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湖南鄉下,稱作田種地的行家里手為“作家”,稱木匠、泥水匠、鐵匠之類手藝人為“師傅”。
高家村的高培德,既是作家又是師傅,農忙時緊鑼密鼓干田里的活計,農閑時瀟瀟灑灑當木匠。鄉下木匠分為兩類,建房架屋的叫“大木匠”,做家具的叫“細木匠”。高培德是細木匠,地位比大木匠高。
高培德雖只五十來歲,但按族譜的字派,他是“培”字輩的,不少七八十歲的老人都是他的“晚輩”。
四十歲前,高培德挑著工具箱,去做上門功夫,吃的是百家飯;四十歲后,要做家具的,把木頭運到高家來,按件論價,絕對公道。兒子高守誠只讀了高中就回家跟著他干農活兒、學手藝,如今也小有名氣了。
兒子問爹:“細木匠哪有不去做上門功夫的?”
高培德頭一昂,說:“想要我的好手藝,就把活計送到我家來!你是我的兒,也是這個規矩?!?/p>
兒子不敢吭聲兒了。
高培德是家里的最高領導,妻子和兒子是他的兵。
凸顯高培德崇高地位的,是堂屋里八仙桌上首的一條紅漆長板凳。長板凳又叫大板凳。八仙桌沒有上漆,其他三方的大板凳也沒有上漆。吃飯時,高培德坐在上方的紅漆大板凳上,妻子坐桌子的右方,兒子坐桌子的左方,下方空著。
有客人來訪,高培德客氣地指著八仙桌下方的大板凳,說:“請坐!”自己則坐在上方,然后叫妻子送茶上來。
背地里,大家都叫他“大板凳”。
沒有誰可以和他并排坐在紅漆大板凳上,也沒有誰敢對他的木匠技藝橫挑鼻子豎挑眼——因為你根本找不出毛病。
他的手藝太好了,柜、櫥、床、椅、凳、案、幾,傳統的,新式的,沒有他不會做的。尤其是關鍵部位的卯榫,嚴絲合縫,多少年后,榫與眼兒都牢牢地咬在一起,無半點兒松動。他說:“做家具的本事在卯榫,我可以一個釘子都不用?!庇终f:“木匠的手藝精不精,只要看他做的大板凳!”
高培德做的大板凳,遠近聞名。凳面刨得平滑,四條凳腿粗細合度,這不難,關鍵在凳腿不是直立的,必須從上到下向外緩緩斜出,榫頭和榫眼也要鑿出合理的斜度。做出的大板凳,不但要好看,還要能承重能經久。高家的四條大板凳就是樣板。
鎮政府新裝修了學習室,要把二十條舊的大板凳換下來,再新做二十條。鎮長親自打電話來,讓高培德父子帶工具上門去做。
高培德說:“把木頭送到我家來吧,我們無法分身前來應卯。外村一戶人家,等著家具辦喜事?!闭f完,就把電話掛了。
晚上,年輕的村主任付有根走進了高家,進門就大聲說:“高師傅,鎮政府喊你去做事,你不去,鎮長打電話罵了我一頓?!?/p>
堂屋里電燈亮晃晃的。在八仙桌上方,高培德坐在大板凳的正中間,喝著茶,半瞇著眼睛,淡淡地說:“罵你做什么?應該罵我呀!”
“罵我沒教育好村民,還說我這個培養對象是領導看走了眼?!?/p>
付有根急紅了臉,幾步就躥到高培德身邊,一屁股坐到大板凳上。
高培德的眉頭,馬上鎖緊了。
“高作家,高師傅,你給我個面子,帶著你兒子去鎮政府吧。過些日子,上級要到鎮政府檢查工作,學習室要配齊嶄新的大板凳,表示這里的讀書環境很好?!?/p>
高培德說:“這是搞假場合!”話還沒落音,他突然站了起來。付有根是坐在大板凳的頂邊上,高培德一站起,大板凳失去平衡,翹了起來,付有根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你怎么不打招呼就站起來了?”
“你自己不坐穩,怪誰?你去告訴他們,那些大板凳是我當年做的,再用二十年都不會壞。鎮里要是錢多,去捐助貧困戶!”
付有根爬起來,悻悻地走了。
妻子說:“老高,你把村主任得罪了,也把鎮政府得罪了?!?/p>
“我怕個鳥!”
兒子討好地說:“爹,你不去,我去,如何?”
高培德猛地一拍八仙桌,吼道:“你也不能去!”
在高家村,高培德家的院子是最寬敞的,挨墻栽的都是杉樹、樟樹和芭蕉樹,擋風遮日,如綠色的屏風?;炷链蛟斓脑浩?,平平整整。院子四角都安上了電燈,隨時可以拉亮。
各家的自留山,由農技員指導,栽的都是黃桃,三年就掛果了。初夏時節,不少黃桃樹突然遭遇了病蟲害。
付有根請來了農技員,白天看現場,夜里給村民講課,課堂就選在高家大院。付有根低聲下氣地和高培德商量時,高培德說:“沒問題!大家帶個凳子來就行,茶水我們會備好?!?/p>
天剛黑,院子里的電燈全亮了,村民們也陸續到齊。
高培德對妻子說:“你負責燒水泡茶,不能誤事?!?/p>
“你放心吧?!?/p>
高培德又對兒子說:“把我坐的紅漆大板凳擺到小黑板前去,人家來義務講課,是真正的親農重農,理應受到最大的尊重?!?/p>
兒子高喊一聲:“爹是個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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