭,這桂花樹可是“江北第一桂”,周武不賣,開發商最后撂下五千萬的價,讓周武考慮。

周武知道了他的祖上給他留下了一個寶,這個寶就是這棵桂花樹,價值大得讓他想都不敢想。開發商出價五千萬,這無疑鼓舞和激發了他的激情,還有從前降臨到他老爹頭上的那些光榮,現在都要落到他的頭上了。他嫌桂花樹長慢了,四百年才長了兩摟粗,他想到這棵桂花樹在他爹手里從來就沒見怎么管理,他哂笑他爹把寶樹給耽誤了,現在他是桂花王的新主人,他躊躇滿志。村頭有個養雞場,那里成堆的雞糞沒人要,何不推兩車給桂花樹喂上,莊稼不施肥不長,樹也是這么個理兒。周武連夜推上了三車雞屎糞,給桂花樹喂上了,他就等著第二年春天看桂花樹的長勢了。

第二年春天桂花樹沒有發芽。桂花樹死了。

從此以后,林業局的人沒再來,電視臺報社的人沒再來,畫家作家沒再來,老師和小學生沒再來,開發商沒再來。

責任編輯/董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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