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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化李驎與石濤晚年在揚州的活動(下)

2021-11-09 08:19朱天曙吳倩
中國書畫 2021年8期
關鍵詞:石濤文集書畫

◇ 朱天曙 吳倩

二、從《虬峰文集》看石濤晚年的藝術創作

李驎《虬峰文集》中多篇詩文為石濤的生卒年考證、生平行跡及晚年心態的轉變等重要問題提供了證據,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汪世清先生曾有討論〔65〕。除此之外,李驎作為石濤晚年一位知己朋友,其對石濤藝術經歷的敘述與書畫的品評亦應當受到重視。

(一)從李驎《大滌子傳》看石濤的藝術經歷

李驎《大滌子傳》是學界研究石濤生平經歷征引的重要文獻之一。李驎于序中說明其為石濤作傳的緣由:

予素奇大滌子,而大滌子亦知予,欲以其生平托予傳?;蚋嬉詵|陽有年少能文,大滌子笑曰:彼年少安能傳我哉!遂造予而請焉。予感其意,不辭而為之傳?!?6〕

此傳是應石濤之請而作,成文后或經石濤過目,故其中記載翔實而可信。此傳開篇說明石濤的身世與童年的不幸遭遇,其次對石濤的行跡與藝術活動情況做了記錄,進而引述了一些石濤論書論畫之語,最后是李驎的總結與評騭。

順治八年(1651),石濤居于武昌,《大滌子傳》稱:“十歲即好集古書,然不知讀?;蛘Z之曰:‘不讀,聚奚為?’始稍稍取而讀之。暇即臨古法帖,而心尤喜顏魯公?;蛟唬汉尾粚W董文敏?時所好也。即改而學董,然心不甚喜。又學畫山水、人物及花卉、翎毛,楚人往往稱之?!薄?7〕石濤十歲開始學習書法,最初取法顏真卿,繼而轉習“時所好”的董其昌,同時學習繪畫技法。

康熙三年(1664),石濤由武昌經紹興至宣城。從康熙五年(1666)初至宣城,至康熙十九年(1680)離開,石濤在宣城居住了十五年。寓居宣城期間,“施愚山、吳晴巖、梅淵公、耦長諸名士一見奇之。時宣城有詩畫社,招入相與唱和”〔68〕??滴跏辏?671)前后,“辟黃檗道場于敬亭之廣教寺而居焉。每自稱為‘小乘客’。是時年三十矣。得古人法帖縱觀之,于東坡丑字法有所悟,遂棄董不學,冥心屏慮,上溯晉魏以至秦漢,與古為徒”〔69〕?!皸壎粚W”說明石濤十歲至三十歲以前的書法以學習董其昌為主,后遍觀歷代經典法帖,從蘇軾行書中得法,進而上追魏晉、秦漢。故宮博物院藏石濤《山水人物卷》(圖5),第二段“披裘翁”作于康熙七年(1668),時石濤二十七歲。行書題識起筆多用露鋒,結體偏長,墨色枯潤濃淡相間,而以淡墨為主,明顯可見董氏書風的影響??滴跏迥辏?676)所作《山水圖軸》(圖6)小字行書題識,字內空間緊湊,“煙”“洗”“間”“好”等數字字形較扁,又將撇畫拉長,表現出鮮明的“蘇味”。

