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里

劉國芳

有一段時間，我經常到一個叫李家灣的地方去玩。我同學李飛住在李家灣，我們高中畢業都沒考取大學，閑在家里，于是我老往李家灣跑。李家灣盡管離我們撫州有二十里，但要去那兒卻十分方便。我在洪客隆超市門口坐18路公交，在一個叫黃遠山的地方下車，然后走3里山路，就到李家灣了。李家灣是靈谷峰下一個小村，村里沒多少房子，那些房子有舊有新高高矮矮參差不齊。村邊也就是靈谷峰下還有一座小2型水庫。有水從靈谷峰流到水庫里，形成一個小小的瀑布。李家灣的人把這道瀑布叫白米下鍋。

李家灣人也不多，大多數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只有一些老人在村里。其中一個叫李根的老人，大概有70歲，他見了我，總會笑呵呵過來跟我打招呼，還說：“小劉你又來了?！?/p>

我也笑著說：“沒什么事，到鄉下來走走?！?/p>

李根老人又說：“你不能老是這么閑著，你要找事做，我跟李飛也說過，讓他去城里找事做?！?/p>

李飛就在我身邊，李飛說：“先歇一段時間吧，說不定我明年再考呢?！?/p>

李根老人說：“考不考都不要緊，只要有事做就行?！?/p>

我贊同李根老人的話，我說：“過一陣我們就去找事做?！?/p>

李根老人笑笑走了。

李根老人喜歡到靈谷峰下的水庫邊去，老人一到水庫邊，就跟我說這水庫是他十幾歲時，用鋤頭一鋤一鋤挖出來的。老人水性好，七十多歲了，還敢下水游泳。一天，老人下到水里半天不見人影，把我和李飛嚇得要命。哪知，好半天后，老人卻從水庫邊上一幢破爛的老屋里走了出來。

這是一幢三幢直進的老屋，已經倒籬爛壁爛得不成樣子，墻上都長了草。李根老人跟我說，他就是在這幢老屋里長大的。為此，他有時候還會到老屋里去看看。

一天，我和李飛隨老人進去，只見里面一間一間有好多房子，一些房子保存得還好，只是久無人住，地上都長了青苔。青苔滑，李飛一不小心，跌倒了，于是李飛趕緊出來，以后再也不進去了。倒是我，有時候還會進去看看。我總想，一幢這么大的房子，當年多繁華呀，只是繁華事散逐香塵，時光把這一幢房子的繁華消散了。

這天，我又去了老房子，但這天是無心走進去的。這天霧大，我從撫州坐車出來，汽車前面什么也看不見，全是霧。我想如果是高速公路，這么大的霧，肯定關了。但鄉間公路，霧再大，也照開，只是車開得慢，比走路快不了多少，本來半個小時的路，開了將近一個小時。來之前，我打了李飛的手機，李飛于是在黃遠山等我。下車后，我們拐進了山路。山里霧更大，完全可以說十步以外不辨人馬。

路上李飛跟我說：“霧太大了，我不來接你，你肯定迷路?！?/p>

我說：“沒見過這么大的霧?！?/p>

三里路，我們慢慢走，又走了大半個小時，才進村。但因為霧太大，進村后我和李飛很快走散了，我不知他去了哪兒。我喊他，也不見回答。

我只好一個人走，東竄西竄，我就進了那幢老屋。讓我奇怪的是，走進老屋后，我居然看見有燈光，我不知道是誰在里面，大概是李根老人吧。順著燈光我走進了一間房子，但我在房子里沒看見李根老人，而看見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

女人正在奶孩子，見有人進來，女人說：“誰？”

我說：“這里怎么住了人呀，我印象中這里沒住人?！?/p>

女人說：“你是誰呀？”

我說：“我是李飛的同學?！?/p>

女人說：“李飛是誰？”

我說：“李飛是你們李家灣的呀，你怎么連李飛是誰都不知道？”

女人說：“我沒聽說過我們李家灣有人叫李飛?！?/p>

我說：“奇怪，你怎么沒聽說過李飛呢？”