圖5 [清]石濤 山水人物卷(局部) 313.5cm×27.7cm 紙本墨筆 故宮博物院藏

圖6 [清]石濤 山水圖軸(局部)41.5cm×12.4cm紙本墨筆 故宮博物院藏

清初金石學、考據學以及古文字學的興起,直接帶動了碑派書法的發展,鄭簠、朱彝尊、石濤等人直接以漢碑為基礎進行隸書創作,一改元明兩代及清初以王時敏、戴易等為代表的書家師法唐代隸書的習氣。石濤隸書已不見魏晉以降隸書“折刀頭”的形態,又常常在隸書中夾雜篆書字形,更顯示出古雅淳樸的氣息,得益于這一時期的“上溯晉魏以至秦漢”。石濤并非是一成不變的模擬秦漢,而是化古法為我用,自出新意,在隸書書寫中摻入行草筆法,行草中又用隸書筆意(圖7),在楷書之外,于隸、行兩體皆取得了很高的成就〔70〕。清代秦祖永《桐陰論畫》記王太常評石濤隸書稱:“大江之南,無出石師右者?!薄?1〕石濤在書法創作上的創造對其后“揚州八怪”中金農、鄭板橋、李鱓等人的隸書和行書創作產生了直接的影響。在行書發展史上,行書可分為“二王”行書流派、顏真卿行書流派、漢碑行書流派和魏碑行書流派〔72〕,而漢碑行書流派的形成,石濤有篳路藍縷之功。

圖7 [清]石濤 山水真諦圖冊十開(局部) 19.8cm×31cm 紙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學習古人之外,于自然中得到造化也是石濤書畫日益精進的重要原因。李驎《大滌子傳》中記載石濤:“既又率其緇侶游歙之黃山,攀接引松,過獨木橋,觀始信縫。居逾月,始于茫茫云海中得一見之。奇松怪石,千變萬殊,如鬼神不可端倪,狂喜大叫,而畫以益進?!笔瘽诳滴趿辏?667)在《黃山圖》上題詩:“黃山是我師,我是黃山友。心期萬類中,黃山無不有?!薄?3〕在寫給吳爾純的祝壽詩中亦有“黃山之奇世稀有,出入往往超風塵”的詩句〔74〕。離開安徽之后,石濤還不斷回憶黃山景色,曾數次作畫題詩。如晚年所作《題黃山白岳圖》自稱“忽憶黃山岳間寫此,并識于耕心草堂”〔75〕??梢?,黃山對于石濤具有特殊的意義。

《大滌子傳》中還記載了石濤書畫創作中生動鮮活的內容:“時徽守曹某,好奇士也。聞其在山中,以書來丐畫,匹紙七十二幅,幅圖一峰。笑而許之。圖成,每幅各仿佛一宋元名家,而筆無定姿,倏濃倏淡,要皆出自己意,為之神到筆隨,與古人不謀而合者也?!逼渲小懊糠鞣路鹨凰卧摇闭f明石濤這一時期的繪畫以取法宋元名家為主,且博習眾家。從其所作《十六羅漢應真圖卷》可知,其中應有李公麟?!洞鬁熳觽鳌贩Q:“時又畫一橫卷,為十六尊者像。梅淵公稱其可敵李伯時。鐫‘前有龍眠’之章贈之。此卷后為人竊去。忽忽不樂,口若喑者幾三載云?!碑敃r所作即現藏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十六羅漢應真圖卷》,石濤款題“丁未年,天通忞之孫,善果月之子石濤濟?!本砗竺非灏戏Q:“白描神手,首善龍眠。生平所見多贗本,非真本也。石濤大士所制十六尊者,神采飛動,天趣縱橫,筆痕墨跡,變化殆盡。自云此卷閱歲始成。予嘗供之案前,展玩數十遍,終不能盡其萬一,真神物也。瞿山梅清敬識?!?/p>

北宋李公麟,字伯時,自號龍眠居士,于人物、花鳥、山水無所不能,尤以白描見長。蘇軾稱其“神與萬物交,智與百工通”〔76〕。鄧椿《畫繼》稱“郭若虛謂吳道子畫今古一人而已,以予觀之,伯時既出,道子詎容獨步”〔77〕。明代陳良璧《羅漢圖卷》卷后有石濤長跋稱:“余昔自寫白描十六尊者一卷,始于丁未年應新安太守曹公之請,寓太平十寺之一寺,名羅漢寺。昔因供養唐僧貫休禪師十六尊者于內,故名羅漢寺。今寺在而羅漢莫知所向矣。余至此發端寫羅漢焉。初一稿成,為太守所有。次一卷至三載未得終,蓋心大愿深,故難。山水林木皆以篆隸法成之,須發肉色,余又豈肯落他龍眠窠臼中耶?前人立一法,余即于此舍一法;前人于此未立一法,余即于此出一法。一取一舍,神形飛動,相隨二十余載?!蹦┦穑骸拔斐狡咴?,清湘石濤濟跋?!薄?8〕從中可知石濤住在羅漢寺時,第一次所作羅漢圖歸曹鼎望所有,次一卷三年未成,其鈐“前有龍眠”圖章的十六羅漢圖應為另作,不是指的歸曹氏的這一件。