我說著時看了看女人奶著的孩子，這孩子很可愛，我于是問著女人說：“這孩子挺可愛的，他叫什么呢？”

女人說：“李根?！?/p>

我說：“李根，李根不是一個老人嗎？”

女人說：“瞎哇?！?/p>

我說：“我不是瞎哇，村里真有一個叫李根的老人?！?/p>

在我說話時，屋里燈暗了些，女人便用一根牙簽大小的東西在燈上撥了撥，這一撥，燈亮了許多。我在燈亮后忽然發現，女人屋里點的不是電燈，而是青油燈。

我又吃了一驚，現實中我從沒見誰用過青油燈，只在電視里見過，我于是問著女人說：“村里都點電燈，你怎么還點油燈？”

女人說：“電燈，什么電燈？”

我說：“你連電燈都不知道？”

女人說：“沒聽說過?！?/p>

我說：“匪夷所思，還有連電燈都不知道的人?！?/p>

女人呆呆地看著我，我也看著女人。忽然，我覺得有必要把李飛喊來，讓他看看這個連電燈都不知道的女人。這樣想著，我拿出手機并按了李飛的號。但出乎意料的是，根本打不出去，也就是說，我的手機一點聲音都沒有。這也是很奇怪的事，我繼續撥號，但結果依然一樣，我手機里一點聲音也沒有。

女人看我撥弄著什么，就問著我說：“你手里拿著的是什么呀？”

我說：“手機?！?/p>

女人說：“手機，手機是什么？”

我又是吃驚，我說：“你怎么連手機都不知道呢？”

女人說：“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這手機有什么作用呀？”

我說：“手機跟電話一樣，都是通信用的?！?/p>

女人說：“電話，電話又是什么呢？”

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就笑了起來，我說：“我這是到了什么地方呢，我眼前這個人，怎么連電話都不知道呢？”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女人說：“讓你見笑了，你說的那些我真的不知道?！?/p>

我說：“那么，你知不知道電視和電腦？”

女人更是茫然的樣子，女人說：“電視，電視是什么？”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女人，想了想，我問女人說：“收音機你聽過嗎？”

女人這回有反應，女人說：“收音機我見過，我們村長有一臺，很神奇的，一個小盒子，會發出聲音?！?/p>

我說：“電視跟收音機差不多，不同的是收音機只發出聲音，但電視會讓人看到圖像也就是電視里能看到人?！?/p>

女人說：“不可能，一個小盒子里能看到人？”

我說：“不僅可以看到人，村莊河流高山，什么都可以在電視里看到?！?/p>

女人說：“太神奇了，那么電腦又是什么呢？”

我說：“電腦就是電子計算機?！?/p>

女人說：“電子計算機又是什么？”

我忽然覺得要跟女人說清這些太難了，好在女人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女人抱在懷里的孩子要睡了，女人把孩子放進搖床，然后一邊搖著搖床，一邊唱起歌來。當然，女人唱的不是搖籃曲，這是一首我從沒聽過的歌，女人唱道：

天上布滿星

月牙兒亮晶晶

生產隊里開大會

受苦把怨申

……

孩子睡著了，女人不唱了，我小聲問著女人說：“你唱的什么歌呀，我從沒聽過?！?/p>

女人說：“你怎么連這首歌也沒聽過呀，大家都會唱?！?/p>

我說：“我不會唱?！?/p>

女人說：“那你會唱什么歌？”

我說：“我唱一首給你聽吧?！闭f著，我唱起來：

那一夜，你沒有拒絕我

那一夜，我傷害了你

那一夜，你滿臉淚水

那一夜，你為我喝醉

……

女人聽了一會兒，打斷我，女人說：“這是什么歌呀，一點兒意思都沒有?！闭f著，女人站起來，女人說：“天黑了，你到西廂房去睡吧?！?/p>

我往外看了看，天真的黑了。我來的時候，只是霧大，但現在，外面真的黑咕隆咚，一點兒也看不見。我當然不想在這里睡，我又拿出手機，要打李飛的電話，但手機不知怎么關了，怎么也開不了機。黑暗中我站在門口，想出去找李飛，但外面黑漆漆的，我不知往哪兒去。