李驎《大滌子傳》記載石濤在安徽宣城、黃山期間的藝術活動最多。石濤在安徽的藝術活動,李驎未得親見,當是石濤回憶而李驎精心記錄下來的。后石濤在金陵生活了九年,渡江至北京,南歸后棲身真州近一載,于康熙三十五年丙子(1696)在揚州東城建成大滌堂,從此定居揚州,直至離世??傊?,這篇傳記是石濤一生最翔實的記錄,再現了石濤一生藝術活動的壯麗畫卷,此傳的寫作一定是他和石濤多次交往和反復修改后定稿的。石濤晚年友人眾多,而獨托李驎來完成此傳,他們的交情之深可以想見。

(一)李驎對石濤書畫的品評

《虬峰文集》中多次記載李驎討論石濤的作品??滴跞吣辏?698)李驎初至揚州,石濤訪之,次日李驎回訪大滌堂,石濤展示其所畫山水花卉卷;康熙三十八年(1699)送黃惠臣返還霍邱時,李驎題詩于石濤贈別畫上;康熙四十年(1701)春正月李驎訪大滌堂,石濤示其所作《笑錯子踏雪圖》,同年九月石濤夢游虬峰草堂,次日清晨圖之以贈李驎,即《石濤夢訪虬峰圖》。此外,李驎還多次收到石濤饋贈的作品。李驎在詩文中常以“神品”“逸品”“震空群”“絕倫”等語贊揚石濤的書畫藝術。除《大滌子傳》《哭大滌子》外,李驎《書大滌子所臨米顛雨后山手卷后》《書吳氏所藏大滌子畫后》等詩文中品評石濤藝術尤多。

注釋:

〔65〕 汪世清:《〈虬峰文集〉中有關石濤的詩文》,《文物》1979 年第12 期。

〔66〕〔67〕〔68〕〔69〕〔79〕〔88〕〔93〕李驎:《虬峰 文集》卷十六《大滌子傳》,清康熙刻本。

〔70〕 參見朱天曙《中國書法史》增訂版第九章《碑學興起》,中華書局2020 年版,第222——230 頁。

〔71〕 秦祖永:《桐陰論畫》首卷,清同治三年(1864)刻朱墨套印本。

〔72〕 關于行書流派的討論,參見朱天曙《書法答問》,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年版,第168 頁。

〔73〕 《石濤畫集》第一幅影印《黃山圖》,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0 年版。圖為丁未所繪,丙寅補題,又于丁丑題此詩于圖上,題款:“友人觀此畫,問黃山之勝,以詩答之。清湘瞎尊者大滌堂下。丁丑?!?/p>

〔74〕 吳榮光等編:《聽帆樓書畫記》卷四《集明人書畫扇冊》第二十三幅《大滌子書》,西泠印社出版社2007 年版,第1022 頁。

〔75〕 《石濤書畫集》第一集影印《黃山白岳圖軸》,人民美術出版社1987 年版,第203 頁。

〔76〕 蘇軾:《東坡題跋》卷五,叢書集成初編,中華書局1985 年版,第90 頁。

〔77〕 鄧椿:《畫繼》,人民美術出版社1964 年版,第19 頁。

〔78〕 上海博物館藏明代陳良壁《羅漢圖卷》。圖作于1588 年?!吨袊糯鷷媹D目》第三冊第214 頁影印。石濤此跋作于1688 年,見《石濤詩文集》卷七,朱良志輯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313 頁。

〔80〕 李驎:《虬峰文集》自述,清康熙刻本。

李驎評價石濤的詩書畫時突出其“奇”的審美特征?!洞鬁熳觽鳌分蟹Q“予素奇大滌子”。他認為石濤的詩“奇峭驚人,有不可一世之概”,石濤的畫“其奇變不可紀?!笔瘽髌贰捌妗痹谀睦??在李驎看來,在于能夠“自出己意”,他說:“古之所謂詩若文者,創自我也。今之所謂詩若文者,剽賊而已。其于書畫亦然。不能自出己意,動輒規模前之能者,此庸碌人所為耳。而奇士必不然也。然奇士世不一見也?!薄?9〕李驎認為詩文與書畫一理,皆要能夠表達個人性情,有個性的創造,而不能機械地模擬因循古人,“至于為詩為文,則自抒心所欲言而已,未嘗摹擬前人一字也”〔80〕,反映出他強烈的個人意識與敢于突破前人藩籬的勇氣。李驎在詩文上的追求與石濤在藝術上的追求一致,石濤說:“畫有南北宗,書有二王法。張融有云:‘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駟柲媳弊?,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薄?1〕這段著名的書畫理論凸顯了石濤將自我存在于書畫中的鮮明思想。

圖8 [清]石濤 為閬翁作山水冊十開(局部) 28.2cm×40cm紙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李驎在石濤臨米芾山水卷后品評石濤山水稱:

永叔曰:“古畫畫意不畫形?!睎|坡曰:“論畫求形似,見與兒童鄰?!睍源藙t知此卷之超絕矣。長林豐草之間,老致敗籬,龂橋孤舟,疏密掩映,筆墨所至,而神即是之。郁郁蔥蔥,無非學問文章之氣,非胸懷汪洋如萬頃波者,豈能為之乎!昔人謂巨然畫宜于遠觀,而此則源遠觀近觀,靡有不宜。即使元章見之,當亦必繞屋狂叫矣?!?2〕

石濤這件臨米芾雨后山手卷與原作并不相似,不學米氏之“形”,而“神”與“意”又皆能超越米氏。形神之辯證關系是中國古代書畫理論中的重要命題,石濤以一種不計工拙、游戲書畫的態度將創作過程視為胸臆的自然流露,作品的藝術性因此而得到極大提升。他在《題春江圖》時也論及“形似”:“書畫非小道,世人形似耳。出筆混沌開,入拙聰明死。理盡法無盡,法盡理生矣。理法本無傳,古人不得已。吾寫此紙時,心入春江水,江花隨我開,江月隨我起。把卷坐江樓,高呼曰子美。一笑水云低,開圖幻神髓?!薄?3〕又在《畫語錄·變化章》中說:“借筆墨以寫天地萬物而陶泳乎我也?!薄?4〕他所倡導的是不拘泥于前人成法,而直接觀覽山水景色,將“我神”融入客觀物象之中,從而達到主客觀精神的高度統一,便隨筆寫去,無不如意。不僅寫生如此,學古亦如此。石濤所臨米芾手卷不斤斤計較于經營位置,而能夠做到“筆墨所至,而神即是之”。李驎跋中又對“神”的內涵做了進一步的闡釋:“郁郁蔥蔥,無非學問文章之氣,非胸懷汪洋如萬頃波者,豈能為之乎!”他認為“神”在于學問文章之氣與寬廣的胸懷,這種看法與蘇軾、黃庭堅以來強調書家學養與道德品格的觀點相同。黃庭堅《書繒卷后》稱:“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薄?5〕晚明董其昌在解釋“氣韻生動”時,認為“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乃是“各存其人”,只有“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成立鄞鄂”,才能“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6〕李驎所說的“神”和董其昌的“傳神”“氣韻”等理論內涵是一脈相承的。