女人就在我身后，女人說：“你就在這里睡吧，西廂房是空的?！?/p>

我點了點頭，跟著女人去了西廂房。

這一晚我睡得很好，到我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我站起來，發現我睡的地方就是水庫邊那幢倒籬爛壁的屋子。我急忙出來，但出來后，我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記得那個大霧天我跟李飛來到了李家灣，這是靈谷峰下一個小村，村里沒多少房子，那些房子有舊有新高高矮矮參差不齊。

村邊也就是靈谷峰下還有一座小2型水庫。那幢爛房子，就在水庫邊?，F在，我就從爛房子里出來。但我出來后沒看到那個叫李家灣的小村，我眼前是一幅姹紫嫣紅的圖畫。

具體說吧，我眼前看到的都是花，一排紅色，一排黃色，一排白色，這些花讓我感到大地好像鋪上了一塊巨大的花毯。

當然有樹，那些樹就像我以前在圖畫里看到的一樣，都是一個樣子。靈谷峰還在，山上全是樹，這些樹也是一排紅葉一排綠葉地栽著。

山在我眼里，也是一幅圖畫。我眼前沒有房子，我只看到一些像籃球一樣的圓形物體。當然，這些圓形物體比籃球大得多，像我以前住的房子那么大。這些圓形物體有的飄在空中，有的就放在花叢里，甚至有些圓形物體浮在水面上飄在山頂上和半山腰。也有些圓形物體飄來飄去，當然速度有快有慢，慢的悠悠地在半天空飄來飄去，快的眨眼間就不見了或出現在我眼前。

除了看到這些圓形物體外，我當然看到了人，這些人都會飛，倏地飛來一個人，倏地又一個人飛來。也有人不飛，像我以前一樣走著。一些人，還在靈谷峰下那座水庫里走來走去。水庫里有水，那些人實際上是在水面上走來走去。倏地，有人走到我跟前來了。

我正要找人問問這是什么地方，我于是問著一個人說：“這是什么地方呀？”

對方說：“李家灣呀?！?/p>

我說：“這是李家灣嗎，不是呀?！?/p>

對方說：“這就是李家灣?！?/p>

我說：“這些圓球一樣的東西是什么？”

對方說：“現代人住的房子呀?！?/p>

我說：“房子怎么會做成這樣？”

被問的人這時認真看了看我，跟我說：“你怎么跟我們不同呢，你身上還穿那么多衣服，你不熱嗎，還有，你怎么連這樣的房子都沒見過？”

我說：“我真沒見過這樣的房子，你們怎樣把房子做成圓球形？”

在我說著時，不時地有人冒出來，也站在我跟前，其中一個人跟我說：“這是懸磁房，能飄在空中，也能像飛機一樣飛來飛去?！?/p>

我說：“不可能，房子還能飄在空中，還能飛？”

我跟前那些人沒反駁我，只讓一個圓球飛了起來，眨眼工夫，圓球就不見了，也是眨眼工夫，圓球又回來了。

在圓球飄在空中后，對方跟我說：“剛才一眨眼的工夫，我的懸磁房就從北京飛了個來回?！?/p>

我說：“這么快？”

一個人說：“你想多快，就有多快?！?/p>

我說：“每一幢房子都會飛，他們不會相撞嗎？”

一個人說：“不會，每幢房子都有排斥力，它們速度再快，也不會撞在一起?！?/p>

我說：“匪夷所思，這怎么可能？”

一個人說：“匪夷所思的是你，你好像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你什么都不懂？”

可能是我的裝束和他們不同，很多人圍過來看，還有人從水庫那邊過來，但他們無須繞道，而是像剛才我看到的那樣，直接從水面上走過來。

我跟那些人說：“這不是鐵掌水上漂嗎？這只是小說里虛構的，沒想到變成了現實?！?/p>

一個人說：“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地球有磁力，我們把這種磁力植入身體，身體也就有了磁力，把這種磁力調到一定的值，互相排斥，人就不會落進水里?！?/p>