《虬峰文集》中還以米芾書論討論了石濤之畫,稱“米顛之論書法也,曰穩不俗,潤不肥。豈特書法當然哉,凡作詩文皆然,即畫亦莫不然。不穩則亂,而穩則易俗;不潤則枯,而潤則易肥。惟古為骨,而加以氣韻生動,乃無其病。惟大滌子可以語此。宜吳氏酷愛而藏之也”〔87〕。米芾論書有兩個層面的內涵:一是認為書法須“筋”“骨”“肉”三者互相生發,各種因素達到和諧統一的狀態;二是提倡自然率真,反對矯揉造作。其中“貴形不貴苦”,“形”指自然成形,“苦”指刻意雕琢。李驎則將米芾強調和諧的論書之語延伸至詩、文、書、畫的創作上。李驎《虬峰文集》自敘中雖然說自己于詩文之外的書、畫、琴等傳統文人寄情之物,蓋不留意,然對文學藝術創作規律的闡發卻非常深入,“惟古為骨,而加以氣韻生動”一語更是準確揭示了詩文書畫的學習道路與中國藝術的內在精神?!洞鬁熳觽鳌分杏浭隽耸瘽浴皶嫿砸愿吖艦楣?,間以北苑、南宮,淹潤濟之。而蘭菊梅竹,尤有獨得之妙”〔88〕。米芾山水畫師法董源而能出新意,多以水墨點染,與其在書法上追求意趣的傾向一致,世稱“米氏山水”。對比李驎、石濤二人所論可知,“惟古為骨”“書畫皆以高古為骨”強調學習古法的重要性?!皻忭嵣鷦印眲t大抵涵蓋了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淹潤之美;二是獨得之妙〔89〕。這與李驎《書大滌子所臨米顛雨后山手卷后》中所言“學問文章”“胸懷汪洋如萬頃波”都是對書畫家情操修養的強調。既然作品的“氣韻”與創作主體自身的個性相關,石濤又是一位高揚個人創新意識的藝術家,非常重視作品中的“氣”,四川博物館藏石濤《江天山色圖軸》中稱:“作書作畫,無論老手后學,先以氣盛,得之者精神燦爛,出之紙上?!崩铗暸c石濤對“氣韻”的討論實際包含了氣韻的“生成”與“審美”兩個方面的內容。

李驎對石濤書畫的品評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即以書畫與詩文并論,將書畫提升至與文學同等的高度。這種用語及批評方式在李驎論石濤書畫中常見。一方面,石濤是一位詩文書畫兼擅的全能創作家和理論家;另一方面,李驎在與石濤的交往中受到了石濤藝術思想中“通”的觀念影響。

書畫相通的理論發端于東晉時期王廙《孔子十弟子圖》所題“畫乃吾自畫,書乃吾自書”。唐代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又以“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來討論“書畫同源”與相通之處〔90〕,后經宋代蘇軾、元代趙孟頫、明代董其昌等數次拓展與闡發。除此之外,印章的屬性在經趙孟頫、吾衍倡導的漢印審美觀、文人自書自刻的實踐以及石材的廣泛使用后,完成了重實用到重藝術的轉變。在此基礎上,明代中期周應愿在《印說》中論印時提出“文也、詩也、書也、畫也,與印一也”〔91〕。到了清初,石濤進一步將書、畫、印置于藝術本體中加以討論,上海博物館藏石濤《書畫合璧冊》第十三開《與吳山人論印》中提出“書畫圖章本一體,精雄老丑貴傳神”的主張?!熬?、雄、老、丑”指書、畫、印具有共同的審美屬性,“傳神”則重在表達創作者的精神內涵〔92〕。

李驎《大滌子傳》中記載了石濤曾說“所作畫,皆用作字法,布置或從行草,或從篆隸,疏密各有其體”〔93〕。石濤《題陳良璧羅漢圖》中也有“山水林木皆以篆隸法成之”〔94〕。這些都展現了石濤強調打破書畫藝術的界限,以書入畫,重視書畫的通感。他的書法實踐也重視書體之間的“通”。以隸破行,又在隸書中加入行書筆意與篆書字形。石濤還有一類雜書書寫的作品,在同一卷上以多種書體寫成,大小相雜,頗見生趣〔95〕。

“通”是石濤藝術思想中的一個重要觀念,他所理解的書畫相通,既有技法與表面形式的論述,也有從藝術內在生命力角度的闡說。李驎對石濤書畫的品評重視石濤融通的藝術思想與美學觀念,對研究石濤的書畫創作具有重要的價值。

值得一提的是,李驎品評石濤作品存世還有一件《黃硯旅度嶺圖》。此圖為嘉德2013年春拍長卷,圖上空白處四家題跋,后接九紙,第七紙有李驎題跋,款為:“程退夫席上觀過嶺圖并送燕思先生南游畫,楚陽同學弟李驎具稿?!敝炝贾鞠壬妒瘽c黃硯旅相關作品考辨》一文從題款、題跋內容、石濤題詩、山水畫法、人物畫法、作品風格等方面研究,認為《黃硯旅度嶺圖》非石濤所作,當為黃又另請他人為之〔96〕。李驎此卷題跋即《虬峰文集》卷五《程退夫席上題庾嶺圖送黃燕思南游》中的內容,但兩詩略有出入,李驎在收入文集時或經刪改〔97〕。

結語

李驎與晚年在揚州的石濤十年間頻繁往來、日夕相伴,成為石濤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生經歷,李驎也成為石濤一生中最重要的友人。根據本文討論,他們能成為藝術知己和人生至交,主要有以下三個原因:

第一,石濤與李驎的家世與人生履歷有相似之處。李驎十分看重明朝宰輔之后的身份,從其文字與《虬峰文集·自敘》篇后鈐印“文定公來孫第二十三”中可見一斑,因而他極敬重石濤的身世與不仕清朝的人生選擇,在寫給石濤的詩文中,多用“白發遺民”“王孫”等語匯,并由此聯系到興化李氏家族蒙先朝恩惠亦深且重,感懷嘆息之余,也與石濤內心世界和遺民身份相通。

第二,石濤樂善好施,對待李驎真誠熱情,曾多次饋贈李驎作品??滴跞吣辏?698)春月,與李驎“最相得”的王仲儒身死,李驎避水患至揚州,同年妻亦死,其晚年潦倒多病,幸得好友伸以援手。石濤慷慨任情,李驎《虬峰文集》中記載石濤數次贈送其作品,如《清湘子六十賦贈》稱“三絕畫圖頻拜賜”,《哭大滌子》第三首稱“遺命墨菊十幅相贈”等等。李驎在《虬峰文集》后序中敘其文集刊刻過程,得到了至交好友的幫助,其中就有石濤,稱:“大滌子胄出神明,以書畫知名四方,其贈予也屢矣,杪冬復以花卉十二幅贈俾予易椒酒錢。歲曹子愛之,攜去,為刻二千五百?!薄?8〕李驎信任且愛重石濤的人品,更因吳吉人從大滌子游而異其人,為素不相知的吳氏的詩集作序?!厄胺逦募肪硎濉秴羌嗽娦颉吩唬骸爸洌▍羌耍┡c予從弟皇望唱酬有年,因偕之過皇望談,次又知其從大滌子游久,而心竊異其人焉。越明日,大滌子過我潛虬室,詢之,大滌子言吉人欲得予序其詩積,寤寐于茲蓋矣?!薄?9〕顯示了石濤對待朋友豪爽真摯的一面。

第三,李驎富于詩才,晚年石濤與李驎惺惺相惜,二人之間的情義正如李驎在《大滌子傳》所言:“予素奇大滌子,而大滌子亦知予?!崩铗暽倌陼r即表現出過人的天賦,《虬峰文集》卷五《良馬歌》為其十歲所作,卷四《述懷詩》中稱:“十歲賦良馬,七步搖彩筆,自許良不凡?!薄?00〕石濤托請李驎為自己的生平作傳,亦是對其文才的肯定。李驎雖不以書畫見長,然興化李氏家族善書畫者眾多,家學的傳承與浸染使其具有了敏銳的藝術鑒賞能力,對石濤詩、書、畫皆有超群的賞鑒力。

石濤與李驎的交往事跡與酬贈唱和,展現了二人之間的感情極為親密深厚。李驎《虬峰文集》的詩文不僅有裨于考訂石濤家世、生卒和行跡,其中對石濤書畫的品評同樣值得重視。這些品評從一個側面準確地反映了晚年石濤的生活狀態與藝術活動,有助于對石濤其人其藝有更立體亦更客觀的認識。

注釋:

〔81〕 石濤此段題畫語曾多次在不同作品中題寫,如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0 年版《石濤》第1 圖《黃山圖》、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0 年出版《石濤》第16 圖《坐看云起圖軸》、天津博物館藏石濤八開《山水花卉冊》第八開《枯木山水圖》、汪繹辰《大滌子題畫詩跋》錄石濤款之《山水冊子》等。