我說：“聞所未聞?！?/p>

一個人說：“你從哪里來的呀？”

我說：“我從撫州來的，你們村里的李飛在黃遠山接我，但霧太大，進村后我和李飛走散了，我不知他在哪兒?！?/p>

一個人說：“李飛呀，他在北京，你要見他，我呼他過來?！闭f著，這人喊了幾句，說李飛，有個人要見你，你過來一下。也是眨眼工夫，一個老人出現了。

老人看看我，忽然大聲說：“你是我的同學小劉，你到哪兒你去了，怎么過了70年才出現？”

我說：“你說什么，過了70年，我記得我只在水庫那幢破屋里住了一個晚上，怎么會過了70年呢？”

圍著的人這時好像明白了什么，一個人說：“這就是那個莫名其妙失蹤的小劉吧，他還是二十歲的樣子，他真年輕?！?/p>

李飛說：“你可能進入了時光隧道，你在那兒一個晚上，我們這里過了70年?！?/p>

我看著李飛，我說：“他們剛才說你在北京，你怎么就過來了，什么車有這么快？”

李飛笑起來，李飛說：“小劉你完全不懂了，現在沒有汽車，沒有飛機，一切交通工具都不需要了?！?/p>

我說：“那你怎么從北京過來的？”

李飛說：“現在的人可以憑意念來去，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再遠，也是一眨眼的工夫?！?/p>

我說：“那我想去太陽上，太陽表面溫度都有6000多攝氏度，那不融化了？”

一個人也笑，回答說：“人的意念只會讓我們去適合去的地方，不適合去的地方，想去也去不了?！?/p>

我說：“真神奇?！?/p>

說著時，我想起來了，我身上還有一只手機，在那幢老屋里，手機不知怎么好好地關了機，我想看看現在開了機沒有。我隨后拿出手機，一伙人見了，就說：“這是什么呀？”

我說：“手機呀！”

那些人不解的樣子，一起說：“手機，手機是什么？”

李飛當然知道手機是什么，李飛說：“手機是幾十年前的通信工具，幾十年前的人，就是靠這種東西進行聯系?！?/p>

一個人說：“那多麻煩?！?/p>

我說：“那你們現在靠什么聯系？”

一個人說：“我們現在方便，喊一句你想聯系的人，他在任何地方，都知道你在找他?！?/p>

我說：“這怎么可能?！?/p>

李飛說：“你是70年前的人，你當然不明白，我告訴你，每個人都有固定的頻率，你一喊他，他就能知道，現在的人，根本不要用手機了?！?/p>

我說：“真是太神奇了?！?/p>

一個人說：“還有更神奇的事，我們的意念比光速還快，這意味著我們會走在時間的前面，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到達未來?！?/p>

李飛接著說：“當然，我們也可以逆光速而行或者說逆時間而行，讓自己一直停留在以往的時間里，李根老人你還記得嗎，他就讓自己一直停留在70年前?！?/p>

我看著李飛，我說：“你是說，你如果逆時間而行，你也能回到70年前？”

李飛點點頭，李飛說：“這是自然?！?/p>

我說：“那你把我帶回去，這里的一切我都覺得陌生，我還是覺得回到從前更好?！?/p>

李飛說：“那我就帶你回去，你閉上眼睛?！?/p>

我閉了閉眼，但等我睜開眼睛時，我已經看見我在老屋里。這時霧散了，老屋里不再那樣黑漆漆的。

我正想往外走，忽然，我聽到李飛在叫我，李飛喊道：“小劉，你在哪里？”

我應道：“我在老屋里?！?/p>

說著，我走出老屋。外面，我看到了李飛，還看到了李根老人。老人見了我，又打著招呼說：“小劉你又來了?！?/p>

我說：“來了?！?/p>

老人又說：“你不能整天到處閑逛，你要去找事做?！?/p>

我說：“知道?！?/p>

后來，我真去找了事做，這樣，我就很少去李家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