〔82〕 李驎:《虬峰文集》卷十九《書大滌子所臨米顛雨后山手卷后》,清康熙刻本。

〔83〕 石濤:《大滌子題畫跋詩》卷一,汪繹辰輯錄,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7 年版,第19-20 頁。石濤《春江圖》今已不見。

〔84〕 石濤:《石濤畫語錄》,俞劍華標點注譯,人民美術出版社1959 年版,第4 頁。

〔85〕 黃庭堅:《書繒卷后》,見《山谷題跋》卷五,叢書集成初編,中華書局1985 年版,第47 頁。

〔86〕 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二,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年版,第61 頁。

〔87〕 李驎:《虬峰文集》卷十九《書吳氏所藏大滌子畫后》,清康熙刻本。米芾稱“字要骨格,肉須裹筋,筋須藏肉,帖乃秀潤生,布置穩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變態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币娒总馈逗T烂浴?,叢書集成初編,中華書局1985 年版,第3 頁。

〔89〕 中國美術史上較早提出“氣韻生動”的是南朝時期的謝赫,其在繪畫六法論中將“氣韻生動”置于首位。徐復觀先生在《中國藝術精神》中對“氣韻生動”做了深入的闡釋,他認為“氣韻生動”的核心在于“氣韻”,“生動”只是“氣韻”的自然效果。進而揭示了“氣”與“韻”各為一義。在氣的一辭中,實含有“節概之嚴”的意味;而在韻的一辭中,實含有情調個性之美的意味。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春風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151 頁。

〔90〕 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一,叢書集成初編,中華書局1985 年版,第52 頁。

〔91〕 周應愿:《印說》第十九《游藝》,朱天曙編校,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95 頁。

〔92〕 關于石濤論印與書畫一體的討論,參見黃惇《中國古代印論史》中石濤的“一體說”一節的詳細討論,上海書畫出版社2019 年版,第256——264 頁。

〔94〕 《石濤詩文集》卷七,朱良志輯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313 頁。

〔95〕 關于石濤書風的具體討論,參見朱天曙《論清初石濤書風及其相關問題》,《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21年第4 期。

〔96〕 朱良志:《石濤與黃硯旅相關作品考辨》,《中國書畫》2017 年第11 期?!?7〕根據《黃硯旅度嶺圖》李驎題跋內容,《虬峰文集》卷五《程退夫席上題庾嶺圖送黃燕思南游》首句“我聞庾嶺之高高千仞,怪石嵯岈似攢刃”后缺“上有青翠之老松,蒼龍倒掛盤懸磴。下有潺湲之湞水,回風激蕩雷霆震”;“一夫當隘萬夫阻,關名橫浦最險峻”句,李驎題跋中為“一夫當關千騎阻,橫浦自昔險且峻”;“北塞才歸又東甌”句,李驎題跋中為“燕塞歸來又越嶠”;《程退夫席上題庾嶺圖送黃燕思南游》缺“?;∨钍肝姆蛑?,肯伏牖下偕兒曹”,增“徑間入粵經千里,看梅二月到羅浮”;“仿佛耳邊聞吟聲”句,李驎題跋中為“仿佛耳邊聞其聲”;此句后,《程退夫席上題庾嶺圖送黃燕思南游》缺“仿佛耳邊聞其聲。此去按圖窮靈境,駐馬回頭望絕頂。嵚崎矗立五岳外,始知更有瘦嶺迥。虞勝梅鋗俱漢將,嶺因之名人不省。乃云嶺上應有梅,嘆息于今空無影。我囑黃侯買千株,參差種之莫教疏。每到花時開爛熳,香撲盡面襲客裾。問誰樹此乃黃侯,風流名播西南隅。陸賈錦石豈能如”句。

〔98〕 李驎:《虬峰文集》后序,清康熙刻本。

〔99〕 李驎:《虬峰文集》卷十五《吳吉人詩序》,清康熙刻本。

〔100〕 李驎:《虬峰文集》卷四《述懷詩》,清康熙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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